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夜突(二)

    第一百零一章 夜突(二)

    更声沉沉的正敲在了子时的时候,王猛司徒府邸早就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氐人风俗向来朴素刻苦。没有当初晋室或者匈奴,羯族政权的奢靡。通宵达旦的夜宴极少。王猛司徒府更是没有这个习惯。每夜这么大的一个司徒府,安静得就像没有人居住一样。

    这样寒夜,王猛消瘦的身影拥着一席重裘,坐在府内观星台上。仍然在这里痴痴的看着头顶浩瀚银河。高大的沮渠蒙敌就沉稳的站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坐一立,久久无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王猛突然开口:“沮渠,今rì一败,你可遗憾?”

    沮渠蒙敌在黑暗中无声的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王猛自己喃喃的道:“我们都想看着这天命朝前推动啊……只是人生太短,如何能见得完全?当初灞上拒绝恒温的招揽,就是因为我相信天命一定会从北地而开始变动!这些年下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沮渠,你要助我啊……”

    沮渠蒙敌静静的道:“司徒大人,这也是我的心愿……方知晓体内已经四气汇聚,我总算完成了您的交代,可是下面对于他来说,每多一气汇聚,下一个关口就多一重危险。他能不能迈过去,实在是在未定之天……”

    王猛苦笑:“这个决定权,并不在你我手中,就看方知晓是不是真的是背负那个命运的人吧……我想这个时候,我师傅也一定在瞪大眼睛,看着这小子的变化呢。”

    听王猛提起他的师傅,沮渠蒙敌悄悄低头,没有接口。王猛也不以为意的指着头顶天空:“看!紫微星垣的箕尾越发的盛大了起来,贪狼、天机、巨门、破军数星摇动失位,越来越向帝星zhōng yāng集中,满空星芒大盛,过冀燕之分更有赤角,主杀伐遍野之意。何其壮观的星象!失位数十年的紫微星垣,正在一片混乱中重振!师傅总追求的是正统正朔,以为这是鬼谷一门千年来的使命,可是自秦时五辅重宝流散中原之外,这承载天命的,就非是华夏正朔不可么?如果说我是在奋力向命运挣扎,师傅您才是真正的逆天行事啊!只要能结束这乱世,又何必强求承载天命的,非是华夏苗裔不可?”

    “师傅啊师傅,你是不是太固执了?真的要将这近百年的历史,完全翻转过来?这个乱世在这片土地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可能抹平消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上向四下传去,在这一刻,王猛的脸sè因激动而cháo红。说到后来,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沮渠蒙敌轻轻的扶住了他的背,转瞬之间,王猛的神sè已经好了许多,感激的回头朝他点头示意。

    “没有你,我怕是支撑不到现在的啦,谢谢你,沮渠。”

    轻轻的脚步声在观星台下响起,沮渠蒙敌神sè一肃,王猛却微笑摆手:“不妨事,是冰儿这丫头。”话音未落,就见燕冰的小小身影从观星台一角冒了出来,清丽无双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满是不高兴的神态。王猛摆摆手,沮渠蒙敌沉默的退了开去。这小丫头就一直板着脸朝王猛走过来。

    “师兄,弥勒宗和苻融他们打着白凤璋的主意,明rì就是大举的时候。我好容易给您打探到了这个消息来,您怎么就是不在乎呢?这是大好的将白凤璋夺到你手中的机会呀!”

    王猛微笑,带点爱宠意味的看着燕冰,似笑非笑的道:“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小丫头急得差点要跳脚了:“要不是为了你,谁乐意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乐意听老头子的使唤!还不是你的命格天生五损八败俱全,谁也不知道你怎么能生下来,还能活到现在!一般逆天换命之术根本改不了你的命格。除非有传说中的天命重宝帮助!我才辛辛苦苦的为你搜集一切情报!你却一点不担心自己的事情!我真是怕,怕有一天……师兄……”

    说到后来,晶莹的泪珠就在燕冰的大眼睛里面晃来晃去,星光映照,也不知在她眼眸里闪动的是星星,还是天上的那些才是。

    更有无限柔情,在这泫然yù泣当中,自然的包裹着王猛。

    王猛神sè一动,却又在燕冰面前难得严肃的板起了脸:“师兄命系于天,不会有事的。天命重宝,只会归于命定所属之人。师妹,你不用为我忙了……现在的一切,师兄自己都有打算。倒是你自己,我总要好好安排一下,哪有女孩子象你这样野的?”

    话还没有说完,燕冰就是一跺脚:“师兄欺负人!你不就是以为方知晓是那个命定的人么?才这么维护他,任着他出风头。我去把他那点牛黄狗宝全给掏出来!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就忍着眼泪匆匆而去,王猛叹口气,倒也没有叫住她。

    沮渠蒙敌悄悄的走了过来,指着南面一处隐隐透出红光的地方,静静道:“开始了。”王猛举目向那个方向看去,微微点头。两人注视那里良久,沮渠突然打破沉默:“大人,真的就放任小姐去找方知晓麻烦?”

    王猛微笑,在神sè的最深处,有一丝沮渠蒙敌才能看出的不舍:“冰儿将会是方知晓的大助啊……我巴不得她去找他。”

    沮渠蒙敌转头想说什么,王猛却微笑看着他:“沮渠,你觉得我有资格承受么?”

    沮渠蒙敌悄悄又将头转了回去,几乎低不可闻的淡淡道。

    “没有……”

    当当当当数声巨响,那个叫做段冲的雄豪代人首领,已经和方知晓拼了四记!他整个人似乎都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四下一样。手中铁矛在最后一下已经弯曲得不成样子,更远远得飞了出去。胯下健马被巨力所带动,一步步后退,到了最后支撑不住,后腿一屈已经坐了下来!

    段冲更是双手虎口绽裂,鲜血淋漓。右手臂骨也被方知晓的鬼神般的大力震断,半截断骨从关节处生生的突了出来!伤成如此模样,他居然还能控马自如,眼睛血红,毫不退让的紧盯着方知晓。

    方知晓磨着牙齿恶狠狠的道:“居然能接老子四下,算你是条汉子!”四下里惨叫不断的传来,都是代人口音,速捷军在各处大开杀戒,已经将三百代人死士干掉了一大半!段冲茫然的四下看看,似乎在想计划好的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突然就大吼了起来:“大伙儿快退!给青羊部落留点种子!”吼声未息,这壮健汉子已经咬牙用左手拔出一把弯刀,奋身而上,直冲向了方知晓!

    方知晓稳稳勒住自己的战马,见段冲扑来,只是单手用戟,电闪般的一转。重大的戟杆已经敲在了他的肩背之处,如果说段冲突然发难动作快到了他能所达到的极限,那么方知晓比他的极限还快上了十倍!

    喀喇一声脆响,段冲巨大的身影一下塌了半截下来,左边锁骨全部被方知晓一戟打断!他的身子如遭电击一般,顿时就被压在了戟下,再也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残余死士的凄厉吼叫!

    段冲才趴在地上,不顾伤痛又想挣扎,在方知晓的大火戟之下,却像是被山压住了一样。只能嘶哑着嗓子大吼:“快逃,快逃!给咱们部落留点种子!”方知晓神sè一动,四下看看,就见在杀红了眼睛的速捷军面前,残余的代人死士掉头就跑。有些被速捷军咬住的代人。却不掉头,红了眼睛拿出以命换命的打法,拼死要缠住他们,给自己弟兄一点逃跑的时间。一直紧紧跟在方知晓身边冲杀的陈衍也停住了一直在应弦而shè的大弓,神sè也有些动容。这些代人,的确都是些汉子。

    转眼之间,留下来抵抗的几十个代人都被砍翻刺倒。一些杀得xìng起的速捷军拨马就想追。尤其以祖月叫得最大声。方知晓突然大吼一声:“都别追了!”麾下家将才勒住了马。祖月还算听话,却将不满意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投了过来。

    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死尸,短短的一阵冲杀,来得如此突然,就将这整装待发的三百代人死士杀伤了大半。各处都是犹自在粗重喘息的速捷军家将,浑身浴血。黑暗中在火光掩映一下,杀气犹未消散。几十个代人死士飞快的向东面逃去。那里还没有动静。眼见得去得远了,就听见东面山林里面又是一声呼哨,接着大队大队的慕容家鲜卑家将冲杀了出来,慕容宝就在最前面!这些家将都是戴着白髦的铁盔,就看见一片跃动的白sè不断从林线中涌出!几十个残余死士如何当得住这突然的迎面截击,一个对冲就是一片的惨叫之声,转眼间在慕容家将们的围攻之下,全数落马,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矛刺箭shè。

    看着这一切,方知晓只是沉着脸吐了一口胸中浊气。然后就低头看着自己马前的段冲,他挪开大火戟,戟下的段冲早已不chéng rén形。半个身子奇怪的扭曲着,有一块整个被打凹进去了。浑身都是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鲜血。一双眼睛倒还是大大的睁着,死死的盯住了方知晓。看来断骨已经刺穿了他的内脏,每一喘息,就有一股污血从嘴里吐出来。

    方知晓冷冷道:“你的弟兄自己没命逃出去,说,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的死士准备。老实交代了,老子给你一个痛快。”

    段冲惨笑一声,喉头格格直响,用尽全力朝方知晓呸了一口血痰。却连方知晓的马也够不着。他身子猛的扭动几下,就寂然不动,左手弯刀,早就被他插进了自己的要害。

    方知晓冷着脸看着眼前一切,低声道:“哼,死士,死士!”

    自从他决定掌握自己命运,为自己打出一番天地以来,这眼前的一切惨厉,他也早就做好准备承受,甚至准备迎接更多。他所处的就是这种时代!

    才抵贵境时的没心没肺,还有现代人的习气,已经慢慢在他身上消失得干净。

    现在他是大秦第一勇士,是中原大地渐渐崛起的一颗彗星!自己负担着一个以他为名号的家族的命运!

    没那么多美国时间去感慨。

    慕容宝骑着马当先走了过来,一路左看右看,迎着方知晓冷冷的目光之后,就堆上了满脸的笑容。他本来就是慕容家小一辈最随和可喜的一人,架子不算太大。和方知晓当时关系也算相对不错。所以慕容垂才特意选的他来领军配合方知晓。

    老远的他就朝方知晓招呼:“校尉大人神威,果然是天下无双无对!这三百代人死士也是厉害了,校尉领军冲杀不过一瞬,就歼毙首领,灭其大部……慕容家上下同感大德!异rì还要见识校尉在沙场上的雄威……”

    方知晓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问道:“怎么来这么迟?我的话就不是号令么?”慕容宝一怔,又走近几步来到方知晓身边,很有些低声下气的招呼:“我们收拾代人岗哨花了些功夫,抵达冲击位置的时候校尉所部已经开始动手,所以咱们就先停了一瞬。如果当时咱们也冲杀进来,这些代人余部会朝其他地方跑,不能消灭干净。风声传出去也是麻烦……”

    他哈哈一笑,语气变得越发亲热:“这点小小计较,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校尉也就不必计较了,校尉夺了秦国第一勇士,是要娶了我们秋儿妹子的……再说我们也见识到了校尉麾下速捷军的威风,手下们都仰慕佩服已极呢。”

    方知晓一震,下意识的转头向祖月望去。第一勇士尚圣女的事情他一直避免去想。他和祖月之间也有默契的不提。慕容宝却说了出来,看到他的目光,祖月转过了头去。

    妈的,现在哪有这个时间扯这些东西!老子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

    慕容宝犹自微笑:“校尉,你说是吧。”

    方知晓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去你妈的。”

    一句粗口一出,慕容宝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方知晓呼哨一声:“大伙儿走!今rì杀得痛快!老子有赏!”

    速捷军同声欢呼,所有人都撒开缰绳,在满地死尸,到处火光的灵岩寺废墟略一盘旋,呼喇喇的就朝北面下去了。来去一样突然,杀气一样不减!

    只留下慕容宝铁青着脸立在那里,突然大吼一声:“都下马收拾死尸,将这里一把火烧干净!不要留下半点痕迹!”

    方知晓催马疾驰,冷冷的风象鞭子一样打在他的脸上。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的一阵短暂而惨烈的杀戮,让他丹田内那曾经在和沮渠蒙敌对战时候的yīn冷感觉又泛了上来,在丹田内冲突了一阵,慢慢才平息下去。这种yīn冷的感觉似乎还融合了大火姵的凶暴。不仅想驱赶干净丹田深处那种温润的感觉,而且只要见血,那种杀意就一阵阵的朝心头狂涌!

    刚才对慕容宝那么不客气,除了真是有些反感这个看起来就有些不yīn不阳的家伙,还真的有一种杀意在心头狂涌!所以他才骂了一句匆匆离去,拨马就以最快速度朝城内疾驰。寒风如刀,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这阵翻涌的感觉才平复下来!转过头来,才看到速捷军家将们都偷偷看着他铁青的脸sè,一迎上他的目光,就忙不迭的掉头,理缰绳的理缰绳,摸兵器的摸兵器。只有祖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的关切看着自己。

    看他目光缓和下来,祖月才悄悄的吐了一口气。又嘟着嘴转过头去。

    这丫头,还在为慕容宝的那一句话吃醋呢。不过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现在也只能罢休。心里面却给其他事情装得满满的。

    看这帮死士被打发干净之后,苻融用什么人来作乱!没有这些代人抢夺白凤璋的配合,怀素还会不会递上那份金匮之盟?以苻坚的气量,没有铁证是难得猜疑慕容垂这等人物的。慕容垂正是深知苻坚的气量,才敢陪他一起赌这一铺。自己是不是已经算绝了这场yīn谋的起源?但愿他们看到这一场叫慕容宝放起的大火,就让他们知道了计划已经失败!

    那些家伙会用什么其他手段来应付?这个念头不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要化解了这场乱源,自己和慕容家联盟的关系就算确定。加上王猛的看顾。自己在秦国的地位就算稳固下来,只要努力向上爬,有两大势力支撑的自己前景无限。虽然和苻融他们结下了梁子,倒也不怎么惧怕。下一步就是专力追查天命重宝的秘密了!那个小丫头燕冰……

    才想到背景神秘兮兮的燕冰,转眼就想到了慕容秋,自己和他怎么办?第一勇士尚圣女已经是苻坚亲口宣布。自己和慕容秋只怕yīn差阳错的又回到了一起。但是正如慕容秋那rì分别时所说,他们还能回到从前么?那种单纯的互相护持,千里挣扎求生时的感情?祖月自己又怎么面对?自己已经答应了她,以后只将她放在最重要位置的!

    转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祖月,这个长腿妞还嘟着嘴扭着头不看他呢。那种娇俏的小女孩子的感觉,纵然是在这种场面下也分外动人。

    ,谁说古代三妻四妾就是好来就是好的?每一个女孩子,似乎都分了自己心上好大一块去。怎么掂量平衡几人的关系,想想就有些头大。

    自己还背负着祖家的血海深仇呢……

    他突然用力甩甩头,不管如何,现在情势都和以前炯异,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由自己来考虑做主了。他现在就是方校尉府的一家之主!

    不管未来如何,都快点来吧!

    “公爷,灵岩寺那里火起!”

    苻融猛的从席上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的瞪着冲进来禀报的苻登。苻登神sè略微有些紧张,但总算还沉得住气。他们为了撇清和代人的关系,今rì午时就完全断了和他们一切联系。现在灵岩寺那里发生什么变故,竟然是丝毫不知!

    “怎么回事?嗯?是不是那些代人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那里他们留下的痕迹?”苻融下意识的就反问出口,期盼一个最好的借口。但是马上就沉下了脸来。作为一个决策的人物,遇到变故,可不能有这样侥幸的心思!

    难道是怀素那里又有什么小动作?他急急的走了几步,转头沉声问道:“怀素那里,拓跋厉鬼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苻登低声道:“他们都在长安,怀素那么多侍者都是弥勒宗身份。是大秦贵宾,属下监视也不能一一周遍。拓跋厉鬼更是元武王,代国使者之尊。居处jǐng跸森严。我们只能泛泛监视,但是回报都说没有什么动静。”

    苻融焦躁的喘了两口粗气,又勉强控制了情绪,皱眉道:“那个苻当要是在我们这边该多便当!好好一个氐人,去投靠什么王猛!”

    他猛的转身,指着苻登:“去,派探马,去灵岩寺那里打探,小心不要被发现了行迹。你负责长安北面jǐng跸的。有人问起,就说冬rì干枯,一时火起,没有什么大碍!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苻登踌躇一下:“明rì……”

    苻融冷冷道:“怎么?明rì难道你还想退缩不成?如何布置明rì照常准备!我想怀素他们,也不会在明rì退缩的吧!”

    “是!”

    四照楼头,在最高一层的窗前。怀素白袍飘飘,静静的看着北面一闪一闪隐约火光。火势由大转黯,渐渐的越来越小。

    在她背后侍立的,依然是那个面貌怪异的无眉汉子菩萨奴。

    “法后,是不是去看看……”

    怀素轻轻转过身来,神sè仍然是淡淡的:“我们要相信拓跋……我也只相信拓跋……”

    菩萨奴面无表情,只是轻轻一躬身:“法后,请早些安歇吧,明rì还有大事。”

    怀素一笑:“好,看长安,怎么被我们翻过来吧……去掉慕容氏,下一个,就该是方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