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刘彻护法义灭亲
牢房的光线越来越暗,长安的夜晚即将拉开帷幕。牢门打开了,狱卒送来了牢饭。那粗糙,那味道,让他不堪忍受。
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他又接着想心事。比起其他官员,虽然他在刘彻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了解皇上的个性,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官吏腐败。
所以,他不存在求生的奢望。况且,眼下正是秋天,因此处决的日子将很快到来……
不错,关于主父偃的审理结果连同狱词,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就送到了刘彻的案头。这毕竟是一个有大功于朝廷的大臣,他的计策打破了自文帝以来削藩不力的局面,刘彻不能不认真慎重对待。
于是,在主父偃解到京的第三天,他就在未央宫宣室殿召集大臣议决此案。除了张汤、汲黯外,公孙弘也参与进来。
之前,刘彻详细地阅看了张汤和汲黯的奏疏,并认真查对了适用本案的大汉律令,他在反复研究了狱词,综合了各种文字和口头依据之后,然后对汲黯办案的实事求是与张汤酷严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朕看了奏疏,又听取了二卿的陈奏,对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之罪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罪当其罚,然其并无迫使齐王自杀之行为。朕姑念他谏言推恩,功在朝廷,欲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续用,众卿以为如何?”
“不可。”张汤立即上前道,“臣在审理此案时,发现其人气量狭小,阴险狡诈。乡人仅在他途穷之时有所轻慢,他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似这等人物,应当诛之。”
刘彻放下手中的卷宗说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但‘推恩’一议乃主父偃谏之,若是杀了他,朕恐诸侯以此为口实,非议削藩之策。”
“皇上明察。”张汤进一步申述道,“先王之道,不因人而废言。昔日秦孝公变法图强,商君佐之,后商君虽死,而秦法不废。为什么?法者,国之形范,非私器也。‘推恩’之策虽由主父偃提出,然却由皇上颁诏实施。主父偃虽诛,然于‘推恩’无损。”
刘彻沉吟片刻,转而问汲黯道:“爱卿之见如何?”
“张大人说得很对!臣也认为主父偃当诛。臣当初之所以要对主父偃是否逼迫齐王自杀一事进行甄别,是在于要罚当其罪,使其罪有应得。今皇上欲赦免其死罪,臣恐天下不服。”
刘彻皱了皱眉头道:“我朝亦有赦免死罪的先例,公孙贺、李广就是如此。”
“那不一样。”汲黯近前一步,言辞恳切道,“荀子曾说过,类不悖,虽久同理。类不同者,则不可比也。公孙贺、李广,戎马一生,屡建战功。上谷一役,公孙贺虽然无功,然我军无损;李广万军之中,幸免于难,皇上尚不能宽恕其罪。今主父偃违背圣意,私受贿赂,败坏政风,若不以重罪处之,臣恐此风蔓延滋长,危及社稷。”
“两位大人说得有理。”一直沉默的公孙弘也接过汲黯的话道,“主父偃属首恶,皇上若不诛之,则无以服天下矣。”
事情到了这一刻,刘彻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三位平日意见经常相左的大臣,今天竟然在主父偃的问题上如此一致,足见主父偃为祸之大,不除不足以服天下。
的确,政风清浊,关乎存亡,因主父偃一人而导致风气败坏,这是他决不愿意看到的。
“诸位爱卿心系社稷,朕甚感欣慰,就依卿等所奏,将主父偃斩于东市,族其户,以儆效尤。”
可这时候,汲黯又说话了:“斩主父偃即可,然族其户不可。”
张汤问道:“这又是为何?”
汲黯道:“据臣所知,主父偃在京并无家小,家乡也只有一个妹妹。如果因为此案而株连,臣恐激起民怨。”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那此案就诛杀主父偃一人,其他人不再追究。”
刘彻又征询了对齐国的善后事宜。三位大臣认为应趁齐王自杀之际,除国设郡,将削藩向前推进。
“谏言出于臣下,国策定于朝廷。传朕旨意,齐王自杀无后,国除设郡,归属朝廷。”
刘彻转而对汲黯道:“爱卿主掌赏罚。朕命爱卿将主父偃所犯罪行,比照我朝律令,以文书形式广发各个郡国,以此为戒。从今以后,有如主父偃者,诛无赦。”
众位大臣无不为刘彻此举敬佩,这既警示了各诸侯国,又将削藩之策更进一步,实为一举两得。
可刘彻怎么能忘记主父偃在新制没有进展之时,提出的“推恩”之策呢?但主父偃的所为,让他既感愤怒,又感惋惜。
国法至上,而人情不废。他还是叮嘱张汤不可将主父偃视同普通罪犯,在饮食起居上给予优待,又要公孙弘到廷尉诏狱宣诏,明指其罪行。
公孙弘闻此感动道:“主父偃虽罪不容赦,然闻陛下如此盛恩,亦无憾矣!”
讨论结束后,刘彻让公孙弘留了下来。他将新的职官任事提到了公孙弘面前:“御史大夫张敺已向朕提了辞呈,朕也知道张敺精于武备而拙于文事,履职行事,颇多不便。朕允了他的辞呈,爱卿以为何人可继任呢?”
公孙弘想了想道:“皇上以为汲大人如何?”
“这两人是怎么了?”刘彻心想。前不久,他们还当面相互诘难。
其实,公孙弘已看出了刘彻的意思,遂直截了当道:“皇上一定想起了汲大人前不久在宣室殿当着您的面诘难臣的事了。其实在臣看来,此正是汲大人可敬之处。臣事后细细想来,汲大人的指责虽有些过分,然臣寒酸过度,也有损我朝声誉。”
“朕看出来了,二位爱卿皆为性度恢廓之人。”
刘彻尤其看重公孙弘的谦恭和谨慎,尤其是在主父偃一案中,更让他感受到公孙弘的严以律己和清廉奉公,于是对谁接任御史大夫之职便心中有数了。
刘彻认为,就处置国事的能力而言,汲黯确实在公孙弘之上,但他太刚直,锋芒外露,位列三公之后,协调朝野多有不便。
相比之下,公孙弘就更成熟些。他不仅学识渊博,政风端庄,处事中庸,而且在许多场合都从容淡定。他的年纪是大了些,可如果朝廷全是年轻少壮,有那么一两个老者在旁,会使他的决策更稳妥,更完善。
至于丞相那里,他除了点头同意之外,大概是不会提出异议的。
等主父偃的事有个了结,就让公孙弘走马上任,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转眼刘据都一岁多了。他不但越来越像刘彻,而且聪明伶俐。时序进了十月,他就开始牙牙学语,见了卫子夫,就嘟哝个不停,看见刘彻,也是好一个亲热。
周岁那天,朝臣们纷纷送来贺礼,刘彻在未央宫前殿摆了盛大的筵席,卫子夫抱着皇子与大臣们见面,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献了颂词。
刘彻之所以如此张扬,确实是因为这个儿子来得太迟,让他长期空落的情感得到了抚慰,他也想借此告诉觊觎权鼎的诸侯王,大汉江山后继有人。
这天朝会刚一结束,刘彻便移驾椒房殿。一进殿门,他就看见乳娘站在一旁,卫子夫正抱着刘据亲热。
卫子夫亲吻着儿子粉盈盈的脸蛋,但刘据却不买账,头摇得像拨浪鼓,躲避着母亲的温情。卫子夫沉浸在母子相聚的欢乐中,这亲吻也让她想起了与刘彻那些浪漫的日子。
她太投入了,以致没有听到黄门的传唤,直到乳娘提醒后,她才慌忙地迎接皇上的到来。
刘彻抱起刘据逗道:“叫父皇。”
“父……父……”父皇这两个字太绕口,刘据说得磕磕绊绊,逗得刘彻大笑。
“据儿还是跟娘亲啊!”
刘彻的胡须扎在刘据脸上,他痒得“咯咯”直笑。这情景给冬天的椒房殿,带来融融春意,让卫子夫心里暖烘烘的。
卫子夫忽然想到今天是向太后请安的日子,忙道:“皇上是要臣妾一同去向母后请安么?”
“不仅是皇后,还要带上据儿,母后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孙子了。”
“诺。”
于是,卫子夫与刘彻同乘轿舆,乳娘抱着刘据与春香同乘一轿舆,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长信殿去了。
而此时,修成君金俗正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
她一进长信殿,就扑倒在太后面前,哭着喊道:“母后!救救仲儿!母后……”
太后懵了,一大早哭天抹泪的,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冬日,金俗心中的寒冷比从塞外来的寒流更让她感觉到冰冷。
这些日子,她常常就着暖炉一个人呆呆地想着心事。
想母亲当初抛下她到宫中做了美人的往事;
想同母异父的兄弟,当今的皇上从安陵接回她的情景;
想进宫后与姐妹相处中遭遇的冷遇;
想她的女儿娥儿心力交瘁的婚姻……
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竟如此迥异呢?
娥儿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从淮南国回来了,几个月来,她都不敢直面娥儿以泪洗面的模样,不敢聆听她饱含心酸的叹息。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娥儿自从回来后,从不见人,甚至太后这里也不来了。这样下去,该怎么得了?她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也太不把太后和皇上放在眼里了。
她想去找皇上讨个说法,可皇上整日为“推恩”之事奔忙,为与匈奴的关系废寝忘食,她无法为这些事去烦他。
她决计来找太后,在这个宫中,只有太后能够为她做主。她从席上站起来,朝外间喊道:“翠儿!”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丫鬟翠儿应声道。
“备车!本宫要去长信殿。”
“诺!”
翠儿正要转身离去,金俗又叫住了她问道:“子仲呢?”
“这……”
“快说!他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奴婢不敢说。”
“快说,否则……”
翠儿顿时慌了神:“少爷几天都不露面了,奴婢实在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个孽障!你去准备吧!”
过了一会儿,车驾就停在了府门外。修成君对着铜镜,整理了容装,才迈着缓缓的步子出了暖阁。
她抬头看了看天,入冬以来少有的晴朗使大地透出微微暖气,而今天的风似乎也比前几日小了许多,只是院内池中银白色的结冰告诉她,冬天来了。
修成君的一只脚刚刚迈出府门,就见府上骑奴王爽的坐骑一声嘶叫,停在了车驾旁。他翻身下马,来不及行礼,就喘着气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修成君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少爷出事了。”
“你说清楚,少爷怎么了?”
“少爷为报郡主被遣之仇,夜里带着刺客潜入淮南王在京城的府第行刺,不料刘陵早已回了寿春,少爷一怒之下,杀了府中总管及以下数十人。他被巡逻的羽林军拿住,关在廷尉诏狱了。”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修成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长呼一声“仲儿”,便昏倒在地了。醒来后,她也顾不得仪容,就一路涕泪怆然地奔到长信殿来了。
“母后!只有您可以救仲儿了。”
太后甩开金俗和紫薇的手,一刹那恢复了久违的威严:“不要哭了!大殿内哭声恸天,成何体统?”
哭声戛然而止,金俗惊恐地望着太后,不知道她会怎样应对这些事情。
太后从紫薇手里接过丝绢,擦了擦额头道:“传詹事来。”
不一刻,詹事陈掌就赶到了。
“速到廷尉府传哀家口谕,子仲乃皇家外孙,哀家的至亲;刘陵乃淮南翁主,刘氏宗亲。此案干系重大,不可草率,应由宗正寺与廷尉府会审,然后奏明皇上,才能定夺。”
然后她又要紫薇安排御医,为公主诊脉司药。
陈掌刚刚离开,包桑悠长尖细的声音,穿过长长的甬道,就传到长信殿了。
“皇上驾到!”
太后对金俗道:“你暂且回避,待哀家问明情由,自会决断的。”
金俗只好唯唯而退。
刘彻携着卫子夫走进大殿,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太后双目紧闭,一脸冰霜,远不是往日盼望看到孙子的喜悦。
卫子夫将刘据递给乳娘,随着刘彻在太后面前跪下了。
“孩儿向母后请安。”
“臣妾向母后请安。”
卫子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着太后,对乳娘道:“把据儿抱过去,让太后瞧瞧。”
太后微微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口气却如冬天一般的冰冷,她挥了挥细长而干瘦的手道:“罢了!站起来说话。你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子。”
“一大早的,母后这是和谁生气呢?”
“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是猪狗么?”
“母后的话孩儿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哀家看你是在装糊涂!哀家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仲儿?”
刘彻明白了,太后是为了子仲行刺之事而生气。只是他很惊异,太后怎么如此快就知道了消息。
“母后是从何得知这消息的?”
“这你就不必管了,回哀家的话,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事情也的确来得突然。朝会时,未央宫卫尉苏建将子仲行刺的消息公布在朝堂上,这就让刘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姐姐的爱子之情呢?
而在他的几个姐姐中,修成君是唯一与刘氏宗族没有血脉关系的,因此她总是与公主们之间有着一张看不见的隔膜。平日在长信殿见面,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话总说不到一起。
在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的心中,她们从来没把修成君当成姐妹,她们仍然用看“乡野女子”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中途进宫的姐姐。
不错,他丰厚的赏赐总让她感受到皇恩的浩荡,但百顷的公田,三百奴婢,还有一百二十间幽深的府第,怎抵得住这些冷落的目光呢?
他是皇上,岂可因情废法,前日他刚刚处置完主父偃,目前正逢推恩削藩的关键时刻,他不能因为子仲而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可乘之隙。他知道廷尉府在这件事上很为难,如果他不站出来说话,他们会举棋不定,甚至重罪轻判。
因此,他在读了廷尉府的奏章之后,又把张汤和宗正召到宣室殿,要他们依律论罪,绝不可法外施情。
没有想到,太后马上就过问这件事了。
“孩儿记得,当年商君在秦变法,曾感叹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上不能遵法循律,国何以固,社稷何以久?孩儿已命廷尉依律问罪,决不姑息。”
“要是哀家让皇上宽大呢?”
“孩儿御臣理政,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大胆!”王娡拍着案几,愤然站了起来,“没有哀家,哪有你今日?哀家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母后是要重蹈太皇太后覆辙么?”
“你……”王娡没有想到,刘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直顶在她的心口,让她一时缓不过气来。
她颓然地跌坐在席上,大怒道:“气煞哀家了!”
卫子夫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争吵,心中十分着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从进椒房殿的那一刻起,皇上就明令后宫不能参与朝政,她这个时候插言,只能招来严厉申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劝解太后不要动怒伤了身体。
太后一声叹息,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硬来只会使事情陷入僵局,她遂换了缓和的口气与刘彻说话。
“哀家清楚,皇上考虑的是国家社稷,考虑的是大汉律法,哀家又何曾没有想到这些呢?可皇上也该清楚,当年俗儿在乡间所受的苦难,加上娥儿又被送回长安,姑念哀家早年亏欠的情分,你就网开一面,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进宫吧?”
“母后之言差矣!记得建元二年,孩儿被太皇太后削去权柄,终日赋闲。母后曾对孩儿说,天下者,乃百姓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娥儿归京,过在刘迁,与淮南王府总管和府役何干?那些府役都是百姓子弟,无辜死于非命。孩儿若是徇私而置大汉律令于不顾,天下闻之,人心离散,社稷还有望么?”
“这……”
“母后当年对太皇太后干涉朝政屡有微词,如今母后身居后宫,就当母仪天下。若是此风一开,新制就废矣!”
“这……”
“母后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年。至于朝廷的事情,孩儿自会上对得起祖宗,下不负黎民的。”
太后语塞了,她提不出任何可以宽恕子仲的理由。连她自己也在内心认为,这个与刘氏宗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子仲太无法无天了。
她是过来人,她曾亲身感受到当年太皇太后的滥施权威,现在她怎能重犯自己曾经十分厌恶的错误呢?
唉!她再一次哀怨命运,它总是时不时地捉弄自己。看看卫子夫的亲属们,一个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可自己族中之人呢,从已故的田蚡到健在的族兄,从外孙女到外孙,怎么就没有一个争气的呢?
现在,拯救子仲的最后一道门被刘彻关上了,她忽然陷入了慌乱。听着皇上离开大殿的脚步声,那种说不清的失落顿时压在胸前,她觉得很累,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金俗绝望地从殿后奔出来,放声大哭道:“我儿完了!我儿完了!”
王娡大声地呵斥道:“哭什么哭?平日放纵,事到临头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