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连环(二)

在明仪的印象里,苏月慈一直都是一个沉静温婉,饱读诗书的闺秀形象。

和其他那些泼辣张扬的大族千金相比,就宛如一汪红荷之间,最独特出尘,素柔的白莲。

初见时清丽脱俗,文雅婉约,对明仪也是处处照顾,谦让有加。

令明仪起初当真以为,她就是这么个温和从容,贤良方正的女子,是这场风波里和她一样被逼无奈的可怜人。

然而日子久了明仪才慢慢察觉,莲花倒确实是朵莲花,只不过心却是黑的。

上一世的她,一把眼泪、一通低声细语地哀婉倾诉,便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办不了的人。

像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如今这般言词激烈,咄咄逼人的时候。

明仪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谁知下一刻确见她忽又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满口请罪:“贱妾失言,望皇后恕罪。贱妾知道,为着从前夫君更宠爱贱妾一些,皇后一直深恨贱妾,如今夫君已死,贱妾也从未奢望过皇后会高抬贵手,放过贱妾。只求皇后,放过贱妾的家人,放过贱妾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还他们以清静安宁,其余千错万错,贱妾愿一力承担!

“就是让贱妾给您当奴做婢,或粉身碎骨,贱妾也绝无怨言,只望皇后不要再折辱妾的兄长,不要再伤害妾的亲人……”

说罢,便又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哪怕是苏月钦相阻,也拉不住她将自己磕的头破血流,涕泪横流。

明仪心道果然。

硬的软的都让她一个人说了,前头她是事态危急,关心则乱,后来又是为护家门,忍辱负重。

把明仪所有的算计手段都归咎于与自身的恩怨,多么伟大,多么可歌可泣。

衬得明仪又是多么的小肚鸡肠,多么的恶毒奸诈。

明仪上辈子就是一直在吃她这个亏。

她拿捏着明仪性情骄烈冷僻,即使遭人污蔑,宁肯相信所谓的清者自清,也不屑在人前为自己对嘴分辩。

越是声名狼藉,越是穷途末路,便越是犟着不开口。

到最后反过来受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而她苏月慈自可不费一兵一卒,便令她全军覆没,被“道义”裹挟着向自己认错,或是应下自己的要求。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只等着明仪在周遭众人谴责的目光下如坐针毡,狼狈松口。

却不想这一次,她同样还是不屑多说,却也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所谓的道义。

她有滋有味地享受着苏月慈跪在自己脚边,向自己敬拜叩首的快感,甚至还挑衅地看向苏月钦:“苏相公,令妹如此卑微,都是为了你和苏家,你难道没什么表示么?”

正忙着拉妹妹的苏月钦闻言回过头看向她,眼神发冷:“你的意思是,也要我跪下给你磕头,你才肯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么?”

明仪笑言:“这倒不是,本宫懿旨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只不过是见卿迟迟不跪,本宫心里有些不快罢了。”

苏月钦昨儿已然被她气得旧疾发作,今晨一睁眼便忙不迭地进宫寻她要说法,这下再被她一噎,胸口骤然发紧,险些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

“你…你既已为皇后,合该以国为本,以民为先,苏难齐勉一向口蜜腹剑,曲意媚上,你将二人诛灭,本是大利朝廷,替百姓惩奸除恶的好事,可你…咳咳咳……可你偏偏又要多此一举,将苏难塞来我家恶心我,如此公报私仇,利己损人…岂是,岂是贤后良妻之所为?!”

明仪看着即使咳喘不止,也要坚持长篇大论地教训自己的苏月钦,看着他为着他的家,为着他的国如此义愤填膺,滔滔不绝,却连苏月慈都能一眼发现的事都看不出来。

她心头的血一寸一寸凉下去,忍不住提醒:

“苏月钦,你好好看看,今日的我,像谁?”

可惜他会错了意,“像谁都不重要,总之不像你。”

明仪冷笑出声,偏头看了秦瑛一眼。

后者果然气得变了脸,正要出言斥骂,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到这里,她的真正意图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起先她诛杀苏难和齐勉,看似是自断臂膀的愚蠢之举,可实际上她非常清楚,以萧云旗的性格,断然不会容许她蓄养自己的势力。

眼下他之所以不松口许她干政,一来惮着如今朝野内外想要巴结明仪的人多,明仪本身也不是寻常女流,倘若不加以阻挠扼制,很难说会不会再现一次武皇之祸。

二则他萧云旗正值青春年少,身上虽有些旧伤痕迹,但还不至于到唐高宗那个地步,又已经有了一个元景利在侧,实在没必要与其他人再行分权。

明仪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斤两,想要撼动元景利的位置,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遂她干脆釜底抽薪,从那些想要靠奉承自己加官进爵的人中捡出一两个最出头的,杀鸡儆猴,同时也是向萧云旗继续加码,展露自己最大的诚意。

然后接着又用苏难恶心苏家,逼着他们闯宫找她兴师问罪,再借楚听澜旧衣勾得苏月钦恼羞成怒,迫他在盛怒之下,当众语出伤人。

她便可效仿苏月慈,故作柔弱,被他以言语中伤,假意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经由宫中人口口相传,进而便能让萧云旗误认为拿捏住了她的短处,可以放心地将她这枚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只可惜,她竟是没想到,在他苏月钦心里,居然当真没有半分楚听澜的位置。

哪怕她如此提醒,他也丝毫不曾察觉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妥。

明仪心里讽刺极了,看来在有的事上,她和听澜真是傻到一处去了。

不过无妨,即使不靠听澜,她也有的是法子逼迫苏月钦发狂。

再不济,他旁边不还跟来了个苏月慈么?

“本宫像不像自己,与苏相公无关,正如本宫是要做一个勤俭明德的贤后,还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也是本宫自己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我杀苏难,杀齐勉,也只不过是因为我想杀,想看他们的血渗进含元殿前汉白玉地砖的砖纹里,染出来的吉祥花样。”

明仪一面说,一面不紧不慢地朝着苏氏兄妹走近。

苏月钦见状,下意识便伸手将苏月慈护在身后,不防明仪又使了个眼神给近旁两个宦官,示意他们上前先将苏月钦拉朝一边,好让她能够径直来到苏月慈的面前,俯身挑起她的下巴。

“月慈妹妹还在哭呢,本宫却不知妹妹究竟在哭什么?你已是外嫁女,苏家的事和你又有何关系呢?当年,本宫兄长于西塞重病垂危,本宫急于赶回娘家看望,妹妹是怎么和本宫说的来着?

“啊……对,妹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娘家再无瓜葛,娘家人纵是生老病死,也无须太费心力。怎么,这么见解独到的一番话,妹妹竟不记得了?”

明仪的指甲上同样染了鲜红的蔻丹,微微蓄养起来的甲尖嵌进她娇贵水嫩的皮肤里,像一把钝刀,一点点磋磨着案板上的鱼肉。

她本来也谈不上有多恨苏月慈,直到那年阿兄病危的消息传至长安,萧觉为了不让她察觉到是他们买通了人手,在阿兄的饮食里偷偷下毒,千方百计也要阻止她回凉州。

为此,萧觉不好出面,苏月慈便自告奋勇,趁着萧觉借口出京视察的几天,拿走了她的公验[1],并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烧成了灰。

还说出那番让明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当时的明仪忍无可忍,几乎就要提刀将她杀了,可最后还是顾忌着萧觉和苏月钦的交情,方才没有下死手。

没想到却又让她有理由跑到崔太后的面前恶人先告状,让明仪生受了二十藤条,在屋里躺了小半个月,以至于连她阿兄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是明仪一生之痛。

是在失去听澜以后,令她对苏家兄妹彻底恨之入骨的理由。

“贱妾的夫郎已死,贱妾除了娘家,哪还有归处?贱妾如今也很后悔,当年为何不听兄长的劝,非要为了自己的痴心嫁进王府,横插在夫君和皇后之间,惹皇后不快,让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皇后殿下,当年都是贱妾对光王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明知他与皇后早有誓约,却还要一意孤行嫁给他,都是贱妾的错,但请殿下杀了贱妾泄愤就好,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好不好?”

苏月慈的眼泪流到好似不会枯竭的海泉,淌过明仪的指尖时,却只让她觉得滑腻恶心。

一时蹙眉:“杀了你?这样你就能去地府和萧觉团聚么?这样也好,只不过本宫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对,你们不是还有个儿子么,不如本宫就发发慈悲心,将你们母子一起送上黄泉,好让你们在地底下一家团圆?”

不想她话音刚落,苏月慈还没着急,旁边的苏月钦便先激动起来:“夏侯明仪!稚儿只不过是个孩子,他才只有半岁,你难道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么!”

“人家亲娘都没发话呢,苏相公急什么?让不知道的听见了,还以为您才是孩子的亲阿耶,那孩子是你们兄妹乱龘伦生下的种呢。”明仪头也不回地淡淡道。

苏月钦震惊地目眦欲裂:“你,你……如此污言秽语,你竟也说得出口!”

明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很难听么,比起你妹妹之前往外散布的那些关于本宫的谣言,已经温和很多了吧?这样的话,苏相公才听了一句就受不了了,却不知本宫已经听了不知多少年,多少句了。”

人啊,果然是把巴掌不打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疼。

“不若这样吧,本宫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用你们母子的命,换回你们苏家宗祠百年的清宁,其二,只需用你儿子的命,不仅能换回苏家宗祠百年清宁,还能换你妹妹解除禁足,复得协理后宫之权,二者选其一,苏月慈,你觉得如何?”

一听说要动自己的宝贝儿子,苏月慈立时便止了泪,变了脸:“稚儿再怎么说骨子里流的都是皇室的血,是陛下亲自下旨赦免的人,夏侯明仪,你这是要公然打陛下的脸么!”

明仪故意捏紧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冰冷到空洞的眼睛:“你急什么,一个儿子而已,死了便死了,到时候本宫再为你安排一户人家,重新再生一个不就完了?”

苏月慈果然被她吓到了,一时急得浑身发颤,却还是要拼命挣扎着,冲她叫嚷:“夏侯明仪!你这个畜生!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你拼命!”

明仪静静盯着她:“我是畜生?月慈妹妹怎么又不记得了,差不多的话当初听澜落下山崖,一尸两命的时候,你不也亲口对你兄长说过么?”

说罢,还不忘回头与秦瑛道:“秦医侍,我听闻在南越一带,有着一种代代相传的吃法,是将桌案中心钻孔,食客围桌而坐,又将幼猴从下塞进桌底,让猴儿的头顶从孔洞中伸出,再用金箍紧紧箍住,小锤一敲,头盖骨便应声而开。随着幼猴一声惨呼,食客自可以汤匙取猴脑生食之,甚是鲜美滋补。

“就是不知道,若以婴儿的脑髓将猴脑取而代之,口味和补效是否还能一致?”

苏月慈闻言,当即怒得青筋暴起,口不择言:“畜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难怪当初连萧觉都说你是个怪物,睡在你身边和睡在野兽旁边别无二致!你爷娘兄长都是让你这个没心没肝的畜生克死的,你生来就不配有家,不配被爱!你这灾星…煞星……”

明仪听着她的谩骂,心下只恨不能得逞大笑。

可面上却又要赶紧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双眼眸光颤动,看上去好像真是被她一句又一句戳心灌髓的话狠狠中伤,从方才的趾高气扬,一下子跌落谷底,成了场面上最颓唐、最落魄的败者。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那么一双冰凉的手无声无声地从她身后伸过来,替她捂上了耳朵,将一切聒噪、不悦耳的声音隔绝在外。

明仪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不知是被他突然的出现吓着了,还是被他冰块似的手冻着了。

回过头时,却也正好和他那双没有温度地眼眸不期而遇。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1]公验:相当于唐朝的身份证,没有公验的人是不能出城入城。

有的人啊,猫在旁边看老婆吵架看得津津有味,一旦发觉老婆有吵不过的迹象就跳出来了,是谁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