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莽原见证山海誓
元狩三年十一月初,盛况空前的班师大典如期在横门外举行了。
从河西归来的军队,按照汉军三成、降军二成的比例重新整编,分驻在咸阳原上南北二十里,东西百十里的境内。
浑邪王率领部分匈奴降军,与霍去病一起穿越由一万八千辆车马,十数里楼门和庞大仪仗队伍组成的通道。他们越过横桥,在横门外的华表下集结。
浑邪王走到渭桥中段,勒住马头,俯视泱泱渭水,河面上船舟如织;仰视眼前的长安,巍然耸立,十分壮观。
第一次感受大汉的山川形胜,紫土秀木,他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当汉使送来昆邪尔图的劝降信时,他悬了几个月来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从信中获得了儿子还活着的消息。这让一向主张汉匈和睦相处的他进一步坚定了降汉的决心。
可现在,他忽然有了一种仓皇。他不知道河对面的汉官将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过了渭桥,霍去病提醒他下马步行。
抬头看去,迎面站着三位汉朝大臣。太常寺官员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浑邪王,他得知最年轻的一个乃是大战河南、漠南的卫青,心里便增添了几分尊敬。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王爷深明大义,我朝闻之,亦是十分欣然。臣皇上诏命,将王子还给王爷。”卫青说毕,拉过昆邪尔图。
父子双目对视,心头顿时生出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是这样的场合,所有的话语都在目光中了。
浑邪王与霍去病在检阅台前肃立,待三公同刘彻坐定后,才缓缓登上检阅台,向刘彻行参拜大礼,之后便献上了河西山川图和各个部落的旗帜,表示从此归顺大汉。
这些程序之后,大行宣布向浑邪王赐御酒。
浑邪王接过酒,只浅浅地用嘴唇沾了沾,又递给身边的黄门。
接下来,张汤庄严地颁布了诏书,敕封浑邪王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其王子昆邪尔图、裨王呼毒尼等皆为列侯。
皇家乐队高奏《大风歌》,彰显大汉太平盛世。
伴随着雄浑的乐曲,刘彻站了起来。他走到前台,一手牵着霍去病,一手牵着浑邪王,对台下军容整齐的士卒们道:
“从今以后,大汉在河西设立武威、酒泉两郡。浑邪王与朕情同手足,胡汉亲如兄弟,共享太平。”
台下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
“大汉威武!”
“皇上万岁!”
入城的时候,朝廷专为浑邪王父子安排了车驾,就跟在刘彻之后。
刘彻特赐霍去病“骖乘”,一路上他从皇上目光中感受到亲切和满意。
诏书上虽然对浑邪王率众投降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刘彻对辞令与现实的差距了然在胸,他怎么可能将十万多匈奴军队安置在京畿之地呢?
没过几天,他就接受卫青和汲黯的谏言,将匈奴降军分别迁到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让他们回归民间,牧羊、稼穑。
霍去病这些日子成了汉朝众目翘望的人物,整日里宴请不断,觥筹交错。这既让他感到风光,也成为他的负担。
他很希望这喧哗的日子能尽快结束,好让他有时间去看望母亲、拜见总是牵挂他的皇后娘娘。
他一回到京城,就听少府寺的官员说,皇上为他安排了新的府第,并且很热心地为他择偶,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安。
从内心讲,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辜负了阳石公主千里赠剑的一片深情,他觉得有必要让阳石公主了解自己的态度。
可现在……他连留给她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好在今天一大早,椒房殿的黄门传来皇后口谕,要他谢绝一切宴请,进宫叙话。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还透着料峭的寒意。但对在河西大战中餐冰饮雪的霍去病来说,这气候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非经过不知惜,霍去病怀着感恩的情愫走进了久违的椒房殿。
卫子夫和阳石公主都在。卫子夫看霍去病的目光透着亲情和温柔。
“看看!人都瘦了,也黑了。个子倒长高了,像个将军了。”
“看母后说的。”阳石公主在一旁说话了,“表兄本来就是将军么!”
两个年轻人的眼神就在这一瞬间相撞了。
霍去病很快就从阳石公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异样的色彩,那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情窦开放的炙热。
卫子夫是过来人,年轻人心理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感觉,何况皇上早就有意要在这个春天为外甥和女儿完婚。
她现在想说的是,希望外甥在名利面前保持应有的清醒。
“皇上封你七千户,与你的舅父几乎比肩,这是皇上的恩典,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居功自大,辜负了皇上。”
“娘娘的教诲臣谨记在心。”
卫子夫点了点头,在询问了他母亲近况之后,就开始转向正题:“你自归朝以来,大宴小宴不断,本宫就不犒劳你了。今日宣你进宫,是要说一件事情。”
卫子夫看了看阳石公主道:“你先退下,本宫有话要单独与去病说。”
“母后!”阳石公主不情愿地向后殿去了。
卫子夫以姨娘的身份向霍去病转达了皇上的意思,要他趁在长安的日子,与公主择日完婚。
“本宫知道,你是带兵之人,随时都可能奉命出征,因此此事不宜拖延。”
霍去病正想着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造成误解的时候,包桑带着皇上的口谕进来了,要他和阳石公主一同去看府第。
卫子夫于是开心笑道:“这下本宫倒省心了。快备辇送将军、公主去太常街。”
“臣是骑马来的,还是骑马去吧。”
阳石公主的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大声说道:“既然表兄不乘车驾,那蕊儿也骑马去,正好一路可以向表兄讨教。”
卫子夫无奈地笑了笑道:“本宫生来喜爱清静,怎地生了你这个男儿的性格?”
二人上马,包桑在前面带路,一路向太常街奔来。远远地看见门前早已簇拥了一大堆的人。待到了跟前,霍去病才发现,这原来是淮南王的府第,现在已经修葺一新。
包桑说道:“新修的府第,在街巷深处,等竣工后再搬过去。”
刘彻此时正和少府刘产、太常周平一起察看府第的花木和屋宇,门内空旷的场地边沿都栽了青松。
“少将军自幼习武,公主也不喜欢花花草草,种些松柏之类,倒也见岁寒不凋的气质。那个地方应该树一旗杆,上书‘汉骠骑将军’,让他时刻记着自己的职责。”刘彻很满意,又问道,“马厩在哪里?”
刘产奏道:“在后院,有专人为将军养马。”
“少将军喜爱匈奴马,有耐力,跑起来快,厩中多养这些马。”
然后他又问身边的周平道:“书房的书籍可都备齐了?”
“都办齐了。”
“好!我朝以儒立国,作为将军,不求他如博士那样取精用弘,可总要知其大要才是。朕知道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可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不读书就如同瞽者,当不了大任。”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见耳边传来霍去病参见的声音。
刘彻的脸上立即就充满欣喜,亲切地要他们平身。
霍去病站了起来,倒显出了几分矜持。过去在侍中时,他与皇上说话没遮没拦,有时候还耍点小孩脾气,一场仗打下来,倒拘束了许多。
“臣年纪尚轻,些许小功,皇上如此抬爱,臣不胜感激。”
阳石公主在一旁听了,撇着嘴笑道:“表兄学会说客套话了?”
霍去病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弟见过兄长。”
刘彻仔细看去,却是一个少年,与霍去病十分相似,便问道:“这是……”
霍去病急忙答道:“此乃臣弟霍光,年幼不懂事,惊动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孰料霍光扭着脖子道:“兄长这是什么话?有志不在年高,皇上给小臣一些人马,臣照样可以斩匈奴首级。”
霍去病觉得他越说越没有边了,正要呵斥,却被刘彻笑着拦住了。他亲切地问道:“你愿不愿意到朕的身边来呢?每日研习兵法,日后朕必大用,好吗?”
皇上这番话让霍去病十分感激,他忙对霍光道:“还不快谢皇上!”
“谢皇上隆恩。”
霍光那笨嘴笨舌和别扭的举止,引得阳石公主掩口大笑。
霍光的脸就红了,起身跑到校场上去了。刘彻的眼神一直追着霍光,他已从内心喜欢上这个少年了。
一群人说着话便来到前厅,刘彻道:“朕今日到此,一则看看骠骑将军的府第建得如何了,二则也有几句话想与他说说。”
刘彻的话刚落音,周平和刘产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站起来与包桑一起退下了。
刘彻看了看阳石公主道:“蕊儿也退下吧,朕想和去病单独谈谈。”
阳石公主娇嗔道:“孩儿与表兄情同手足,父皇有何话还要瞒着孩儿?不嘛!孩儿就想听表兄说打仗的事儿。”
“你呀!你们三姐妹,就你难缠。”刘彻疼爱道。
其实,在三位公主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阳石公主,她虽是女孩,但心气却很高,有他的影子。
“好!此事关系你和去病两人,朕也就不瞒着了。”
刘彻换了一个坐姿,尽量给他们一个轻松的形象:“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朕的意思,趁眼下战事不紧,你们早日完婚,也了却朕的一桩心愿。”
在等待回答的时候,阳石公主悄悄把目光移到霍去病身上,她多希望他如决胜战场一样果断地做出回答。
可她没有在霍去病那里听到积极的回应,却是沉默。
难道他不愿意接纳本宫的一片痴情么?难道战事让他麻木了对爱的感觉么?阳石公主坐不住了,起身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看看霍去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场面。
哦!她看见了,霍去病抬起头,整了整衣冠,那是做出决定的前兆。
阳石公主两颊顿时泛起了红晕,一双灼热的眸子在霍去病身上扫来扫去。
“皇上的厚爱微臣没齿难忘,不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还年轻,请皇上体谅臣的忠心!”
刘彻道:“完婚与打仗并不冲突,立业和成家可并行不悖啊!”
霍去病坚决地摇了摇头:“匈奴灭国之日,乃臣完婚之时。请皇上允准臣的奏请!”
“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
“臣意已决!皇上要是逼臣完婚,毋宁杀了臣!”
“好!好男儿志在疆场。朕就允了你的请求,到时朕亲自为你主持婚典。”
天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父皇又怎会答应他的奏请?这世上果真只有战争么?男人之志难道只有靠刀剑去实现么?阳石公主的心一下子落到了万丈深渊。她马上逃离这里,泪眼婆娑地跑了出去。
刘彻的血液被霍去病的热情迅速点燃,君臣之间的话题立即转到未来的战局上来。阳石公主是怎么走的,去了哪里?他们全然不知。
直到包桑慌慌张张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哦!是回宫了么?”
“公主骑着马冲出府第大门。”
不好!霍去病心里“咯噔”一声,公主一定是被他的话伤害了。
刘彻也似乎感到了刚才的失语,对霍去病喊道:“快去追呀!”
“诺!”霍去病来不及多说,就出了大厅。
冲上太常街头,一路追到横门外,马却停住了,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
霍去病勒住马头,驰道两旁,人来人往,就是不见阳石公主的身影,一种茫然和自责涌上心头。
忽然,他的脑际闪过一道亮光——她一定去了那里。
霍去病扬鞭催马过了横桥,跑出五里地的样子,果然看见一匹枣红马拴在路旁的树上,阳石公主正靠着大树眼望蓝天垂泪呢!
这是阳石公主委托朱买臣赠剑的地方。
霍去病下马来到树下,轻声问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阳石公主不说话,却哭出了声。
“怎么了?”
“问你自己吧?”阳石公主给了霍去病一个背影。
“唉!臣……”霍去病想解释刚才自己的话,但是话一出口,却成了,“到那边林子里坐坐好么,为兄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唉!什么叫情不自禁?什么叫鬼使神差呢?霍去病轻轻一声呼唤,阳石公主心里那层薄冰就化了。
两人牵着马,走过田间小径,就到了一片松树林子。
松开马缰,解了马鞍,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霍去病就看着泪眼婆娑的阳石公主,等着她对自己的指责。
可阳石公主却双手扯着地上的枯草,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传来轻微的唏嘘声。
林子里的空气显得很沉闷,两颗心似乎都在期待对方主动迈出一步,却又都没有勇气自己先放马过去。
这比在战场上取匈奴首级难多了。霍去病觉得如果自己今天不说话,恐怕坐到天黑也不会出声。
霍去病在心里笑着自己,眼看都快二十岁了,还显不出男人对女儿家的大度。
“公主一定误解了为兄的意思。公主的赠物为兄一直珍藏着,公主的心为兄也明白。”
“明白还那么绝情。”阳石公主的眸子闪着泪花,“左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右一个匈奴灭国之日云云,难道匈奴不灭,表兄就一辈子不结婚了?”
“为兄不想欺骗公主。”
“那本宫呢?”阳石公主目光中充满了哀怨,“本宫怎么办?为了表兄,本宫已和姑母闹翻了。”
“为兄知道!”霍去病望着远方的渭河,那些童年的愁苦就如这水一样流过他情感的河床。
在记忆中,他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早年,私生子的名分让他受够了屈辱,而自母亲随姨娘进宫,被皇上赐婚改嫁了陈掌,自己就很少再看见她了。
阳石公主是这个世界给他真爱的女人,他觉得对这样一位把心交给自己的姑娘,任何伤害都是不能容忍的。
霍去病平生第一次伸手为一个女孩擦拭了眼角的泪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女儿家的泪水是这样清新和一尘不染。
他突然领悟到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最需要听到的是什么。
“请公主放心,为兄今生非公主不娶。如有食言,形同此木。”说着,他便一剑下去,一段松枝随即落地。
阳石公主上前捂住了霍去病的嘴道:“谁要你发毒誓的,你心里有本宫便是了。”说完便扑到霍去病怀里。
霍去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仓皇,连道:“公主!这……”
“表兄……”
阳石公主在霍去病的额头烙下一方情感的印记,也把它烙进了自己的心里。可她渴望的不仅仅是这些,她要的更多,她多希望霍去病的雄风唤起她蓄积许久的懵懂。
“表兄!……”阳石公主睫毛闪动,口齿不清,两颊潮红。
霍去病的心被阳石公主的火热撩拨得风狂雨骤,在情感的闸门前惊涛拍岸,几乎要冲破最后的防线。
可就在此时此地,他却听到了边关战马的长啸,闻到了战场的硝烟。于是亲密的潮头迅速消退,他们回归了平静。
“等着我!公主!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好么?”
“嗯!”阳石公主幸福地浅笑着。
霍去病挽起她的胳膊道:“你还信不过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
阳石公主从地上拾起宝剑,插回剑鞘道:“我们回去吧!”
“好!”霍去病牵了马,与阳石公主一前一后走出柳树林,就来到西去路口。公主见此便道:“知道么,本宫就是在这里把东西交给朱大人的。”
正是正午时分,道路两旁的车流、人群越来越多,其间不乏官员和衙役,呵斥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京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让阳石公主很惊异,她问霍去病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霍去病忧郁的目光望着伸向远方的道路,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都是从山东过来的灾民。去年秋天那边闹水灾,皇上开仓赈济,仍是杯水车薪。于是皇上又下旨迁徙七十万灾民前往新秦和朔方。前日我遇见郑当时和汲黯大人,他们说仅这一项,就花去朝廷数十万钱。皇上也不容易啊!”
迁徙的人们喝过赈济的粥又疲惫地上路了,煮粥的炊烟重新袅袅升起,准备迎接下一批灾民。
霍去病忧郁的眼神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身影,心里想着:必须尽快地结束战事,以节省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