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倾怀
一路策马,李令溪跟着卫朔到达了京中的一座酒肆。
下马后,卫朔将两匹马的缰绳都交给门口迎客的伙计,正要领她进门,却见她停下脚步看向了门前的牌匾。
“怎么?来过这里?”
李令溪没来过,但看到门匾上的“倾怀”二字,她便知道这是何处了。
在京城的诸多酒肆之中,倾怀酒肆可谓声名远扬。
这里的烧酒一绝,无数酒客自京外不远千里来此只为一尝,清醥更是极受勋贵人家的青睐,许多并不好酒的名门贵女都很喜欢这里的梨花白。
大衡建国早期酒类禁榷,直到先帝朝才还利于民。
天子脚下的生意并不好做,数以千计的酒肆里存活下来的大多为几十年的老店,经营得如鱼得水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座酒肆作为后起之秀能够如此名声在外,与酒醁清香扑鼻口感上佳当然脱不开关系,不过还有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那就是这里的掌柜颇具传奇色彩。
掌柜姓谢名叠,承平三十五年殿试夺魁,彼时年仅十六岁,是大衡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此人才华盖世,殿试前便备受京中文人墨客的推崇,李令溪曾经有幸读过他即兴所写的《京都赋》,文采之斐然简直惊为天人。
先帝对他也是极为赏识,科举入仕向来都是入翰林院自六品编修做起,他却仅用一篇策论便让先帝明发圣旨直接将他派去了户部任五品郎中掌管度支。
多少人汲汲营营一辈子也爬不到的位置成了他仕途的起点,晓谕天下之时,朝野的震惊可以想见。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以谢叠的才干和履历,无论是谁坐上皇位都会受到重用,不说位极人臣,至少也是前程似锦,可他偏偏在新帝登基后不久便抛弃功名辞去官身来到此处卖起了酒。
当时消息一经传开,朝野的震惊远比他被派去户部任职之时更甚。
若是换个日子来这里,李令溪是一定会去认识一下这位谢掌柜的,只是今天实在不太有心情。
到二楼的包厢落座之后,卫朔刚想让伙计去拿酒单,她直接道:“我要两坛梨花白。”
卫朔闻言一惊:“这一坛可不少,你能喝这么多吗?”
李令溪看向他。
卫朔连忙举手:“好好好,两坛就两坛。”他便也不看酒单了,告诉伙计,“两坛梨花白,再拿些点心来。”
伙计应声去了。
没一会儿,两个半尺高的酒坛和几碟造型精致的糕点就放到了案上。
卫朔特地要了一个鎏金杯给李令溪倒酒,杯满之后,李令溪刚要伸手去端,被他拦住了:“你不饿吗?先吃点东西。”
他这么一说,李令溪还真觉得有些饿。
于是先吃了两块糕点,接着才端起酒一饮而尽。
卫朔见状给她添了一杯,她立马仰头又喝干净了。
卫朔:“……”
只好又给她倒满。
李令溪正要再喝,卫朔将她的手按住了。
迎上李令溪的目光,卫朔有些无奈:“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李令溪皱眉:“我又不是没喝过酒。”
“那怎么能一样?”卫朔道,“你自己喝是你的事,我这个人陪别人喝酒有我的规矩。”
李令溪抬眼:“你经常陪别人喝酒?”
“你是第一个。”
“那你哪来的规矩?”
“刚定的。”
“……你无不无聊?”
“就是无聊才要定啊!”卫朔扬起头,“我的规矩只有一个,那就是不陪闷酒。我大老远的陪你一趟,人都来了你把我晾一边自己埋头喝算怎么回事?边聊边喝!”
“……聊什么?”
“你在想什么就聊什么,要是不想说叙叙旧也行,我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咱们还没好好叙过旧呢。”
李令溪确实不太想说,但卫朔这话也有些道理。
沉默了一瞬,她道:“檀州苦寒,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那倒没有。”卫朔道,“檀州远算不上苦寒,我倒是希望能去真正苦寒的地方,只可惜,那里已经不再是大衡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眸:“你便是为了此事?”
“卫朔。”李令溪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我想我阿爹和哥哥了。”
他们在时,大衡从未听说过辽北戎族这个名字,连北狄都不过是无足挂齿的马前卒。
当年长兄受命远征北狄之时年仅十四岁,却凭借三千兵马大破北狄八万大军,最终生擒北狄王回京。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她不应该这么难过。
她应该幸灾乐祸,甚至为此感到痛快才是。
因为她能够肯定,先帝在天之灵若是看见他身后大衡落得这般境况,一定会非常后悔没有给晋王府留下一丝生机。
可她做不到。
耿老将军,众位将士,无一不是忠臣良将。
姑母,永泰,每一个都与她血脉相连。
北境失守的那些城池里,洒满了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血。
“这几日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姑母在宣政殿拔剑的样子,看见漫天大雪中耿老将军满头白发的头颅,看见蛮地风沙里一身火红嫁衣的永泰,还有生灵涂炭的北境。”
李令溪的声音不由得哽咽,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
见她这副样子,卫朔沉默了许久,才道:“逝者不可追,但丢失的土地可以收复,檀州以北的城池从前是大衡的国土,未来也一定是,如果如今的国朝已经没有人能够做到,那么就由我来做。”
李令溪看向了他。
她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一点。
可这么多年了,她不信朝中从来没有人进言过北上收复失地。
檀州还是变为了北境整整七年。
卫朔道:“或许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总会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做到,我向你立誓。”
李令溪很想告诉他,只要今上在位一日,就不会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可卫朔坚定的神色让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她笑了一下。
卫朔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你不相信?”
“我挺想信的,不过……”李令溪面露无奈,“可能是因为你从前太混球了。”
卫朔:“……”
“不是,”他搁下酒杯,“我怎么混球了?就算混球也是被你逼的!”
李令溪立时瞪了眼睛:“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你这人怎么颠倒黑白呢!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怎么招惹你了?”
“你怎么没有?朝我的马扔炮仗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你往我的木樨流心糕里撒盐就是人能干的了?”
“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来打我的!”
“那也是你先欺负团团的!”
“是……”卫朔忽然一顿,“谁是团团?”
李令溪冷哼了一声:“我的狗。”
卫朔:“……”
他略一回想,气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说你不分青红皂白你还不承认,那天是你的团团莫名其妙躲在花丛里叫唤,我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你就带着一大帮人来了,我还真就想不明白了,你是怎么得出我欺负它这个结论的?”
李令溪:“……”
那天她进宫请安路过太液池,看见卫朔蹲在池边的花丛里,脚边还有一只呜呜咽咽的小白团子。
那小狗一瞧见她就眼泪汪汪地往她这边跑,被她抱到怀里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瞥卫朔。
她当时心疼得不行,一看小狗的腿好像受了伤直接就把这笔账记在了卫朔的头上,后来卫朔又几番与她为难,以至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事情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卫朔的控诉还没停:“真有你的,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就跟我动手,自己打嫌不够还要让人去叫你大哥,你讲理吗?到底谁欺负谁?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李令溪:“……”
她忽然有些心虚:“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没事欺负狗干什么?就算想欺负也没必要跑皇宫里去欺负吧?我脑子又没问题。”
李令溪:“……”
有点道理。
看来她这个爱打人的习惯确实不太好,还好现在已经在改了。
她清咳了一声:“抱歉。”
卫朔愣了一下:“你这是……在跟我道歉?”
“你可以觉得不是。”
卫朔:“……”他笑了起来,“真是老天开眼了,这顿打挨得真值,唉,你的团团后来到何处去了?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它呢!”
李令溪忽然一顿。
饮下那杯毒酒之前,她给了奉宸卫当时的指挥使刘廉三千两银子,托他把团团交给颐阳姑母,彼时她并不曾想到,姑母会在其后不久血洒宣政殿。
这几日她只顾着为姑母痛心,卫朔这么一提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姑母不在了,她的团团怎么办?
“卫朔。”
目光相交,她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卫朔立马坐直了身:“什么事?你尽管说。”
这座酒肆李令溪是怀着借酒销愁的心思来的,可不得不承认,和卫朔聊到现在,酒并没有喝多少,心里的那股憋闷劲儿却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于是再饮杯中酒的时候,她总算是品出了金浆玉醴该有的风味,梨花白独有的清香和甘洌更是让她忍不住一尝再尝。
她喝得慢,又是如卫朔先前要求的那样边聊边喝的,卫朔便也没太拦着她,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她直接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卫朔:“……”
他搁下自己的酒上前:“郡主?”
李令溪没反应。
卫朔戳了戳她的小臂:“郡主?”
还是没反应。
卫朔大声道:“李令溪!”
依然没反应。
卫朔:“……”
瞧着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他赶紧叫来伙计结了账,思索了片刻,他将她背了起来,走出包厢。
酒肆已经到了打烊的时辰,听说楼上的包厢还有人,谢叠托着脑袋靠在楼梯旁,一边打哈欠,一边琢磨要不要直接让人上楼把他们请走。
但问了伙计之后得知包厢里的人是承恩公府的世子,一想起沈弗陵那厮对这家的维护劲儿,谢叠决定忍了。
就在他困得不行的时候,楼上的包厢结账了。
谢叠满意地又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去睡觉,余光瞥见一个身形英武的男人背着一位姑娘出了包厢的门。
谢叠睁大了眼睛。
印象里卫家这位世子去了檀州七年刚刚回京,应该尚未成亲,这姑娘是谁?
在熊熊燃烧的好奇心驱使之下,谢叠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瞧,瞧着卫朔背着那姑娘一路走下楼梯。
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看清了那姑娘的面容。
谢叠愣住了。
几乎是在目送两人出了酒肆大门的同时,他奔向柜台一把揪起正在拨算盘的伙计:“别算了,赶紧的,去帮我递个信。”
从倾怀酒肆到公府,策马要半个多时辰,步行就更久了。
眼见着夜幕即将降临,又拐进了一条长长的无人小巷,卫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步伐,然而没走两步,就听见伏在他背上的姑娘嗫嚅着出了声:“你走慢点,我头晕。”
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埋怨。
卫朔:“……”
“这么快就醒了?”他笑道,“你不会是懒得骑马所以故意装醉就想让我背你吧?”
背上的人哼了一声:“没人求你背。”
“……”卫朔被她气笑了,“我说李令溪,你想过河拆桥好歹也等河过了再说吧?不怕我现在把你扔下啊?”
“不许你叫本郡主的大名!”
“……”卫朔保持微笑,“那我怎么叫你?你又不是我表妹,一直叫郡主万一被人听见多麻烦。”他忽然挑眉,“不然我叫你小溪?反正阿爹阿娘他们都是这么叫的,溪和夕也听不出区别。”
李令溪不假思索道:“不行。”
“为什么?”
“我不叫小溪。”
“……你不叫小溪叫什么?”
“不告诉你。”
卫朔:“……”
李令溪拍他的肩:“放我下来。”
卫朔只好停下脚步将她放下:“怎么了?”
李令溪虽然醒了,眼中却还有些迷离之色,脸颊上也残留着酡红,脑袋左右一转便皱起了眉:“我们的马呢?”
“你这样子哪能骑马?留酒肆了,明天让人去牵。”
她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哼道:“那我自己走。”
卫朔:“……”
刚想说你这样也不像是能自己走的,便见她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形便晃了一下。
卫朔赶紧过去扶住她,正要重新将她背起来,却见跟前有人影一闪。
紧接着一道亮光从他的眼前划过,径直落向了他身边的人。
卫朔大惊,连忙伸手去拉李令溪。
他的动作已是极快,声音却比动作更快地做出了反应:“闪开!”
李令溪还在迷糊着,不过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侧了身,与此同时,卫朔一把将她拉入了怀里。
下一瞬,一把雪亮的长刀几乎是擦着她的后背在她原先站的位置轰然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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