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屋中只剩父女二人,孙时贵沉吟片刻,眼神带着探究看向吃甜瓜的二女:“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议让你姐夫接管家里的事情?”
孙豪瑛耸耸肩:“让姐夫接管家里不好吗?听长姐说,赵端肃最近很老实,他家里来人都没去见,还传话说往后不会给那边再送钱了。”
孙时贵没被她糊弄了去,“不说赵家如何,阿父问的是管家交权。你近日心思都在女医堂上,素日也甚少关心家中安排,今日倒是奇怪。”
“还有一事,云巧是伺候你姐姐的下人,你怎起心思去她老家村?”
孙豪瑛放下手中木叉,坐正身子。
心里在‘坦诚云巧死因疑云’和‘暂时瞒过’间抉择,最终换上轻快的表情,“长姐伤心,我念着自己走一遭,回来也好宽抚她。”
她想了想,又道:“正阳阿伯年岁大了,听节生阿兄说,姐姐生产那日赵家婆子闯进家中的疏忽,他总也释怀不去,夜里睡得并不好。”
孙时贵闻言,渐而沉默。
管家一职,本只负责内宅外院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日出进项的管理、人员雇聘等。因他不耐俗务,父辈传下来的生意铺子,连带着族里产业的经营一股脑全都甩出去了。
他是一时松快,像个吉祥物一般,只在重要场合走走场面。
却忘了人有岁更,正阳已快五十,精力再不似年轻时候。
这一日夜上,孙时贵跟妻子说起这桩事情。
秦素月一身素白里衫,正坐在灯下翻着花样子看,闻言扭头看丈夫:“是二娘提议的?她一个小女娘,懂什么治家经营?只去岁帮着管过药田,难道就修成什么大本事了?”
她不在意地摆摆手:“正阳忠厚,做事妥帖,有他操持稳着,你和我都能放心。若是交给端肃,赵家不知又能生出什么幺蛾子。罢了罢了,给我几天安生日子过吧。”
孙时贵听她这话,又觉得有些道理。
只是一翻被窝,寒身沾染热气,眼前又浮现今日惩戒下人时正阳跪地的凄惨态,心里还有几分愧疚。
秦素月睡在内侧,见身边人左右为难嘀咕不停,只好坐起。
“只一两件疏忽,不该治管家的大错。一夕改换管家权,里外多少人要说他的不好。”
只好忍下对赵家的恶心,“端肃早时候是在族里走动,实际少有正事。铺子里不好让他沾手,便跟着正阳先学后宅管事吧。”
说罢,又怕耍懒的丈夫不上心,叮嘱道:“缓着些来,灶上呀后宅车马之类的,不必心急,一点点奉着吧。”
孙时贵原本拿捏不好,此刻得了准话,如稳上秤砣,终于神定下来。
他翻个身,探手给妻子那侧掖掖被角,想起什么,忽得笑出声:“豪瑛是个善的,今日见正阳跪过,还送了一株百年参给他贴补呢。”
百年参在孙家算不得稀罕,秦素月听出他话音的酸意,好笑地掐他肩头。
“净惦记这些没用的!今日是我不在跟前,若是晓得她肥胆子,不经通传家里就领个软怂婢子去什么野村里,非给她吃上十个手心板!”
孙时贵瞬时低呼:“竟忘了这程!我就说躺不安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呢!”
夫妻话停,两厢沉默一会儿,齐齐笑了。
“算了,她还小。”当爹的说。
“是的呢,总也是为了宽抚她长姐。”当娘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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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地吹灭灯烛,眼前缓了片刻,看清窗棂投到地下的一团月白。
落葵卷了卷身上的被子,捂着咚咚跳的心口,探长脖子往床上瞄。
“怎么?还不困吗?”
冷不丁一声,落葵哆嗦了下,“想睡来着,就是...睡不着。”
孙豪瑛无奈地往里挪挪,拍拍空出来的位置,“点你守夜,不就是为着这个嘛。上来吧。”
落葵哎一声,抿着嘴滚上床。
临睡前孙媪刚用暖汤婆子烘过被褥,一股百合香气,她深吸口气,咧嘴无声笑笑。
笑过了,又翻个身,借着一点半星的月光打量自己的主子,“二娘子,你就不怕吗?”
孙豪瑛便知一时睡不得了,只好睁眼。
“有什么好怕的?”
落葵抠着手指,像是怕惊动什么,低声道:“就是云巧呀。”
“她又不是你我害死的,你心虚什么?”孙豪瑛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世上若真有冤魂一说,今夜睡不踏实的,也该是旁的人。”
“可是咱们今日挖了人家的.....”
孙豪瑛忍不下去,一抬手捂住她嘴,警告道:“再说就赶你去院子里睡!”
落葵急忙摇头,表示不要。
婢子终于安分了,孙豪瑛长舒口气,闭眼睡着前,心说:挖坟怎么了?云巧是白死的,自己挖坟是给她鸣冤。阴间跪地磕头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胆扰人清梦?
孙家后宅·罩舍
“什么?!”
刘氏霍得坐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瞪眼看向自家汉子:“什么叫交托管家权?”
孙正阳示意她悄声些,眼神带着责怪:“大半夜,你喊什么?仔细惊动了二郎。”
惊动什么二郎?
刘氏急得话不成句:“这话怎么早不见你说?你....这么大的事情....我....二郎也晓得?....他也听见了?.......”
孙正阳按下她乱挥的手臂,“二郎还不晓得呢。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好了好了,你先不要急,听我说完。”
刘氏只好闭嘴,听他前因后果慢慢陈。
片刻后,翻着白眼发问:“就为着七团的事儿?”
孙正阳解释:“不止,月前大娘子产子,大门二门的疏忽让赵家那疯婆子进去,险些害得一尸两命。这事儿老爷未曾追究我过错,难道我自己厚着脸皮也当没那回事儿吗?”
听他提起这桩,刘氏慌了一下。
过后却冷静下来,一半为他说不公,另一半暗存心思:“分明是赖家那个的不懂事,都已经惩戒过了,怎么你还不放过去?莫不是老爷那边还有旁的追究?”
“老爷能有什么追究?”孙正阳道:“赵家赔罪,大郎婿也受了教训,事儿应是翻篇了。”他叹气道:“是我自己老了,连个门户都看管不好。”
若说刘氏最厌烦什么,便是自家汉子总自比做一个‘看门户’的。
什么叫看门户?狗才看门户呢!这不是自己骂自己是狗嘛。
狗是什么?是畜生,是不顶用的玩意,说来说起,不就是个下贱的奴身嘛!
她暗翻个白眼,心里啐道:真是做一时下人,便一辈子挺不起脊梁骨。
“为着这个,你就要把手里的管家权交出去?还要交给姓赵的?”
孙正阳轻咳一下,“什么姓赵的?那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你嘴里浑说什么呢?!”
“再说了,管不管家本就是主家定的,我一个下人,主子定什么我听什么,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哪里都不对!!!
刘氏恨不能拽着这不争气的汉子撕扯几句:正有他管家的权,自个儿才能领灶上的管事。那油水丰厚的差事若是别家,不知要怎么胃里养油神仙呢!
她心里默默算着这些年掌灶上管事得来的银钱,越算越不甘心。
又想起今日出门见的那冤家,恨得咬牙切齿:若是大娘子没活过这遭,哪是眼下这般光景。
“你倒是善做好人,怎么也不为着二郎想想?”她不好说出心中盘计,只好提溜出没成家的小儿子说嘴:“节生比不得他哥哥能掐会算,做不来药行的买卖。他全仗着你是这后院的管家,里里外外忙活,人家给体面能挣个小碎银子。”
“若是你不管家,外头人看碟子下菜,他可怎么活?”
说这话,也并非全无真心,话音里不由带着酸涩。
刘氏见丈夫面有深思,急忙补道:“他也十八了,早让他说娘子,他死活不愿意。一团肉从我身上掉的,我能不晓得他什么心思?从前为着主仆分明,你不叫他往二娘子跟前凑,二郎挖心割肉似的,只好离家去,免得眼巴前看见了伤心。”
“这回倒好,成全了你的大义,却断他的生计。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爹的?”
孙正阳让她呜呜得烦躁,终于爬起坐正,“我今日最后一次警告你——再往后,若是还敢将节生和二娘子攀扯一块,这家你就不用留了!”
刘氏被他凶恶的神情唬住,顿时不敢再张口。
这也不是她头回被丈夫警告,却是头一回这般严肃,心顿时悬在半空。
“二娘子小时候不懂事,族里没个同岁的玩伴,所以我才招二郎去伺候。从前,她喊二郎一声阿兄,那是小孩子互相戏称的情分。便是天塌了,二郎都是孙家的下人。”
“一个下人若不安分,敢去攀扯主家小娘子的姻缘,那是乱了纲常伦道,立死都是轻的!”他这番怒色,刘氏终于垂首,收敛起意动。
不大的内舍死寂下来,再之后传来安寝的响动。
墙外窗户边的孙节生僵站许久,一直月上半空,才缓慢地挪回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