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声桓、李成栋的反清归明 第二节 李成栋以广东全省反正

1648年(顺治五年,永历二年)四月,清两广提督李成栋反清复明,这是继金声桓、王得仁江西反清之后又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李成栋曾经参加明末农民起义,绰号“李诃子”,长期跟随李自成的部将高杰(绰号“翻山鹞”),后来随高杰投降明政府,弘光时任徐州总兵。1645年高杰在睢州被许定国刺杀,清兵南下时,李成栋奉高杰的妻子邢氏投降了清朝。在清廷进兵江南的过程中,李成栋奉命率部沿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一线进攻,为清方收取了大片疆土。特别是在清方第一次进攻广东和广西部分州县的战役中,李成栋起了关键作用。他自以为功勋卓著,两广总督一职非己莫属。不料清廷在任用汉人官职上总是优先选用所谓辽人。同李成栋一道从福建入广的汉军总兵佟养甲属于辽阳世家,这个家族自明初以来不少人担任过卫所军职。努尔哈赤进攻抚顺时,他的同族兄弟佟养正叛变投降,佟氏家族因此遭到明政府的严厉迫害,一部分在辽阳被杀,一部分押进山海关内拘禁。佟养甲的父亲佟押进关内受冤而死,养甲为避祸计改姓名为董源投入左良玉幕下谋得一个督理盐饷的差使。1645年清军南下,他投靠清朝,恢复姓名,立即受到满洲贵族的信任。占领广州以后,尽管他没有多少军队,也没有多大战功,却被任命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李成栋只被任命为两广提督,不仅无权过问地方政务,而且在军事行动上还要接受佟养甲的调度和节制,两人原先的同僚地位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清廷重用“辽人”而作出的不公平的待遇,对于野心勃勃的李成栋是难以忍受的,内心的不满逐渐积累起来。到1648年正月江西提督金声桓、副将王得仁反清归明的消息传来时,李成栋认为时机成熟,决定反正易帜。四月十五日,他在广州发动兵变,剪辫改装,用永历年号发布告示,宣布反清归明;总督佟养甲仓皇失措,被迫剪辫,违心地附和反正。广东全省都在李成栋的部将控制之下,各州县官员望风归附。广西巡抚耿献忠也在梧州同梧州总兵杨有光、苍梧道陈轼率部反正,并且立即派使者进入南明辖区报告两广反清归明,接着李成栋的使者带来了正式贺表和奏疏。当时,永历朝廷正处于艰难窘迫之中,广东全省和广西已失府州的突然反正简直是喜从天降,开初都不敢相信,经过几天的探听,特别是原已降清的广西巡抚曹烨、高雷巡抚洪天擢等人前来朝见,说明原委,永历君臣才解除了疑虑,顿时一片欢腾,收拾逃难行装,准备重整河山了。

李成栋决策反清归明经过一段密谋策划,内幕情况在南明史籍中记载纷歧。促成他决心反正的原因除了上面说过的清廷歧视政策以外,还有三个原因:一是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等人的誓死抗清,杀身成仁,使他这位明朝降将不能无动于衷,尽管他亲自镇压了这些起义,良心并未完全泯没。二是在广东的一部分原明朝官绅如大学士何吾驺、吏科都给事中袁彭年等人心不忘明,当他们察觉李成栋同佟养甲(实际上是同清廷)有矛盾对,立即抓住机会暗中策动李成栋反正。三是成栋爱妾赵氏以死相激成为反正的导火线。下面就史料纷歧较大的后两点作必要的阐述。

何吾驺、袁彭年等人的幕后策划和参与密谋确有其事。何吾驺,香山县人,崇祯年间已入阁任大学士,隆武时继黄道周为首辅,兵败之后逃回广东。许多史籍说他参加了绍武政权,未必可信。瞿式耜记载酝酿拥立桂藩时,两广总督丁魁楚还在动摇观望,直到收到何吾驺的信后才拿定主意,可见何吾驺是主张拥立朱由榔的。清军入广以后,何吾驺虽然没有起兵抗清,但他并没有出仕清朝,而是以在野的身分暗中展开策反工作,“密通书于故吏潘曾纬、洪天擢,相机说成栋举事”。到李成栋反正前夕,他才亲自出面,和另一位原任明朝大学士黄士俊应李成栋的邀请“就议密室”。成栋表达了自己决心反正的意向时,“公(指何吾驺)亟相率下拜,曰:‘公言及此,我太祖高皇帝之灵,宗庙社稷之福也!’于是督公(指李成栋)下令归版籍,迎乘舆,以端州为行在所”。由此可知,何吾驺作为两朝元老,在策动和赞决李成栋反正上是起了重要作用的。袁彭年曾在崇祯、弘光朝任职推官、给事中,隆武时任吏科都给事中。清兵入闽后投降,任清广东学道;顺治四年五月因广东布政使耿献忠升任广西巡抚,袁彭年由佟养甲题请补授广东布政使。按明、清定制,布政使掌管一省行政、财政,袁彭年即利用这一权力成为李成栋密谋反正的核心人物之一。据记载,李成栋曾“同署藩司袁彭年、养子李元胤登楼去梯,相谓曰:吾辈因国难去顺归清,然每念之,自少康至今三千余年矣,正统之朝虽有败,必有继起而兴者。本朝深仁厚泽,远过唐宋。先帝之变,遐荒共悯焉。今金将军声桓所向无前,焦将军琏以二矢复粤七郡,陈将军邦傅虽有降书而不解甲,天时人事,殆可知也。又闻新天子在粤西,遣人瞻仰,龙表酷似神祖,将相交和,神人共戴。若引兵辅之,事成则易以封侯,事败亦不失为忠义”。永历三年五月南明朝廷赐给左都御史袁彭年的诰命中有这样的句子:“以风波仅存之身,遘鼎玺屡迁之际。矢丹心而贯日,运神臂以擎天。去梯密画,时帝闻之;给印沉几,无卿比者”,明确肯定了袁彭年参与李成栋反正密谋的功绩。其他史籍也记载了袁彭年同李成栋勾结,谎称府库空虚,不发军饷,为李成栋制造兵变的情况。南明一些史籍坚决否认何吾驺、袁彭年等人参与李成栋反正,是出于派系斗争的需要。那些一直跟随永历帝的朝臣惟恐广东反正来归的官绅将在改组的朝廷中占据重要职位,阻碍自己晋身之阶。他们既不敢指斥手握重兵的李成栋等“东勋”,就竭力抹杀参与反正的文官的作用。如时任永历朝廷广西巡抚的鲁可藻就断言:“若诸文官,绝无预闻反正者。”他特别针对金堡推崇袁彭年在反正文官中功居第一的说法批驳道:“袁彭年实未一预。”行人司行人王夫之因为同以袁彭年为首的“五虎”沆瀣一气,在所著《永历实录》中肯定了袁彭年参预反正密谋,而对何吾驺则恣意贬斥,如说“吾驺降清,思以文望动人,得复大用,乃撰□□□史,称述功德,内书:‘楚贼何腾蛟遣张先璧入寇。’镂板行于岭外”。甚至说“吾驺富甲东南,销银为小山,高广丈余,凡十余所,露置宅院隙地。成栋兵初至,欲凿取之,不能动”,这简直近乎天方夜谭了。古语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何吾驺始终为明,袁彭年大节有亏,就策动李成栋反清归明而言,事实俱在,不容否认。

关于李成栋的爱妾以自刎激发成栋反清复明事,在南明史籍中也是一个记载很多而众说纷纭的问题。钱秉镫不相信这种说法,在所著书中写道:“或云:成栋取两广,收印信数千颗,独取总督印密藏之。一爱妾揣知其意,劝举事。成栋拊几曰:‘如松江百口何?’成栋松江人,时孥帑在焉。姬曰:‘丈夫不能割爱乎?请先死君前,以成君志。’遂自刎。成栋哭曰:‘我乃不及一妇人!’乃与袁彭年、张调鼎谋,辇金赂要人,以取孥帑之在松江者。将发而金声桓以南昌变。……”接着,钱秉镫声称:“然予所闻于反正诸公者,实不然也。”

钱氏史笔远较王夫之、蒙正发等人正派,尽量忠于事实,但是这件事他没有弄清楚。李成栋并不是松江人,他的家属却因为他曾任清朝松江总兵而留在该地。顺治四年(1647)五月两广总督佟养甲给清廷的题本揭帖中说:“职查提督臣李成栋既须在粤镇守地方,而家眷尚寄松江。即杜永和等家属亦果见居松江。各官眷丁在彼支给饷银,而在此所费亦复不减。不如搬取以归一处,既免叠支之费,又使戮力戎行者室家完聚,而无内顾之忧。”大概经清廷批准之后,李成栋等人即派官役前往松江迎接家属,取道长江、赣江入粤,途经南昌时金声桓、王得仁已经反清。李成栋的家属目睹了江西反清势力的高扬;金声桓反正之后曾经写信策反李成栋,自然也很可能趁机做些劝说工作。李成栋的爱妾赵氏到达广州时,成栋正在密谋策划反清归明,赵夫人不知内情,私下怂恿成栋举兵响应江西。李成栋惟恐走漏消息,厉声斥责赵夫人胡言乱语。于是,演出了一场死谏的悲壮剧。时人邝露作《赵夫人歌》记其事,后记中说:“永历二年闰三月十五日,东粤始复冠裳。廿有五日,过谒何夫子(即明大学士何吾驺),见其述忠媛赵夫人事甚悉,率尔漫赋。”歌序中说:“夫人神明之胤,食氏广陵,敦说诗雅,明古今治乱之数;歌舞独步一时,非天朝将相,莫币蹇脩。时督院李公,镇抚三吴,感夷吾白水之辨,杂佩以要之,素琴以友之,不啻青鸟翡翠之婉娈矣。毋几何,两都沦陷,公服受事,系粤宅交,潜运忠谟,效狄梁公反周为唐故事。几会辐辏,乃遣使迎夫人。夫人至,脱珈捐珮,扬衡古烈,劝公迎驾邕、宜(指广西南宁一带),为诸侯帅。言泛长江,过彭蠡,讴吟思汉,不谋同声。天下脱有微风,义旗将集君所矣。公筹画已定,不肯少泄。翌日,设醴寿公,跽申前请。公惧壁间有人,叱曰:军国大事,出于司马,牝鸡之晨,将就磔矣。夫人谢罪归院,卒以尸谏,血书藏于衵服。浃旬之间,西迓乘舆,复我汉官,如运诸掌。香山何夫子传记其事,命露作歌。盖王化始于闺门,俟采风者择焉。”李成栋反正十天之内就有何吾驺为赵夫人作传,又命门人邝露作歌,可见确有其事。

广东反正之后,永历帝下诏封李成栋为广昌侯,佟养甲为襄平伯,升耿献忠为兵部尚书。不久,又晋封成栋为惠国公。成栋派使者迎请永历帝移跸广东,他的初意是以广州为行在,大学士瞿式耜等认为朝廷若迁至广州,势必为反正官员操纵,表示强烈反对,最后才决定以永历帝即位的肇庆为行在。1648年(永历二年、顺治五年)六月初十日,朱由榔由广西南宁起程,前往肇庆。李成栋先派养子李元胤到梧州迎接。八月初一日,朱由榔乘船到达肇庆,李成栋郊迎朝见,在行宫中预先准备白银一万两,供永历帝赏赐之用。

李成栋反正初期,对永历帝相当虔诚,颇能尊重朝廷,恪守臣节。尽管广东全省和广西梧州等地是由于他反正而归入南明版图,他却主张地方官员应该由朝廷任免,嘱咐布、按二司说:“皇上到,造册一本送部,或用,或不用,或更调,听部为之。”可是,没有过多久,李成栋就发现永历朝廷从上到下窃权弄私,几无功过是非可言。拿封爵来说,朝廷因他反正功高封为公爵,据守广西一隅的思恩侯陈邦傅立即攀比,自称“扈驾”有功,要挟朝廷加封,永历帝竟然同意封为庆国公。权臣文安侯马吉翔为了显示自己可以左右朝政,对成栋说:“上念贵标诸镇将从公反正,功不可泯,尚未颁爵赏。烦疏姓名,以便上闻。”李成栋开了个名单给他,马吉翔当着他的面缮写奏疏封进,不一会,永历帝就依吉翔所拟诏封杜永和为江宁伯、阎可义为武陟伯、张月为博兴伯、董方策为宣平伯、罗承耀为宝丰伯、郝尚久为新泰伯、黄应杰为奉化伯、杨大甫为乐安伯、张道瀛为镇安伯,范承恩、杨有光、叶承恩、马宝为都督同知。李成栋对马吉翔的威福自操深感不满,回到住所叹息道:“人言马皇帝,岂不信哉!懋赏不典也,五等显秩也,爵人于朝,与士共之。乃于一座之顷,呼吸如意,何其神也?我弃老母、幼子为此举,惟望中兴有成,庶不虚负,今见权奸如此,宁有济哉!”至于用人行政、兵马钱粮等问题,由于广东的反正,既扩大了来源,也增加了磨擦。

佟养甲的参与反正本来就是被迫的,永历朝廷虽然封他为襄平伯,挂了一个管理中军都督府事的空衔,实权完全落入李成栋的手里。他不甘寂寞,上疏水历朝廷说:“疑臣则杀之,不疑则任之,何能郁郁居此?”朝廷只是“优诏”应付,不给他任何实际职务。佟养甲既怀念清廷的宠信,又明知在永历朝廷内备受猜忌,就暗中派人递表给清廷说明两广事变的情况,同时请派兵南下,自己充当内应。不料使者在路上被李成栋部卒查获。成栋养子李元胤当时担任锦衣卫都督同知提督禁旅,密奏永历帝以祭祀兴陵(即朱由榔之父老桂王朱常瀛墓)为名派佟养甲前往梧州,预先在佟的座船必经之处设下伏兵,擒杀养甲。随即把佟养甲的亲信全部处斩,以清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