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骝(五)

  几乎就在巨鹿泽群雄阵斩冯孝慈的同时,有人在黄河北岸将右后卫大大将军卫文升揍了个满地找牙,消息传开后,整个河北大地都风云变色。

  对于被流民草寇搅得焦头烂额的各地郡守来说,这意味着除了张金称之外,他们的记事帖上又多了一个惹不起的人物。此后不但要防着巨鹿泽群贼从西边倾巢而出,而且要时刻提心吊胆得防备另外一伙贼人突然从黄河上杀过来。

  对于绿林道,这意味着总瓢把子高士达彻底对河北失去了控制。别人拼着性命去跟右武侯、右侯卫硬撼,总瓢把子见了官军却只敢躲着走。怎么说,此举也不见得光彩吧?绿林道向来尊重强者,既然总瓢把子已经成了脓包软蛋,就别怪大伙不客气。从此大伙各管各的,他高士达别指望动动手指,便可以让别人冲到前头当垫窝。

  对于张金称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好消息。黄河岸边突然出现的同行以骄人的战绩令滏阳歼灭战的成果顿时减色不少。虽然巨鹿泽群雄全歼了右武侯,阵斩了冯孝慈。可右武侯却是最不受朝廷待见的一支府兵,实力与兵败黄河岸边的右侯卫不可同日而语。此外,论官职和名声,冯孝慈也远远比不上卫文升。前者到最终不过是个三品将军,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别人手下混。后者却是堂堂的正二品大将军,数十年前便已经名动天下,先帝钦点的大隋紫骝驹!

  “谁他奶奶的这么会挑时候!”无形间被人抢了风头的张金称骂骂咧咧,不停地催促斥候尽快查明真相。数以百计的探子洒了出去,却迟迟得不到确切回应。也不怪斥候无能,即便是居住在黄河岸边的百姓,对于当时那场大战也众说纷纭。有的人说击败卫文升的义军来自河南;有的人说那支义军来自河东王屋山;还有人干脆信口胡扯,说击败卫文升的根本不是什么义军,而是卫文升在官场上的仇家,出于看他不顺眼,才调动另外一支府兵扮作义军收拾了他。更有甚者,居然信誓旦旦的说卫文升恃强凌弱,得罪了龙王爷。所以冰窟窿下才突然冒出了一哨妖魔鬼怪来。依据是这支兵马在撤离时根本没走陆地,而是风驰电掣般从结了冰的河面上飞奔而去。

  无论持那种说法,义军最后从冰面上飞一般撤走,而不是撤到了黄河南岸,却为议论者所公认。但谁都知道,黄河由于水量大,冰面向来冻不结实。百姓们从河北走到河南,还要持着长长的竹篙一步一探,随时冒着掉进冰窟窿冻死的危险。那支义军居然能在冰面上飞驰却无惧于老天爷造就的窟窿和陷阱,又岂是人力所为?

  神,真是神了!所有关注此战的人,都对那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军队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好奇得两眼冒烟。但佩服归佩服,好奇归好奇,还真没人敢抖着胆子到黎阳城内找卫文升这个正主询问询问,到底他在谁手上吃了亏。怎么问啊,当人面说:敢问大将军败于何人之手?那不是存心找死么?卫大将军可是有名的坏脾气,这些年由于搭上了宇文家族,愈发一天天暴涨。

  没法从正规渠道获得消息,漫天的流言又不可信。有心者便各显身手,通过多种渠道,曲线逼近真相。如是过了近一个月,终于有风声透了出来,在黄河岸边击败卫文升的不是别人,正是盘踞于东郡,靠着在运河上收保护费为生的瓦岗贼!

  “瓦岗寨,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王堂主呢?他怎么样?”听到斥候头目鲍守信的汇报,张金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住脖领子,将对方从地上拉起来,连珠箭般追问。

  “禀,禀大当家!”鲍守信被勒得喘不过气,挣扎了几下,才断断续续地回应道:“属下买通了武阳郡一个户曹小吏,听他亲口透漏的。据说在遭遇卫文升之前,武阳郡的兵马已经被王堂主打了个全军覆没。只有几个当官的跑得快,半路被卫文升给救了下来!”

  后半句情报张金称知道,郝老刀麾下的悍将张猪皮在押着大批粮草牲畜归来时,已经哭哭啼啼地将王二毛的功绩说了个清清楚楚。综合起来判断,逃入卫文升军中的那伙武阳郡官吏的确有可能最清楚黄河之战的详细情况。但瓦岗军怎么会凭空出现在黄河北岸?他们事后又如何能沿着河道飞走?他们攻击得手后,会不会染指黄河以北?一个个疑问如果外边渐渐冒出地面的草芽,让张金称等人两眼发花,迎接不暇。

  “据那个小吏说,王堂主好像受了重伤,被瓦岗寨徐二当家救走了。当日指挥兵马与卫文升硬撼的,好像也是徐二当家。”斥候头目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补充。自从张金称开始重新插手军务以来,大伙的日子就突然难过了好多。以往九当家找人问话,哪怕是天都塌了,都镇定自若,从不流露出半分慌张,也从不把火气撒在无辜者身上。

  “那,那你可曾打听到,瓦岗军撤走时用了什么手段?怎么能在冰面上行动如飞,还能让卫文升手中有了后援也不敢追击?”张金称向四下看了看,发现众头领都在注视着自己,稍稍收敛了一下形象,柔声问道。

  自打过了年后,程名振两口子每天就扎在了校场上。按照大当家张金称的新要求训练锐士,很少出现在议事厅里边,所以也给不了张金称合适谏言。至于其他人,此刻跟张金称这个大当家一样满脸茫然,问都没必要向他们问。

  斥候头目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应,“这个,属下,属下没打听清楚。好像武阳郡的那帮家伙也不清楚。他们只是在魏征回来向元宝藏汇报经过时,隐隐听见了几句。像,像他们这个级别的,也就能知道这么多了。再高级别的家伙,属下不敢靠近,也很难收买!”

  “嗯,你下去吧!”张金称有些失望,用力挥了一下手。待到斥候头目施礼告退,他又犹豫了一下,迅速补充道“下去领十吊肉好,让薛二爷的属下帮你办。大过年的,弟兄们都辛苦了,买点酒肉祭祭五脏庙!“

  “是,谢大当家赏!”斥候头目躬身施礼,然后倒退着走了出去。程名振主持军务的时候,赏金绝对没大当家给得多。但程名振却让人感觉到亲近,轻松。不像大当家,赏得厚,提出的要求也很难满足。

  “他奶奶的,居然是这小王八蛋干的好事。老子早就应该想到是这小王八蛋!”目送着斥候头目鲍守信离开,张金称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胡床扶手,一边悻悻地咒骂。二当家薛颂听得不明所以,三当家杜疤瘌和五当家郝老刀却心有灵犀般笑了起来。一边笑,郝老刀一边大声回应道:“那小东西眼珠子一转,就是一条阴谋诡计。卫文升张狂自傲,活该吃亏!”

  “既然是熟人,咱们就有希望让他把王二毛送回来。也省得小九子那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连个好使的帮手都没有!”六当家孙驼子半蹲在胡凳上,嘟嘟囔囔地提议。

  “顺便也写封信,让王堂主也回来吧!既然卫文升躲在黎阳休整,他就不用担心路上受到攻击!”八当家卢方元向上看了看,也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滏阳之战令巨鹿泽声势大振,但声势大振后的聚义厅却变得有些冷清起来。七当家杜鹃和九当家程名振日日都忙着整军,抽不出时间参与大事决策。四当家王麻子又因为担心归途中受到官军拦截,躲在太行山的西侧迟迟不归。缺了这三个人,聚义厅中便只剩下了六把交椅。以往大伙热热闹闹的议事,虽然总说不到点子上,但笑声不断。而现在,大多数时间却是张大当家一个人说话,其他寨主、堂主只是带着耳朵一边旁听。

  “此事,还得掂量掂量!”张金称咧了一下嘴巴,苦笑着说道。“老麻子是在外边呆得心野了,不想回来。哪是怕了官军拦截?而那姓徐的跟咱们一向处得不好,如今又仗着翟让的势力,即便我亲自求上门去,他也未必肯买咱们的帐!”

  “让郝老五写信给他!”杜疤瘌接过张金称的话头,忽略了大当家对王麻子的抱怨,只着重于瓦岗军。“要说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和老麻子眼窝子浅,看不出真人假人来,但你和老五对旭子和大眼都不错啊。大眼兄弟也是个仗义人,否则也不会跟旭子一块回中原了!”

  “那倒也是!”张金称点点头,喃喃回应。好像很不情愿跟瓦岗军的徐二当家打交道。

  巨鹿泽二当家薛颂在旁边听了好半天,此刻终于明白原来众人口中的徐大眼,瓦岗徐二爷以及所谓的小王八蛋是指同一个人了。琢磨了片刻,低声插言,“信可以写,但我他们不会轻易把王堂主放回来,至少要咱们先承了情,然后才肯商量放人!”

  众头领闻言,纷纷将头转向他。薛颂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补充,“你们记得那个房彦藻么,就是在小九结婚时开口李密,闭口天命的那家伙。当时据他说,好像李密也去了瓦岗寨!那姓李的一直以天命自居,总想着号令天下英雄。如今瓦岗军救了王堂主,这么大个人情他不拿来说事儿,好像也不太可能!”

  提及李密和房彦藻,张金称的火气又不打一处来,“去他奶奶的天命,姓李的多了去了,轮也轮不到他!老五,你写信要人,说我张金称这回谢谢瓦岗群雄仗义。改日翟大当家和徐二当家有用到我老张之处,只要派人来打个招呼,老张必不敢推辞。至于其他人么,几别提了。他李密自己把自己当个东西,老子还没工夫扯那个闲淡呢!”

  由于当日房彦藻的过分强势,五当家郝老刀对此人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咧了下嘴巴,冷笑着道,“行,就这么写。只提翟让和徐茂功,不提瓦岗寨,更不提其他人。这年头是个姓李的都自称天命,咱们再贱,也不能上赶认主公去!”

  众头领笑着点头,都觉得郝老刀说得解气。张金称和薛颂等人又仔细商量了一回,最终决定由郝老刀出面,看看能不能将王二毛接回巨鹿泽养伤。如果瓦岗军执意要扣人的话,大伙再从长计议。反正不能过分低头,让某些神棍得了志。

  商量好了,张金称又命人把刚才的斥候头目鲍守信叫进中军,重新布置了任务。命令他拿到赏钱后立刻带人赶回武阳郡,仔细打听瓦岗军和右侯卫交战的详情。不必在乎花钱,如果能靠近元宝藏和魏征,再多的开销也值得。

  斥候头目鲍守信领命而去,飞马潜回武阳郡治所贵乡。没等探听到瓦岗军大战右侯卫的详情,却猛然听闻了郡守元宝藏跟县丞魏德当众争执,差点发生火并的消息。

  “魏县丞怎么会跟郡守大人闹起来,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刚刚得到一大笔活动资金,鲍守信自觉气粗,将自己喂熟了的户曹小吏汤祖望扯进后屋,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这个……”小吏汤祖望卖给鲍守信的消息纯属道听途说,根本非亲眼所见。以他这个级别,也根本混不到元宝藏身边。但强烈的自尊心和沉甸甸的铜钱却不允许他实话实说,只好硬着头皮,胡乱编造道:“还不是因为上次出兵全军覆没的事情?元郡守是心疼弟兄们,所以不想再多招惹麻烦。魏县丞却总想着重整兵马报仇。一来二去,他们两个就闹了起来。其实咱们郡守大人向来是明白人,平素对绿林好汉也是极为推崇。只有魏县丞那头倔驴,没事总想给自己找点麻烦!”

  鲍守信琢磨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最后争执谁赢了,魏大人还是元大人?”

  “那,那!”一句假话说出来,就得更多的假话来补漏,汤祖望脸色一红,讪讪解释道:“大人们争执,怎可能一天就争出结果来。咱大隋的规矩,钱粮民政归郡守管。军务却归郡丞、县丞管。武阳郡一直没有郡丞,贵乡县又是郡府所在,县丞级别不高,却也能顶个郡丞使唤!”

  “哦,这么复杂,真难为你了”鲍守信有些失望,脸上却依旧堆满了佩服的笑容。“也就是您老,别人还真弄不清楚其中道理。上次黄河岸边的战斗详情,最近你又听人说起过么?你别多想,我也就是随便打听打听,拜托您老给尽心问问。咱们东家是做小本生意的,道路是否安生,涉及到很多人的饭碗。”

  明知道眼前这个自称小贩,却长得膀大腰圆的家伙未必说的是实话,汤祖望却从对方的恭维中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想了想,笑着回应,“我已经打听过了,但人家不肯多说。你知道,郡守府虽然大,能领兵的却就那么几个人。我也得拐弯抹角才能攀上交情……”

  说到这儿,他故弄虚玄地打住话头,眼珠子滴溜溜在屋中乱转。鲍守信心领神会,立刻从腰间摸出两个银豆子,加起来足足有一两多重,轻轻塞进汤祖望衣袖内的隐藏口袋中,“烦劳您仔细给问问,我们东家一着急就乱发脾气,弄得我们的连年都没能过安稳……”

  小吏汤祖望每月的薪俸不过才两吊半钱,何时见过整粒的银豆子?单感受着衣袖中沉甸甸的份量,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定,一定,我明天刚好去找魏长史呈交账簿。最早把消息传回来的就是他老人家,我拐弯抹角问问,应该能探出些新消息来!”

  “那小的就指望您了!”鲍守信长揖到地,满脸献媚。

  “小事儿,小事儿!”汤祖望连声答应着,匆匆出门,唯恐走得稍慢一些,袖子里的银豆子在被鲍守信收回去。

  接下来连续几天,汤祖望只要找到机会就向魏征那里跑。但承诺好做,他却没几次能靠近魏征身边。羞愧之下,在回家路上尽量躲着鲍守信的杂货铺子走,以免自己的牛皮被人戳穿。

  鲍守信为人仗义,办不成事情也不逼迫。反倒隔上两天就主动提着找到酒肉汤祖望的家门口,只管胡吃海喝,对归还银子的事情闭口不提。如此一来,汤祖望更惭愧了,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条蛔虫,钻进魏征的肚子里边,看看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也不怪汤祖望拿了钱不办事,他和魏征之间的地位的确差得太多。虽然魏征在郡守府也只属于郡守大人自行聘任的官吏,朝廷方面根本不报备,也没有固定的考绩、升迁路数可循。但郡守府的长史,身份却比地方上的县令、县丞还高一些。根本不是汤祖望这种小吏能巴结得上,并能与之促膝长谈的。

  况且长史魏征这些日子的确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日日从早到晚都泡在郡守大人的府上,随时出谋划策,难得有时间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地方一回。

  他现在是有多少心思,都十足十地放到了元宝藏身上。不但是要报答郡守大人的知遇之恩,连同最近的相救之德,也时刻都铭记于心。前一段时间武阳郡数千兵马拒贼清漳水畔,先是中了流贼的空营之计,然后又于雪夜遇袭击,将士们几乎折损殆尽。如果严格按照大隋律法追究,当时的统兵者,无论文武,从上到下都逃不了一个“死”字。但战报经过元宝藏之手送到东都后,却只批回来一堆褒奖之语,连句重话都未曾说。

  是朝廷体谅到地方官员们的难处了么?无论是油滑的储万钧还是刚正却老辣的魏德深,武阳郡大小官吏没一个会这样想。他们都知道,大伙之所以打了败仗却没被治罪,是因为郡守元宝藏从私囊里拿出了大笔钱财给朝中某些要员送礼,所以才把轻敌大意变成了谨慎小心,把连战皆败变成了不屈不挠。这不禁让魏征对大隋朝的失望更加深了一层,对郡守元宝藏个人的感激,却同时又上升了无数倍。

  但是,元宝藏不需要听感恩戴德的话,他需要幕僚和下属们做些实在事情,以便他能在乱世中平平安安地做一个地方大员。对此,贵乡县丞魏德深的建议是重整旗鼓,卧薪尝胆,像临近的清河郡那样,以强大的武力却贼于郡外。而元宝藏本人和光初主簿储万钧等,对此却很是不屑一顾。

  “杨白眼倒是养了不少兵,可张金称照样打到了清河城外!”吃过流寇一次亏,储万钧对郡兵的战斗力大失所望,根本不认为大伙有机会跟贼人一争长短。“以属下之见,有养兵那个钱,还不如私下里跟张金称攀攀交情。他只要不过漳水,咱们就给他些好处又何妨?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会让朝廷受损。”

  “主簿大人这是什么话,我等位卑,吃的却依旧是百姓的供奉,不能没有良心!”魏德深听完,立刻气得火冒三丈,竖起眼睛来驳斥道。

  “对啊,正因为吃的是百姓供奉。所以行事时才先考虑百姓的福祉,而非我等自身荣辱。”论起嘴上功夫,储万钧也毫不逊色,冷笑几声,淡然解答。“如果一味求名,却不肯看看有没有杀贼的本事。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引来的贼人的报复,受苦得却还是无辜!”

  “算了,算了,大伙别争。有话慢慢说!值此多事之秋,我等还是互相扶持为妙!”见两位下属又开始大眼瞪小眼,武阳郡守元宝藏笑着从中斡旋。他本来也想花钱保平安,如今的巨鹿泽不像当年的巨鹿泽,已经不再是一味的烧杀抢掠。很多支付了保安费的地方,巨鹿泽非但没有兴兵骚扰,而且有效地阻止了其他匪寇的窥探。对于百姓们来说,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是莫大的福气,对于朝廷而言,地方上无事,也省却了很多烦恼。

  可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只能通过属下的口,绕着弯子让大伙认清局势。偏偏贵乡县丞魏德深是个戆头,有也有舍生取义的决心,更不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拗。发觉元宝藏在一味地和稀泥,立刻转过头来,冷笑地质问道:“莫非郡守大人也想与贼寇同流合污不成?敢问郡守大人,天子委大人司牧一方,就是为了养贼自保么?”

  这话说问得太直接,令元宝藏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根本没法下台。储万钧看不过眼,冷笑着嘲讽,“前段战败,若非郡守大人仗义相救,、某些人的脑袋早已挂到城门口!哪有资格现在还满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大人仗义相救,乃是私恩,魏某没齿难忘!”魏德深立刻长揖及地,向元宝藏深施一礼,“但守护一方,却是县丞份内之责。前为私恩,后为国事。魏某不才,断不敢以私恩误国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武阳郡守元宝藏连用冷箭射死魏德深的心思都有。他后悔自己一时糊涂,救属下官吏时居然顺道救了这么一个犟种。但对方说的话又占据了道义高点,令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应付。只好强压着心头怒气,伸手将魏德深搀扶起来,笑着安慰道:“德深拳拳之心,元某钦佩。郡兵新败,也的确需要重整旗鼓,以防宵小有机可乘。本官会尽快从府库中挪出一笔钱来,供德深招兵买马之用。至于万钧之言,也是老成持重之语。古人云,事急从权。我等损失些虚名不要紧,万一打起来,烽火连天,百姓们的损失岂不是更大?!”

  “那大人是什么意思,属下已经恭候多日,请大人尽早示下!”又追问了一句,倒退数步,躬身候命。

  “此事,此事么?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元宝藏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和和气气地回应。“不能贸然挑起事端,也不能一点儿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储主簿说得乃是权宜之计,魏县丞说得乃是长远之谋。相辅相成,相辅相成!没必要争,更没必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啊!”

  “属下不敢干涉别人,只会做好自己分内之事!”魏德深本来就是冲着重整旗鼓的钱粮而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火气也就消了一大半。看了满脸麻木的同僚们一眼,无可奈何地承诺。

  “属下也保证今日之语,不会出了这个厅子!”储万钧等人心里骂着这个戆头,见到郡守大人继续和泥,脸上也只好露出了笑容。

  好不容易把部属们都安抚住了,元宝藏不觉精疲力竭,挥手命大伙告退,单独留下心腹长史魏征,商量保境安民事宜。

  当下属们都离开后,武阳郡守元宝藏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坚硬的铁青。他不想说话,倒背着手来回踱步,沉重的呼吸声听上去却像困兽在咆哮,不,是呻吟,绝望而孱弱的呻吟。

  “其实……”作为唯一被留下来的心腹,魏征不能任由郡守大人自己把自己给憋死,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解释。“其实德深没什么恶意,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而已!”

  “老夫当然知道他没恶意!”元宝藏猛然停步,恨恨地回应,“若是他敢有恶意,老夫岂能容他到现在?这匹夫,这匹夫……”他胳膊用力挥舞,在空气中发泄心中的怒火,“这匹夫也是看准了老夫心软,不会真的怎么样他。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言语来挤兑老夫!”

  “他也不是故意针对您!”魏征陪着笑脸,继续开解,“依我看,他还是针对储主簿多一些。储主簿跟他一向不和,两人只要遇到,从来不得安生。对于您,德深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一直怀有敬意。”

  “敬意?”元宝藏低声冷笑,眉毛和脸颊一道耸动,“敬意就是质问老夫对不对得起百姓的奉养?玄成,老夫知道你欣赏魏县丞,可你切莫拿老夫当傻子!”

  无端遭受的池鱼之殃,长史魏征脸上的笑容依旧从容坦荡,“这与我跟德深的私交无关。就事论事而已。若论私交,主公与我有知遇之恩,相救之德,魏某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却也愿效侯赢之志!”

  所谓侯赢之志,出自信陵君与其门客侯赢的典故。侯赢是大梁城的一个看门人,魏国公子信陵君不顾王族身份与其结交。后来信陵君杀晋鄙夺兵权,领军救赵,一番谋划全是出自侯赢之手。当时侯赢已经年迈,骑不得马,又不愿留下来被魏王捉住要挟信陵君,干脆横剑自刎,以死报答了信陵君的相待之恩。

  听魏征信口把古人的故事搬了出来,武阳郡守元宝藏自知失言,赶紧收起怒容,拱手致歉,“言重了,言重了!一句气话而已,玄成何必拿它当真!”

  “主公不要客气!”魏征笑着摇了摇头,“主公身系数十万百姓安危,责任重大,心情难免受些影响。有火气散出来便好,散出来后,人也会觉得轻松一些!”

  既然魏征不计较,元宝藏赶紧顺水推舟,“还是玄成知我,明白我终日忧心何事,从不给老夫添麻烦。有些人,唉……”

  魏征又笑了笑,没做回应。静等着元宝藏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武阳郡守元宝藏先是短短地叹息了几声,接着又长长的叹气,“唉,难啊。朝廷那边根本不肯相信流寇已经有了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地方上又连年歉收,粮食、税金都征不上来。各级官员却还只想着各扫门前雪。我这个郡守,唉,真是弃之可惜,嚼之无味!”

  “如果没有主公,恐怕武阳郡更要乱成一锅粥了!”魏征不着痕迹地恭维了元宝藏一句,以便其尽早结束诉苦。

  “老夫也是勉强为之,烂钉子钜缸,是不是那块料都得将就!哪天缝子大到无法再钜了,老夫这颗烂钉子也算尽到了力,无愧与心了!”元宝藏倒是不知道谦虚,只顾着自怨自艾。

  “朝廷早晚会意识到地方上的难处!”魏征咧了下嘴,脸上的笑容隐隐中带着苦涩,“右武侯都打没了,朝中诸公岂能还用“疥癣”二字来搪塞?!”

  “玄成还是不了解朝廷啊!”元宝藏继续叹气,脑门上的皱纹深如刀刻,“陛下第一次征辽时损兵百万,打击过于沉重,以至性情大变,根本不愿意再听见任何坏消息。左右纳言又都为胆小怕事之辈,唯恐受到陛下的迁怒,接到坏消息藏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让右武侯覆没的惨事上达天听?如果老夫预料不错,唉……”

  他又是一声长叹,仿佛头顶上正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如果老夫预料没错,右武侯覆没之事,朝廷只会把罪责归结为冯孝慈一人头上,说他贪功冒进,轻敌大意!绝不肯相信是巨鹿泽群贼凭着自身的力量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大隋府兵!”

  “怎,怎么可能这样?”魏征吃了一惊,身体微微震颤,“右武侯覆没之事可以归咎于冯孝慈,右侯卫在黄河岸边同样损兵折将,难道朝中诸公也能用一句“疏忽大意”轻飘飘带过么?”

  “恐怕,恐怕卫文升根本不会承认战败!”元宝藏继续苦笑,“卫文升那人,先帝在位时就敢虚报战功,掩败为胜。你等官职低微,根本不可能写折子上去揭发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黄河北岸一战胜负如何,具体歼灭敌军多少?杀了多少有名的贼头?还不是由着他编么?”

  魏征鼻子一歪,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这就是大隋朝,从皇帝到官员比着赛撒谎编瞎话,凡事尽捡好的说。久而久之,撒谎者自己也就信了,根本不肯再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没人管咱们,咱们自己也管不了自己,凑合着过吧!”元宝藏伸出布满青筋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下魏征的肩膀,“玄成,我也就跟你说说这些话,跟别人讲都不敢讲。有希望时,他们还不肯尽心做事呢,一旦发现没了希望,还不是爷死娘嫁人,各走各的道!”

  “愿为主公分忧!”魏征正色肃立,沉声答应。

  “老夫本来呢,打算让你在属下历练些时日,熟悉了大隋官场规则,便举荐你入朝效力。”元宝藏歪着嘴,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可如今朝廷已经破败如斯,举荐你进去,反而是害了你。算了,还是咱们两个在地方上混吧,也许还能多支应些时日。”

  魏征轻轻点头,表示愿意接受元宝藏的安排。如果是在三年前,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觉得遗憾。天子身前行走,朝夕问对,是很多读书人一生的梦想。作为其中一员,他亦不能免俗。可现在,朝廷已经不像个朝廷,真的去了,以他的耿直脾气,的确像元宝藏说的那样,祸福很难预料。

  将魏征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元宝藏很是满意。他不求属下都像侯赢对待信陵君那样,能为自己而死。但付出了那么多,有几个真心替自己出主意,同时也分享苦涩和寂寞的人,这个要求怎么说也不能算过分吧!

  轻轻叹了口气,他将话头转回了正题,“连日来,魏郡丞一直追着老夫整顿兵马,主动出击。而储主簿却宁愿花钱买平安。老夫对此一直很犹豫,玄成,你读书多,见识超群,你说这两条策略中,咱们到底该选哪一条。”

  “这…….”话题转变太快,中间没任何铺垫,魏征一时有些跟不上元宝藏的思路。斟酌了一下,笑着回应,“整军有整军的道理,花钱也有花钱的道理。两条策略都可选,也都需要再仔细考虑!”

  “玄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元宝藏有些不高兴了,甩了甩袖子,低声抱怨。

  “主公先前不也是这么说么?”魏征后退半步,躬身施礼。“其实主公先前所考虑的,属下深以为然。魏郡丞和储主簿各看到问题的一半而非全局,主公所想,才是恰中其要害!”

  “别拍马屁,别拍马屁。你学不会,也拍得老夫不舒服!老夫刚才是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争执,所以才那么说的。搪塞,和稀泥,对,就是和稀泥。你有话直说,别拿老夫开心!”

  “那是属下的理解有误!”魏征楞了一下,立刻道歉,“属下原本以为,主公的想法和属下一样。属下真的认为,魏郡丞和元主簿说得都有道理。但都过于一厢情愿。如果综合起来,再酌情修补其中疏漏,未必不能保得武阳一时平安!”

  “哦!”元宝藏皱起眉头,仔细琢磨魏征的话。对于眼前这位幕僚的见识,他还是非常佩服的。老成持重,考虑事情全面,并且能够做到谦虚谨慎,尽心尽力。绝不会随随便便拿废话来搪塞东主的要求。如果魏征刚才说的话不是搪塞?想着想着,他心头猛然闪过一道闪电,两只浑浊的眼睛也瞬间明亮了起来。

  “玄成是说……”不敢确定真的猜到了魏征的心思,元宝藏试探着问。

  魏征轻轻点头,“无武备,则难以打消他人窥探之心。无权谋,则难以却贼百里之外。贼人本性贪婪,胃口只会越养越大,所以咱们决不能一味地养着他。如今之计,我等只能虚与委蛇,一边花钱买平安,一边想方设法壮大自己。并以巧计削弱之,图谋之,断其筋骨,毁其爪牙。待时机来到,一举将其铲平。犁庭扫穴!”

  “慢,慢一点,玄成。慢,慢一点!”元宝藏连连摆手,粗重的呼吸憋红了自己的老脸。“你,慢一点儿。老夫,老夫跟不上你的思路!”他弯着腰,仿佛刚刚跑了几十里路般劳累,双眼却直勾勾的盯着地面,几乎把砖缝中的泥土都给剜将出来。

  魏征笑着闭口,静静等待元宝藏慢慢思考。等了好半天,武阳郡守元宝藏才缓缓地直起腰来,忐忑不安地追问道:“玄成,此,此计胜算如何?”

  “并无十足把握!”魏征想了想,决定据实相告,“主要看我等的决心如何!”

  决心方面,元宝藏是最不缺的,只是一个决心能持续多长时间,他自己也很难保证。再度权衡了一下,老郡守把脚一跺,狠狠地道,“总也比坐以待毙强,你说吧,到底要老夫怎么办!”

  魏征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大声回应,“想法从本该运往东都的钱粮中扣出一部分来,交给魏县丞募兵,整饬武备。同时下令给各县,命他们自募乡勇,严加训练。郡守府将随时派遣官吏下去抽查,消极应付者,以通贼罪论处!”

  “这很容易!道路不靖,钱粮本来也一时半会儿送不到东都。老夫在朝中还有些故交,以赈灾为名跟他们商量商量,也能减免一些。”元宝藏点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

  这可算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只是在他的几十年官场生涯中,从来没有一次舞弊舞得如此理直气壮。“接着说,储主簿那边,老夫该拿出多少钱粮来给他才能把事情办好。如何派遣死士去巨鹿泽?怎样才能让张金称等贼自己于窝里边反起来?”

  这回,轮到魏征要求放慢速度了,笑了笑,低声劝告,“主公莫急,咱们一条一条来。魏县丞那边,不光是招兵买马那样简单!”

  “老夫有求必应还不成么?”元宝藏很不喜欢跟魏德深这种既老辣又执拗的下属打交道,皱了皱眉,硬梆梆地追问。

  “魏县丞为人正直,又懂得爱惜士卒,虽傲上却不欺下,有长者之风!”魏征点点头,先将贵乡县丞魏德深的优点狠狠夸了一个遍,待元宝藏听得眉毛都开始竖起来了,才语风一转,慢吞吞地补充,“但魏郡丞却不是什么将才,留在家中固守城池可以,野战未必是巨鹿泽贼人的对手!”

  听魏征开始数落魏德深的短处,元宝藏的心态终于平和了些,撇着嘴道:“老夫早就知道魏县丞手高眼低,所以才不放心将防务完全交给他。玄成,若是老夫将整个武阳郡的兵马都交给你来统带,你可否挡得住张金称?”

  “难!”尽管知道元宝藏会失望,魏征还是轻轻摇头。“德深、我、储主簿、还有郡中同僚,没一个是将才。属下先前还以为读过几本兵书,便可以运筹帷幄。经历一场大败,才明白领军打仗不比读书简单。古语云,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此言诚不我欺!”

  元宝藏越听越失望,走上前拍了拍魏征的肩膀,大声安慰道:“玄成休要自责。上次兵败,罪不在你。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打仗的,只要你肯领兵,无论败多少次,老夫都尽力给你把人马补回来!”

  “多谢主公信赖!”魏征摇头苦笑,“但魏某却不敢再害人害己,更不敢耽误主公的大事。”

  见元宝藏依旧满脸不甘,他咧了咧嘴巴,继续道:“魏县丞体恤士卒,善于安抚军心。藏在高墙之内,还能与敌将一较短长。而属下只擅长谋划大局,具体到临阵机变,带队冲杀,甭说比不上程名振,连那个王二毛都比不上!”

  听魏征说得如此郑重,元宝藏倒不再怀疑他是在自谦。但对是否继续投入大笔财力养兵的事却又开始犹豫了起来。“既然你等都不可领兵,贼人收了咱们的好处后…….”

  此刻魏征之所以掰开揉碎般跟元宝藏讲双管齐下的道理,就是怕郡守大人耳根子软,做事有始无终。听到预料中的话,也不觉得气馁,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将可以招,也可以向朝廷要。兵马却不是随便拉起一支队伍来便能参战的。况且武阳郡周围不止张金称一家贼人,咱们买通了张金称,却不能指望着他真替咱们出头保平安。打铁还是要靠自身硬,一味地仰人鼻息,早晚都是祸!”

  “也不是仰人鼻息!”元宝藏被魏征点破了心事,讪讪笑着解释,“我不是怕整军不成,反而引起了张金称的注意么?你既然准备用诡计图谋他,自然让他觉得越放心越好!”

  “他顾不上注意咱们!”魏征毫不犹豫地回应,“眼下卫文升和王辩两位的兵马都驻扎在黎阳附近,足够吸引走张金称的大部分注意力。”

  “那倒也是!”元宝藏眨巴眨巴眼睛,笑了,“你继续说,咱们有了兵后怎么办,将怎么选?”

  “此事还得郡守大人亲自出马,一是出榜招贤,看不能从民间选到良将。二是向朝廷伸手,看能不能将朝廷这几年弃之不用的,但会打仗的弄一个过来。反正咱大隋朝任人为亲,总有个别良将没机会出头!”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肯定比卫文升能打!”元宝藏的眼睛又是一亮,兴冲冲地回应。但很快,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此人已经被陛下发到了齐郡,目前正在张须陀麾下效力。如果有他在,哪轮到小贼程名振出头?”

  不用细想,魏征也知道元宝藏说得是谁。大隋朝少年名将只有那么几个,其一是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士及,其二是来护儿的五子来整,这两人均出身豪门,身世显贵。但这二位的名头加在一块儿,都不如第三个一半大。那就是杨广钦点的雄武将军李旭李仲坚。两度转战辽东,一度飞夺黎阳,这些战绩都是众所周知的,不曾掺杂半点儿水分。

  但李旭那个人虽然不受朝中诸公喜欢,却甚得杨广本人赏识。杨广将其放到齐郡张须陀麾下,明显是下去历练。待哪天想起来,自然又要叫到身边随扈。无论元宝藏怎么使劲,也甭指望将其弄到武阳来!

  “其实也不用李将军那样的名将。只要是临阵经验较为丰富,又性格谨慎,体力充沛的,便足以胜任。”不想看元宝藏失望的脸色,魏征低声开解。“德深之所以不堪为将,是因为他从来没打过打仗,经验实在欠缺。而有才能却被朝廷弃之不用的,肯定不止一个李仲坚。当年跟随他飞夺黎阳的部属,如今都归了宇文家。以宇文家的狭隘,那些人的日子未必过得舒坦!”

  元宝藏想了想,觉得魏征说的话在理。但他又开始犹豫随便挖一名将领来,能不能担负起重任。“卫文升都败了,那可是先皇陛下的紫骝驹。换了其他人……”

  “紫骝老矣!”没等元宝藏说完,魏征笑着打断。“卫文升老了,当日在黄河岸边,他本来有机会反败为胜。但他稍稍遇到些挫折,便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眼睁睁地错过了战机,令敌军从容退走!”

  对于行军打仗,元宝藏实在是个外行。皱紧了眉头,脸上的皱纹宛如盛夏季节干裂的土地。“是这样么?我还当瓦岗军得到了神仙庇佑呢?到底是怎么回事,玄成不妨再跟我说说!”

  关于黄河岸边之战的详细情况,魏征很早以前就写成报告送到元宝藏案头了。他猜到元宝藏肯定没仔细看,也理解老郡守的糊涂与粗心,想了想,拣紧要的部分介绍道:“无论是瓦岗军,还是巨鹿贼,其实都算不上精兵,特别是铠甲器械,跟大隋府兵相差得更是不止一点半点。甚至连咱们的郡兵,论装备都比贼人精良。关键还在于领兵之将,属下和魏郡丞毫无经验,野外扎营,居然没布置鹿角和陷阱,简直是自己找死。而卫文升老将军,为将却不顾地利,不看天时,只一味地逞勇斗狠。居然带领匆匆而来的铁骑在冰面上跟瓦岗军步卒硬撼。将士们跑了大半日,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不说;战马在黄河冰面根本立不住脚,不用瓦岗军打,自己就把自己摔了个半残!”

  “这老匹夫!”元宝藏即便不懂军务,也明白卫文升战败的原因了。气得以拳捶柱,破口大骂。“还紫骝驹呢,我看是头蠢驴还差不多。骑兵从马上摔下来,还不是任步兵宰割的主儿。他奶奶的,蠢驴,蠢驴,简直是头无可救药的蠢驴!”

  大堂的立柱受力,天花板上瑟瑟土落。老郡守停住拳头,跟魏征两个相对苦笑。“这算什么世道?会打仗的不给领兵,蠢驴麾下却兵强马壮!初战不利,他肯定就怕了到冰面上作战。瓦岗军只要不离开冰面,卫文升肯定就不敢再主动发起进攻!”

  魏征耸耸肩,苦笑着点头,“即便是右侯卫的步卒赶至黄河北岸后,卫大将军也没敢再向敌军发一矢。徐贼茂公见府兵人多,自己一方势弱。干脆沿着河面大摇大摆的撤离,根本不惧怕卫文升尾随追杀!”

  “我听谣言说他们是驾着云走的?”元宝藏又道。

  “是冰车!”魏征解释。“小孩子玩的那种冰车,一大块木板,下面垫着两根木条或者铁条。用锥子向冰上一撑,跑得像风一样快。瓦岗军靠在运河上劫掠为生,所以知道怎么对付冰窟窿。他们的冰车像马车一样大小,小的冰窟窿根本陷不住。即便倒霉遇到大的,也可以当浮木将落水的人托住。冰车上面还有位置可以竖起围墙挡箭。平时放下木板围墙,可站三到四人,齐心协力划动。战时将木板围墙竖起来,车车相连,便是一个移动堡垒。卫大紫骝的骑兵在冰上已经滑倒了大半,剩下的一头撞到城墙上去,躲在城墙内的喽啰用木矛一下一个,生生戳死!”

  “蠢,蠢!不可救药!”元宝藏气得又开始砸立柱,震下来更多的灰尘。“什么东西,有那么多骑兵,老夫还愁张金称来打?真是一头蠢驴,还紫骝呢,驴都比他聪明!”

  骂够了,他又开始佩服起瓦岗军主将的机智来,“冰车也能变成战车,此子不可小瞧。你仔细访查访查,那个徐茂公是什么来头?好像不比程名振这个将门后来得差!”

  “巨贾徐盖之子,几年前被逐出家门,父子恩断义绝!”魏征回答得很准确,但他自己却不太相信这些话,“呵呵,反正老徐家不认这个人了,官府也没办法追究其家族附逆之罪。做商人的,就是精明!”

  “还不是上下都使了钱!朝庭中那些人,还有什么不敢卖的?!”元宝藏悻悻撇嘴。“算了,不说这些。选将的事情,老夫自会替你留意。接着说储主簿那边,你准备怎么帮他把计策补充完整?”

  “暂时出些钱粮买平安,恐怕是必须的了!”魏征受不了屋子内的烟尘,走到窗子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边渐渐泛起的绿意说道。

  春天已经来了,空气中泛着一股湿润的芬芳。天空中灰云四下翻滚,正酝酿着一场随时即将到来的风暴。

  元宝藏也发觉屋子中的灰尘太大,笑着走到窗边,与魏征并肩而立。“将窗户开大些,天不冷,老夫也透透气。这些日子,可把老夫憋坏了。你继续说,花完钱,接下来怎么办?”

  “张金称不是一个可共富贵的人!”魏征没有直接回答元宝藏的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到张金称的性格上。

  这一点,元宝藏深表赞同,“多收了两石麦子就想换老婆。那些所谓江湖人,有几个不是这般德行?!”

  “张金称与孙安祖,窦建德三人一道造反。转眼他便杀了孙安祖,逐了窦建德。之后隔三差五,巨鹿泽中便有一场火并。最近一场发生在前年秋天,在那之后,反而安生了下来。主公,您不觉得这很反常么?”

  “的确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元宝藏听得心头一阵狂喜,捋着胡须回答。

  “贼性属狼,他们不内乱,是因为他们一直忙着打仗,没功夫互相咬!”魏征微微冷笑,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给他们送输粮纳款,养得他们肥肥的。贼人闲着没事情干,估计就得互相对着磨牙了!”

  “然后玄成再想办法挑一挑,火上浇油!”元宝藏阴森森地笑着,露出满嘴的黄牙。

  “不必火上浇油。巨鹿泽群贼最近几场大仗,都是程名振在指挥。照常理,他已经功高震主!咱们只要在向巨鹿泽送钱粮时,适当地表达一下对九当家的仰慕。呵呵……”魏征的笑容也变得阴森起来,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一条毒计。

  他不是一个卑鄙小人,但对付贼寇,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

  “钱粮我来拨,仰慕之意…….”元宝藏将目光转向魏征,试探着道。

  “仰慕之意,自然是属下想办法表达。这几天有人一直想打听黄河之战的消息,我敢肯定,他不是单纯为了好奇。把仰慕借他们自己人的口送过去,反而来得更真实可信!”魏征欣然领命,大笑着道。

  一股水气迎面而来,打雷了,酝酿中的风暴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