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雄略谋通身毒道

没有出使的日子,张骞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空寂。

十三年的凿空西域出使生活,把他的心放野了。

漠南之战后,皇上诏命他担任未央宫卫尉,可他却不习惯这种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有时候甚至有一种无言的厌倦。

他一直期待皇上早日启动第二次西域之行。这不仅是为了完成皇上的夙愿,还因为葱岭脚下长眠着他的纳吉玛和儿子。

一天,汲黯带着皇上的口谕到府上来了。皇上说,张爱卿归来已有几年,而至今仍孤身一人,家室虚空,要他汲黯保媒,择一位望族之女完婚。

张骞十分感谢皇上的关爱,却婉言谢绝续弦的美意。

失去纳吉玛,是他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他怎么会忘记他们滞留昆仑山下的那些日子呢?为了能够平安回到长安,纳吉玛承担了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每一次吃饭,纳吉玛总是先让孩子们吃,她自己经常要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地度过遥夜。

眼看当年锦鸡花一样美丽的纳吉玛一脸的菜色,张骞很是揪心,他觉得让自己的女人承担这么多的重负,这是男人的耻辱。

有一天,在孩子们睡觉时,他劝纳吉玛带着儿子们回到单于庭去。

纳吉玛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凄婉一笑道:“骞!千万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纳吉玛的心是什么吗?是那一尘不染的白雪。夫君看看,这是纳吉玛学写的汉字。”

哦!亲爱的纳吉玛!你的心像月亮一样皎洁,像昆仑河水一样清澈。张骞捧起羊皮,从歪歪扭扭的字中发现了“长安”二字。

“骞!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也学会了不少汉字,他们跟我一样很向往长安!”

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他默默地抱着纳吉玛,品味着这海誓山盟般的爱。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伊稚斜打败了于单的军队,登上了单于的宝座。有消息说,左骨都侯死于战乱;也有消息说,他随于单到了长安。纳吉玛听到这些消息后,泪水如昆仑的雪水,哗哗直流。

“纳吉玛!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张骞吻着纳吉玛的头发。

纳吉玛却忍住了哭声,看着张骞的眼睛说道:“夫君什么都不要想,就只要想办法回长安。父亲即使到了太阳神的身边,也会为我们祝福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可以容得下广袤的西域大地,却再也容不下另一个女人。

那一天,汲黯专注地听完了他和纳吉玛的故事,为他们忠贞圣洁的情爱所感动。他后来是否将这些禀奏给了皇上,谁也不知道,但从此再也没有人向他提出婚配之议。

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的确不好过。

元狩元年七月初的一天,张骞在署中呆腻了,想那些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该是紫花芬芳、蜂蝶云集了;而那些胡桃、葡萄的枝头也一定硕果累累了。于是他约了司马相如,到茂陵一游。

两人说定在咸阳西的杜邮亭会面。张骞先行到了咸阳,悄悄地寻了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了。清晨起来,简单用了些茶点,就赶到会面地点。

他远远就瞧见司马相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亭子前向他招手,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旁,却是不曾见过。

隔着几丈远,张骞就兴奋地喊道:“司马大人倒是快,还先到了。”

司马相如回道:“为了不耽搁行程,昨夜在下就到了咸阳东。”

这时候,那骑了雪青马的年轻人上前向张骞作揖道:“久仰大人英名,晚辈有礼了。”

“足下是……”

“呵呵!你们不认识啊!”司马相如笑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啊!这两年游历名山大川,广采文物史迹,前不久才回到长安。听说茂陵种了西域的果木,就想来看看。”

司马相如一介绍,张骞不禁“啊”了一声:“早就听说太史公有一公子,博闻强记,不期在此相遇,真是有幸。”

三人说着话,便催动胯下的坐骑,朝着茂陵的方向奔去。

几年没来,茂陵较之前更加的宏伟,而且陵邑也成为一座拥有十几万人口,商贾云集、繁华非常的城市。

陵邑建在司马道北侧,他们从东门进去,一路走来,看到邑内道路交错,里坊密布,从各地迁徙而来的富商大贾早已度过了刚来的种种不适,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一位店家眼见三位身穿方领便装的人走来,猜想必是长安来的官家,忙舔着笑脸高声喊道:“三位官爷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里面请啊!”

张骞看了看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道:“走了半日也饿了,不妨就在楼上找一僻静处,吃些东西再看不迟。”

刚刚坐定,店家就热情地跟上楼来招呼。张骞遂要了些上好的酒酿和挑了些精致的、有风味的菜肴。

那店家生就得一口伶牙俐齿,听张骞如此说话,连声说道:“官爷好口福,本店最近烹制一道新菜,名曰碧玉翡翠,待会儿上一盘尝尝如何?”

“那就去准备吧!”

待那菜上来之后,果然是碧绿莹莹,鲜嫩无比,一箸入口,清香润滑,余味不尽。

张骞嚼了嚼,放声大笑:“什么碧玉翡翠,这不是西域的苜蓿么?”

店家惊奇道:“官爷好眼力,此菜正是鲜嫩的苜蓿烹制而成。不知官爷从何处而来,怎么识得我大汉博望侯自西域带回的苜蓿呢?”

张骞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摸出钱袋,取出一串钱道:“人是四方人,客乃过路客,就冲这道菜,多付你二千钱,其他就不必多问了。”

店家便不多说话,情知遇到了不凡人,只小心翼翼地把上好的酒奉上。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下了楼,说着话就到了西郊。众人远远望去,但见苜蓿在蓝天下铺开满目葱茏,盛开的苜蓿花一层一层地簇拥成紫色的云霞。

有几位农夫打扮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收割着苜蓿。

三人上前施礼询问,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托皇上的福,自推行‘限民名田’后,他家五口一共种了十亩苜蓿、二亩核桃和三亩葡萄。苜蓿除嫩的卖给陵邑中的店家外,其他都由修筑茂陵的官府买去喂马。加上其他粮食,一年下来,衣食便无忧了。”

“哦!”司马相如欣喜地沉吟一声,三人分享着新制成功的喜悦。

出了苜蓿地,他们又到了一片胡桃园子,满枝胡桃从浓密的叶隙间伸出碧绿的脸庞,分外地可爱。

司马迁觉得这果木的名字很有意思,便问张骞是如何起了这个名字。

张骞笑道:“西域人给这果木起的名字很绕口,在下带回长安、皇上品尝之后,以为这既然是从胡地来的果木,不妨就叫胡桃更简明些,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

司马迁感到又长了不少的见识,忙从怀里拿出绢帛记了。

张骞和司马相如觉得,这年轻人笃诚好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遂要他将几年来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说给他们听。

司马迁有些不好意思:“晚辈口拙,怕说不好。”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向两位大人介绍了他沿着牂牁江一路游历的所见所闻,末了道:

“晚辈沿江而下,一路见到无论是汉人还是夷人,提到中郎将宣示圣德,平息民乱,无不敬仰。晚辈在犍为码头下船寻访大人,不料大人已回京复旨了。”

司马相如笑道:“说来也真不凑巧,真是阴差阳错。”

“呵呵!这样说来,二位今日相聚,还要感谢我了。贤侄提到蜀布、邛竹杖,使我想起一件事情。在回归途中,我路过大夏时曾见过蜀布和邛竹杖,都十分精巧。商贾说,这些都是从身毒贩运而来。身毒在大夏东南约数千里,以此度之,身毒距我大汉应比大夏更近,倘是开通西南道,我大汉与身毒通商货贸亦无碍矣。”

张骞的话将三人的心带到了远方的未知世界,都为即将到来的探险而兴奋不已。尤其是司马相如,从元朔三年至今,他许久没有听到这样有见地的话了。

“唉!说起来话长。”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换了一个位置,三人朝不远处一方葡萄园走去,“当初从巴蜀归来时,在下就向皇上提出开通西南的谏言。可是,不久公孙丞相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竟然数次进谏皇上,说开通西南乃是疲中国之策。此后这事就束之高阁了。”

“丞相不知道西南百姓热切盼望着大汉文明么?”张骞问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向来把西南看作蛮荒之地,把那里的百姓视作异类。”

“皇上怎可听他一面之词呢?”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譬如汲黯常常当庭面诘丞相,说他口是心非,但他非但不恼,而且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皇上还以为他真是海量呢!”

“立嗣大典之后,丞相就一病不起了,现在是李蔡代行丞相职务,这个人么……”司马相如不说了,他对李蔡的为人也很鄙夷。

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园林的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斑点,偶尔一阵风吹来,荡起“窸窸窣窣”的吟唱。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脚底的力都被泥土消解得了无声息。

眼看就要走出葡萄园,张骞说话了:“在下回到京都,就上奏皇上,重提开通西南,打通通往身毒之道。”

张骞的话使司马相如感到,比起当初提的开通西南的谏言,张骞不惟视野宽阔,尤其是对大汉声威的传播,有着巨大的意义。他心头一高兴,竟然脱口吟出一腔感慨。

汉水泱泱而东去兮,至大江而不复回;

鲲鹏扶摇而西去兮,度关山以高飞;

闻帝音而思乡兮,饮露霜以返归;

志高远存万里兮,远瞩乎以天际……

张骞的心随着司马相如的诗句,飞向一个遥远的神秘国度,那里的人们如果知道在他们数千里之外有一个大汉,将会怎样感慨这世间的广袤和博大啊!

多少年后,当司马迁在深夜遨游在漫漫史海,为周边国家作传的时候,他还常常想起元狩元年这个难忘的午后。

令张骞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当他怀揣着自己的奏章进宣室殿的时候,就碰上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激情——

“呀!张爱卿,你来了!朕正要找你呢!”

皇上以喜悦之情表示了对张骞的热情,这让他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已经猜到自己的目的了么?

“爱卿先不急于说,让朕猜猜你来的目的。”刘彻捻动着胡须,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张骞。

“如果朕没有猜错,爱卿一定是要向朕上奏开通西南夷的事务吧?”

“皇上圣明!”张骞十分惊异,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臣正是为此事来的。这是臣的奏章,恭请皇上圣阅。”

刘彻接过奏章,叹了一口气道:“开通西南夷中途搁浅,此朕之失也。当初朕考虑到筑朔方城耗费民力太重,若是继续凿西南道,势必分力。前日,朕召见石庆、庄青翟时,他们一句‘兼容并包,遐迩一体’,让朕顿悟。”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罢通,自有罢通的道理。”张骞说到这里停了停,语气中就有了一层强调的意思,“今臣奏请重开,又与中郎将所说有所不同。”

“哦!”刘彻对张骞的话来了兴趣,“有何不同,快说与朕听听。”

“臣之所谓通西南,不仅在于让皇上的德惠普照西南诸夷,更在于开启汉与身毒国之间的通商贸易。”

“身毒国?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张骞从怀中取出汉与西域各国全图,在案上摊开道:“皇上请看。”他的手指伴随着叙述,从长安出发,慢慢地朝着西南移动,到了大夏,转而向东南,越过大夏边界时,他停住了,说道:“臣在大夏遇到商贾,他们言道他们的货产从身毒来。后来臣才知道,那些均来自我大汉蜀郡和西南滇国。身毒国在大汉西南,距离近大夏两千余里。若是与我通商,则不仅可互通有无,更使得我大汉文明远播域外。”

张骞依据从大夏国人那里获得的信息,尽其所能地向刘彻描述了身毒国的地形、物产和民情风俗,然后便将说话的重点转移到从蜀地打通去身毒的道路上来了。

刘彻的目光随着张骞手指而移动,最后静静地留在那一片空白地带,那显然是一方未知的土地。而他的思绪却已驾着畅想的风,在一个比张骞更高更远的时空穿梭。当他的眼睛离开地图的时候,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就飞动着雄视万里的神采。

“朕记得,爱卿刚回到长安时曾说过,大宛、大夏及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民风颇与中国同;而其北有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倘能通过货贿施之以利,诱其入朝,进而以礼仪教化,如此我大汉广地万里,诸语互译,殊俗相容,威德遍于四海,不亦宜乎。”

张骞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刘彻,这是怎样的一颗雄心呢?皇上要建立一个诸族和谐的庞大帝国,这样的宏图大略让他的思维在瞬间出现了凝滞。

的确,他一时还跟不上皇上那种横空徜徉的思绪,也许从他回到长安的那一天,这种思路就在刘彻的心中萌芽了,只不过今日君臣的一番谈论终于让它破土而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花了几日时间、字斟句酌的奏章现在都显得过于狭隘和肤浅了。

“张爱卿!”

“张爱卿!”

“哈哈哈!朕吓着你了?”刘彻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让张骞从惊异中醒过来,及至发现自己失态,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请皇上恕罪,臣……臣……”

刘彻并不在意张骞的表情,继续道:“是的,朕的这些所思,高皇帝不曾有过,文皇帝不曾有过,父皇也不曾有过,何况你呢?倘若此事告成,则北方匈奴必陷孤立境地,边患也尽将根除。”

张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起身就跪在了刘彻面前:“微臣愚钝,未能体察皇上深意!”

刘彻上前扶起张骞:“现在看来,朕当初派遣爱卿凿空西域的初衷也有些狭隘了。是爱卿的西域之行打开了朕的眼界,才有今日之谋略啊!”

话说到这里,君臣之间的心路畅通无碍了。刘彻将自己欲派遣张骞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实施“通身毒道”的计划和盘托出。

“此行意义决不在凿空西域之下,爱卿有何要求尽管提来,朕一定尽量满足。”

张骞十分感动,说道:“臣并无他求,只愿皇上派遣熟悉西南诸族风俗语言的使者随往即可。”

“这个不难,蜀郡的王然于、犍为郡的柏始昌、吕越人等均为司马相如当初的副使,不仅熟悉西南情况,而且精于外交谋略,爱卿可持节前往调发。”

张骞听罢,大喜过望:“谢皇上,臣不日将动身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宣皇上旨意。”

张骞准备告退,却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皇上!臣不日即将离京,只是这未央宫卫尉一职……”

“哦!这个还是爱卿兼任好,你又不是外放做官……”

“皇上隆恩,臣铭感肺腑。”张骞掂得出这份信任的分量。

走出宣室殿,张骞的喜悦都写在了眉梢眼角,他的一颗飘荡而又寂寥的心在这个上午,忽然又凝重了。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他在心里笑自己,整天思谋着出京,现在皇上再度给了这个机会,自己反而彷徨踯躅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使命太重大了吧!

张骞加快了脚步,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北线边陲勿生战事,好让他很顺利地完成朝廷的使命。

可事实上,在他离开长安三个月后,北方的战事就吃紧了……

参加汉朝太子册立大典的匈奴使者,在元狩元年八月回到了匈奴单于庭。

伊稚斜的使者耶律雅汗(现在已经是左骨都侯了)觉得,与在长安遭受的冷遇相比,他对草原就有了一种儿子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

他顾不得驰骋如飞的骏马,俯下身体顺手扯了一把青草,放在鼻翼间贪婪地嗅着,待抬起头时,就看见了前来迎接的马队。

“使君回来了,自次王正在穹庐等候呢!”

的确,若论盼望耶律雅汗的归来,赵信远比伊稚斜迫切得多。在漠南大战回归匈奴后,他的心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这倒不是因为过去多年受过刘彻的恩惠而内疚和自责,而是他很希望汉与匈奴能够和睦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