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一)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发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发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注1)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发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发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者投靠土匪,或者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发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发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发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发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速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发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者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发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首四顾。果然发现“风”、“山”、“陆”、“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巨鹿泽与襄国郡治所龙冈城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多里,大军亥时出发,天亮时刚好赶到。城里的官吏早就是被张家军打服了的,哪里敢多做抵抗?还没等羽箭射到城头上来,一干文武已经打开城门,跪在门口恭迎张大王前来巡视。
兵不血刃夺了郡城,张金称心情甚佳。一边派出亲信入城维护治安,以免有人趁乱惹事,给张家军脸上“抹黑”,一边命人将襄国郡的大小官员叫到跟前,和颜悦色地说道:“老子为人讲信誉,不像尔等那个狗屁朝廷,前脚拉完了屎,后脚就趁热坐回去!尔等尽管放心,既然尔等没短过老子的保安费,老子自然要要保尔等的平安。此番只是借道经过,等大军过完了,尔等该敲鼓的敲鼓,该打锣的打锣,该给朝廷的报信的报信。说打得老子落荒而逃也好,血战夺回郡城也罢,尽管吹!反正只要没真跟老子动手,老子也就不难为你们!”
“不敢,不敢。大,大当家对我等有不杀之恩,我等感激不尽。岂能再胡乱吹嘘,坏,坏了大当家的威名?”一干倒霉蛋官员听闻能保住性命,早已暗中念了不知道多少回佛。此刻听闻张锦程居然让他们继续当地方官吏,还要向朝廷虚报战功,吓得额头冷汗之冒,一个劲儿的摆手称谢。
“让你们吹你们他娘的就尽管吹,拿老子的话当放是屁么?”张金称眉头一竖,张口便骂。“换了别人来当郡守,老子还得跟他打一场才能把他打服,还不如你们几个用着顺手呢!想活命的,就别跟老子客气。否则,莫怪老子不讲道理!”
您老什么时候讲过道理来着?众官吏心中暗骂,口中却只有唯唯诺诺。唯恐说错了半个字,惹得张大王发火,将众人的心肝挖去做下酒菜。好在张家军正忙着赶路,仅仅在城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而去。临行前,顺手将市署、府库里准备上缴给朝廷的铜钱和米粮洗劫一空。
损失的那些财物,都能从大户和百姓头上再刮出来,并不足以令地方官员们挠头。但如何向朝廷汇报,却让大伙彻底为难了。按张金称说的写吧,未免吹得太过,谎言万一被人捅破,众人性命难保。可说是不战而降吧,按大隋律例,好像也是个死罪。没死在张金称手里却被朝廷给剁了脑袋,做这种傻瓜也实在需要些勇气。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有一个书吏想出了个好主意。建议郡守大人以不变应万变,就当大伙集体做了一场白日梦,事实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反正如今天下变乱纷纭,未丧城失地,就不会引起朝廷的太多注意力。只要大伙自己不主动上报,无论是京师还是东都,谁还会派人查查张金称是否进入过龙冈城?除非朝中大佬们闲的蛋疼!
众官员闻听此计,纷纷叫好。立刻派遣衙役张贴布告,安抚百姓,严禁传播流言蜚语,更不准大白天说梦话,否则定以从贼罪论处。把百姓们吓唬住后,又匆匆忙忙写了几封信,快马送往周边各郡。以同僚的名义提醒各郡官吏,张金称倾巢而出,刚刚“绕”过龙冈,请大伙小心谨慎。
说来也怪,张金称对内虽然禁止喽啰们探听此行去向,对外却毫不提防。有一拨襄国郡的信使几乎就在他眼皮底下快马加鞭地跑了过去,他既不阻拦,过后也不派人去追。任由张家军出泽的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传开。
大军迤逦南行,越沙河、翻磐山。一路上凡是按时缴纳了保安费的城池、堡寨,敲打一下便走。对那些不肯缴纳“保安”费的寨子、堡垒,则血战而下,彻底将其烧成白地。就这样打打停停地走了小半个月,搅得整个河北南部的各郡县一日三惊,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放百姓进出。正在各郡将士枕戈待旦的时候,张家军却突然又失去了继续劫掠的兴趣,在武安郡和魏郡的交界处,捡了个名叫滏山的废弃要塞驻扎了下来。
滏山地处太行支脉,上窥武安,俯览魏郡,地势十分险要。万一张家军哪天玩得高兴,稍不留神就可以逆着浊漳水穿过太行,直接杀进河东上党郡去。这下,非但河北道南部的地方官员心中惶恐,河东郡南部的地方官员们也坐不住了。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写进东都去,请朝廷增加剿匪兵力,早日还地方以安静。
“那朝中的狗官,真的会像咱们期望的一样昏?”非但大隋的地方官员们忐忑不安,张金称麾下的寨主们心里也直犯嘀咕。此番主动出击,大伙可是几乎将巨鹿泽中能打的战兵全带上了。而作战目标却非常邪乎,居然试图把右武侯将军冯孝慈从黎阳的高墙后逼出来,到地形不利于骑兵展开的滏山一带进行决战!
“管他呢,朝廷要是不肯帮忙,咱们这趟就算练兵了,反正泽地那边有老二和娟子两个带兵看着,一时半会儿没人攻得下!”张金称生性乐天,丝毫不把大伙的担心当回事。“他要是肯帮忙呢,咱们就在这太行山外给冯孝慈点儿颜色看看。也让河北各地的老少爷们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英雄,什么样的人是假把式,见了官军只会撒丫子!”
后半句话逗得大伙轰然而笑。巨鹿泽的弟兄素来对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不甚敬服,上一回高士达的心腹窦建德遇到冯孝慈不战而走,但随后巨鹿泽众弟兄却拼了性命将冯孝慈从家门口赶回了黎阳。如果这回大伙真的把宝压对了,顺利砍下冯孝慈的脑袋,此后以实力为尊的绿林道上便不会再有什么高大当家。各洼各寨的英雄豪杰纷纷投奔过来,巨鹿泽的势力必将一飞冲天。
“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能看清楚。不能凭着黑灯瞎火的几声叫唤!”听见众弟兄会心的笑声,张金称愈发踌躇满志。看了一眼八当家卢方元,继续补充,“大伙既然提着脑袋造了反,自然也是谁有本事跟着谁。能不能将狗皇帝拉下马不说,总得把路越走越宽敞,不能罐子养王八,越养越抽缩。”
“属下能追随大当家真是三生有幸!”卢方元也是个聪明人,感觉到了张金称目光里的压力,赶紧站起身拱手表态。他是高士达以总瓢把子身份安**巨鹿泽的钉子,但一年来却因为高士达与张金称二人实力的对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不得不放弃了当初进入巨鹿泽的初衷。眼下甭说巨鹿泽和豆子岗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官军切断,即便高士达有命令送过来,卢方元也要主动将命令向张金称坦白。否则张金称只要稍稍动动手指头,自然有人上前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给大卸八块。
“也不一定要跟着我。将来要是有人比老张出息,你们尽管跟他去!”张金称笑着摆手,示意卢方元不要误会,“出来混么,谁还不图个好前程?跟上个有本事的,老大当了总管,大伙就都是将军。老大当了皇上,大伙就都是开国王爷。到那时想种多少亩地,就种多少亩地,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婆。你要是不嫌腰疼,娶上三百六十个也由得你。到时候****轮一个,轮完了刚好过大年!”
“哈哈哈哈!”众寨主、堂主们被大当家的话逗得前仰后合,鼻涕泡都汩汩冒了出来。就是,出来混的,不就图着那点好处么?要是整天过得像个行脚的穷和尚,谁还把脑袋往裤腰带上别?什么吊民伐罪、什么替天行道,那都是狗屁。老子自己就是天,照顾好了自己啥都有了。
陡然间,张金称又把语锋一转,板起脸来强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娶多少女人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你有那个体力。但也得人家女孩家情愿!咱们现在可以抢,将来就不能随便抢了。当贼和当官不能一样,要是当官的全拿自己当贼,这天岂不乱了套?!”
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众寨主堂主们,除了少数有心机的几个,其余全都皱起了眉头。本来只是几句玩笑话,怎么说着说着,又强调起军纪来了?这回出泽,因为大当家过于强调军纪,已经在喽啰们中间引起了很多的不满。如果再一味地严格下去,恐怕不少弟兄,特别是久经沙场的老弟兄,就要离心离德了。
张金称猜到大伙心里的不快,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解释,“以前咱们造反,就是因为被官府逼得没活路了。将来咱们要是当了官儿,总不能逼着底下的百姓造咱们的反吧?以前咱们不知道该往哪走,老想着过一天算一天,所以不必担心百姓怎么看咱们。可眼见着大隋朝就要完蛋了,咱们就都必须看得更长远点儿。想想怎么当官儿,想想怎么跟其他英雄争这个天下!所以我这次出泽,对弟兄们要求严了点儿,严得大伙觉得我换了一个人。不过我老张还是给大伙留着余地,没真正拿哪个开刀!这次,咱们就算适应,既往不咎。老子先给大伙提个醒儿,回去好好管教各自的弟兄。下回,再有谁故意违法军纪,要是被老子砍了,你们可不要过来求情!”
话音落下,众豪杰心里俱是一凛。自从去年娶了柳儿之后,张金称的脾气变好了许多。但脾气变好了,并不意味着他从此成了病猫!捋他胡须的人早晚都是个死,他的话在弟兄们中间还是说一不二。
“冯孝慈已经被咱们打趴下过一回。”张金称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留下一抹无法抗拒的威严,“这回他如果出来,老子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他要是不肯出来,就是认了怂,今后见了老子的旗号都得躲着走。总之,就是那一句话,今后整个河北绿林,就得看咱们的了。谁要是烂泥扶不上墙,趁早滚蛋,别给老子扯后腿!”
扬名、立万、招兵买马、进而问鼎逐鹿。几个月来,巨鹿泽上下一直忙碌的便是这件事情。所以张金称宣布打完冯孝慈后,他便要建立自己的旗号,众弟兄谁也不感到意外。而一旦旗号竖起来,他们便不再是土匪了流寇的身份。因而严肃军纪,逐步巩固队伍在地方上的威信也是应有之意。想到这层,几个核心人物互相看了看,以杜疤瘌为首率先开口表态,“大当家这话说的,不就是要弟兄们收敛些么,这有什么难做的!谁还不是个苦出身,要欺负,也欺负那些有钱人去,欺负小老百姓有什么意思?”
二当家薛颂留守巨鹿泽,因而三当家杜疤瘌开口之后,便等于给所有弟兄开了个头。四当家王麻子想了想,赶紧跟上:“就是。寻常百姓家的积蓄,哪有庄主、堡主们多!从今往后,咱们抢,也尽量抢大户。至于女人,当然也是穿金戴银的小姐,比劈柴挑水的丫头看着顺溜。虽然不常弄到手,但这好比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大伙纷纷表态,宣布自己麾下的弟兄从今往后严守军纪,不给大当家添麻烦。待众人逐一表明了态度,张金称想了想,又道:“这回明明已经拿下了龙冈,我没有赶走那些朝廷官吏,而是又把龙冈交到了他们手上,便是这个道理。龙冈归朝廷管,咱们抢了,砸了,百姓们只能怪朝廷不能保护他们,怪不到咱们头上。如果龙冈归了咱们官管,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丢人的便是咱们。这做贼是门手艺,做官也是门手艺。不能一味地乱砍乱杀。若论做官,咱们这边,薛老二是把好手,小九子也是把好手,其他人,包括我这个大当家,恐怕都不太灵光。”
“大当家抬举了,我能有今天,还不是全仗着大当家撑腰!”猛然间听到张金称将话题转向自己,程名振赶紧起身施礼。他知道自己的快速崛起已经引发了很多矛盾,所以平素行事处处低调,能不显山露水尽量不显山露水。
“你是咱们巨鹿泽的千里驹,怎么抬举都不过分!”张金称目视程名振,对自己麾下爱将的表现非常满意。自从程名振入泽后,他做什么事情都顺。简直是如虎添翼,如龙乘风。这种感觉令他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放手干,老子看好你。打完了冯孝慈,老子立了字号,先封你个大将军!”
虽然当众宣布将军务全权交给程名振处理,张金称却多少有些不放心。到了晚上,这种忐忑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终是无法平复焦躁的心情,吩咐亲兵将老兄弟杜疤瘌和王麻子找来,哥三个一道喝酒解闷儿。
半坛子黄汤落肚,王麻子的嘴巴立刻失去了把门儿的,也不管杜疤瘌高兴不高兴,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张金称偏心眼儿,过分地倚重年青人,让自己这些老弟兄们凡事要看晚辈的脸色,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
张金称等的就是这句话,看了看杜疤瘌,非常坦诚地说道“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老张是什么人你们俩还不明白么?只要我有口肉吃,肯定不会让老兄弟光闻个味儿。”放下酒盏,他继续补充,“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里,的确没一个比小九子能打。我不依仗他,你们让我又能依仗谁?”
“那也不能把他捧上天去!”王麻子也看了一眼杜疤瘌,不依不饶。“弄得现在我寨子里的弟兄都待不住了,总想着有朝一日换个寨主,他们也好跟着扬眉吐气!”
“那是你姓王的手头太死,有好处自己全纂起来,让弟兄们天天喝西北风!”杜疤瘌不屑地回敬了他一眼,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肉,一边冷嘲热讽。“又想要人家尊敬你,又不给人家吃饱饭。这寨主当得也太便宜了些。要是老子跟你一样干,早给人背后打闷棍了!”
“你好,两千锐士让人打发回一半来!”
“那我愿意。他怎么说也是我女婿,公是公,私是私。公事上我不难为他,回到家,他敢放肆,我就拿棍子敲他脑袋。”
“谁敲打谁还不一定呢?说的好听。”
“反正我们是一家。你姓王的不服,肯定挨敲!”
眼看着一对老哥俩双双瞪起了眼睛,张金称赶紧做和事佬。“喝酒,喝酒。没有的咸淡别扯。疤瘌说得对,公事上,咱们都得仰仗小九,私下里,他却是咱们大伙的晚辈,谁都可以敲打他。麻子你也别泛酸。我要是把军务全交给你,你肯定每天整到二半夜,照样整不明白。虽然我仰仗小九多些,但哪天他真的敢对你们之中任何人不敬,我肯定出头收拾他!眼看着咱们巨鹿泽越来越大,这长幼尊卑,还是必须要的。”
三人都是老江湖了,有些话点到之后,彼此心中立刻清清楚楚。王麻子刚才是借着抱怨自己被冷落的机会,提醒张金称不要任由程名振做大。而杜疤瘌则借着打击王麻子的同时,明确自己的态度,女儿、女婿和自己是一家人,忠心耿耿为巨鹿泽卖命,不会起异心。但也希望张大当家有所回报,别又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至于张金称,则将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发挥到巨鹿泽内部秩序上,暗示自己在军务上会继续放权,大当家威严却绝对不可挑战。
“喝酒,喝酒!不扯咸淡,有些人不服,自己出去跟杨白眼叫劲去。窝里搅合不算本事!”杜疤瘌举起酒盏,笑着响应张金称的号召。
形势比人强,王麻子即便心里再不高兴,也只能憋着。举起酒盏跟两位老兄弟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仰首痛饮。一半酒浆进了肚子,另一半却全洒到了脖子里。
“看你哪个狼虎劲儿,就跟几辈子没喝过酒似的!”张金称达到了一半目的,转而开始修理王麻子。“当寨主必须有个当寨主的样子。咱们将来若是立了字号,像你这样吃饭都没个吃相的,给你个太守当当,你也当成看城门的。”
“那,那叫什么来着。我刚刚学会了一个词,沐,沐,沐猴而冠!”杜疤瘌赶紧趁机痛打落水狗,成心让王麻子下不来台。
“我这是真本色。不像某些人,给点颜色就想开染缸!”王麻子抹了一把脸,抖着半脖子的汁水反唇相讥。
“行了,行了,咱们几个谁不知道谁啊。都努力改着点吧,也给年青人带个好头!”张金称笑着从侍女手中抓起一块雪白的缣布,丢给王麻子,“你先擦擦,我突然想起个差事来让你去做!”
听闻有事情要做,王麻子心中的怨气立刻小了很多,胡乱抹了把脸,将比苏绸还昂贵的缣布像废纸般丢到脚底下,“你说,哪怕是去把冯孝慈引过来的任务,我保证也不皱眉头!”
“我看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与其跟我们在这里一道干等,不如真的顺着浊漳水北岸穿越太行,到河东道干上他一票!”张金称用手指敲了敲酒桌,低声吩咐。“速去速回,多放几把火,多杀点儿人。给朝廷那帮家伙在火上浇浇油!”
“大当家是说?”王麻子瞪圆眼睛,满脸的麻点抽搐成了一个团。几个时辰之前,张金称还当众强调军纪,现在却私下叮嘱他要努力杀人放火。这个转变太大,他实在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让你钻到河东去干咱们的老本行,杀人放火!”张金称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悻然道。就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还老想着跟年青人争地位,换了程名振、段清、王二毛之中的任何一个,只要听自己开了个头,肯定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提醒还好,越提醒,王麻子越感觉天旋地转,“老张你白天……?”
“你这头笨猪!我张金称怎么有你这么个兄弟!”张金称狠狠踢了对方一脚,恨不得将王麻子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榆木疙瘩做的。“巨鹿泽是咱们的老巢,咱们老巢周围的地方,将来都是咱们的根基,当然不能再随便抢掠。而太行山西边,咱们一时半会儿肯定顾不上。既然还不知道是谁的地盘呢,咱们还跟他客气什么。你尽管去抢,去烧,我的军纪只照顾到太行山以东。过了太行山,就彻底无效!”
“那倒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王麻子眯缝着三角眼,多少明白了些张金称的用意。对于新的军纪,他是反对声音最高者之一。当强盗不抢,不烧,那还能叫强盗么?而张金称这个安排则刚好称了他的心,单独出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具体目标,也没有具体任务。这种好事到哪里去找去?到底还是大当家,明白老兄弟的心思!
张金称的确明白王麻子在想什么,虽然他的心思王麻子根本猜不到。“你穿过太行后,自己注意安全。别逞能,打不过就缩回来。到了咱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我肯定能罩得住你!”
“那是,那是!”王麻子没口子答应,唯恐张金称再度反悔。老兄弟的脾气他知道,主意定得快,变得有快。“我今晚连夜动身,保证把上党郡搅成一锅粥!你和疤瘌哥等着看好吧。”
杜疤瘌瞪了他一眼,虽然对其得意忘形的小人模样很是无奈,却依旧有些难舍难分,“别贪图县城,府城,打几个堡寨就够。县城和府城的城墙太高,等你攻进去了,人家的援军也杀到了!”
“我哪有打县城的本事啊。称手的兵器、铠甲,都在你女婿手里攥着!就凭我手里的镰刀、锄头,也就城外耪耪地!”王麻子根本不知道好歹,悻悻地抱怨。
“你这人真不知足!”张金称拍了他一巴掌,笑着打断,“你们几个捞了好处,什么时候分给小九过?人家小九拿命换来的称手家伙,又哪次落下过你们?”
“有本事自己去打,我们肯定不分你的!”杜疤瘌气得鼻子都歪了,臭着脸奚落。“就是别被人给收拾了,害得我去接应你!”
最近几次单独行动中,程名振自官军手里抢到了大批优质的铠甲和长槊、陌刀、角弓等杀人利器。每每有所斩获,他总是将其分成三份,取三成“孝敬”给大当家张金称,四成交给老营由几个寨子均分,只留下最后三成来武装自己的部属。因此,以张金称为首的各位寨主都拿了程名振的好处,吃人嘴短。王麻子在战利品分配方面挑事,纯属不知好歹,恩将仇报。非但惹得杜疤瘌满肚子不痛快,连张金称也无法站在他这边。
“打就打,老子麾下的弟兄又不是泥捏的。”王麻子得不到支持,只好悻然作罢。“河东那地方肥着呢,老子吃得满嘴流油时,有人可千万别眼红!”
说罢,他也没心思再喝下去了。把酒盏向桌上一放。顺手拎了条鸡腿叼在嘴中,施施然而去。
此刻已经接近亥时,大部分喽啰都已经睡下。听到自家寨主的命令,少不得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收拾行头,干粮,准备出发。
早有人将消息报给了程名振,让他大吃一惊。有心欲到张金称面前出言阻止,想了想,又默默地折回到舆图前。
“这大当家也真是的!”段清、周礼虎、张猪皮、韩葛生、王二毛等人正在程名振的军帐中商议下一步行动安排,听到张金称朝令夕改,心里都愤愤不平。
“肯定是王麻子那家伙又在大当家面前下了蛆!”张猪皮于巨鹿泽中混的时间最久,也最清楚张家军内部情况,冷笑了几声,低声建议,“九寨主如果不方便出面,我去找五当家。王麻子最怕五爷,每次撒酒疯,都被五爷狠狠地收拾!”
“大当家自己不动心,别人下蛆有什么用?!”王二毛冷笑着看了张猪皮几眼,一语点破玄机。自打周宁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般。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模样,要么不说话,说话就丝毫不留余地。
众将领默然,都明白王二毛说到了点子上。张金称的确对程名振等一干年青人非常信赖,但在同时,他又试图依仗原来的那些老弟兄,牵制崛起的新人。这一手玩得既不高明,也不漂亮。总是被大伙轻而易举地识破,总是让人心里疙疙瘩瘩。
程名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心中雪亮,微微笑着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众人都非常沮丧,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正想跟大当家提议,派人主动杀入河东呢,没想到四当家抢在了前面。那更好,上党郡的乡勇不多,四当家带着他麾下的弟兄去了,足以将太行山西面搅翻天。如果河东与河北两道的官吏一刻不停地向朝廷告急,冯孝慈即便在朝中有人撑腰,肯定也遮盖不住。只要他肯离开黎阳,咱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看到受了委屈的人都宁愿忍让,大伙心中的怒气也就慢慢消了。张金称做得再不对,毕竟也是这支队伍的大当家。整个巨鹿泽的基业都是他和一些老家伙们创立的,大伙偶尔吃点儿小亏,也就忍了吧。
“冯孝慈是个百战老将,虽然上回在咱们手里吃了亏,主要原因却是因为轻敌大意。上次他退得快,麾下弟兄基本没伤到筋骨。这回咱们如此大摇大摆地撩拨他……”张猪皮不想于王麻子带队西进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指着舆图,低声分析。
“啃的就是硬骨头。不啃硬骨头,怎能证明咱们的好牙口?”王二毛冷笑着打断,双手抱肩,根本没把可能面临的风险放在眼里。
“我是担心他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张猪皮笑了笑,继续补充。“他要是想将咱们一网打尽,肯定不会单独行动。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手里都有不少郡兵,清河杨善会估计也会趁机出动!光是冯孝慈一个不可怕,真正打起来时,咱们就要以一敌三。”
“张老哥总是喜欢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无非是兵来将挡,咱们还怕过谁来?”
众人被张猪皮的分析说得心中一凛,七嘴八舌地数落。
张猪皮却不生气,笑着等程名振给自己解惑。程名振略一沉吟,低声说道,“张老哥说得的确有道理。但这一仗就怕打得小,大了反而不怕。杨善会在咱们手里吃过大亏,即便赶来助拳,也不敢轻易冲在第一线。魏征和魏元长都是硬茬,不过以先前咱们跟他俩交手的经验看,他们受制于元宝藏,根本无法自作主张。而那元宝藏不过是个守窝的狗熊,舍不得离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即便他来了,也会小心翼翼,不愿意替冯孝慈当前锋。所以那两家不来助拳时,冯孝慈见势不妙,还有机会离开。若是清河与武阳的郡兵都来了,冯孝慈就真的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