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旌指雁门动千军
不错!张骞已经回京,现在就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尽管不断看到熟悉陌生的同僚们进进出出,但张骞还是感到时光似乎在自己这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外面的树影。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心境还是这样毛躁,散朝到现在,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皇上一定有要紧的事情处置。于是,他又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包桑过来了,张骞赶忙起身见礼道:“公公辛苦了,皇上……”
“皇上今日确实太忙了。虽说许多事情早朝时通过了廷议,但诸多具体事务都要由皇上一一听有司陈奏。”
两人刚刚说了一些话,就看见宗正和廷尉出了宣室殿,嘀嘀咕咕地向宫外走去。多年来,特别是担任未央宫卫尉的经验告诉他,皇上召见宗正和廷尉,一定是事关诸侯王或宗室,但这话他又不便直问,就拐了一个弯说道:“下官离京数月,朝廷是要举行什么大典么?”
“唉!”包桑叹息一声,身体缓缓倾斜到张骞面前,声音小得只有两人听见,“哪里呀?是江都王刘建犯事了!”
“哦?”
“论起来刘建也是皇上的亲侄子,他不为宗室争光倒也罢了,最不该的是他闻听淮南王谋反,自己也私造兵器,制皇帝玺。他恐事情败露,又与王后召闽越巫女,施巫蛊诅咒皇上,您说这……”
“下官昨日刚回京,没有赶上早朝,不知皇上如何处置呢?”
“皇上特地颁诏严厉斥责刘建谋逆行为,说他所行无道,虽桀纣之恶也不止于此,当以谋反诛族,他闻听后就自杀了。今日早朝,廷议就废除了江都国,其地也并入了广陵郡。”
“皇上圣明。藩国不除,迟早要生祸患的。”一想到这些皇室子弟的堕落,张骞倒为自己孑然一身而欣慰了,“要是生了个纨绔子弟,倒不如没有的好。”
“大人言之有理。”
包桑起身朝宣室殿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人出来,又转身坐在张骞的对面:“大人回朝已有数载,依然孤身一人,皇上几次有意为大人赐婚,却都被大人婉谢,这究竟是为什么?”
张骞放下手中的茶盏,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中人们又怎能理解人间的真爱呢?他长叹一声道:“自从纳吉玛葬身昆仑后,下官的心就死了。”
包桑于是暗地指责自己,好好地怎么倒提起了他的最痛呢?真是糊涂了,他忙寻了个借口起身出了塾门。此时,李广也出了宣室殿,从剑架上取了兵器向这边走来。张骞连忙上前搭话道:“老将军别来无恙?”
“张大人回京了。”李广急忙还礼。
“皇上诏书催归,在下未敢延宕。”
“大人回来的正是时候,近来匈奴因为在河西吃了大亏,又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我边民,掠我财物,皇上诏命你我不日率军出境御敌。”
“能追随老将军上阵杀敌,乃在下三生有幸。”
张骞说的是心里话,虽说被封为博望侯,但真正带兵打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大人身在匈奴多年,对匈奴军情和地理当十分了解。有了大人协助,那胜利就有了一半把握了。”李广也真心赞扬道。
这时候,从宣室殿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有旨,张骞晋见。”
张骞忙与李广拱手相别,他解下腰间的宝剑,放在剑架上,就跟着包桑进了大殿。他发现卫青、李蔡、张汤和汲黯都还没有离开,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皇上让自己参加这样的议事,胸中对汉匈战争必是有更加宏大的思路。
可当他的目光与刘彻热烈的眼神相撞时,那一路上的愧疚和郁闷一时全都涌上心头。
当初从蜀道通身毒的建议是自己提出的,而今自己却两手空空地回京,他真不知道见了皇上该如何陈述。
“臣有负圣命,罪该万死。臣奉诏命前往蜀郡,寻找大汉与身毒之间的通道,到达滇池后,我们遇见滇王,他竟不知滇国与汉孰大。及至闻我大汉地大物博,文明昌盛,便欣然派遣熟识路径之人引汉使至昆明,孰料昆明之地无君长,杀了汉使,最终也没有找到与身毒之间的商道。皇上六百里加急宣臣回京,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皇上领罪。”
宣室殿十分寂静,不过立马就被皇上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平身!爱卿一路风尘,辛劳之至,朕甚悯矣。此非爱卿不能,乃时不济也!朕宣爱卿回京,是因为朝廷要启动第二次河西大战。”
当听到大汉的权威遭遇羌人的挑战时,刘彻的眼睛眯成一条轻蔑的线,他相信只有兵戈才能把大汉的文明传播到每一个蛮荒的角落。那些试图阻止大汉文明的酋长们,充其量只是得到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用不了多久,他将用刀和箭将那一方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土地变成大汉的一个郡。不过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张骞对河西战役第二阶段的看法。
刘彻站起来,在大臣们的面前踱着步子,滔滔不绝地阐释自己的布局和思路:“我军河西一战,一举横扫匈奴七个部落,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上谷军民牵制右屠耆王达三月之久,为河西赢得了战机。兵法云:‘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故朕以为,朝野应该改变单线作战思想,使敌各部不能相顾。”
“皇上圣明!”李蔡在这样的场合总是最先响应皇上的号召,“元朔五年,臣随大将军出兵朔方,正是在于出其不意,使敌措手不及。”
“丞相所言甚是。依臣观之,匈奴在西线失利,必欲东线报复。据边城战报,近来匈奴左屠耆王所部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掠百姓,显然是意在吸引我军东移。”卫青也赞同道。
“二卿所言,正是朕之所虑,因此朕决定由李广与张骞率部出雁门,击东线之敌。”刘彻的目光又转向张骞,“兵法又云:‘军行有险阻、潢丼、葭苇、林木、翳荟,必谨复索之,此伏奸之所也。’爱卿对匈奴山水熟稔在胸,可否就我军今后如何进攻直陈于朕?”
刘彻的坦荡和宽容卸掉了张骞心头的压力,他走向匈奴全图的脚步也轻松多了。听着卫青详细介绍霍去病一路过关斩将、驰骋千里的故事,张骞再一次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整个的心神都跟着霍去病的足迹去了。当卫青的手指向居延泽时,张骞心中就清晰地出现了一幅汉军的行军路线。
“皇上,各位大人请看,在我军的沉重打击下,匈奴未来必然采取北退策略。据臣在匈奴多年经验,匈奴人北退一般沿三条路线:一条是越过休屠泽沿河水北上;一条是过焉支山,沿石羊河北去;一条是沿弱水,走居延泽北归。”
“大人高见!”卫青为张骞的话而兴奋起来,说话的声调高了许多,“我军今后的进军方向应该是:公孙将军率军从北地南部过河水北进,翻越贺兰山,涉过大漠进至居延泽地区。转而由北向南,沿弱水而进,与霍去病大军会合,而后继续西进,经过小月氏,再转向东南进击,进至祁连山与乌盭山之间的弱水上游一带……”
“且慢!让朕来想象一下。而后,我军突然出现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背后,将匈奴北撤之道堵死,使河西地区的匈奴军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最后一举而灭之!”刘彻的手紧紧地压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浊重的呼吸掀起丝绢的一角。
“皇上圣明!”
张汤一直没有说话,当皇上说到断匈奴北归之路时,他脑际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于是立即禀奏道:“皇上,臣还有一计,当可使敌不战自乱,而我军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彻眼睛一亮:“爱卿说的可是昆邪尔图?哈哈哈!朕怎么把这一招给忘了,浑邪王投鼠忌器,必不敢与我军决战。”
张汤接着道:“倘若他率部来降,大汉收复河西之地则指日可待!”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议事结束,汲爱卿即刻前往典属国府传朕旨意,以上宾之礼待昆邪尔图,促其劝降浑邪王。哈哈哈!今日是朕最感快慰的一天。”说到这里,刘彻从内心发出爽朗的笑声。
“臣还有话说。”汲黯忙道。
刘彻在这样心境下是愿意听任何话的,他笑道:“这半晌没有听到爱卿的声音,你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虽说现在战事仍在进行,但有一件事情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考虑。河西置郡,需选择善守土御敌者为太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请皇上明察。”
“这个朕已想到了。”刘彻很感念汲黯总是比别人先看一步,这样的人虽多倨傲,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呈奉良策,“爱卿不妨西出陇西,一则劳军,二则考察河西山川地利,为置郡筹谋。”
“皇上垂爱,臣铭感肺腑,只是一则臣早已不在主爵都尉任上,劳军赏赐事宜理应由主爵都尉府承担;二则是郑当时大人近来提醒臣,去年关中大旱,京畿屡有饥民聚众滋事,臣作为右内史,除暴安良责无旁贷。臣请皇上由现任主爵都尉朱买臣前往河西劳军。”
刘彻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朱买臣,处事倒是谨慎,只是朕觉得他书生气太重了些。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李蔡道:“内史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近来朝野风传,这个朱大人刚休了糟糠之妻……”
“丞相此时说这件事情干什么?”汲黯拦住了李蔡的话头,“此非朱买臣见异思迁,实因早年其妻嫌贫爱富,弃他而去。他流落京师,蒙严助举荐,得沐圣恩。前年他回故里省亲,其妻跪于门首,欲续前缘。他怒其趋炎附势,遂命随从捧水一钵,泼于地上,意为覆水难收矣。”
“好!朕就准奏,命朱买臣西出陇西劳军,辑录河西民情,最迟年底以前,要在河西置郡。”
这时候卫青说话了:“皇上!臣……”
刘彻笑着摆了摆手道:“爱卿的意思朕明白,可……可朕更清楚,如此大的战事,朕身边不能没有爱卿的参赞谋划。”
卫青收回期待的目光,比起在前方冲锋陷阵,坐镇朝中远不如取匈奴首级过瘾。但是皇上的信赖让他不好再说什么,此刻他的心境杂陈了多种滋味,毕竟担当重任的是自己的亲外甥。但对一个用边关冷月浇铸铁甲、用塞外胡霜砥砺剑刃、用累累战功赢得将士尊敬的将军来说,不能直接与强敌对于阵前,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昆邪尔图睁开惺忪的睡眼,觉着阳光十分灿烂,刺得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了窗外的景色。
牡丹花在艳阳下摇曳着绰约的风姿,远远看去,花瓣上的露珠映射着太阳的光泽,虽然这是短暂的耀眼,但它们依旧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风采。
木槿花从浓密的树叶中伸出羞怯的脸庞,调皮而又浪漫地送给这个世界第一缕笑靥。
而从地下冒出的嫩笋,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间,长得和老竹一样高了,翡翠色的枝叶在晨风中吟唱着五月的惬意。
沿着竹林旁边的小径往前看,那是驿馆的第一道门。此刻,正有几位婀娜的侍女端着面盆和早膳,婷婷袅袅,晨风轻盈般地上楼来了。
睹物思人,昆邪尔图的眼睛模糊了。此刻,他的父王也许正在和霍去病的大军厮杀。
而让他更不解的是,他本来是以俘虏的身份被押解到长安的,现在却享受到国宾的待遇,每日在这驿馆中锦衣美食。他很惶恐,这是不是传说中上路前的一个环节呢?要杀就杀,还要当作贵宾看待,大汉的皇帝究竟想干什么呢?听说大汉的皇帝年龄并不大,还不到四十岁,他与匈奴的单于一样么?
译令在前,侍女们在后,已经沿着楼梯缓缓地进了门。昆邪尔图赶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然而,他从译令的脸上看到的是欢迎与热情。
“殿下昨夜睡得好么?”译令体贴地问道。
昆邪尔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侍女摆好面盆,将洁白的丝巾浸泡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然后声音很柔和地请道:“请殿下静面。”
昆邪尔图走到面盆前,迟疑了片刻才把手伸进水盆。热水静面是他最不习惯的,匈奴人一年四季都是用冷水擦脸。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俘虏是没有资格提出要求的。
“请殿下用过早膳,换装更衣,有位大人正等着殿下呢!”译令道。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我死么?”昆邪尔图恐惧地跌坐在榻上。
译令笑道:“殿下多虑了,这位大人是要陪殿下去见皇上的。”
昆邪尔图忐忑不安地用完早膳,尽管典属国命匈奴来的厨师烹制了肥美的羊肉,侍女们捧上香甜的马奶酒,可昆邪尔图却没有一点胃口。
撤去盘盏,侍女们立即上来帮他更衣,等穿戴整齐后,又一前一后地捧着铜镜到他面前。昆邪尔图临窗而立,看到了镜子里消瘦的面容。从被押解到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从来没有松弛过,只要一看见有士兵进驿馆的门,他就有死亡临头的感觉。
汲黯与典属国早已在下面等候,他们看见昆邪尔图下了楼,就迎了上去:“皇上今日要召见殿下,殿下是骑马去呢?还是乘车去?”
“还是骑马吧!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
“还是乘车吧!殿下来长安多日,还没有看看长安城呢!”典属国道。
汲黯在一旁道:“就依殿下,骑马进宫,在下与殿下一道骑马同往。”
汲黯和昆邪尔图在未央宫卫士的护卫下,骑着两匹马出了驿馆大门。
上了杜门大街,每走一段汲黯就放缓速度,向昆邪尔图介绍长安的风土民情,宣扬大汉的文明。
昆邪尔图也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高屋广厦,什么叫长街通衢,什么叫土被朱紫,什么叫皇气氤氲。仅是一条杜门大街,他们就走了半日。路过东市的时候,汲黯驻马挽轡,有意识地与王子并肩而行。他指着矗立在市中心的旗亭楼说,这是我朝处决罪犯的刑场,凡是枭首的,头颅都要在刑场东南角的高杆上悬挂数日。
昆邪尔图听着,就觉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脸色也苍白了。看着这一切,汲黯那双犀利的眸子里弥散出微妙的笑意。
两人各怀心事来到皇宫外,北阙司马带着卫士上前牵了马,汲黯就陪着昆邪尔图步行进宫。
未央宫宫苑更是让昆邪尔图目不暇接。那些雄伟壮观的阙楼,那漫长而又笔直的司马道,那一座座耸天而立的宫殿,任何一处建筑都顶得上几个单于庭。来到宣室殿前,包桑已早早地肃立在殿外等候,他看见两人到来,就上前引路道:“大人、殿下,请随咱家进殿,皇上正在宣室殿呢!”
当昆邪尔图和汲黯跨过殿门的时候,一幅让昆邪尔图震惊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
刘彻身着玄色铁甲,腰挎宝剑,正和大将军卫青站在匈奴全图前,他们意气风发的谈笑使这位匈奴王子心悬在了半空。
卫青道:“皇上,霍去病从前方来报,说我军深入河西两千余里,渡居延,收服小月氏,在弱水一带围堵住大批匈奴军,斩首虏三万零二百级,俘获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呼于屠王、单于阏氏和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迫降敌人两千五百人。”
刘彻道:“霍去病有大功于汉,让朱买臣带上朕的旨意,益封他五千户。封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骠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霍去病还说,我军目前沿弱水向北,分三路堵死了浑邪王与休屠王大军去路,河西指日可得。”说完,卫青将霍去病的战报递给刘彻。
“好!好呀!真是铁骑万里,铁骑万里呀!”
昆邪尔图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包桑忙命两名黄门上前扶起,只见他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口中讷讷自语道:“父王完了……河西完了……”
汲黯暗地与卫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觉得,戏演到这里已达到目的,该收场了。遂上前道:“殿下受惊了。皇上在此,殿下还是快快参见吧!”
昆邪尔图纳头便拜:“昆邪尔图拜见大汉皇上。”
刘彻看了一眼昆邪尔图道:“你就是昆邪尔图王子吧,快快平身。”
昆邪尔图打量着面前的这位皇上,果然气度不凡。他小心地站了起来,问道:“陛下,我的父王……”
刘彻看了看卫青,卫青会意道:“浑邪王现被我军困于弱水下游,断炊数日,危在旦夕。但皇上垂爱四方,为使匈奴百姓免遭涂炭,特意召殿下前来商议拯救之策。”
“这……不知皇上要我做什么?”昆邪尔图十分疑惑。
汲黯道:“两国兵戎相见,原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浑邪王率军降汉,皇上必开天恩,一定会厚待他。大王安危,系于殿下。”
昆邪尔图明白河西大势已去,继续顽抗,不仅父王难逃一死,自己生死亦全在汉皇一道诏令,倒不如暂做降汉之举,他日从长计议,于是忙道:“皇上若能休兵罢战,昆邪尔图愿修书劝降父王。”
“殿下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从此河西汉人与匈奴人皆为大汉臣民,和睦相处,共享太平。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上前。
“命御膳房置酒,朕要宴请昆邪尔图王子。”
“诺!”
包桑快步向殿外走去,在经过卫青和汲黯身边时,他从两人的脸上读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