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坐落在山腰处，山中的温度要比山下冷一些，寺庙特意安排了几个向阳的屋子给她们住。

只是这样三个帮住得就没那么近，只有一同吃斋饭和去光华大殿上祈福的时候会遇上，好在如今三个漕帮的关系已经不复当初，稍微疏离些也是恰到好处的相处之道。

青岩帮住得离光华殿最近，青龙帮最远，青虎帮在两者之间，李清瑶这边开始铺上被褥的时候，方沿川还没走到院子里。

越走越僻静，斜斜的日光洒在黄墙上，一时间分不清亮暗面。

顾忌着母亲还在前头，方沿川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他们是故意的，把我们隔得这么远？”

“香积寺看人下菜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青岩帮那个老虔婆整日吃斋念佛，隔三岔五就往这庙中送香火钱，这庙中的和尚自然给他们安排最好的……”

“川儿！”

“母亲！我来了。”话说到一半被打断，方沿川却笑眯眯地迎上去。

“在后头叨咕什么呢？”保养得当的妇人眼神温柔，点了一下方沿川的额头，“是不是又在那儿说你李叔叔坏话呢？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李叔叔对我们家有恩，当年……”

“当年如果不是李业成回去的路上遇到摔了一跤的母亲，我可能就要保不住了……方沿川自然地接过话头，撒娇似地抱怨道：“母亲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方沿川嘟囔道：“要不是他现在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也不会和他们走得这么远……

妇人捂住方沿川的嘴，严肃道：“你父亲是他们兄弟三个人之间的恩怨，你不要掺合进去，我和他们家的几个夫人走得虽然不算近，但是也知道她们几个都是好的，你小的时候和小清瑶不是玩得很好吗？那个时候你还求着说，要我们给你们两个定下娃娃亲呢。”

“真的定了吗？”方沿川语气艰涩，有些紧张。

这些年青岩帮和青龙帮的关系越来越差，父亲根本不在他面前提这些陈年往事，而母亲平日里也不会说，今日可能是见了面，总是想到些旧事，才提起这档子事，方沿川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和谁有过婚约。

“没有。”妇人调侃道：“人家粉雕玉琢似地一个团子，我们怕你越长越丑，配不上人家。”

“我配不上她？”方沿川炸毛，“她那个傻样，谁能看上她？”

“不准乱说！”妇人严辞制止。

“行……您说她好就她好。”方沿川心念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我也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聊聊了，母亲，我去找她玩会儿。”

“去吧。”妇人话音刚落，方沿川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随谁了，成日里风风火火的……话还没说完，妇人忽地沉默，她身边的贴身嬷嬷也微微变了脸色，环顾四周，见带来的人早在她们母子续话的时候就散了个干净，才小声道：“其实夫人刚才不该提定亲的事情，老奴就怕公子起了心思，就糟糕了。”

“是了。”妇人懊悔道：“我刚才提这个做什么……嬷嬷，依着您看，这孩子对清瑶有这个意思吗？”

“恕老奴愚见，公子要强，之前李姑娘对他百依百顺，他不会往这方面想，现在李姑娘不怎么理他了，他反而会贴过去，非要和人争个高低，若最后还是公子占了上风，倒也罢了，如果是李姑娘占了上风，渐渐地，他或许会陷进去。”

“那怎么办？”妇人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在外都是帮主兜着，在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被嬷嬷挡了大半，剩下嬷嬷挡不了的方沿川全部解决了。

“其实……”嬷嬷觑着妇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就算是告诉他……”

“不行！什么都可以，这个绝对不行。”妇人果断道，她闭了闭眼睛，“嬷嬷，我就当你没说过，你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

曹澄根本没回自己的地方，一路跟着李清瑶来到她的院子里讨杯茶喝。

李清瑶知道他哪里是来喝茶的，明明就是有话要说，直接叫了一壶寺庙里准备的茶水往院子的石桌子上一放，等着曹澄开口。

曹澄悠闲地给李清瑶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茶，细细品了品，说道：“早闻香积寺用的茶是自己在山中种的，确实和山下买的不同。”

“曹公子结交权贵，马上就要去吃官家饭了，口味挑剔，自然和我们这些闲人不同，能品出这茶的细微之处。”

曹澄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还在生气？让我来猜一猜，是方沿川去找你了？”

“这还需要猜吗？”李清瑶故作长吁短叹之状，“他那日来得那么大张旗鼓，全帮的眼睛都盯在我的身上了，恐怕外头也传遍了。只是……我是和曹公子做的生意，怎么惹得他上门送货了呢？”

曹澄似是早就知道她会问，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漕帮已经久久不排座次，可非要计较起来，我们两家哪里比得上青龙帮名气盛，当铺里的投入仔细算算，我只能勉强能算得上是个掌柜，背后的老板还得是方少主……李姑娘最了解他了，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的人，眼见着你连定情信物都不要了，慌乱之中闯入青岩帮，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吗？”

见曹澄替方沿川找补，李清瑶算是能确定他们两家是一伙的了。

“哼。”李清瑶冷哼一声，“曹公子说话可要有凭据，我同方少主可是清清白白的，而且，曹公子的耳报神那么灵，应当知道我现下已经心有所属。”

顾旻是块砖，该搬还得搬，李清瑶果断地把人拉出来挡箭牌。

“那个病秧子？”门口传来方沿川的声音，“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把人往帮里领？看来李业成治下也不过如此！”

方沿川自顾自地进来，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侧面。

“他是什么人？”李清瑶敏锐地捕捉到方沿川话中有话，她看见曹澄给方沿川使了一个眼色，显然这两个人都私下查过顾旻，甚至都知道顾旻的身份。

李清瑶正愁没人帮她查顾旻的身份，正好有人送上门，不骗白不骗。

“我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他救了我，现在就是我青岩帮的人，就算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不劳两位少帮主忧心。”李清瑶继续加火。

“那自然是最好的…”曹澄的话被截断。

“如果说你不仅护不住，还会为你惹上杀身之祸呢？”方沿川紧紧地盯着李清瑶的眼睛，慢慢道：“他可是罪臣之子。”

李清瑶目光微闪，这确实是超出她的想象了。

“方沿川！”曹澄急声制止。

官有官道，民有民道，最先找人去查顾旻的是方沿川，只是他查了几日没有头绪，和曹澄一说，两人忽地惊醒，觉得很可能是他们查探的方向错了，便重新将消息整合，交给曹澄，重新找人往官道上查，果然查出了顾旻的身份。

只是曹澄为人谨慎，只同方沿川说了，并且再三让他保密，没想到他如此张狂，竟然在此处就要同李清瑶交底。

“无妨。”方沿川知道曹澄想要说什么，“反正等李业成回来也是留不得他的，这样的人在如果还留在青岩帮，青岩帮的成分才让人担心呢。”

方沿川一副大发慈悲告诉她真相的样子，缓缓道来，“你捡回来的那个男人，是一家破落的京官，没落到了通州，原本就算死了都没什么水花的。他又是家中的庶子，母亲已经亡故，父亲成日里逗鸟玩乐，不务正业。”

“一次上元夜，他被家中长子骗出去欺侮，被一个女子救下，女子是如今圣上最喜欢的公主，公主在上元夜跑出来玩正好撞上他。亏得他有一副好皮囊，公主看上了他，想要让他公主府。”

“他抵死不从，说自己已经有了婚约。说起婚约，那是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安排的一门亲事，也是家世不显。公主见他居然用此搪塞自己，用了点手段，没过几日，他那未过门的妻子的就暴毙而亡。”

“他依旧不从，家族也被他拖累，谪居业州，如今在业州的一个县中当一个小吏。”方沿川接着道：“在他们离开京城的那晚，家里人将人捆绑送给公主，想要挽回，半路被跟着他母亲的老奴放走，一路颠簸流浪，一直到了我们林州。”

又是天煞孤星，又是寡夫，顾旻在外的克星名声原来是这么来的。

只是……李清瑶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她是顾旻，为了逃避公主的强权和家中的凉薄，就算半路逃走，也不会逃到林州的。

想要到林州，业州是必经之路，而顾家那时正往业州去，说不准公主也会派人在半路拦截，顾旻为什么还要往这个方向来呢？

李清瑶意识到不对劲，却没有发声，只是微微一笑，问方沿川，“故事讲完了？”

“你不在意？”方沿川意外道：“如果皇城那里得到消息，青岩帮窝藏这样的人，可是逃不掉的。”

“如今知道顾悯身世的不过你我三人，如果皇城里有人知道，这消息会是谁泄露的，反正我是不会说的。”李清瑶学着方沿川的口气，道：“漕帮之中居然有人勾结京官，不知道漕帮的祖训会不会允准呢。”

“漕帮祖训，自然是不行的。”曹澄接了话，收敛了笑容，“希望银鹤能记住今天的自己说过的话。”

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也希望青岩帮能够记住，漕帮祖训。”

“茶凉了，喝茶吧。”李清瑶不接他的话头，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院外的竹林沙沙作响，李清瑶瞥了一眼手上的茶水，茶杯中的水分毫未动。

“谁在外面！”李清瑶呼喝一声，手中茶杯脱手，扔向院外，只有茶杯碎裂的声响。

忽地一阵风袭来，竹林抖动更加剧烈，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似哭似泣的声音。

“传闻，在前朝倾覆之际，此处寺庙被用来抛尸，久而久之便成了义庄，直到此处主持云游至此，言说此处杀气太重，需要以佛光震住，因此在上头建立了这个寺庙。”曹澄对这个坊间逸闻娓娓道来。

“也因为此处的杀戮之气太重，听说寺庙中背阴，或者午夜之时，总是能听到鬼哭。”曹澄瞥了一眼外头那片背阴的竹林，“刚才的声响还真是和传闻中的差不多呢。”

李清瑶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曹澄的眼神中充满了探究，“曹少主还真是博文，只是不知道读圣贤书的人，还信鬼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何不信？”曹澄轻笑。

“无所谓，只要不是有人特意装神弄鬼就行。”李清瑶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两位茶也喝了，天色也晚了……”

李清瑶送客之意太过明显，方沿川和曹澄也不便久留，两人提步离开院子。

青岩帮的院中守卫是八堂主安排，李清瑶找了院中的几个家丁，询问他们刚才是否看到有人经过，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李清瑶：“那两位少帮主前来的时候，身边可曾带着人？”

“没有啊。”家丁们面面相觑。

李清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刚才外面有人，她的直觉告诉她，外头略过的人就是刚才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特意派来打探的。

他们能打探什么？佛寺之中能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特意过来支开李清瑶来打探的？

八堂主见李清瑶正在问家丁什么，体贴地主动和十一堂主一起过来询问，李清瑶同他们说了自己的感受，只见十一堂主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仔细在院外嗅闻起来。

进香积寺的时候李清瑶只是大致看了一眼这两位堂主。

八堂主长得和金鸾有几分相似，粗眉大眼，眼中一片澄澈，一看就没什么心机。

反观十一堂主，眉间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愁，细细去看，那忧愁却化成了一股死气。

十一堂主忽地睁开眼睛，偏多眼白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李清瑶，李清瑶背后一毛，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具死尸注视着。

“在这里。”他僵直着手臂只想李清瑶，李清瑶呼吸一滞，他已经越过她，往她身后的竹林走去，掀起一片竹叶。

“这里，有人的气味。”十一堂主平静道：“一个中年男人，喜欢抽烟叶，没有成家，身量正常，轻功绝佳。”

十一堂主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九堂主一眼，“有两个你那么好。”

九堂主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用这个人的轻功和自己比较，“好你个十一，我又不是练下盘的，轻功差，不是正常吗？”

十一堂主目光落在李清瑶的脸上，“没你力气大，下次抓他，直接揍，别让他飞。”

“啊？”李清瑶也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哦。”

“说完了。”十一堂主看向李清瑶，又看向九堂主，“谁付？”

“付什么？”李清瑶问道。

“我来我来。”九堂主向李清瑶解释，“他问人要报酬呢。”

李清瑶主动道：“还是记我这里吧，你要什么？钱还是什么？”

“兔子，两只，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公一母。”十一堂主一板一眼道：“上次的，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