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广刎颈泣神鬼

霍去病进军北海的脚步并没有动摇卫青按计划将大军撤回漠南。

这是多么郁闷的撤军啊!在回程的日子里,卫青不断打听李广、赵食其的去向,结果都是消息茫然。

难道他们遭遇匈奴劲旅,全军覆没了么?

若是这样,总该有逃回的士卒吧?

难道是因为那夜的沙尘暴,他们全都被掩埋在沙丘下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赵食其不必说,李广几乎一生都在长城内外与匈奴人周旋啊,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啊!

所有能想到的原因,他都想到了。他一次次地设想原因,又一次次地否定。

他让李晔派出多批队伍寻找,可带回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他高兴的。

公孙敖的前军前来禀报,前面就是五原郡了,五原太守正等着大将军凯旋。

这是一块让他感慨万千的土地,他曾在这里书写了漠南大捷的辉煌,也书写了赵信叛降、苏建赎为庶人、无功而返的灰暗。

东道无音,谈何凯旋?

卫青的心没有丝毫的轻松。

虽然他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向皇上交代,可那是近万条生命啊!

“公孙敖将军那里没有李、赵两位将军的消息么?”

“禀大将军,没有!”送信的军侯道。

“一旦有消息,立即禀告本将。”

“诺!”军侯行过军礼,就上马离去了。

太阳隐没在苍山背后,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可比起军务繁忙的白天来,草原冰冷的长夜对他那颗忐忑的心更是煎熬。

在晚霞散去最后一缕余光时,卫青转身往回走。

“不!明天就要驻五原的军队全部出动去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晚宴早已备好,李晔则早早地在帐中等候。

这是他们自出征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五原太守长史送来了烹制得精致可口的牛羊肉,热气腾腾的肉香和鼎锅里的酒香在帐中弥漫。

卫青入座后,李晔给他斟满酒,话语中就充满了钦佩和安慰。

“自我军出塞后,一路鞍马劳顿,大将军连一顿安心的饭也没有吃上,今日就请大将军饮下此爵。”

卫青端起酒爵,几度起落,但还是饮下了李晔的敬酒。

可这酒在他的嘴里是苦涩的,那辛辣的感觉难以言表。

跟着李晔的劝酒,五原长史道:“本来太守大人要亲自来迎接大将军的,可太守想,这是我军凯旋后经过的第一座城,而它过去又曾是匈奴单于住过的头曼城。在这里祝捷,一则可以震慑匈奴,声援北去的骠骑将军;二则可以鼓舞边陲军民的士气。他说要留下精心筹备,下官就代太守敬大将军一爵,聊表边城军民的敬意。”

然玉液琼浆浇不散心事重重,卫青举在手中的酒爵就再也送不到嘴边去了。

“这酒还是等东道军回来时再饮吧!”卫青放下酒爵,眉宇间掠过一丝惆怅。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每一声都会擂动这帐中人的心鼓。

李晔第一个冲出帐外,就见那骑马人在问大将军的住处,原来他是后将军曹襄派来的信使,说在漠北与漠南的交界处发现了李广、赵食其的队伍,来禀报大将军。

接过信札,他不敢怠慢,转身就朝帐内跑去,边跑边喊:“大将军,东道军找到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东道军找到了!负责断后的曹将军在漠北和漠南交界处遇到他们,他们说是因为那夜风沙而迷路了。”

“哦!”卫青沉吟着,就觉着那颗心随着草原的风沙从高悬的长空飘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疲倦,目光也有些模糊。

“速命他们南撤,并把迷路的经过详细陈说,来见本将。”

说完这些,他又对五原长史说道:“本将今日不胜疲累,就此告退,众将尽可畅饮。”

卫青终于在一种复杂的心绪中睡去了。灯火下,他黝黑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每一滴都让李晔想起漠北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那样子让李晔心里很不好受,他吩咐卫士要好好照顾大将军。

就在他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身后传来卫青的梦语:“公主!卫青……公主……”

李晔被感动了,唉!男人有的不仅是铮铮铁骨,也有百转回肠的柔情啊!

大将军!做个好梦,回到公主身边去吧……李晔在心里道。

他清楚,卫青夫妻虽然贵为大将军和长公主,可他们爱得那样的辛苦,那样的沉重,以致大将军揣着心结奔向了战场。

他多希望大将军活得轻松些,幸福些。

这时候,从巡营的士卒那里传来了敲打梆子的声音:“小心火烛!”

现在想来,那七天七夜,对李广和赵食其来说,还像一场噩梦。

尽管李广认为卫青把生擒单于的机会夺走有违统帅的品格,尽管他对卫青不顾“东道军”面临的艰难而愤懑,可负气归负气,他还是把郁闷丢在一边,而是十分珍惜这最后一次与匈奴的对阵。

当晚,他就赶赴赵食其处商议北进方略。

第一次参与进击匈奴的赵食其,对能与李广合军而十分高兴,可要命的是,他没有找到熟悉漠北地形的人作为向导。

“唉!将军大意了!‘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军由此进击,欲与大将军会师,需越过瀚海,横渡大漠,一路险象环生,若无熟悉路径之百姓作为向导,恐怕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遑论击敌?”李广担心道。

赵食其心头一沉,脸上顿时十分尴尬:“在下对塞外地形一无所知,现在即刻去找百姓,以弥补过错。”

可已经晚了,匈奴人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席卷百姓而去,除了留给他们一堆堆牛羊粪便和撑过穹庐的地坑之外,就是头顶带不走的太阳。

站在草原上,望着苍鹰在遥远的天际盘桓,赵食其一脸的愧疚。

李广明白,现在只能靠自己的经验去应对一路的不测。他迅速与赵食其调整了战略,让自己的军队走在前面,赵食其的军队走在后面,一旦前面遇险,部队立即南撤。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刚刚度过一天的李广与赵食其执手相别。

“将军请切记,兵者,凶器也。将不畏死,然不做无谓之死,士卒亦有父母妻儿,也不可做无谓牺牲。”

三天以后,他们进入大漠。

无边无际的荒凉沙漠在太阳下一片金色,常常走出数十里,连一丛草都碰不到,数千人的队伍,在沙梁上像一支细流,缓缓地流过一道道沙丘。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将士的身体。没过多久,大家就喉咙干得冒烟,本能地去摸腰间的水囊。

每当这个时候,就有军侯在耳边提醒:省着点吧,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断了水,就只有等死了。

好不容易等太阳落下去,身上的汗水早已被日暮时分的风吹干了,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却是奇冷,风都像长了爪子似的,直往脖颈里、袖筒里钻。

这样的气候,不要说从未到过塞外的赵食其,就是常年戍边的李广,也感到十分的无奈。

他不断地发出指令,要部下做好必要的准备,避免因伤病影响行军,还派出身边的曹掾,把情况及时地通报给跟在后面的赵食其。

此刻他正站在一道沙梁上,看着队伍从面前经过,忽然感到十分孤单。灌强走后,本来三儿子李敢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可是,出兵漠北前,霍去病在军中选能征善战之士,点名要走了李敢。

新任从事中郎又太软弱,遇事就只有一句话——惟将军之命是从。

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又想起了灌强。

“唉!若是灌强在,老夫何至如此?”

他就这样想着,好像看见在沙漠岚气的氤氲中,灌强走过来了。

哦!是灌强,他来陪老夫了!李广兴奋得眉毛颤动,一边喊着灌强,一边催动战马,朝沙梁下跑去。

“灌强!灌强……”

可他失望了,那边走过来的不是灌强,而是新任从事中郎。

年轻的他被李广的喊声弄糊涂了,问道:“将军!灌强是谁?”

李广讪讪地笑了笑,他不愿意让人明白自己的心境,那是个让他一想起来就伤感的故事。

“有事么?”

“前面有一片胡杨林。”

“胡杨林?”李广的眼睛立时亮了。他知道茫茫沙漠,寸草不生,只有红柳和胡杨坚强地活着。

“传令下去,大军于胡杨林中宿营。传话给赵将军,向胡杨林靠拢。”

半天烈日下的行军,将士们都渴坏了,也饿坏了。一坐下来,都纷纷解开食袋,拿出糇粮,就着水囊,吞咽起来。

李广靠着一棵倒地的胡杨坐了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食欲,只是看着将士们吃。

从事中郎拿着糇粮和水过来道:“将军吃一点吧?”

李广抹了抹嘴唇问道:“将士们都有水喝么?”

“有!下官一再告诫大家,要节省水。估计还可以维持两天。”

“好!只要坚持两天,即可走出大漠,与大将军会师。”

多日来,李广第一次对从事中郎投以赞许的目光……

李广太累了,那糇粮还在嘴里嚼着,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灌强。

灌强还是那样英姿勃发,他率领三千子弟与匈奴厮杀起来了,他们人人手中都握着上天的法宝,匈奴一遭遇就大败。

李广抚着灌强胸口的箭创问道:“还疼么?”

天哪!一股鲜血从创口喷射而出,血洒满了李广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血人一样的灌强,和他的三千弟兄被风吹走了。

“灌强……灌……”李广追着,绝望地呼喊道。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唤声,李广睁开疲倦的双眼,原来是从事中郎和两位司马。

“哦!老夫梦见灌强了。”李广说着便站了起来,他从司马和从事中郎眼中发现了依稀的惊慌和茫然。

从事中郎指着西方太阳落下的地方说道:“将军!您看看那是什么?”

李广转脸看去,太阳早已被淹没,沙尘自西向东,铺天盖地而来。

“不好!”李广大喊道,“传令下去,大军立即开拔,逆风而行。”

从事中郎不解地问道:“为何逆风而行?”

李广的吼声在风中显得是何其的微弱:“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大军顶着沙尘,跋涉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风沙渐渐平息的时候,才发现又回到了胡杨林的边缘。而昨天他们宿营的地方,早已隆起一道新的沙梁,那片胡杨林也只剩下一半。

他们一整夜都在原地打转,大军迷路了。

李广急忙唤来前军司马,要他派人沿着来路,寻找赵食其的队伍。

这一趟又过去了三天,当李广终于与赵食其的队伍在漠北和漠南的交界处相遇时,早已过了会师的日期。

卫青已在做南撤的准备,负责断后的曹襄一见面就告诉他们,伊稚斜逃了。

李广和赵食其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此次贻误军机,咎在老夫。老夫已决定向大将军请罪。”李广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决定把所有的失误承担起来。他已经老了,而赵食其还年轻。

赵食其清楚皇上要的是什么,因为失期而走了单于这又将意味着什么,这不是谁能承担的问题。即使李广把所有的罪名都背起来,也无法减轻自己的罪责。

赵食其望着李广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虽然第一次与李广共事,可关于他的人生遭际,赵食其在长安就知道不少。

他知道上天对李广不公,论战功,李蔡不能望其项背,可李蔡现今是丞相;论资历,张汤不能比其十一,可张汤现在是御史大夫。

他心里有怨,他本来是前将军,可大将军临时换将,他只能带着沉重的心事踏上征程。

可如今他却要将一切责任承担起来。

他这一辈子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可上苍啊,为什么忠烈之士,总是命途多舛呢?

赵食其不敢再往下想,急忙追了出去。

李广沉沉地睡去了,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忘记痛苦。直到李晔到了营外,他的从事中郎才唤醒他。

“你干什么?”他很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年轻人。

“老将军,李晔大人来了。”从事中郎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李广却不那么在意,说话仍然声若洪钟,大着嗓门喊道:“来了就来了,慌什么?”

李广用冷水擦了擦脸,然后走出营帐,却不见了李晔的人影,只看到留有一封信札。

打开信札,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就知道是卫青的。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外,整封信的言辞都充满着责备,信的最后写道:“将军失道,误行期,致单于遁逃,本将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请将军见信后,速到幕府对簿。”

李广将信札扔在案头,讪笑着自语道:“事情都明摆着,还对什么簿?要追究就追究么,来那么多曲曲折折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对帐外高喊道:“备马!本将要出营!”

第三天,暮色降临草原的时候,李广回来了,司马们还没有等他来到营门前,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

“大将军怎么说?”

“老夫已将事情经过禀报给大将军,失道之责,尽在老夫,诸位无罪。”

“老将军……”司马们不约而同道,“大将军明知道东道无水草,却硬要分道,如今把一切推到老将军头上,这公平么?我等这就去大将军处对簿,为老将军讨个说法。”

司马们便要打马离去,却被李广厉声喝住:

“回来!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救老夫么?糊涂!你们如此鲁莽,只会加重老夫罪责,殃及数千部属,孰轻孰重,你们不难明白。回去!你们这就回营去!”

“走呀!你们要气死老夫么?”

“走!再不走,休怪老夫无情了。”李广说着,便抽出箭矢,拉开了弓……

看着大家散去,李广对从事中郎道:“今晚你就辛苦一下,老夫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便进帐去了。

跟了李广这么长时间,从事中郎多少也摸着了他的一些脾性和嗜好。临行前,他没有忘记叮嘱卫士为李广煮一些酒。

虽说是三月半了,可草原的夜间仍是冷冰冰的。从傍晚起,风就在帐外拉着哨子般地鸣叫,这声音让远离故乡的人心中徒增寂寞和伤感,只有滚烫的酒暖着身体,暖着漫漫思绪。

可这酒给李广带来了什么呢?

那是漫过心头的感恩情绪。他怎能忘记呢?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就不断在大臣中打听他,而那时候他还在边陲担任太守;皇上登基那年,隔着千里,他却听见皇上的呼唤。

这世间一定有灵犀可通!就凭这一点,他一辈子都记着皇上的恩泽。

那是漫过心头的人情温情。说起来大儿子李当户仅仅比皇上小一岁,生他那时,自己正在军侯任上,妻子来书让他给儿子起名,他略加思索就在信札上题了“当户”二字,他要儿子记住,做他的儿子就要从小立下戍边报国的志向。

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对当户的亲昵甚至超过了宗室的兄弟,动辄传进宫去。有一次,陪读的韩嫣在与皇上搏戏时言出不逊,惹恼了当户,他便在宫中追打着韩嫣。皇上慧眼,从那时就认定当户必为忠臣义士。

唉!物是人非,韩嫣死了,当户也早早地走了,只留下白发人陪伴皇上。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辜负了皇上的期待啊!

那是漫过心头的依依离别。前天到了大将军幕府,且不说卫青的严厉指责,那对簿刀笔小吏的尴尬,就让他无地自容。

那些年轻的曹掾冷眼看着他,他们以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审视眼前的老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李广早已是朝野闻名的校尉了。

可他没有机会说这些,这让他觉得脸上太无光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李敢的消息,李敢夺了左屠耆王的旗帜,把军旗插上了狼居胥山,是诸将中斩匈奴首级最多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他可以放心地走了。

夜风送来枭的叫声,送来士卒的嘈杂声,送来战旗的哗啦声。

这一切,对李广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

早年的那些勃勃雄气,中年的那些壮怀激烈,老年的那些伏枥壮志,都将成为过去。明天,他将作为孤魂,看着将士们踏上归程。

李广喝了最后一杯酒,从腰间拔出宝剑,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剑刃,以报皇上的恩泽。

可当宝剑架上脖颈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就这样的离去,会让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司马们伤心,他总该跟他们道个别吧。他已很久没有握过笔了,他不愿意惊动门外的卫士,于是便撕了战袍,咬破中指,写下了最后的别语: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遣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很坦然,半宵的酒让他对死有了归去的感觉。

他很宁静,对一生的追忆,使他对死有了解脱的释然。

他很清醒,对身后的透彻参悟使他对死有了特殊的“快意”。

他重新举起手中宝剑,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朝脖颈拉去——血,从喉结处喷出,浸染了营帐的帘幕,他“哼”都没有哼一声,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风太大,以致值岗的卫士都没有听到李广倒地的声音。可他分明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山梁后消失。

“又要死人了。”

卫士这样想,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陨落的将星就在他的身边。

太阳又将灿烂的光芒洒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风息了,草原开始了它暖洋洋的一天。司马们依照安排,早早地督促部下们投入了紧张的操练。

只有从事中郎心头隐约觉得不安。昨夜与老将军分手时的神情搅得他整宿没有合眼,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忙奔向李广的营帐。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老将军僵硬的躯体。身边的血已凝固,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像是走完了很长一段路而安详地睡去了,眉眼是那样的平静。

从事中郎的泪水撒到地上,他撕心裂肺哭道:“老将军,您怎么可以这样呢?”

哭声惊动了整座军营,数千将士听闻这一噩耗后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着李广营帐的方向跪倒,军营里哭声一片。

赵食其接到噩耗纵马奔来,扑到李广身上,哭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

“老将军!是末将害了你啊!”

“老将军……”

大军渡过泾河,登上一面高坡,咸阳原苍茫的身影就展开在眼前。

熟悉的秦宫残垣,熟悉的西去驰道,熟悉的松柏蓊郁。乡情的亲昵立即充满了将士们的胸怀。特别是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卒,更是被似箭的归心驱使着,眉眼间都写满了喜悦。有的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拽路边的叶子,可身后立即就响起呵斥的声音:

“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等竟有这等闲情逸致,配当他的下属么?”

刚才还显得活跃的队伍立时沉默了。

大家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缓缓行走的李广灵车,还有护送灵车的从事中郎。

“老将军!您回到京城了。”

从事中郎不断地叮嘱护灵的卫士,越是接近京城,越要尽心尽责,万不可以因为疏忽而让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不安宁。

在灵车要下坡的时候,他轻轻地对李广的遗体道:“老将军您躺好!车驾要下坡了。”

话一出口,从事中郎眼里已满是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虽一路越关山,过长城,没少遇风沙,可李广脸上竟没有一丝蒙尘,依然颜面红润,神态安详。

莫非上苍真让他的灵魂也回到长安了么?

从事中郎很惭愧。他知道老将军对他不大满意,动辄用灌强来比照。但他始终生不出对老将军的一丝怨恨。

盖好蒙在李广脸上的面纱,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晔。

虽然都是从事中郎,都是为主将赞画军务,可论官阶,他比李晔低多了。他急忙上前行礼,李晔在马上回礼道:“老将军灵柩平安否?”

“一切都安好,前面就是安陵了,大军要不要在此停留?”

“大将军有令,大军直接向京城进发。”李晔说罢,便打马而去。

此时,李晔的战马已经随在了卫青的车驾旁边,他用简练的语言禀告了查看灵柩的情况,卫青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