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痛追败因还自省

黎明时分,雨过天晴,大臣们纷纷聚在未央宫前殿的塾门等候早朝。昨夜的雷雨对长安酷热的天气没有丝毫影响,廷尉走进塾门回廊时,就远远地看见田蚡正和韩安国说话。他遂来到二人面前,低声道:“禀告丞相,御史大人,大事不好了。”

眼下最大的事会是什么呢?田蚡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王恢出事了。昨夜藉福回府后,就向他描述王恢神色恍惚的样子,他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可这话他是不能先说出口的,他脸上立时充满了惊讶:“何事让大人如此惊慌?”

“大行被雷击身亡,身体烧成一堆灰烬了。”

“啊?竟有这等事?”田蚡拉着韩安国,与廷尉一起来到塾门外,“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快说说,待会儿上朝后,才好向皇上禀奏。”他还特别强调,只说王恢是怎么死的,其余不必涉及。

廷尉立即明白了田蚡话里的意思,那就是不要将藉福探监一事说出去。于是他遂将王恢如何神志迷乱,如何狂呼天雷,如何被天火烧死的情景叙述了一遍。末了,他惊奇道:“二位大人,你们说怪不怪?怎么他想着雷电,雷电就真来了呢?难道真如董仲舒大人所言,那是遭天谴了?”

韩安国素来重人事而轻天命,因此不愿把王恢之死归咎于天谴,他认为只是一种巧合而已。

“大人何出此言?王恢获罪,乃大汉律法所致,此乃人道;雷电劈击,乃阴阳气动之功,此乃天道,二者各循其常,天谴之说,乃蛊惑人心之言,岂可信乎?”

“韩大人所言极是。”田蚡表示肯定。

这赞同中蕴含着田蚡复杂的情感。王恢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从道义上讲,他在太后面前尽了力,对王夫人有过回应;从内心上说,这雷击去除了他收受千金的心病。因此,他眼下最迫切的愿望是,让这件事尽快过去。

而廷尉就不同了,他最怕的就是皇上将王恢之死归咎于他的疏于职守,因此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分析并没有使他的内心有丝毫轻松。三人说着说着,上朝的时间就到了。

王恢之死自然成为今天朝会的议题,廷尉带来的消息,让刘彻又吃惊又疑惑。他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他没有料到,这位曾当殿立下军令状的大行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而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将此事归于巧合,似也无可厚非,何况他对天谴之说也是信疑参半的。但他还是不能原谅廷尉,这件本来可以彰显大汉律法权威的大案,可就这样在大火中结束了。

他正要说话,却见包桑急匆匆地进来,在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呼吸也顿时沉重起来,他要包桑速宣廷尉长史进殿。

廷尉长史的脚步有些仓皇,手中的笏板也颤颤巍巍。他来到殿前,断断续续,句不成语地奏道:“启奏皇上,王恢夫人……在府中……悬梁自缢了。王府府令到廷尉府报案,认为王夫人死得蹊跷,恳请彻查。微臣不敢拖沓,特来禀明陛下。”

刘彻将气愤的目光转向廷尉,厉声问道:“一夜之间,连失两条人命,你这个廷尉怎么当的?”

廷尉来不及细想,就跪在大殿中央慌张道:“都是微臣考虑不周,微臣罪该万死。”

“你不必再说了,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足见你难履其职。传朕旨意,廷尉渎职失责,本该免职,姑念王恢之死有因,暂不追究,命你查清王恢夫人自缢原因,戴罪立功。”

“谢皇上。”廷尉谢过之后,就匆匆出殿去了。

散朝以后,刘彻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议事。

事实上,当皇上要他留下的时候,他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从上朝之时起,他虽然站在朝堂上没有说话,心却一直没有停止对此案的思索。因此,这次谈话与其说是回答刘彻的提问,倒不如说是韩安国自闽越战事以来第一次就朝廷大计一次总的阐述。

“陛下襟怀,旷若瀚海,微臣不胜感激。然依臣观之,马邑之误,非王恢一人之罪,臣等亦有失察、屈顺之责。倘若微臣当时直言明晰,陛下兼听慎思,当不至于仓促出兵。兵法云: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称胜者,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正所谓,千里之行,积于跬步。自建元以来,我军兵力虽日益强盛,然尚不足以镒称铢,勉强为战,此大忌也,还望陛下明察。”

痛定静思,刘彻听起韩安国的话比廷议时要顺耳多了,身体不自觉地向前移了移:“现在看来,朕对匈奴之战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田蚡、王恢顺了朕的意思,以致有今日之误,此朕之不慧也。爱卿一番透析,让朕受教矣。”

“皇上如此说,更让臣无地自容了。”

“爱卿又何须多礼?朕之意就是要心平气和地思过补救。朕感觉王恢夫人之死似乎另有隐情,近来朕常闻丞相借大臣获罪之际,敛财受贿。而前些日子,太后要朕赦免王恢,不知是不是田蚡说动之果?”

“这……”

“朕知道,田蚡乃朕舅父,又位居丞相,朝野畏惧。其实大家不是在畏惧田蚡,而是在畏惧朕与太后。倘若朝廷因裙带而言路闭塞,外戚个个逍遥法外,朕又如何推进新政?故朕宣爱卿来,就是要爱卿从王恢夫人自缢一案查起,对田蚡的作为彻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这……”韩安国回话的节奏无形中拖长了,尽管从职责上说,御史大夫负有执掌法令、监督百官之责,但田蚡是什么人?是太后的兄弟,是皇上的舅父,他不能不有所顾虑。

“臣深谙皇上旨意……只是……”

“朕理解爱卿之难处。不仅是爱卿,就是朕每每涉及田蚡,也颇感棘手。”刘彻说着话就站了起来,韩安国不敢怠慢,赶忙跟着站起来,“可自睢阳与爱卿相识以来,朕屡感爱卿之忠厚,故委予重任,望爱卿不负朕望。”

话说到这个分上,韩安国再无退缩的理由,而皇上的信任在他心头激起的,是一个谏官“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的品节和责任。

“臣为大汉社稷,万死不辞!”……

在散朝后,皇上单独留下韩安国,而把他田蚡排除在外,这是以往所没有过的。这个举措立即引起田蚡的不安,他很快就将之与王恢案联系在一起。出了司马门,他没有回署中,而是径直去了长信殿。

七月的长安,天气十分闷热。碧树掩映,花团锦簇的宫苑就像一座蒸笼。风只有在清晨时才很吝啬地掠过树梢,而后又躲得无影无踪。尽管长信殿的水车不断地将地下的水送到殿顶,但紫薇还是安排了宫娥轮番为太后散热取凉。不过今天,太后宁愿汗水流淌,还是把宫娥们都打发了出去——为的是与兄弟说话方便。

“那依你看,皇上会与韩安国说些什么呢?”

“臣弟愚钝,一时茫然无头绪,不知会不会与王恢案有关呢?”

“王恢怎么了?哀家不是都不再干涉此案了么?”她现在一想起田蚡当初恳求她出面劝诫皇上宽恕王恢,依旧满腹埋怨。当她说出这次出兵是经过廷议,并非王恢一人之举,责在朝廷而不在王恢,要刘彻宽恕王恢时,刘彻立即点破,此话绝非出于太后之心,只不过是转达了田蚡的意思而已。

接着,刘彻把一个庞大的数字摆到了太后面前:“众人只看到他将三万之众全数带回,但他们何曾想过,朝廷为此次出击匈奴,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据韩安国禀奏,我军仅为引诱匈奴大军进入马邑谷,每日往马邑城运送粮草辎重的百姓就达数千人。二者相比,一目了然。母后圣明,不难做出决断。”

在王娡看来,刘彻的态度是如此固执,那一刻,她很失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但没过多久,她就想通了。王恢充其量就是一个大行,而这个朝廷最不缺的就是官吏,但大汉的国威却不能受到任何损害。想到这里,王娡对面前的田蚡道:“此事你无须多言,遵循皇上旨意,乃是臣子本分。”

“可王恢已经死了。”田蚡喟然道。

“怎么?王恢死了?何时发生的事情?”王娡脸上掠过瞬间的惊异。

“就在昨夜。听廷尉禀奏,是被雷电击死的。”

王娡舒了一口气道:“王恢误国,罪在不赦。天谴雷击,罪有应得。”

“可要紧的是,王恢的夫人也于今晨自缢身亡。”田蚡讷讷道。

“那又是为何?”王娡话语中带了惋惜,“不会是闻听夫君已去,万念俱灰,走了不归路吧?说来也是她糊涂,纵然自己身死,也换不回夫君一命啊!”

但是,当她将目光转向田蚡时,就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窥出一些说不清的隐忧,自己的心就不由得“咯噔”一下:“呀!莫非他……”

“一个大行夫人之死,为何让你如此心事重重?你是不是做了有愧于朝廷的事?”

“这……”田蚡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自从太后训诫之后,臣弟处处小心,绝……”

“罢了……”王娡的眉宇间倏然添了怒色,“你的品性,哀家焉能不知?快说,你是不是与此案有关?”

被太后步步紧逼,田蚡自知没有回旋余地,“扑通”一下子就跪在太后面前了。

“太后救臣……”田蚡嗫嚅了片刻,终于说出了接受王恢夫人千金,并求太后说服皇上赦免王恢的经过,“朝野不少人认为,王恢夫人自缢另有蹊跷,故早朝之后皇上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臣弟担心……”

昨夜雷雨过后,田蚡才匆匆从淮南王府赶回家中,还没有来得及洗漱,廷尉就叩门拜见了。

他心中十分不快:“什么事不能等上朝了再说?”

“此事重大,下官不敢拖延。王恢遭雷击死了。”

田蚡“哦”了一声,在厅席上坐了下来:“天谴罪臣,亦是常数,并非逼供而死,你急什么?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待明日早朝时禀奏皇上。”

廷尉离开了很长时间,田蚡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丫鬟泡了一壶上好的茶,慢斟慢饮。

虽然他将王恢之死归于天谴,可那是他心情的真实流露。他终于可以不再为王夫人送来的千金而提心吊胆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早朝时面对皇上和众位同僚应该说些什么。

他现在用不着再为王恢辩护,而要转而谴责他让朝廷特别是皇上颜面扫地的罪责,从而将这难熬的一页翻过去。

但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田蚡的眉头就重新收紧了。

他想到了一个人。

送金子的并不是王恢,而是他的夫人,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泄漏秘密。田蚡吹茶叶的嘴唇就那么停在杯子边,很久都没有动。待他将茶杯放到案头时,就向站在门外的丫鬟低声叫道:“速传藉福来见。”

半个时辰后,藉福进了客厅,田蚡便说道:“你知道么?王恢被雷击死了。”

藉福忙道:“此乃上苍有眼,丞相从此少了许多烦恼。”

田蚡摇了摇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难道他的夫人不会寻衅滋事么?”

藉福伸着脖子道:“丞相的意思是……”

他顺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立即遭到田蚡的申斥:“糊涂!本官让你杀人了么?”

藉福非常不解:“那依丞相的意思……”

田蚡诡谲地笑了笑道:“本相在想,王大人夫妻情感至笃,王夫人听到王大人惨遭雷击的消息后,能不心痛欲裂,寻短见么?”

藉福眼睛闪了闪,立即回道:“属下明白了。丞相放心,属下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卯时三刻,田蚡起身准备上朝时,府令前来告诉他,说王夫人在府中悬梁自尽。田蚡立时顿足捶胸,仰天长叹道:“我为何如此大意啊!夫人怎么如此想不开呢?”

若不是皇上留下韩安国说话,这也许会成为一个别人永不知道的秘密。可他如今不得不对太后、他的亲姐姐说实话。

“你呀!”王娡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了过去。田蚡仓皇上前,疾呼“太后!太后!……”

紫薇慌忙进来,又是解凉,又是喂汤,过了半晌,王娡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珠。

紫薇轻轻地抚摸着太后的胸口,劝道:“太后,您玉体要紧,还是宣太医来看一下为好。”

王娡摇了摇头道:“不要大惊小怪,哀家只是累了,你先退下,哀家还有事与丞相商量。”

“诺。”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太后问道。

“这金子是由王府府令送来的。”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太后的意思是……”

下面的话田蚡没有说出口,就被太后截住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人静一静。”

辞别王娡,出了长信殿,田蚡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太后话里藏着的意思,他多少明白了些。

为人的难处恰恰就是许多人、许多事,你想躲都躲不开,想避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