第五章 都是巫蛊惹的祸 四、混战,谢幕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刘据一下子傻掉了。任安接过符节后,话也不多说,转身就走。接着,刘据就发现,任安非但不发兵,反而将城门关闭,将他的出路堵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任安之所以不发兵,是因为太子发给他的符节是假的。刘据并不知道,刘彻早就料到他会利用符节调动军队。于是,刘彻临时改变符节特征,即在原来红色符节的杆上,一律加上黄缨。

刘据发给任安的符节,是没有黄缨的。按照规矩,任安不应对刘据这么客气,应该马上将他拿下,然后送往刘彻处。但是,任安却没有这么做。

原因只有一个,人情。

不打你,不扣你,不骂你,还不想见你。彼此应该都明白了吧。过去欠你们卫家的,算是还完了。从此,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纵是他朝相遇,我不过是你人生的路人甲。

任安仿佛在刘据头上浇了一头冷水。刘据想出城,出不了,想动手,更要不得。最后,他只有一个办法了,撤。

往哪里撤?往城里撤。然而,当刘据在往回撤的路上,有一个人已经等他许久了。这个人就是落跑丞相刘屈氂。

此时,刘屈氂憋了一肚子气。怎么说,他和刘据也是堂兄弟。但是刘据也实在不像话,竟然背地里朝他放枪,将一顶天下最大的落跑胆小鬼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来,惹得皇帝骂他窝囊废。如果不出这口恶气,将来还怎么有脸在长安混?

长乐宫,西门,刘屈氂拿出一副硬汉架式,准备战斗。事实证明,想充硬汉那是要看实力的。现在,他没理由害怕刘据。有皇帝撑腰,有部队指挥权在手,还怕他刘据个鸟呀。所以,在这个刘丞相看来,那个刘据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仅靠长安那帮囚徒造反,简直就是以胳膊拧大腿,自寻死路。

来吧,太子,西门就是你的鬼门关了。

刘屈氂很自信。然而,他实在自信过头了。很快的,他发现,那个刘据真不是好惹的。因为刘据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也不是和长安囚徒共同战斗,而是整个长安市民都和他一起并肩战斗。

原来,本来只是看热闹的长安市民,都被刘据动员加入到他的队伍当中,而且人数在不断增加,甚至达到了数万人。这帮人不仅仅是替刘据出气,更是替自己出气。奸臣江充,纠结一帮人闹得长安鸡犬不宁,现在机会来了,不打他们,打谁呀。

这下子,刘屈氂真是急得干瞪眼了。长安市民都被刘据利用了,如果,假如,万一消息传出长安,那么地方那些被江充修理过的郡国也跟着造反,那天下岂不乱套了。

刘屈氂一想,头皮直发凉。就在刘屈氂脑袋一阵热一阵凉之间,战斗打响了。也不知道哪方先发起进攻,反正双方都红了眼,一见面就干起来了。这场战斗,我们可以叫它混战。混就是混账的混。之所以说他是混账之战,是因为这里面的账,双方谁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既是混战,又是血战。这一战,一打就是五天。刘彻在甘泉宫怎么说的?避免短兵相接——这简直是胡扯。数万人对数万人,如果不短兵相接,大家只干吼,那还有什么意思。如果真这样,对长安市民来说,这热闹不是白凑了吗?

五天血战,长安血流成河。街道横尸遍地,沟渠血水漫溢。自家打自家,真是惨烈悲壮,不胜感伤。

五天后,局势趋向缓和。局势之所以被控制,有两大原因:一是,空手的打不过拿铁的,长安市民吃亏大了,谁都想歇了。二则是,汉朝中央启动紧急方案,派出大量工作队,向长安市民澄清事实。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被煸动了,因为那个太子是利用江充事件,想造反。

于是,在汉朝铁棒的打击下,在工作队胡萝卜的劝导下,越来越多的市民退出太子阵线。一夜之间,刘据从被众人追捧的明星,变成了被众人抛弃的孤儿。这下子,他真的是玩完了。

七月十七日,刘据终于撑不住了。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往哪里跑?西门不通,南门通。刘据拔腿就向南边的覆盎门逃。

此时,守门的人是宰相府执行官(司直)田仁。谁也想没到,刘据没费吹灰之力,竟然顺利地溜出了长安。

准确地说,刘据不是逃出去的,而是被田仁放水放走的。

田仁,田叔之子。田叔,就是当年那个替刘启出使梁国,调查袁盎被杀的使者。我们应该记得,当年田叔查出了谋杀袁盎的主谋,就是梁王刘武。可是他回到半路,竟然将刘武的罪证烧了。

原因只有一个,刘武是窦太后的心肝宝贝,又是刘启胞弟,他不想拆散人家的骨肉之情。所以,当他后来将这个大道理讲给刘启之后,刘启不但饶了他,还赏了他,同时窦太后也乐得老泪纵横。

但是,田仁之所以能爬到司直的位置,不是靠老爹功德无量,而是受惠于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好人卫青。初,田仁因体魄强壮,被卫青赏识,于是投卫青门下,成为卫青舍人。后,田仁多次跟随卫青征战匈奴,屡建战功,于是被卫青举荐,当了郎中。数年后,田仁一路攀升,终于混出了样子,进了丞相府。

这下子,我们终于明白了。刘据为什么要朝覆盎门奔来,他应该是揣着买彩票中大奖的心情来的。因为这个田仁和任安一样,都曾经是卫青的人。任安尽管不放刘据,但也够客气了。如果田仁再客气一点,逃生的希望也不是不可能的。

果然,好运气还真被刘据撞上了。田叔当年那种宁可多拆一座桥,也不拆人间骨肉情的高风亮节,在田仁同志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于是,田仁对别人说道:“太子跟皇帝干起来,那是他们家庭内部矛盾使然,现在太子落难,人家也不容易,放他走吧。”

就这样,刘据顺利逃离了长安。

刘据算是暂时摆脱了困境,然而田仁的麻烦刚刚开始。皇帝在甘泉宫是怎么给丞相府下达命令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一个叛党都不能放走。这下子好了,最大的叛头都放走了,那不是成了天大的失职吗?

所以,当丞相刘屈氂闻听田仁放走了刘据,火冒三丈,马上派人将这个不听话的下属拿下,准备斩杀。

这时,有人站出来替田仁说了一句话。

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御史大夫暴胜之。暴胜之,出生年不详,籍贯不详,简直就是来路不明。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暴胜之不是英雄,但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汉朝至少也算得上是个牛人。暴胜之能博得牛人名声,是因为他在地方做了一件影响极大的牛事。

我们知道,汉武大帝末期,因为连年对外征战,汉朝经济不怎么景气。经济不景气,失业人口自然就多。那时候,政府没有失业保障金,社会第三产业也不怎么行。于是,地方这些失业人员,为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搞出了一个收入可观的“产业”。这个产业,就是盗窃。因为规模较大,后来就成了盗贼集团。

中国古代之盗贼,生存规律极其反常。社会越安定,他们生存空间越小,产业规模也就越小。如果逢上乱世,生存空间就会迅速膨胀,其“事业”也会一日千里,蒸蒸日上。秦朝末年,陈胜吴广一声呐喊,全国穷苦人民都跟着他们俩做了盗贼,就是历史明证。

从某种角度说,汉武大帝开疆拓土,着实替中华民族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间。他给后代留下的这笔武功,我们应该铭记在心。如果换个角度看,汉武大帝犹如西汉一座分水岭,西汉由盛入衰,从他而起。汉武大帝生前死后,西汉气象盛衰两重天。

西汉之衰象在汉武时期就有了征兆。因为地方郡国盗贼的生存空间加大,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象。汉武大帝十分重视对盗贼的整治,提用酷吏,治理郡国。暴胜之,就是被汉武大帝任命为直指使者,大力治理盗贼后,迅速崛起的。

暴胜之是怎么治服郡国那帮盗贼的?他不只是坐镇指挥,而且亲自参加抓捕盗贼行动。每次他出场,总是一身华美衣服。一旦抓捕盗贼时,总是挥着一把铁斧,冲在前头。那场面,那气势,可谓惊心动魄、激动人心啊。

大家想想,如果公安部部长穿着一套笔直的西服,手里持着一把斧头在广州火车站,狂追某斧头帮头目。这种新闻,保准第二天热遍电视,红遍网络,烧遍所有媒体。

当时,暴胜之就是靠着这铁一般的手腕,整怕了所有郡国盗贼集团。因为他政绩突出,盖都盖不住,官也越做越大,做到了今天这御史大夫。

回到前面,暴胜之到底替田仁说了什么话呢?他是这样对丞相刘屈氂说的:田任作为司直怎么算也是两千石的部长级干部,丞相要斩他,也要先请示皇帝,你有什么资格就此痛下杀手呢?

暴胜之这样一说,刘屈氂觉得好像也有道理,只好放了田仁。

暴胜之为什么要替田仁说话?我不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他到底是因为跟田仁关系好,还是因为同情太子刘据的原因,从而救了田仁。而我知道的只是,暴胜之救了田仁后,刘彻很不高兴。

刘彻不高兴的事,多了去了。他最不高兴的就是,长安铁网恢恢,竟然还是让太子刘据溜掉了。于是,怒气冲天的刘彻开始发飙了。第一个被他找去算账的,就是御史大夫暴胜之。

刘彻派人给暴胜之只捎去了一句话,就将他收拾了。此话大约意思是,司直故意放走叛党头目,丞相杀他理所当然,你凭什么擅自劝阻?

暴胜之一听,知道他也玩完了,只得自杀谢罪。

刘彻第二个要收拾的是卫皇后。他给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刘长下了一道命令,进宫收缴卫皇后印信。卫子夫闻听,自杀了结。这个曾经的灰姑娘,绕了若干年,终于终结了属于她的神话。

接下来,刘彻要将第三个和第四个一起收拾。这两个人,分别是任安和田仁。刘彻认为,任安老奸巨滑,首鼠两端。他之所以紧闭城门,不与刘据战。就是怀有二心,想坐山观虎斗,看谁胜才投向谁。这种铁杆骑墙派,不斩他斩谁?至于那个田仁,大道理就不用讲了。于是,两个同时被押上刑场,腰斩。

最后,刘彻要收拾的,有三类人:太子老师石德,及凡是出入过太子刘据宫门的宾客,诛杀;凡是跟随刘据作战过的市民,屠杀全族;凡是被逼参加刘据集团的官员,流放。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刘彻认为,刘据逃亡,随时都有可能杀个回马枪。于是,为了防止刘据反击,刘彻命令长安各门重兵屯守。

恐怖笼罩着整个长安城。上到中央众卿,下到长安市民,人人自危。

事实上,刘彻担心太子反攻是多余的。此时,那个被命运抛弃的孤儿,正在朝东逃亡。他一路逃,逃到了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躲到了一家贫户家里。关键时刻,还是穷苦兄弟靠谱。这户连低保都不如的苦兄弟,最终收留了刘据。

只要是穷人家出来的都知道一句话:宁可添一担粮,也要少一双筷子。少一双筷子,就是少一张嘴。少一张嘴,一年可节省多少米饭?然而,刘据不是一个人逃亡,跟随他的还有两个孩子。对于一户穷人家来说,多几双筷子,不亚于朝他身上压了一座大山。

然而,这苦兄弟很够意思。他不叫苦,也不叫累,仍然坚持织草鞋、卖草鞋,以此供养刘据一行人。这下子,轮到刘据不好意思了。这时,刘据突然想起了一个有钱人。

刘据想起的这个有钱人就在湖县,是刘据的一个故人。刘据想到他,不是想改投他家,而是向他借钱。一想到这,刘据就派人出去,向对方借钱。

事实证明,有些钱是不能乱借的。刘据没想到,他派人出去借钱,钱没借到,就已经惊动了地方官。

八月八日,地方官派人包围刘据藏所。

长安,曾经是刘据的地盘。在那里,命运曾经眷顾过他。然而,在这个人单力薄的异乡,他偏离命运的轨道已经太过遥远,他不可能再受到上苍的眷顾。死亡,似乎从来没像今天来得这么突然,也从来没像今天来得这么猛烈。

刘据从门缝里向外窥视,屋外人影重重。他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于是,他将门闩紧,用顶柱将门顶死。然后,他抽出一缕帛绢挂上屋梁,绑紧。接着,他用板凳垫高身体,将头伸进了死亡的圈。最后,一脚踢开板凳,告别了这个妩媚多情而又残酷冰冷的世界。

过了许久,官兵没听到屋里有响声,顿觉不妙。一个士卒一脚踹开屋门,众人冲了进去。当众人将刘据抱下来时,他生气已无。

我来过这世界,我脚步匆匆,风尘遮面;我又走了,挥一挥衣袖,作别西边的云彩,带走了人间所有的悲伤。

刘据死时,年仅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