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马嵬兵变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称帝，是为唐肃宗。逃到四川的唐玄宗则被尊为太上皇。一年多以后，至德二年（七五七年）十月，唐玄宗接到儿子唐肃宗的上表。上面写着：托赖天威祖灵，我已经收复长安，现在请您还京。您回来之后也别当太上皇了，仍然当皇帝，我重新回东宫当太子。收复长安当然是唐玄宗做梦都盼望的事了，而回去再接着当皇帝恐怕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唐玄宗是不是要欣喜若狂了？完全没有。唐玄宗看了表文之后紧张得不行，思前想后，他写了一封回信，说：请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吧！我就在这儿养老，再不回去了。大家可能不明白，这么好的事，玄宗怎么会不顺意呢？因为唐肃宗这封信写得太不真诚。当年刚跑到灵武三天，气还没喘匀就忙着当皇帝，现在连长安都收复了，倒说出自己重新当太子这样的鬼话，谁信呀！那么，肃宗为什么这样表态呢？说明他对自己子夺父位、擅自称帝感到不安。玄宗一个卸任的太上皇，让现任皇帝感到不安，他心里能踏实吗？再说了，肃京说让玄宗回去当皇帝，他自己当太子，玄宗如果真的回去，那不等于认可了这个方案，公然回去和儿子抢皇位吗？这就更要不得了。所以玄宗当然不能答应。可是，就算不答应，玄宗心里也还是紧张啊！他赖在四川不走，儿子会不会认为他想另立中央，搞割据呢？怎么做都不对，所以，自从接到这个表文之后，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怎么办呢？

幸好，没过几天，从长安又来了一个贺表，这次不是肃宗的了，而是以群臣的名义写的。上面讲：“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一看这封贺表，唐玄宗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马上下达命令，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这封贺表怎么有那么大作用呢？因为它写得太好了。一共二十七个字，写出三方面的内容。第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是说当年太子在马嵬驿不走，那是因为群臣挽留，后来在灵武称帝，也是因为群臣劝进，总之，太子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不尊重唐玄宗。这话虽然也是鬼话，但是好歹给玄宗一个面子，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他们父子间的感情矛盾。第二，“及今成功”，是说如今肃宗率领将士血战取胜，夺回两京，所以，当皇帝也是应该的。这是宣扬肃宗当皇帝的合法性，也是给玄宗吃一颗定心丸。因为愈有底气的人心胸愈宽大，只有皇帝觉得自己的帝位来得光明正大，才会不去猜忌太上皇，玄宗也才会觉得安全。第三，“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是说肃宗朝夕思念玄宗，请玄宗还京颐养天年，这就是拿父子亲情和孝道说事了，太上皇和皇帝是父子关系，儿子孝养爸爸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做爸爸的怎么可以待在外边不回来，难道是对儿子有意见不成。这个理由无法拒绝，所以，玄宗只能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大家可能会说，这两封信水准相差很大啊！没错，因为不是一个人写的。前一封是肃宗本人写的，后一封信是他的高参李泌。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德宗时，官至宰相，封邺县侯，世人因称李邺侯。多谋略，曾为肃宗筹划平叛安史之乱。好神仙道术）写的。这个李泌，可是唐朝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才智之士。李泌从小就号称神童，七岁那年，唐玄宗召他进宫。李泌来的时候，恰逢玄宗和宰相张说一起看下棋。见到小神童，玄宗就让张说考考他。张说说，你既然号称能文，就用“方、圆、动、静”这几个字来说几句话吧！李泌说，您能给我举个例子吗？张说不是在看棋吗？就随口说：“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你就按照这个套路来。小李泌听完，应声答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材，静若得意。”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他已经不是在讲棋，而是讲人生的哲理了，一个七岁的童子，能有这样高远的境界，真是奇才。就是当年的这个神童，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当了唐肃宗的高参。他可是把玄宗父子的心思都揣摩透了，他知道，肃宗这个皇帝毕竟是战乱之中自封的，在合法性上有欠缺，需要请玄宗还都，双方举行正式的交接仪式，他心里才能踏实；而玄宗作为政变下台的太上皇，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充满担忧，也需要还都，明确身份才是个了局。两人既然没有什么原则冲突，关键不就在遣词造句了吗？李泌这才开动脑筋，写了那道两边都能接受的贺表。这个贺表固然让父子俩都没话说了，可是，还没有回长安，父子两个人就都藏了这么多心机，恐怕连我们都要替玄宗捏一把汗了，他的未来会好吗？

果然，刚到凤翔，肃宗就给玄宗一个下马威。怎么回事呢？玄宗从成都出发时，本来是带着六百多禁军护驾的。可是，刚到扶风（凤翔），离长安还有好几百里呢，唐肃宗就派兵来接驾了。他派了多少人？三千名精兵。这三千名精兵一看见玄宗带的那六百人，马上就把他们的武器给缴械了。没了武器，那禁军不就成废物吗？这时候，那三千名精兵发话了，弟兄们一路辛苦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自便吧！把这六百人就地解散。这哪里是接驾呀，简直就是武装押送。可想而知，玄宗心里有多郁闷啊，可是，虎落平阳，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自我解嘲说，本来到了这儿，也不用护驾了。玄宗的武装一解除，肃宗才终于放心，亲自到咸阳的望贤宫接驾。

上一回讲过，咸阳的望贤宫可是唐玄宗出逃长安时的第一站，当时炎天暑热，仓皇逃命，是何等狼狈，这次重返故地，场面可不一样了。肃宗先安排玄宗登上望贤宫的南楼，他自己则把象征皇帝身份的黄袍脱掉，改穿一身象征臣子的紫袍，从马上下来，小步跑到楼下，对着楼上的玄宗手舞足蹈。这叫什么？这叫拜舞。唐玄宗一看这场面，赶紧从楼上下来，搂着儿子就哭，肃宗也跪下来，捧着玄宗的脚，呜咽流涕。为什么肃宗要捧着玄宗的脚啊？这就是胡人的习俗了。表示特别尊敬。父子俩都哭得差不多了，玄宗跟左右要来黄袍，亲自给肃宗穿上。肃宗呢？趴在地上不起来，拼命推辞。这时候，唐玄宗说：“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余齿，汝之孝也！”天数、人心都在你那边，连我能够回来颐养天年也是拜你所赐，你还有什么可推辞的呢？这句话说完，唐肃宗才终于不再推辞，把黄袍子穿上了。左右士庶千余人更是山呼万岁。经过这么一番仪式，皇帝与太上皇的名分基本上就算过了明路，肃宗也很高兴，表演得就更来劲。一年半以前，玄宗一行不是还像叫花子一样吃百家饭吗？这一次，肃宗亲自扶着玄宗登上正殿，然后由尚食官献上御膳。而且，肃宗还先尝了一口，这才献给玄宗。

第二天早晨，要离开咸阳，赶往长安了。肃宗又亲自给玄宗牵马。玄宗哪敢摆这个架子，赶紧让肃宗也上马。肃宗倒是听话上马了，但是，他不走主干道，他溜着边走，在斜前方给玄宗引路，把个孝子的角色都给演绝了。看到这番场景，玄宗对左右说：“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大家听完这段话有什么感想呢？给《资治通鉴》做注释的史学家胡三省曾经评论说：“玄宗失国得返，宜痛自刻责以谢天下，乃以为天子父之贵夸左右，是全无心肠矣。”认为唐玄宗经过这么一场大磨难，应该痛加悔过，好好反省自己，怎么能对天子之父的身份表现得沾沾自喜呢？那么，玄宗是不是真的像胡三省批评的那样全无心肠呢？不是的，他太有心肠了。他知道，此后要在儿子手下讨生活了，所以，除了时时刻刻注意讨好儿子，表现出一副极度满足、再无野心的样子之外，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玄宗当了近五十年太平天子，一贯骄傲自负，现在被迫说这种违心的话，心里的痛苦恐怕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初返京城的唐玄宗，心情自然是十分复杂。但是不管怎么说，颠沛流离的生活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虽然百无聊赖，但毕竟波澜不惊。那么，回到熟悉的兴庆宫里，唐玄宗生活得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