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林不眠议国是
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原来是张敺向御辇跑过来了。
“皇上,前面就是上林苑,请皇上换乘坐骑。”
刘彻与窦婴刚刚下车,便见陪同狩猎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领下,前来迎接。
太仆寺早已备好两匹战马,等待在这里。
韩嫣上前奏道:“请皇上选马。”
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两匹坐骑。左边的一匹为铁青色,身体虽然略显瘦削,但胸部却十分的宽阔,特别是那浓密的马鬃伴随着高高扬起的马头飘扬,时不时地发出震撼的长啸;右边的一匹为棕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毛色闪闪发光,恰似燃烧的火焰,这马四腿修长,两耳高耸,目光炯炯,性格却是十分的骚动,还带着“啾啾”的低鸣。
看见刘彻过来,它表现出格外的亢奋,顿时前蹄腾空,叫声划过长空。韩嫣大惊,紧紧地拉住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伤了刘彻。
刘彻向身边的窦婴问道:“丞相要选哪匹呢?”
窦婴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衬紫色的战袍,内外都透着大将军的气息。而刘彻却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红色的战袍,鱼鳞状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显出闪闪的光芒。按这身装束,乘红马最是般配,但是当窦婴从走近两匹战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红马。
就当他要从韩嫣手中接过马缰时,却被刘彻拦住了:“丞相年纪不小了,还是让朕骑这匹吧!朕看见了,这马与朕有缘!”
“皇上,万万不可。万一……”窦婴揪着马缰不放。
田蚡和韩嫣也都在一旁帮腔,不让刘彻骑这匹红马。韩嫣还紧勒马头道:“皇上若是担心丞相,就让臣先骑罢了,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见众人相劝,平日的倔劲就来了,他挥动马鞭朝交织着众人之手的马缰狠狠抽去,大家见状,立时松开了。刘彻趁机抓住马缰,“嗖”的登上马背。待大臣们惊呼“小心”的时候,他已窜出一箭之地。
窦婴和田蚡见状,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着警跸和羽林卫们高呼,韩嫣、包桑、张敺等不敢有丝毫的滞慢,紧紧追随着丞相和太尉。
但见云天之下,战马齐鸣,蹄声如涛,犬吠鹰啼。没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处的“众鹿观”,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带了护苑的羽林卫在那里恭候了。
韩嫣上前询问狩猎的筹备情况,水衡都尉称已经将“众鹿观”中的数百只鹿散放于林中,只是老虎凶猛,怕伤了皇上,“虎圈观”没有开放。
韩嫣道:“虎为兽中之王,若不为狩猎对象,只怕皇上不能尽兴。”
但是,水衡都尉还是怕老虎伤了皇上。于是两人商定,只放一头猛虎出来驱赶群鹿。
这一切刘彻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马,隐蔽在障碍物之后。忽然大家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传来飒飒风声,刘彻举目望去,隐约看见一头斑斓猛虎正紧紧追着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断了喂食,此刻正饥肠辘辘,见了猎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情景让刘彻热血沸腾,他两腿一夹马腹,便腾龙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惊吓,放下猎物,怒吼一声,朝着狩猎的队伍扑来。窦婴、田蚡、韩嫣以及警跸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急忙向刘彻靠拢,在他前面构成一道防线,形成了人虎对峙。
田蚡悄悄回头偷看,却发现刘彻没有丝毫惧色,只见他神色镇定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银羽,拉满强弓,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大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众人不失时机地放出猎犬,向老虎发动攻击;韩嫣正待发箭,却见刘彻手中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入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的老虎终于丧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猎犬们围着老虎的尸体,“汪汪”的叫个不停,是亢奋,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窦婴和田蚡来到刘彻面前,几乎同时把充满着钦敬的话语献给了刘彻。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刘彻来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从口腔中淌出殷红的血的老虎,抬头问窦婴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请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听说李广将军暮中射虎的故事。从那时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猎。”
刘彻的话让窦婴心中顿起波澜,回想皇上刚才射虎时的张力,再听听皇上心迹的袒露,他知道这位天子平日里一定把匈奴单于做了习武的靶子。
窦婴正想着,又听到刘彻感慨道:“这是一个强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兽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朕记得山东六国曾谓嬴秦为虎狼之国,乃在强秦据关中之险,虎视六国。国之不强,必成弱肉,国亡土失,前车可鉴。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卫中挑选精壮英才,组成骑射营,每日加强奔袭骑射训练,以备御敌之用。”
“诺!”
当晚,刘彻留宿苑中长杨宫——这长杨宫因周围遍种杨树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猎的野味为主,为刘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饭后,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韩嫣,问是否挑选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韩嫣不耐烦道:“你难道不怕皇后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会相机向皇上引荐你的。再说,你的那位故人赵绾,现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你还愁什么呢?”水衡都尉听了之后满意而去。
韩嫣回到长杨宫,就见包桑急忙从宫中出来。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问道:“皇上安歇了没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边,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气?这会儿奏章摆满了案头,皇上正在认真地看呢?这不,还要咱家去请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议事呢!”包桑说完便匆匆而去。
韩嫣进到殿中,只见刘彻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灯光太暗,刘彻看得很吃力。韩嫣上前拨亮了灯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黄门道:“伤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吗?”
刘彻听见说话,抬起头来见到了韩嫣,问道:“韩卿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臣刚才到水衡都尉处安排明日的猎程去了。”
刘彻指着案上的竹简道:“这个赵绾,今天怎么没有来狩猎?”
说话间,窦婴和田蚡进来了。刘彻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直接进入正题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猎,看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贫民资财不满五千钱者,徙置苑中养鹿。按照养鹿的数量计算,收取一定的抚鹿矢,以充国库之实。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窦婴听了之后接口便道:“皇上圣明,这样既可以济贫扶弱,又可以充实国库,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为这样甚好。
“既是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回京以后朕就拟一道诏书,令各地推行就是。”
窦婴又道:“如今各个诸侯国广造园林,大养苑马,豪强借机侵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
“太尉知道这些事么?”
田蚡嗫嚅着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自从王娡册封为皇后之后,田、王两家封君晋侯者甚众,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窦婴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不便明里反对,只有装糊涂。
刘彻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梁王在睢阳的苑林可与朝廷媲美。诸侯王是这样,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农为国基,民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为生?朕以为除上林苑外,各个郡国都要废除苑林,将土地退还给百姓。”
“还有,朕这里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转置迎送的卫士太多。朕以为可以省去一万人,充入军中。”
听到此话,田蚡担忧道:“这样固然省了不少费用。只是这样一来,臣担心皇上的安全……”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不必多虑。京城有羽林卫,朕身边有警跸护驾,再说了,国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闻桀纣之时,诸侯离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师宿卫甚众,形同孤舟?”
刘彻望了望一直沉默的韩嫣,问道:“韩卿以为呢?”
韩嫣赶忙站起来道:“皇上圣明。自看了皇上射虎之后,臣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平静。匈奴之所以屡犯我境,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游牧部族,生活的习俗成就了匈奴人的马上功夫。所以臣以为今后要与匈奴开战,一定要建立一支可与匈奴抗衡的骑兵,而这一万人似可先做示范之用。”
“你这个主意好!这件事情就由太尉去办。”
刘彻想了想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就不说话呢?”
“皇上请两位大人议事,让臣在旁恭听,已属大幸,哪里还敢放肆呢?”
时过三更,月上中天,包桑进来提醒刘彻更深夜凉,两位大臣欲起身告退,但刘彻却毫无睡意。
“我朝自立国以来,长期居中自守,对西域各国不甚了解。朕思谋已久,想选派一名使者,打通与西域各国的关系,这样既可以宣示我大汉国威,互通商贸,又可以联络他们对付匈奴,岂不两利?”
窦婴本已有了几分倦意,但是听了皇上的这番话,他不禁深受鼓舞,倦意一扫而空,由衷赞道:“皇上深谋远虑,令臣惭愧。这件事情就交给臣来办,最迟明年就可成行。”
田蚡也在一旁道:“臣可从军中挑选精壮之士护卫使臣前往。”
兴奋中的刘彻丝毫没有倦意,思绪一下子由政事跳到了文章上,说他最近读到了一篇《子虚赋》,文采激扬,诙谐有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所著。
韩嫣在一旁答道:“其实,这篇文章早就在长安传诵开了。臣听说这赋乃蜀人司马相如所作。”
韩嫣这么一说,刘彻记起来了,那年在睢阳韩安国就曾对他说过此人的才华。
“为何如此人才朕却无缘一见呢?”
韩嫣道:“此人现在蜀郡,听说发生了一桩风流韵事,皇上若是想见他,宣他进京就是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韩嫣于是将梁王薨后,司马相如如何心灰意冷回到蜀郡;怎样在一次饮宴中,以琴声打动了蜀中美女卓文君,又是怎样遭遇了卓文君父亲卓王孙的阻拦,最后竟然携卓文君静夜私奔的故事奏与刘彻。
刘彻听罢,沉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司马相如倒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儿。听韩卿这么一说,朕越发希望见到他。”
大家越说越兴奋,渐渐地竟然忘记时间,直到包桑再次提醒,两位大臣才起身告退。
送走两位大臣,刘彻对身边的韩嫣道:“今夜与朕合榻而卧如何?”
韩嫣道:“谢皇上,只是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此刻在黄门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一边上床,一边带着年轻人的戏谑道:“韩卿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讲呢?”
韩嫣道:“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说,是因为此事关乎太后。”
“太后?太后怎么了?”刘彻已经躺下,听到事关太后,又坐了起来。
“难道皇上没有听说,您有一位皇姐流落在民间么?”
“什么?你说太后有个女儿还在乡间?”刘彻十分吃惊。
在刘彻的记忆中,王娡不仅端庄秀丽,尤其以贤德淑慧闻名。如今忽然冒出一个乡间女儿来,这岂不是说,母亲当年不是以女儿身进宫的么?
刘彻由震惊转而狂怒,“嗖”的从挂在床头的剑鞘中拔出宝剑,架在了韩嫣的脖颈上,大怒道:“韩嫣!朕要杀了你!”
韩嫣望着刘彻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跪倒在地,扯着剑穗,按住剑柄连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让微臣把话说完,微臣就是做了陛下的剑下鬼,也不枉陛下待臣的瀚海之恩了。”
“快讲!”刘彻冷冷道。
韩嫣喘了口大气,话语就飞奔而出了:“臣以骑射小技,蒙皇上不弃,才得有今日,臣虽九死而不能报其一,又怎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妄议宫中大事呢?实在是因为臣从太后贴身女御长那里得知,太后常常为此而夜间涕泣。臣不忍太后骨肉分离,才斗胆奏明皇上。臣知道,我朝以孝治国,必不忍见太后每日以泪洗面。”说完,韩嫣挺直了脖子,而刘彻手中的剑却落在了地上……
“母后!都是孩儿不孝啊!”刘彻朝着长安的方向呼喊,那悠长的声音在韩嫣心头久久地回响。
望着刘彻的背影,韩嫣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为自己又一次冒险的成功而得意。他相信,随着太后流落在民间女儿的归来,他在仕途上蹒跚不进的境况就不会太久了。
安陵邑在秦朝时还是咸阳城郊一个不足几百人的小村落。自从惠帝葬在这里之后,人口就急剧地膨胀了。到景帝时,它已成为一座富豪云集、拥有五万户、近十八万人的小城了。当朝太尉就是攀附他姐姐王娡从这里走进长安的,而王娡的前夫金王孙也居住在陵邑的小市里。
金王孙一想起那个趋炎附势的岳母臧儿,就气郁盈胸。当年,臧儿不就是看中金家的殷实和富足,才将王娡嫁给自己的么?可当她占卜问卦得知王娡将来前途无量、大富大贵之后,这个该杀的老妪,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毁了木已成舟的婚姻,强行地带走了她的女儿。
金王孙至今也弄不明白,臧儿到底是通过什么关节把王娡送进宫中去并且还做了妃子的。现实是,王娡不但做了妃子,而且还为刘启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后来,她竟然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现在已成了大汉的太后。不过当初,大女儿金俗却留在了金王孙的身边。
他和王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咫尺天涯,他只能在叹息中追忆那些无法回去的岁月。
“那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啊!”金王孙抿一口酒,迷醉着眼睛在心里念叨。他不能忘记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交欢,那通体散发着的骚情不知多少次让他销魂。
“皇上怎么了?皇上怀里搂着的还不是我金王孙睡过的女人,那皇冠不就染上了绿色么?有什么光彩的呢?”可是,这话金王孙只能在心里说。
“这个骚女人,竟然做了太后。她把自己的女儿扔在了乡下,她配做太后么?”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中发泄。
臧儿去世的时候,身处深宫的王娡一无所知,金王孙断然阻止了金俗的奔丧行孝。不久,他也怀着满腹的愤懑离开了人世。
什么大富大贵?什么前程似锦?金俗现在与普通百姓无异,她与丈夫终日都为一双儿女能平安地活在人间而劳碌奔波。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丈夫与孩子在身边酣睡,金俗却要在灯下缝补着衣裳,此刻,她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亲娘来。娘啊!您还记得女儿么?乡亲们都说我有一个身为太后的母亲,为什么母亲把这一切都忘了呢?金俗望着窗外的月光,潸然泪下。
“女儿……”王娡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她在梦中看见了女儿金俗,她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在怀里吃奶的样子。
她的喊声惊动了在外间伺候的紫薇,她急忙进来掀开帷帐呼唤道:“太后!太后!您有什么不适么?”
王娡摇了摇头,伤心道:“我刚才在梦中看见了金俗。”
在长乐宫,只有紫薇一人知道太后的秘密。常年在深宫见不到亲人的她深深理解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她安慰道:“奴婢懂得太后的苦衷。”
“你睡不着,就陪哀家说说话吧!”王娡道。
“奴婢遵命!”紫薇披衣来到内室,问道:“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说说呢?”
太后叹着气摇头道:“哀家又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哀家担心皇上性子烈,不认他的姐姐,反倒弄巧成拙。”
多少年来,王娡背着沉重的情感负担。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念她的女儿。先帝在世时,她几次欲说又忍。现在,她也判断不出刘彻能不能接纳金俗。
紫薇为太后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虽然年轻,可他素来倡导仁孝,又怎么能不认自己的亲姐姐呢?”
王娡以为紫薇的话很有道理,随口问道:“皇上走了多少日子了?”
“五天了!”
“哦!”王娡决计不再承受情感的折磨,等刘彻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一吐为快——即使他不承认金俗的地位。
王娡再次入睡的时候,长安城已经沉浸在绚烂的晨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