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落

孔柏林走过来,瞟了槐蔻一眼,大大咧咧地说道:“解释啥?我压根没想拿那个凳子打她,就是砸到地上吓吓她,我又不傻!我们很有分寸的。”

他说完后,陈默又扭头看向槐蔻。

槐蔻被陈默这格外认真的态度弄得有点不自在,好似是件多么大的事一般。

虽对孔柏林最后这句话持怀疑态度,但她还是礼尚往来地说了一句,“算了,就是怕出事,没别的意思。”

她说的是真话,尽管周围的人们提起陈默,各个恨不得咬牙切齿,说他是无法无天的小阎王,说他心黑手黑,掉钱眼里了,但槐蔻知道他们是站在租户的角度看的。

但凡陈默是个软柿子,都得被这片的人给拿捏住,骑到头上。

可陈默不是,他不好惹,心冷手黑,有事真下死手,所以没人敢糊弄他,只得换个方式发泄发泄。

不过,槐蔻深知,陈默也不是什么完美好人,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个凶恶的大混子。

“啊,”孔柏林挠了挠头,第一次对槐蔻笑了笑,“谢了啊,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又是个天天批斗我们的热心好市民呢,对不起对不起。”

槐蔻眼皮一跳,摇摇头。

经过这样小学生式的友好交流,孔柏林继续好奇地追问道:“对了,你多大,应该和阿默差不多吧?”

“我……十八,马上十九了。”

“十八?”孔柏林笑了笑,“比阿默小一岁。”

槐蔻倒是愣了一下,有点出乎意料,她看出来陈默年纪不大,但没想到他才十九。

“不过他生日大,满十九好久了,也能按二十算,”孔柏林叽叽歪歪地说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槐蔻,“你上高中?还是大学?”

槐蔻回了句,“大学。”

“你学什么专业的啊,不会是法律吧?”孔柏林噗嗤笑起来。

槐蔻感觉他再问下去,自己小学同桌都要问出来了,还不等她回答,陈默已经率先开了口。

他瞟了孔柏林一眼,抬腿踹他,“你他妈转行查户口了?”

“咳咳,”孔柏林灵活地一躲,笑得呛着了,“我就是好奇问问啊。”

槐蔻看了陈默一眼,忽然说了一句,“我学舞蹈的,舞蹈专业。”

孔柏林眼睛一瞪,想起什么张嘴要说,陈默却没浮现一丝多余的神色,只是对槐蔻淡淡地点点头,“走了。”

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对槐蔻留下一句,“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我和她们说了,以后去都给你打折。”

说完,他也不等槐蔻回答,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孔柏林也对她打了声招呼,忙跟上去。

槐蔻怔在原地,看着他独自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孔柏林他们,他们把那户人家的家具搬走了一些,因为对方咬死没钱交房租。

孔柏林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嘟囔着至少亏了四千。

陈默倒是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转眼间消失在小区门口。

她算是听出来了,陈默前面和她说的那几句话,全是为了最后一句。

她其实已经快把便利店的事忘了,现在陈默这样,反而让她有点不爽。

昨晚陈默的一些行为,尤其是站在飞舞的雪花里护着风,给她点着嘴里的烟的时候,也让槐蔻有了一种错觉。

好似两人关系从陌生人,不,从仇人,进化了一点,变成了走在路边可以互相点点头的邻居。

现在想来,纯属她自己想多了。

陈默这人总是那副冷冷的,带着点戾气的漠然模样,让人自然而然,就和他有了距离感。

破天荒地主动和自己开口,到最后还是有意图的,不是因为自己惹了他,就是因为他妹和他后妈的事,要不就是自己死缠烂打。

反正就没有单纯聊句天的时候,每次都得有点事。

有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那种感受又来了。

说不清的,好像是那种被排挤在外,身为一个外人的尴尬,人家对你很客气周到,甚至有时候对你不太客气,但不管怎样,都有能感受到的疏远。

槐蔻知道这个比喻一点也不贴切,但每次面对陈默的时候,她都有这种感觉,好似他和鹦鹉头那帮人,还有他那个后妈、妹妹,甚至连周敬帆,都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有她被默契地排挤出了这个世界。

槐蔻啧了一声,觉得自己应该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后,那股无所适从的孤独感在作祟。

或许许青燃说的话也有两分道理,环境是会影响人的。

要不然,从前她还是富二代的时候,怎么从没因为这种问题难受过,她甚至还巴不得离许青燃那帮人远点,自己待着。

现在家里破产了,她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八岁女孩后,倒是伤春悲秋起来了。

风吹得大,她有点冷,槐蔻没有理会周围人群的打量,慢慢上了楼,决定回去给韩伊打个电话。

其实她说那句话,的确是抱着某种心理的。

昨晚陈默他妹妹看的书就是舞蹈专业的课本,她绝不可能看错。

那个女生的身段很明显也是跳舞的,而且有些年头了。

按理说,寻常人听到这话,多少都会流露一点各种各样的神色,自来熟的,还会提一句真巧,我妹妹也学跳舞的。

可陈默却好似没听到一样,依旧寡言漠然,对妹妹和槐蔻一样学舞蹈这件事,毫不关心。

看他昨晚的样子,也不大像完全不关心宋清茉。

这一家人,真够奇怪的。

槐蔻摇摇头,没有再思考这件事。

回了家,人群终于散了,只是一个个走之前还多看了她两眼。

让槐蔻不要自己昧下姑姥姥的房租的那个盘头刘大姨,好像已经忘了上次被槐蔻怼了的事,两眼放光地靠近槐蔻,张嘴就问:“我听说你和那小阎王在楼下说上话啦?”

槐蔻解大衣扣子的手一顿,扭头看了她一眼,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看不出来啊……”刘阿姨嘴里啧啧作响,“长得漂亮就是吃香,才来几天啊,就和小阎王搭上话了。”

槐蔻本就不爽,她把大衣在沙发上一摔,拉下脸来。

刘阿姨却是个不看眼色的,或者说压根不拿槐蔻当回事,继续用那副意有所指的语气道:“你们说什么啦?他是不是看上你啦,那你以后可得记得帮刘姨家免点房租,四号楼二单元401,记住了,啊!”

“…………”

槐蔻没想到她试探了这一大圈,竟然就是为了这句话,既好气又好笑,一时间有种类似黑色喜剧的荒谬感。

她喝了口水,冷冷地说:“没说什么,我威胁他要报警,他说我多管闲事,要打死我呢,阿姨您这么了解他,正好您去帮我求求情吧。”

刘阿姨脸上顿时浮现一抹尴尬,她干巴巴地笑了笑,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安慰了槐蔻一句,“没事,别害怕,他就是吓唬你呢!”

半个字没再问,嗖嗖得一溜烟走了。

槐蔻无力地坐到沙发上,陈默的名号是真好用,都不用本人,只需要轻轻地提一句他要打我,对方就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生怕惹上事。

比她槐蔻的名字管用多了。

刘大姨显然没把她当回事,觉得她看着好欺负,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槐蔻眯了眯眼,不爽地啧了一声。

或许是听说了这件事,吃午饭的时候,老妈突然回来了,但说只吃个饭就要赶紧回去。

刚一进家门,老妈立刻把槐蔻拉到一边,紧张地上下看了看她,“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陈默要打你?”

槐蔻当场愣住了,片刻,她才出声,“你听谁说的?”

“还听谁说的?”周霓瞪大眼睛,一拍桌子,“好几个小区里去买衣服的阿姨,都和我说了,你怎么不主动告诉妈妈呢?”

槐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抬起头来,说:“我瞎说的,骗人的。”

“你闲着没事拿这个骗人干什么?”老妈狐疑地看着她,“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槐蔻一猜就是那个刘大姨到处宣扬的,才两个多小时,已经传了这么广,不去当宣传干事,真是屈才了。

她的火气上上下下,只得忍着气道:“真没事,就是那个大姨老八卦我,我烦了,故意吓她的。”

“这个是能拿来乱说的吗?”周霓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吓得我上午都没上好班。”

槐蔻心虚地别过头去,没说话。

“真的没事?有什么事你随时告诉我,”周霓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我听说陈默是个大混混,小小年纪,人凶得很,你可千万别招惹他。”

“……嗯。”

槐蔻微妙地顿了一下,才应道。

周霓许是自己也觉得槐蔻不大可能和陈默那样的人扯上关系,就没再追问。

槐蔻倒是想起房租的事,没有说自己去交的钱,还给姑姥姥垫上了四百这件事,只问了一句,“妈,咱们在这住,你给姑姥姥钱了吗?”

周霓微微蹙起眉,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你姑姥姥说什么了?”

槐蔻摇摇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周霓哦了一声,解释道:“你姑姥姥是没要,但我当然得给,每个月给一千五呢,平时菜啊什么的,都是我买。”

槐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个月房租两千五百,老妈出一千多,再加上日常的花销,姑姥姥不算亏。

那她以后就没必要给姑姥姥垫钱。

槐蔻想定之后,就没再提这件事,而是抬起眼皮和老妈对视了一眼。

周霓似乎猜出她要说什么,立刻拧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声音远远传过来,“赶紧出来吃饭。”

槐蔻只好先跟了出去。

饭桌上,姑姥姥和老妈大谈特谈陈默的事迹,听得老妈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槐蔻却静静注视着周霓,快两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她妈。

岁月并没有给周霓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化着精致的全妆,漂亮时尚,能引来一群男人或是小伙子的回眸。

槐蔻其实很担心周霓,她妈一辈子没吃过苦,出身好,虽然父母去世得早,但对这个独生女极为疼爱,十七八就又和她爸在一起了,人特别单纯,天真得很,娇气爱哭,还有点作,用现在一个流行词叫笨蛋美人。

但老爸很爱她,恨不得把他亲亲老婆举到天上去,槐蔻都得排第二位。

这个幸福了近四十年的女人,短短半年,先是家里的连锁超市闹出丑闻,然后又失去了与她相爱二十年的丈夫,接着是一连串地变卖房产、车辆、首饰……还欠款,然后马不停蹄地只身来到川海这个陌生的城市。

槐蔻不得不承认,她妈比她想象的坚强多了。

只是,周霓这颗活在贝壳里的珍珠格外胆小,平时报个当街抢劫的新闻,第二天都要带三个保镖出门逛商场。

现在,姑姥姥添油加醋这么一说,周霓更是担心了。

姑姥姥又说起陈默他后妈——宋秋枝的事。

“别说她一个后妈了,陈广坚可是陈默的亲小叔,陈默他爸没的时候,他才九岁。要不是他小叔人好养着他,那小阎王能混得风生水起,结果你看看呢,陈默还不是当了白眼狼!”

槐蔻夹菜的手在空中停住,她想起那个女人骂陈默的话“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如跟你亲爹去死”,孔柏林他们听了这话都露出明显的愤怒。

她本以为让孔柏林他们生气的是后半句,没想到,是前面那句。

槐蔻皱着眉放下筷子,专心听姑姥姥后面的话。

见一向不怎么理这些事的槐蔻都看过来,姑姥姥饭都不吃了,绘声绘色地讲道:“广坚不像陈默他爸年轻的时候那么野,广坚从小就乖,学习也比他哥好,但是哥俩可亲了,一个折腾房,一个弄什么电脑,都挣了不少钱,那时候,我们这片不知道多少人羡慕。”

“后来陈默他爸死了,还是他小叔把他养大的,对他那是比亲儿子还好,不给自己亲儿子开家长会都要给陈默开,对小阎王那是没得说,大家都是明眼人,是不是装的一眼就看得出来,人家是真对小阎王好,甚至好得都有点过了。”

“谁知道,就去年的事,小阎王和他那帮混混,差点杀了他堂哥!”

姑姥姥话锋一转,满意地看着槐蔻和周霓都瞪圆双眼。

“你们说是不是养了头没良心的狼崽子出来,哎呦,我还记得小阎王把他堂哥打的啊,那真是照死里打啊,要不是他小叔人好,不追究责任,不然早进去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怪,那小阎王平时是脾气不好,但也没发过那么大火,跟疯了一样,好多人都看见了,个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愣是没人敢上去拦,你们说得多吓人?”

周霓终于问出了槐蔻想问的问题。

“因为什么啊?总得有个理由吧,他要是无缘无故打人,他小叔凭什么不报警啊?”

姑姥姥撇撇嘴,摆着手说:“他小叔和他爸关系好啊,他爸走得早,广坚可心疼这个侄子了,要我说,就是太疼他了,把自己亲儿子都毁了。你们想啊,家里本来就他自个一个独生子,什么都是他的,结果又来了个堂弟,把他什么都霸占了,他爸还偏心眼,不疼他,只疼他堂弟,长期这么下去,谁受得了?”

“小阎王一上初中,就天天和他哥干架,有时候一天能打两回,他小叔就骂自己亲儿子,越骂他堂哥就越生气,就越找陈默的事。那陈默本来就是个祖宗脾气,一点也不忍他哥,最后闹出了这么个大岔子。”

姑姥姥叹了口气,“要不大家都骂他白眼狼呢,不知道感恩,还反咬人家一口,你从小在人家屋檐下生活,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受点气算什么,你怎么不说你小叔对你有恩呢!”

饭桌上一片沉静,大家都默契地没说话。

老妈也感叹了两句,看向槐蔻的眼神更加担忧了,槐蔻只好装作没看到。

她也确实没心情再和老妈解释。

陈默,居然差点成为一个……少年犯。

槐蔻没见过陈默的这位堂哥,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但她不知何处而来的感觉,这里面绝对有什么隐秘。

陈默的确不是个好惹的人,他身上有股藏不住的戾气,那得是长年混大的人才能有的。

她没亲眼看到过陈默动手,人们总是说他小阎王,可槐蔻来川海这么多天了,一次都没见过。

但这不代表陈默不会动手,一个能把浑身戾气压在骨子里的混混,比天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人更可怕,更让人不敢妄动。

虽没见过他动起手来到底是怎样的,不过,不妨碍她想象出多么令人发怵。

但让槐蔻没预料到的是,不出两天,她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