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韶光尽(二)(修文)

明颐与锦画站在殿外的月台上,留心着殿内的动静。

今夜的月亮很圆,莹白如玉,光华如洗,照亮了天地间千家万户的烟火人间。只是这样圆满的月亮,相对于世间的诸多不如意,让人一见倒觉得自惭形秽,生出几分凄凉之感。

明颐想起罗秋月最后看向皇后时那个瑰丽而诡异的微笑。她奔向城墙时的脚步那样坚定而决绝,仿佛对这世间再无留恋。

而这里的人,有的责怪她将自己的鲜血溅到了这座繁华锦绣的皇宫之上,有的窃喜于她揭露了皇后的狠毒失德,唯独不会有人会为她的逝去而感到惋惜。

她不属于这里。

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她都不过是这座宫城内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却选择以一己之力与这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抗衡。

罗秋月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紫禁城中无声逝去的冤魂。她的纵身一跃,像是飞蛾扑火。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1]

究竟是可笑、可悲还是可敬呢?即便明知不会有结果,但她还是选择了抗争。是不是,也算是一种不屈。

明颐突然想起《论语》里说的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锦画轻叹一声,自责道:“怪奴婢没能劝说皇后娘娘,今日娘娘若是没有去东华门,事情或许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四下一片寂静。

皇后今日为何一定要亲自去面见罗秋月呢?

她们都知道答案。

皇后是担心事情败露,担心罗秋月说出不该说的话,她是在心虚、在害怕。否则罗秋月一个小小宫妃,又怎能请得动皇后?

“锦画姑姑。”明颐看着前方,轻声唤了一句:“所以罗娘娘说的,都是真的么?”

锦画看了看明颐,将双手握在一处,抿了抿唇。

明颐见她不语,微微颔首:“你不说话,我便知道了。”

殿内有脚步声传出,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在殿门前站定。

见皇帝走出来,明颐上前屈膝行了礼。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好生照顾你母后。”而后被宫人们簇拥着转身离去。

众人目送着皇帝离开坤宁宫,明颐正欲进殿。

“公主。”锦画伸出手拦住了她,轻声道:“娘娘即便有错,也都是为了您。”

明颐的神色不觉黯淡了几分:“我知道了。”

……

寝殿内,皇后倚在床头的迎枕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喘息着。

她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明颐坐到皇后床边,握住她的双手劝慰道:“母后,您别想太多,先将身子调养好,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皇后渐渐平静下来,颤声道:“本宫……还有以后么?”

她清楚地知道,罗秋月终会成为她高贵无瑕人生中的污点。

皇后伸出手,抚摸着明颐的面庞:“我的孩子,是母后连累了你。”

明颐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她的眼神是那样悲哀,再不复从前的骄傲,心中亦生出无限哀怜:“骨肉至亲,是福是祸,一同担着便是,母后又何必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

“若我不再是皇后,又或是失了你父皇垂爱,你又该怎么办呢?”皇后的口吻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急切与不安,仿佛是在担忧女儿的前路,又仿佛是在探寻自己的归宿。

皇帝与皇后方才说了些什么,明颐不得而知,但她仍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后此时的灰心与无望。

明颐心中一震,轻声呼道:“您是我的娘亲啊,与身份地位无关的。”

皇后突然抱住明颐,低声呜咽起来。她心中不禁大恸,回想起自己的从前,她会因为明颐并非皇子而失望,会因为她儿时哭闹而气恼,后来也会因为她的不合心意而愤然。

人人皆言慈母之心。但或许,是不是她们母女之间,她才是那个并没有那么无私的母亲?

皇后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明颐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匀称,沉沉睡了过去……

宫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罗秋月自戕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在这样敏感的时节,皇后突然病倒,让人很难不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不过既然皇帝已经将此事加以定论,诸多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在捕风捉影中逐渐变得玄之又玄。

明颐照顾皇后,一夜未眠,清晨便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坐在毓庆宫的书案前,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连带着书上的字迹都模糊起来,便伸出手指轻轻按着额角。

恍惚之间,明颐闻到了一阵香气,清冽提神,连着头疼得也轻了许多。她有些迷离的眼神不知不觉便逐渐清明起来。

明颐抬了抬眼,见陆辰书案上燃起一支线香,升起氤氲的一缕白烟。初闻时是清冽而略微苦涩的菖蒲香,细细辨别又有些温暖醇厚的甘松香。

这香气……似乎是她熟悉的。

像是那日她在陆辰身上闻到的香气,只是他身上沾染的味道很淡,闻起来便少了些凛冽,只剩下甘松的温沉气息。

她想起从前在古书上读过一个香方,以菖蒲根、当归、杏仁、芸香等香料,可制成一味合香,唤做窗前省读香。读书有倦意焚之,可清心醒脑,所以为士大夫所青睐。

明颐虽没有用过这种香,但依照古书上记载的配方,她觉得很像是窗前省读香。

从前陆辰教他们读书时,似乎并没有焚香的习惯——明颐思及此处便有些窘迫,他这样的七窍玲珑心,定然是发觉了她读书时神思倦怠,所以才有意燃了这支醒神的香。

她心中忐忑,暗自打量着陆辰的神情——依旧眉目温隽,波澜不兴。

其实陆辰的余光注意到小姑娘有些不安地看着他,意识到她似乎会错了意,眼中几不可查地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他的确是有意为之,不过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皇后抱病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今天早上见明颐脸色不好,便知她如今诸事缠身,昨夜定然是没有睡好。

陆辰深知她不是矫情的性子,不肯随意告假。却也怜惜她的辛苦,所以不动声色地替她点了这炷香。

这窗前省读香是他平日里常用的。他公务繁多,时常忙到深夜,困倦时焚此香,便觉得精神好上许多。

待到日讲结束,众人收拾书卷准备离去。

明颐抬起头,正对上陆辰的目光。他看着她,温然道:“多保重啊。”

这几个字在旁人听来或许有些莫名其妙,可落在明颐的耳朵里却并不觉得突兀。

她明白他的关切之意,于是点了点头,报之一个清朗的微笑。

这种感觉很玄妙——他们明明不曾说过一句话,却又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

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留下了一个秘密……

……

数月以来,太医开的各种汤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皇后的病情却并无起色。

皇帝不时派内侍来探望皇后病情,自己却始终没有再踏入坤宁宫。

罗兴得了皇帝旨意,进宫向皇后问安。

一见皇后缠绵病榻、形容枯槁,与从前判若两人,心中也觉得酸涩不已,眼角便泛起泪光,关切道:“数月不见,娘娘怎的病得这样重?”

皇后苦笑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见殿内除了锦画再无旁人,泪水便不由自主的留下来:“许是我的报应罢。”

罗兴见她如此灰心,颇有几分不忍:“娘娘宽心。皇上已经说了是罗贵嫔疯癫无状,神志不清,那便不会怪罪娘娘,一个疯子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

“哥哥。”皇后转过头,一双泪眼看向罗兴:“本宫病了这些日子,皇上再不曾来过坤宁宫,他到底还是恼了本宫。”

“皇上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罗兴劝道:“皇上将事情都推给罗贵嫔,便是对娘娘有回护之意。如今又恩准臣进宫探望娘娘,说明皇上心里是在意您的。”

皇后的唇边有一丝凛冽的笑意,切齿道:“他哪里是回护我,他是在护着自己的脸面罢了。”

“这世上哪里有全无龃龉的夫妻?便是臣和内子,也是时常拌嘴的,但夫妻之间,即便争辩几句,却并没有记恨的道理。娘娘只管养好身子,来日方长。”

皇后哀戚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怕时日无多了。”

“妹子。”罗兴闻言亦伤感不已,也顾不得这许多礼数,由着心意唤了一声。他懊恼道:“都是臣的错,臣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让娘娘受罪了。”

皇后用尽全力坐起身来,喘息了片刻,方才勉强理匀了气息。两行清泪自她的眼中流下,哽咽道:“哥哥,我自知是不能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明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待我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宫里孤苦无依,你是她的舅舅,我求你替我好生照看她,一定要让皇上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下半生有所倚仗。”

她骤然说了这么多的话,已是力竭,只能靠在枕头上,大口的喘息着。

罗兴思虑片刻,起身跪下,郑重道:“臣斗胆,替犬子罗岳求娶公主。倘或娘娘不弃,便是亲上加亲。有臣在,定然不叫公主受半点委屈。”

“岳儿是个好孩子。”皇后点点头:“但我总要问问明颐的意思。我只求她寻一个待她好的夫君,不要再过我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她似是想起这些年的诸多委屈,说罢便低声呜咽起来。

罗兴亦垂泪应道:“娘娘一片苦心,臣都明白。娘娘放心,无论您与公主如何抉择,臣这个做舅舅的,一定尽心护着公主便是。”

皇后艰难地点点头,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她闭上眼睛,有泪水悄然流下。

[1]韩愈:《调张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