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自从开了榜,李知为每天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开始顾及着宋其修没上榜,还只是偷着乐。结果宋其修本人心宽得很,大言不惭地说三年之后再战,如果还是考不上,那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业了,毕竟平京半数以上的漕运生意都是他家的。
开榜之后,便有不少人来清水巷相看人,不过看的不是顾准,而是李知为。李知为每天都乐呵呵地迎来送往,顾准门前倒是门可罗雀。
刚开始顾准还纳闷,在贡院门口时还有人争着抢着要她做女婿,这才几天她就成狗不理了。后来转念一想,这对她来说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
当然,此时的顾准还不知道,平京适龄女子的抢亲竞赛圈中早就流传遍了她已经被裴家“预定”下来的事。
中榜之后的好事接踵而至,先是各家上门相看李知为,送来了不少瓜果吃食,顾准跟着蹭了好几天,连饭钱都省了。接着又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房主敲锣打鼓地来祝贺,强留他们再住些日子,好歹也过了殿试再走,给这两间茅屋沾沾喜气,多住的日子连房钱都不用给了。
那房主敲锣打鼓地进门时,顾准都怀疑要是李知为有根尾巴,这时候大概已经翘上去捅破天了。她在这几天里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情冷暖的变幻莫测,只得无奈一笑。
会试于二月二十五揭榜后,三月初一的殿试接踵而至。因为今年豫王在京,景宁帝便钦点了豫王和吏部尚书周邦佶担任读卷官[1],监试官则由左都御史唐维周出任。
殿试之日的早上,顾准四更便起了身,穿戴好礼部发下来的圆领大袖襕衫,匆匆用过早膳后便同李知为一齐赶往午门。
五更方过,午门正门前已经站了一片身穿绯袍官服的官员和白色襕衫贡生,红与白在夜色中泾渭分明,两群人各站各的。
时候尚早,早市上的小摊方才在生火,各处城门尚未开启,御街上还是空荡荡的,除了偶尔有二品以上的大员乘坐马车过来,马蹄缓慢地踏在尚有余露的青石板上,拖着马车的轴轮穿行在杳无人影的御街上。
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鸡鸣,顾准抬目望去,只见裴则明提着一盏灯从不远处走来,给身后的唐维周引路。
他手中提着一星灯火,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顾准站在另一侧的黑暗里,破晓前微寒的风擦着她的脸颊滑走。
巍峨的皇城里突然传来响动,顾准收回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午门洞开,里面出来几个掌灯内侍来引各位官员进宫,官员们随着掌灯内侍陆陆续续进入候朝房待漏[2]。
待所有官员都入了午门,这才轮到贡生们。
各位贡生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站定,因为殿试不再进行抄检,待轻点人数完毕便可进入午门。这一来是因为,殿试不黜落的正常情况下贡生都能获得进士头衔,因此朝廷要给贡生留体面。二来么,则是因为殿试是由天子出任主考官,想必也没有人有胆量在天子眼皮底下舞弊,一旦被抓到,就不是黜落或者禁考那么简单了。
顾准敛了敛神色,跟同侪们一齐进入了午门。浩浩荡荡的百十来人行过金水桥,停在奉天门前。
因为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周围都是黑幢幢的一片,身处禁中反倒感觉不出来此处的权势逼人。
又过了一会儿,天边开始晕出淡淡的紫色,宏阔的建筑才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露出真容,红墙黄瓦正沐浴在晨曦中,眯着眼睛看时,明黄的琉璃瓦上跳跃着千千万万个光点。
朝钟的声音是格外肃穆沉厚的,一敲之下,浑厚的声音如同水波散开,一波一波地荡开了将明未明的天色。
顾准透过洞开的奉天门向里面望去,文武百官按照往常礼仪侍立,她一眼便在那群人中看见了裴则明。他身穿大襟斜领的麒麟袍,头戴四梁朝冠,手持象牙笏牌,如山一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淡淡地凝视前方。
她将目光移回,几日前听裴则灵说他被停职查办了,也难怪那日他竟得空去看了开榜,如今停职已将近半月,可能也快复职了。
恰在这时传来一短二长的击掌声,身穿皮弁服的景宁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立时肃容,向景宁帝行叩头礼。在一阵呼声震天后,排列在奉天门外的近百名贡生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穿过了奉天门,进至奉天殿前的丹墀内,呈东西向列队,面朝北站定肃立,贡生皆穿着白色澜衫,从奉天殿的高处看下来,满目衣冠胜雪。
顾准垂着头,抬眼往上觑了觑,景宁帝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双手搭在膝头,隔得太远了,她也没看清天颜是个什么模样,只瞧了个大概,人在累缎重绣的华服下看起来略显单薄。
景宁帝抬了抬手,这是开始颁赐策题了。内侍何瑞贤接过策题传捧置于策案上,再由鸿胪寺序班将策案齐眉高举着,从奉天殿高台的左侧台阶下来,并把策案置于奉天殿中间的通道上。
丹墀内的贡生们在礼赞官的主持下行五拜三叩头礼,行礼完毕后,分列序立。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奏礼,奏礼完毕后鸣鞭。
此后皇帝和文武百官先行退朝,由金吾右卫在丹墀内摆放试桌,礼部的官员开始分发策题,诸位贡生拿到策题之后便可就桌答卷对策。
今年的策题是由景宁帝亲自拟定的。大梁承平日久,又一味歌舞升平,特别是太后听政的十数年间,纵容外戚阉党作乱,西北边境又有奚丹频繁侵扰,各种问题积重难返。
景宁帝便要求考生于吏治,边防,和赋税三个方面提出解决之道,如果答策切实可行,将采而用之。
顾准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开始提笔作答。
大梁的官与吏流品泾渭分明,世祖时先是规定了胥吏不能当御史,后又不准考进士[3],这么一来便限制了胥吏的出身,致使官与吏之间有了清浊高下之分。只要身处胥吏流品,无论如何有才有德,想要向上攀升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然而,大梁的一切文书簿籍,例案掌故,却全要经胥吏的手呈递向上。倘若这些人也自认流品卑污,因此而自甘堕落,舞弊作恶,长此以往,自然难保政治清明。若能打破流品的观念,重用胥吏,甚至破格提拔其中的有用之才,自然可去浊还清。
至于边防,奚丹乃是游牧民族,并不擅长打攻坚仗,他们的优势在于利用骑兵进行长途奔袭和迂回包抄,在战术上惯用设伏打援,长于掠地而短于攻城。故而应当在边境坚壁清野,筑城固守。
此外,两国之间的交流方式除了刀剑,就是商品。奚丹由于地处荒漠,粮食匮乏,若遇上天降暴雪的年份,边境必将陷入战乱。若是能与奚丹进行商贸往来,用大梁的丝帛、茶叶和粮食去交换奚丹的马匹,用于训练骑兵,那么边境的燃眉之急可稍有缓解。
至于赋税么,顾准顿了一顿,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
这世上许多道理,每个人都明白,但要想把细枝末节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该如何整改赋税,景宁帝必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需要一个契口。
这个契口,她该不该递上去,又或者,该怎么递上去?
顾准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又怕笔捏在手里墨水滴到卷纸上,便暂时先把笔搁了下来。
这让周围的贡生们都坐不住,忍不住微微侧着头用余光来观察她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咂舌,这就写完了?
不远处的武楼的丹陛下,唐观探究地打量着顾准:“这才什么时辰,就写完了?”
裴则明抬眼看了看日头,天空澄澈得很,云朵轻柔得像棉絮似的,回道:“巳时。”
他们今天除了来走个过场,参加殿试,还有一桩要紧事便是进宫来请罪的。春闱的案子还压在刑部动弹不得,春闱结束后的《会试录》得等着裴则明来撰修,都察院和大理寺还有一大摊事得处理。
特别是大理寺,原本有两位少卿顶缸,一位半年前回家丁忧,一位现在停职查办,公文都没人处理。下面人全一股脑儿地递到大理寺卿李赟的案头,才短短半个月,办公的地方都没地方下脚了,逼得李赟连上数十道折子,转到内阁要求放人,就算不放人,戴着脚链镣铐也得把人薅回来干活。
没等内阁表态,景宁帝就先松了口,裴则明和唐观立马就来请罪了,刚在乾清宫请完罪正准备从西华门出去,经过奉天门广场时,便稍停下来看一眼,没成想一来就看见顾准搁了笔。
唐观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把头埋进肩膀窝里,闷闷不乐道:“真不想回属衙,那么多公文,还不得批死我。”
裴则明笑了一笑,没搭腔。
唐观见状,攒眉道:“你们都察院倒是没有那么多公文要批,一天到晚净写些折子弹劾人。”
裴则明仍旧没说话,目光平稳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的顾准又重新把笔提了起来,既然是要割开一条口子,那不如就直接豁到底,刨开腐肉,剜去脓疮,才能大病得愈。
顾准交卷时,刻漏上的时辰恰巧是申时,她在东角门上交了卷,就得穿过左顺门从东华门出来。
当她刚跨过左顺门时,刚议事完毕的内阁大臣们正从文华殿出来,正穿过左顺门到里面去,顾准只得退至一旁侍立,无声地躬身揖了一礼。
唐维周一眼便瞧见了站在红墙下的顾准,融融的暖阳打在她肩头,整个人都在阳光里染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礼部尚书章弘典也在列,开榜那日他对这个后生是有印象的,待走到近前时,便和煦问道:“这么早就答完了?”
顾准在那片光煌里微垂下眼睫:“是。”
内阁的诸位大臣闻言,都停下了脚步,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后生。
唐维周微微掀起眼帘看了一眼,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走在前列的翁识舟促道:“皇上还在东暖阁等着,诸位还是移步吧。”
于是内阁大臣们便拔步走进了左顺门,顾准长吁了一口气,这才从东华门出了宫。
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御街两侧的杏花已经凋谢了,桃花和李花却开得正盛。
作者有话要说:[1]读卷官:因殿试是由皇帝主持的考试,故负责阅卷的官员不能称考试官,又因其负有为皇帝读卷以供皇帝钦定一甲三名的职责,故被称为读卷官。
[2]午门上设有朝钟朝鼓,由钟鼓司的太监掌管,“待漏”就是听到朝钟朝鼓响了就是到了上朝时间了。
[3]胥吏就是古代政府的基层办事人员,这两条是成祖朱棣规定的。官员流品的观念始于元朝,到明成祖朱棣时确立,后来张居正改革的时候有提到过要重用胥吏,而且后面女主关于赋税方面的意见也参考了一部分张居正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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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句题外话:昨天查了很多资料,导致没有按时更,先表演一个滑跪~另外,由于这几天一直在更文,都没有时间整理细纲,所以先决定用周五和周六来整理一下细纲,中间可能会修一下文,修改一些遣词造句和错别字,内容方面不会有啥改动的,然后周日再开始更文(再次表演一个滑跪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