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广陵散绝
人生的盛宴开始散席,生命的喧嚣逐渐退去,最后要走完的路总是最艰难的历程。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嵇康没有为自己的无辜辩护,只为琴曲《广陵散》的行将失传而惋惜,索取了一具琴,亲手弹奏了人间最后一曲。这一刻如此悲壮,令人伤痛,他的心境却依旧飘逸,率然玄远,即使临刑也未能丝毫改变他的高情远趣。
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
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时旋。
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
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
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
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
——应玚《别诗二首》
金忠引邓义一路南行,来到一处院落。路遗正在指挥一群人往车上装载什么物事,见邓义到来,便请他入堂就座。
邓义摆手道:“坐就不必了,我不是来找路君闲话的。请教路从事,史沛可是落在了你手里?”
路遗笑道:“邓将军还真是个爽直性子。不错,史沛是在我这里,邓将军想要见她的话,就请交出兵器,束手就擒。”
邓义闻言,立即解下佩刀,又将双手放在身后,道:“来吧。”
路遗命人缚住邓义双手,这才亲自引路,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来到后庭厢房下的一处地牢。却见史沛手脚被缚,反吊在梁柱下,头发散下大半,模样十分狼狈。
邓义大怒,道:“路遗你好大胆,你可知……”史沛勉力抬起头来,叫道:“邓将军,请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邓义忙走出去,却因双手反剪在背后,无法帮助史沛解开绑绳,只能干着急,又问道:“沛娘可有受伤?”史沛低声道:“没有。多谢邓郎冒险前来救我。不过我宁可死,也不要用司马氏的名头活命。”
邓义道:“沛娘是因为我,才会身陷险境,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史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路遗上前几步,笑道:“这位史小娘子性子太烈,人都被我擒住了,还抬脚踢伤了我一名手下,不得不绑得紧些。”又道:“好了,人也见过了,邓将军这就请吧。”命人将邓义带出地牢。邓义无力抗拒,只好回头大声道:“沛娘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来到堂中,路遗请邓义坐下,道:“之前我与邓将军有约,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是史沛自己寻上门来,窥破了我的秘密,我不得不将她擒住,还望邓将军不要怪我。”言语之间,甚为客气。
邓义冷然道:“你捉住了沛娘,却没有杀她,一定有所图,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沛娘?”路遗笑道:“我这里确实有一件事,想要邓将军替我去办。”
邓义道:“你又想要我去杀谁?”路遗道:“这次与杀人无关。”
邓义道:“你若是要我去大将军府为你盗取魏国机密,那决计不行,我宁可与沛娘同死,也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路遗笑道:“虽然大将军府确实有诸多军事机密,但我不需要邓将军出面,也知道魏国即将大举伐蜀。两军对垒,情况瞬息万变,怕是司马大将军人在洛阳,也未必尽知前线战况,我要那些军情又有何用?”
邓义心念一动,暗道:“我尚且不知司马大将军已有伐蜀之意,路遗竟会知道,此人能耐,当真不容小觑,难怪连钟会这样凌厉森严的聪明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便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路遗道:“我这里有数张空白信函,邓将军拿去,设法盖上司马大将军的大印后,再交还给我。”
邓义先是一怔,随即醒悟,道:“你分明是要利用假信在魏国兴风作浪,这与迫我盗取军事机密何异?我不能答应。”
路遗正色道:“实话告诉邓将军,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而今为了保全蜀汉,更是会竭尽全力。我知道邓将军不惧死亡,但在你死前,亲眼看到你心爱的女子被肆意折磨羞辱,你又有何感受?”
邓义道:“你拿沛娘威胁我?”路遗道:“不是威胁。邓将军不肯答应的话,我现下就会让你见识我的手段。来人,把邓将军带去地牢,先派几个人,当着他的面,将史沛轮奸了。”
邓义闻言大为惊骇,道:“路遗,你也是堂堂男子,有妻有子,竟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路遗冷笑道:“只要能保全蜀汉,比这残酷百倍,更惨绝人寰的事,我都能做得出来。”
几名侍从上前抓住邓义,欲将他押往地牢。邓义挣脱不开,只好叫道:“等一下。”
路遗挥手止住侍从,问道:“邓将军可有回心转意?”
路遗性情果决狠辣,昔日为了保住身份秘密,不惜对心爱的女子郭丽痛下杀手,邓义早知其为人,料想以今日局面,他必会说到做到,既不忍亲眼见到史沛受辱,只得屈服,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必须善待沛娘,不准动她分毫。”
路遗道:“那是当然。明日午时,我与邓将军在洛河码头东面三里处见面。只要你交出盖好印章的信函,我便立即放人,决不食言。除此之外,我与邓将军一如前约,互不泄密,这件事完结后,井水不犯河水。”邓义道:“好,一言为定。”
路遗命人解开绑缚,将空白信函及兵器交给邓义,又笑道:“邓将军可要多保重,可千万不要被司马大将军发现,不然大将军以叛国罪名将你杀了,史沛对我再无用处,我也只能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邓义“哼”了一声,道:“明日午时,洛河码头,不见不散。”
送走邓义,路遗便命人将史沛暗中转移,南宅中一应人等,均要在天黑前撤离。侍从问道:“费公子是怕邓义还会再回来营救史沛吗?”路遗道:“邓义是守诺之人,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总要以防万一。”
交代完事宜,路遗便先回司隶府,装模作样处理了一通公事,又回来南郊家中。进来后院,却是不见妻儿似往常那般迎出,路遗很是诧异。仆人忙禀报道:“夫人和小公子被钟夫人派人接去钟府,说是进城、出城不便,今晚会留宿在钟府,明日再回来。”
路遗听闻,心中很是不快。他虽然如愿以偿娶了郭丽为妻,却也发现顶头上司钟会对郭丽极为迷恋。之前郭丽在钟府为婢时,早已多次侍寝,成为钟会侍妾,这倒不算什么,可而今郭丽身份大不相同,而且已经成为他人之妇,钟会依然时不时流露出关切爱慕之意,颇令路遗不能容忍,若不是要仰仗钟氏权势,只怕早已发作。
不过这不快只是一闪而过,路遗心中尚有许多大事要思虑,一时反复盘算,等明日盖有司马昭印章的信函到手,要如何好好利用,才能令魏国大起内讧,君臣兵将自相残杀,以缓解蜀汉即将大兵压境之急。
邓义离开南宅后,先过了一趟张铁匠铺,这才赶来大将军府。司马昭入朝未归,他刚想趁机溜入议事堂,却被军士挺戟拦住,告道:“司马大将军人不在府中,邓将军请改日再来。”
邓义料想军士无论如何不会放自己进去,然又无法避开其耳目,而一旦司马昭归来,内外侍从、下吏密布,禁卫更加森严,愈发没有了机会。一时无法可想,只得寻来阮籍家中。他听说司马昭有意为长子司马炎聘娶阮籍之女,司马炎已娶洛阳第一美女杨艳为正妻,阮籍之女入门,也只是次妻,实际上就是小妾,料想阮籍必不情愿,一定又在家中装病或是装醉。果不其然,仆人一应门便道:“阮先生醉酒未醒,请邓将军改日再来。”
邓义将仆人推开,强行闯了进去。阮籍正光着脚坐在堂屋中,见状忙起身往书房中跑去。邓义追进来时,阮籍已倒在窗边榻上,鼾声如雷。
邓义急道:“阮先生不必再装了,我有急事找先生帮忙。”阮籍鼾声小了下来,但依然背对着邓义,佯作不醒。
邓义道:“我这里有几张空白信函,想请阮先生走一趟大将军府,利用职务之便,帮我盖上司马大将军的印章。”
阮籍一骨碌坐起来,点着邓义额头道:“你也真是个疯子,居然敢请我替你做这种事!你拿这些信函做什么,是要谋逆,还是要作乱?”邓义道:“都不是,只是为了救人。”
阮籍挥挥手,连声道:“快滚,快滚!看在往日你几次救过刘伶的分上,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邓义急忙跪下,道:“人命关天,先生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阮籍冷笑道:“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同意。不,你不能死在这里,来人,快将邓将军请出去。”
仆人慌忙进来禀报道:“嵇康先生和刘伶先生到了。”阮籍很是意外,道:“嵇康多年不登我阮府大门,今日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忙命人引进书房。又斥道,道:“邓将军还不快起来,是要当众陷我于不义吗?”邓义无奈,只得先起身。
刘伶踏入门槛,一眼望见邓义,道:“你果然在这里。”邓义诧然道:“刘先生怎会知道我在这里?”刘伶道:“我听张铁匠说你要去大将军府办什么要紧的事,料想你办不成,必会来向阮籍求助。”
阮籍闻言蹙紧眉头,问道:“你二位是专程为邓义而来吗?”刘伶道:“正是。”
阮籍道:“二位可知邓义所求之事,非比寻常?”大致说了邓义欲往空白信函上偷盖大将军司马昭印章一事。
嵇康、刘伶二人并不知情,闻言很是意外。刘伶狠狠瞪着邓义,邓义垂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嵇康沉吟片刻,道:“我信得过邓将军,既然他说人命关天,必是如此。阮籍君,我知道你素来置身事外,更不要说这等灭族大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眼下能救得一条性命,不知你是否可以通融这一次,帮邓将军这个忙?”
邓义大诧,道:“嵇先生不问我到底要用信函做什么,就肯替我向阮先生求情吗?”嵇康道:“不必知道。刘伶信得过你,那么我嵇康也信得过你。”
阮籍遂接口道:“嵇康信得过你,我阮籍当然也信得过你。”走到邓义面前,索要了空白信函,摇头道:“我与嵇康相交多年,他从未开口求过我什么,这次居然为了你小子出面,这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又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自乘车赶去大将军府。
邓义送嵇康出来,问道:“嵇先生为何要如此帮我?”嵇康本不愿意回答,刘伶道:“你还是告诉他吧,免得他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嵇康遂道:“一是因为刘伶,二来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交代我一定要帮邓将军。”
邓义大惑不解,问道:“什么内心深处的声音?”嵇康不愿多作解释,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邓将军的吧。”
刘伶也“呀”了一声,道:“这种话,从嵇康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奇怪呢。”嵇康不答,自去登车。
刘伶问道:“事情是不是跟沛娘有关?”邓义点点头。
刘伶便伸手戳了戳邓义的肩头,道:“救人固然是当务之急,但凡事要有底线。你该知道,如果你拿着这些信函去做了什么不轨之事,我不会轻饶你。”
邓义苦笑道:“偷盖司马大将军印章的信函,刘先生想想便会知道,能有什么好事?”刘伶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倒是,不过能救一个就先救一个吧。后面的事,日后再设法弥补。”登上车子,与嵇康一道离去。
邓义便独自返回书房,等待阮籍回来。闲得无聊时,便到书架上寻书,欲随意翻翻,打发时间,忽见案上有一封未完成书信。他于书法一道并不精通,不过习武之人,首先留意到的是有形的字体架构,不由得心念一动,暗道:“这一定是阮先生亲笔,笔迹虽与那封神秘信函大不相同,架构却差不多。”再联想阮籍到访马头村以及以怪语提醒之前事,心中愈发肯定神秘信函是由阮籍所写。心道:“看起来似乎是阮先生有意改变笔迹,写了那封书信,但有些成为习性的东西,难以改变,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等了一两个时辰,阮籍回来,依然是面无表情,不露喜怒之色。邓义忙问道:“先生大将军府之行可还顺利?”阮籍点了点头,道:“只是出来时遇到了吕巽。”
邓义道:“吕巽?是东园主人吕安的兄长吗?”阮籍点头道:“钟会最近向司马大将军举荐了吕巽,大将军任其为大将军府长史,很是宠幸。”
邓义道:“那吕巽有没有起疑心?”阮籍道:“吕巽问我是不是要找司马大将军,我没理会,直接便出来了。”
邓义不免有些忧心忡忡起来,问道:“阮先生会因此惹上麻烦吗?”
阮籍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会有麻烦,还是并不在意麻烦上门,取出盖了司马昭印章的信函回来,交给邓义。邓义大喜过望,检视一遍,连声道谢。阮籍也不回应,只命人赶他出去。
邓义道:“烦请等等,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阮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放在羊夫人房中的那封信,可是阮先生所书?”
阮籍双眼一翻,喝道:“你小子真是个麻烦精,我都下逐客令了,你还不走吗?”邓义忙道:“只要阮先生肯告诉我缘由,我邓义保证日后不得阮先生相召,绝不会再登门。”
阮籍道:“此话当真?”邓义道:“我可以对天起誓。”阮籍道:“那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又命道:“去把门窗关好,坐过来说话。”
邓义依言照办,到书案旁坐下,问道:“阮先生一向洁身自爱,如何会卷入马威这件事?”阮籍没好气地道:“你当我自己愿意?还不是有个小子像你一样,死缠烂打,非要我帮他的忙。”
邓义忙问道:“哪个小子?他叫什么名字?”阮籍道:“马威。”
邓义大吃一惊,问道:“马威找过阮先生吗?”阮籍道:“大概两年前,我到大将军府办事,出去时被人拦住。我见他面熟,记得曾见到他跟在大将军身边——哦,那时还是司马师大将军——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叫马威,是司马大将军的侍从,有事请托于我。我一听,便立即抬脚走开。但马威一直跟到了我家中。我被纠缠不过,只好问他是什么事。他说他受命去办一件极其危险的差事,多半回不来,但既是吃朝廷俸禄,明知危险,也只能听令前往。只是他担心家人受到牵连,请我特别留意马头村,万一他家人遇害,便由我写一封信,托羊夫人转交给邓义,也就是你。”
邓义大奇,道:“我与马威素来不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何一定要托羊夫人转交?”阮籍摇头道:“马威没说,我也没问。”
邓义道:“那后来呢?”阮籍道:“后来我问马威,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来做这件事。他说他仔细观察过来往于大将军府的人,认为只有我能办好这件事,而且人品可靠,绝不会对外吐露半句。”
邓义道:“再后来呢?”阮籍道:“再后来,我不肯同意,马威不断行叩头大礼,我被逼不过,只好答应了他。他欣然离去。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几个月前,阮籍偶尔听人议论起马头村命案,这才知道两个月前西郊发生了血案,又想起马威当日的托付来,于是亲自赶去马头村,确认死者是马威家人后,便依照之前的约定,写了一封信给邓义,再设法托人放到司马师遗孀羊徽瑜房中。
邓义道:“前次在大将军府遇到先生,阮先生提点于我,是因为迟迟不见我着手调查这件案子吗?”阮籍点头道:“你小子还算聪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想来马威已死,马头村也不同一般,我以为你惧怕惹祸,不敢调查,如此我便有负马威所托,只好出言点醒你一下。”
邓义道:“马头村血案,我暗中追究已久,也到廷尉府看过相关卷宗,但没有发现什么实在的线索。阮先生大智大慧,又是最后一个见过马威的人,可有什么想法?”阮籍摇头道:“世事于我如浮云,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他当然不是真正的心静如水。多年前他亦是血气方刚,因时局动荡、苍生鼎沸而躁动不安,在雄心抱负中,用才情左冲右突。然见识了太多不平,经历了太多痛苦后,他渐渐感到了无可奈何,紧张阴郁的情绪反而放松下来,犹如在乱石间转折跳荡的溪流,最终汇入河谷,变为深广的涌流。他终于觉悟到,隐忍与节制才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他没有嵇康的刚烈与从容,一开始便选择站在强者司马氏一方,其实也是一种隐忍,希冀能大隐隐于朝,由此而远避尘嚣。既无力改变,便也不愿意再去尝试。也许还会伤感时势,但却愈发深沉,再没有冲腾激荡的表象。外人以为他淡泊也好,怯懦也好,他都不再放在心上。
邓义自然难明阮籍惆怅邈远的心思,猜测以对方见识,也许多少会猜到马威出行的任务,如此,追查凶手可就方便多了,便试图以死者无辜来劝说对方,道:“我知道先生性情疏淡,可是马氏全家……”
阮籍决然打断道:“你若想用马氏满门无辜说服我,那也只是白费唇舌。多少比马氏更清白、更有操守德行的人,一样死于非命,我早已麻木不仁。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既然已发现端倪,猜到信函是我所写,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已完成对马威的承诺,将这件事转到你手上,自此再与我无干。”又道:“怎么,邓将军都知道了真相,还不走?想赖在我这里吃晚饭吗?”
邓义无奈,只得起身告辞,来到铁匠铺,当晚也留宿在那里。
次日正午,邓义整好衣衫,携兵刃赶来洛河码头东。路遗早已等在那里,身后还跟着四名侍从,均是全副武装,还佩带了弓箭。
路遗见邓义单身赴约,笑道:“邓将军果真是个信人。信函一事,可有得手?”邓义点点头,问道:“沛娘人呢?”路遗道:“请邓将军先交出信函。”
邓义便取出信函,一张张展示给对方看,又道:“一手交人,一手交信。”
路遗见信纸上印信无误,举手挥了挥,不一会儿,河面上划过来一艘小船,船舱中坐着一名女子,双手反缚,头上套着麻布袋子。船夫将女子拖下船,揭开布袋,露出惨淡面容,正是史沛。
邓义忙问道:“沛娘可有受伤?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史沛摇了摇头。
路遗命船夫解开史沛绑缚,将她推了过去,道:“史沛人在这里。还请邓将军履行诺言。”
邓义微有迟疑,但仍将信函递了过来。路遗接到手中,又一一看过,确认无误后,忍不住露出欣喜之色来。
史沛不知邓义与路遗之间的交易,低声问道:“邓郎又答应了路遗什么事?你适才给他的是什么?”邓义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沛娘先在这里等我,我还有话要跟路遗说。”追上几步,叫道:“路从事,请留步!”
路遗停身问道:“我们不是已经两清了吗,邓将军还有什么事?”邓义道:“我这里还有两件东西,我想用它们换回路从事手中的空白信函。”
路遗笑道:“邓将军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目下于我而言,没什么东西能比这些信函更重要了……”忽一眼瞥见邓义手中的金钗和银锁,笑声戛然而止,失声道:“这……这是……”
邓义道:“这是尊夫人郭丽头上的金钗,尊公子路临颈间的银锁,想必路从事是认得的。”
路遗这才醒悟,道:“原来我妻儿并没有去钟府,是你派人将他们诓骗了出去。”当即喝道:“邓义,你好大胆,我妻子郭丽有太后特别加赐的封号及采邑,你竟敢绑架官宦之女,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邓义道:“郭丽确实有封号在身,但她也是你这个蜀国探子的妻子。路从事做了这么多暗中倾覆大魏的事,还好意思跟我谈王法。莫非你说的王法,是指你们蜀汉的王法?”
路遗道:“邓将军少在这里冷嘲热讽!我们之前有过约定,邓将军不能泄露我的秘密,你竟敢违背承诺。来人!”挥了挥手,四名侍从立即弯弓搭箭,分别对准了邓义和史沛。
邓义道:“我没有泄露路从事的秘密,我只是请朋友帮忙,绑架了你的妻儿,以此来交换信函。”
路遗冷笑道:“而今我依然处于上风,邓将军不怕我杀了史沛吗?”邓义道:“你可以杀了沛娘,因我们有约在先,我也不能对你怎样,不能揭穿你的身份及阴谋,但我朋友亦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妻儿。”
路遗摇头道:“我妻儿都是无辜的,郭丽对我的所作所为根本一无所知,她以为我一直在为魏国及钟司隶做事,我不信邓将军会这么做。”
邓义道:“路从事为了保全蜀汉,自称能做出惨绝人寰的事,那么我为了大魏,也一样能做出最残酷的事。路从事可别忘了,我原本就是个杀手。杀几个号称无辜的人,对我完全不在话下。”又道:“尊夫人郭丽不是普通人,她一旦遇害,肯定会引起钟司隶的注意,一旦钟会起了疑心,全力追查,以他雷厉风行的手段,路从事那些所谓的秘密,还能瞒得住吗?”
路遗当然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但与蜀国的生死存亡相比,那也算不得什么,他还是愿意做出牺牲,只是正如邓义所言,郭丽不能轻易死去,他的多番谎话能蒙骗住精明过人的钟会,全赖其人深深迷恋郭丽。思虑良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邓将军,我实在料不到你还会有这么一招。”命侍从收了弓箭,又道:“我这就将信函还给邓将军,还请你放过我妻儿。”
邓义接过信函,当即撕成碎片,丢入河中,这才道:“我朋友就在附近,只要看到我和沛娘平安离开,便会立即送尊夫人及公子归家。”
路遗弄飞了到手的鸭子,心中恨意难平,冷冷道:“邓将军,你我二人交易,均是等价交换。第一次,我救出嵇康,你才替我杀人。第二次,史沛跟踪刺探于我,我擒了她,是她主动挑衅,怨不得我。邓将军愿意拿来信函换她性命,也是等价交换。但邓将军派人绑架我妻儿之事,可是做得有些不仁义,想不到邓将军心机如此深重。”
邓义道:“既然路从事隐有怀恨报复之意,那今日邓某便把话说明了。说起心机,邓某实在比路从事差远了。嵇康脱狱一事,根本就与你无关。吴主孙休有意杀临湘侯全怿,暗中早有安排,但你并不知道,只想杀死全怿,示好于吴人。你投靠了钟会,在司隶任职,忌惮钟会精明,怕身份暴露,便想借我之手杀人。果真是你促成嵇康脱狱之事,你又承诺要以杀害全怿来回报吴人,吴主孙休为何还会另外安排东吴使者吴纲对全怿下手?所以嵇康获救,根本与你路遗无干,你不过消息灵通些,抢先得知了吴纲将携嵇康旧信出使魏国的消息,又利用我有营救嵇康之心,加以算计。请问路从事,你这份心计,算不算得上深重?”
路遗先是愕然,随即点头承认道:“不错,我只是抢先知道了消息,将功劳揽到了自己头上,想不到邓将军竟然还是会意过来了。”
邓义道:“若不是司马大将军派我调查吴纲和全怿的案子,我大概永远不会明白过来。路从事当初以为司隶一定会接手朝廷大臣遇刺一案,你害怕露出马脚,所以不敢自己去杀全怿,反复盘算之下,这才想到借我之手。”
路遗摇头道:“我确实以为一旦全怿遇刺,必是司隶校尉负责追踪,万万料不到司马大将军指派了邓将军你,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长叹一声,道:“那好,我承认是我算计邓将军在先,你绑架我妻儿之事,我也不再计较,就算扯平了。自此之后,你我一如前约,仍然井水不犯河水。”
邓义叫道:“路遗,你言出必行,也算是个人物。洛阳龙潭虎穴之地,你何必非要留在这里,兴风作浪,将一潭浑水搅得更浊?”路遗道:“我做的都是保家卫国的事,有何不妥?”拱了拱手,自率侍从去了。
邓义一时颇为感慨。路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国主,于蜀汉立场而言,确实没什么不妥。想来魏国也在成都、建业各安插了不少探子,做着同样的事情,成不能加官晋爵,败则身首异处,这些人的艰辛,外间又有谁人能知?
史沛走到身边,叫道:“邓郎,我们也该走了。”邓义转过身来,望着史沛略见憔悴的面容,回想这几日情形,越想越是心惊,告道:“沛娘,这次可真是吓坏我了。”
史沛道:“我本来是想查清楚路遗为什么要挟持邓郎,结果反而坏事牵累了你,邓郎不怪我吗?”邓义温言道:“沛娘完全是一番好意,我怎会怪你?”
史沛问道:“适才邓郎交给路遗的是什么?能用它们来换我性命,想来极其重要了。”邓义也不明言,只含含糊糊地道:“是路遗想要的信函,非常非常重要。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多亏张铁匠帮忙,才将信函索要了回来。”
邓义、史沛一道回来铁匠铺。刘伶与嵇康、向秀都等在那里。向秀坐在窗下发呆,嵇康闭目打坐,似在冥想。刘伶则颇为焦躁,不断来回走动,见邓、史二人归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邓义忙道:“这次能够换回沛娘,嵇先生和刘先生都有出大力。”史沛忙一一拜谢。嵇康起身道:“不必,没事了就好。”
邓义不见主人张小泉,料想其人送返郭丽母子未归,因旁人不知究竟,也不多提。
嵇康本待离去,临到门前,又想起一事,返身将邓义叫到一旁,问道:“吴纲不幸过世,听说邓将军负责调查此案。”邓义道:“原本是我负责,但目下案子已经移交到廷尉府。”
嵇康轻喟一声,虽然从容如旧,还是多少流露出一丝伤感来,毕竟吴纲是其旧友,若不是为了营救他出狱,特意携旧信出使魏国,吴纲亦不会平白遭此厄难。
邓义不愿意嵇康因吴纲过世而有负疚之心,便明言告道:“吴纲与嵇先生是旧交,我丝毫不怀疑他有营救嵇先生的真心,但他这趟出使魏国,完全是受命于新吴主孙休,而孙休未必出于好意,才肯救嵇先生脱狱。”
刘伶、向秀也在一旁,向秀当即问道:“邓将军是说,孙休营救嵇康,不是因为其才名,而是另有目的?”邓义点了点头,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除此之外,吴纲这一趟出使,也身负秘密使命,要为新吴主除掉临湘侯全怿。”
刘伶大为诧异,道:“当日在医署外,我听到你和杜太医对话,明明说全怿和吴纲同是中毒而死,且二人中的是同一种毒啊。”邓义道:“是这样。但据推测,吴纲本人应该就是毒源,全怿身上所中之毒,极可能是吴纲所下。”
刘伶难以相信,嚷道:“这怎么可能?”嵇康倒不惊奇,只问道:“我大致听刘伶描述过,说那种毒药是慢性毒药,中毒者死于安详之中,且事后没有明显中毒症状,是这样吗?”
邓义道:“不错,正是这样。嵇先生于药石一道涉猎甚深,莫非知晓这种毒药?”嵇康摇了摇头,却道:“配制出这种类型的毒药,一定要加入迷药作辅助。早先入住马市客栈的朱葛恪,包括刘伶和阮籍二人,都中过东吴探子的迷药,那迷药的药性,与吴纲、全怿两位中毒症状大有吻合之处。”
刘伶瞪大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吴纲当真就是毒源,那毒药是他自东吴携来?可他自己不也中了同样的毒吗?”邓义忙告道:“我和廷尉府卫掾吏有个推测,认为另外有人盗取毒药,并将它用在了吴纲身上。”
嵇康罕见地眯起了眼睛,道:“那么那人一定是鸿胪寺中人了?”邓义点了点头,道:“毒药撒在吴纲卧榻的床单上,很可能跟鸿胪寺仆役柏草有关,他嫌疑最大。”
嵇康道:“柏草?”邓义见其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嵇先生认得柏草?”嵇康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转身去了。
忽有军士寻来,告道:“邓将军,司马大将军召你即刻回大将军府。”邓义便进屋与史沛辞别,道:“你和刘先生这就动身回首阳山,我先回城复命,这两日得闲便去看你。”史沛点头应了。
刘伶跟出来问道:“司马昭忽然召你回城,会不会是因为阮籍助你那件事露馅了?”邓义道:“应该不会。”刘伶道:“那好,我一会儿就和向秀、沛娘动身回首阳山了。你办完事情,就早些来看她,免得她牵挂。”邓义道:“是。”
邓义驰回大将军府时,司马昭正召军将议事,他不得不候在外面。一直到日暮时分,众将鱼贯辞出。邓义忙闪避到一旁,忽见文鸯、文虎亦在其中,颇为意外,刚要上前招呼,有军士出来叫道:“邓将军,大将军召你即刻晋见。”
邓义只得向文氏兄弟点了点头,匆匆入堂拜见。司马昭年事已高,大有倦色,一见邓义进来,便板起脸问道:“你不听我的命令,还在私下调查马头村的案子,对不对?”邓义料想司马昭已从廷尉钟毓那里得知自己翻过卷宗一事,无从隐瞒,只得道:“是。”
司马昭“哼”了一声,又问道:“你穷追不舍,可有什么结果?”邓义道:“没什么结果。”
司马昭斥道:“廷尉勘验得极为翔实,仍未找到线索,而今案子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你又能有什么发现?就是非要胡闹瞎折腾。”邓义垂首道:“大将军教训的是。臣也就是因为当时在廷尉府公干,一时起意,才调阅了卷宗。正如大将军所言,廷尉府卫今勘验记录十分详细,但却没有追踪凶手行踪的任何线索。”
司马昭摆手道:“我召你来,不是为这件事。昨晚家宴,听大嫂说,你寻到了亡兄的女儿司马沛?”邓义道:“是。”司马昭问道:“她人在哪里?”邓义道:“就在洛阳。但是沛娘性子有些倔强,始终不愿随臣去见夫人。她是大将军之女,臣也不能强逼,只好随她的意思。”
司马昭点头道:“沛儿虽然是兄长的血脉,但她不愿意认祖归宗,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处置得很好。”又道:“我大魏不日将西征蜀汉,你可愿意引军出战,就此建功立业?”
邓义一怔,忙道:“大将军知道我的性子,又素无领兵经验,怕是难当大任。”本想趁机提出辞官归隐的请求,但又觉得时机不当,便道:“臣仍然想留在大将军身边,做一名普通侍从,供大将军差遣。”
司马昭本是好意,见邓义无半分功名之心,倒也觉得欣慰,便道:“既然如此,你还是挂着卫将军的名头,留在大将军府。”他议了一天事,很是疲倦,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邓义忙道:“我想向大将军告几日假。”司马昭道:“你是要去探访沛娘吗?也好。这样,我让夫人挑几样首饰,你带去给她,算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侄女一点心意。”
邓义迟疑道:“大将军固然是美意,只是沛娘不事奢华,不喜欢这些。”司马昭明显有些不豫,但也再未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邓义遂躬身退了出去。
出来大将军府,却见文氏兄弟正候在门前,并未离去。邓义忙过去招呼,问道:“二位一直在这里等我吗?”文鸯道:“是。司马大将军即将对蜀汉用兵,我兄弟二人亦受命领兵,不日便要启程西行。”邓义道:“这是大大的好事,恭喜二位。”
文鸯道:“我二人不用再赋闲京城,有了用武之地,也觉得是好事。邓将军,不知今晚可有闲暇?若是有空,不妨随我兄弟回府,痛饮一场,一醉方休,算是这次出征的临别宴。”
邓义忙道:“本该我为二位饯行才是。”文虎笑道:“邓将军跟我们兄弟还客气什么?走吧。”
进来文府时,夜幕已然降临。文鸯早已派侍从先行回府准备,是以邓义一到,热腾腾的酒菜便如流水般端了上来。酒过三巡时,文鸯道:“邓将军是刀法名家,我这里有一柄好刀,想送给邓将军。”取出一柄刀,递了过来。邓义讶然道:“这是蜀地蒲元所锻‘神刀’。”文虎笑道:“邓将军果然是个行家,一眼便窥知刀的来历。”
邓义道:“此刀极为贵重……”文鸯道:“邓将军不要见外。这刀是前次刺客入府行刺时遗落的兵器,我兄弟二人见此刀罕见,且极为难得,便私下留了下来,未作证据上交,料想刺客自己也不敢声张。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就送给邓将军留个纪念吧。”
邓义便不再推辞,满口道谢,又道:“我有个朋友亦是爱刀如命之人,我身上佩刀即为他所赠。他若见到这柄‘神刀’,一定会开口索要,我若将刀转赠于他,二位是否介意?”文鸯亦是豁达之人,笑道:“当然不会。邓将军的朋友,就是我兄弟二人的朋友。”
三人继续饮酒,到半醉不醉时,文鸯忽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兄弟这些日子多在军中,没少与军将比武较量,有两位禁军将领杨刚、杨强,邓将军可认得?”邓义一怔,道:“杨刚、杨强吗?名字好像听过。”
文鸯道:“这二人也是兄弟,均是使刀好手,且路数与邓将军之前所用招式极为相似……”文虎插口道:“何止相似,简直就像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文鸯道:“我一度也这般认为,还问过杨氏兄弟二人是否认得邓将军,他二人也说只听过邓将军的名字。”
其实邓义不但认识杨刚、杨强,且关系非同一般——当年司马懿在世时,决意暗中培养完全效命于自己的心腹杀手,选中邓义、马威、杨刚、杨强四名孩童,一道习练邓义生父邓展留下的《奋威刀法》。四人成人后,性格大不相同。邓义沉稳冷静,兼之天赋最高,武艺亦最高,又因其母与司马氏是亲眷,最得信用。马威善于揣摩司马懿心意,办事得体,也受宠信。而杨刚阴险歹毒,杨强则急躁冲动,不为司马懿所喜,念及二人武功不差,遂调入禁军任职。
邓义忆及往事,一时有光阴荏苒、物是人非之感。他当然不能说出司马氏最阴森的机密,料想杨刚、杨强否认认识自己也是有所顾忌,见文氏兄弟反问,本待解释魏军将士多有习练奋威刀法者,杨氏兄弟刀法与自己酷似也不足为奇,但转念想到文鸯、文虎都是武学大行家,自然知道内中区别,便干脆不答,只笑了一笑。
好在文鸯也没有继续追问,又将话题转到了征伐蜀汉上。邓义问道:“西征主帅是谁?”文鸯道:“目下主帅人选未定,但司马大将军似是瞩目于钟会。”
邓义大为意外,道:“竟会是钟会?他一直在朝中为官,并无领军经验,只有一次从征诸葛诞的经历。”文鸯道:“论作战经验,钟会自是不如旁人,但他对蜀汉了如指掌。他亲自绘制的地图,竟比司马大将军案头的西蜀山川地形图还要细致,大至蜀国军政局势,小至成都风土人情,谈论起来,亦事无巨细,头头是道,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邓义心道:“这一定是路遗的功劳了。路遗固然厉害,但以钟会之凌厉精明,如何会被蒙混隐瞒这么久?也许钟会早就知道路遗并非真心投靠,仍在暗中替蜀国做事,但他自己也有野心及私欲,遂隐忍不发。这二人均是深谋远虑之辈,互相利用,只苦了一个郭丽。”
三人闲聊到深夜,饮得酩酊大醉,方才罢休。
当晚邓义就歇息在文府,次日一早起身时,文氏兄弟早已动身赶去军营参加操练。他辞出文府,径直赶来铁匠铺。张小泉道:“昨日那件事已经办妥当了。这次我帮了你这么大忙,还找了江湖朋友帮忙,虽则是为了沛娘,可绑架官宦之妻风险太大,你要如何谢我?”
邓义一言不发,取出‘神刀’,递了过去。张小泉大叫一声,夺过‘神刀’,拔刀出鞘,确认是自己遗失的兵器后,又往刀背上亲吻个不停。
邓义道:“这次可收好了。还有,不要轻易示意,免得旁人起疑。”张小泉喜不自胜,连声道:“我晓得,我晓得。”见邓义转身要走,忙叫道:“等一下,有一件很是稀奇古怪的事,想必你有兴趣知道。”
邓义道:“什么古怪的事?”张小泉道:“你还记得我提过的中间人吗?他放出风声,有人悬赏千金,取一个人的性命,而官府也正在找这个人。”
邓义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这个人名叫柏草?”张小泉道:“你还真是一猜就到,我本来还想好好卖个关子呢。”
邓义心道:“一定是吴人悬赏取柏草性命。他们如此穷追不舍,表明有确切证据证明是柏草杀了吴纲。兼之有嵇康对毒药药性的分析,基本已经能够确认我与卫今推测得不错,是吴纲对全怿下毒,又是柏草盗取毒药后将药粉撒在了床单上。只是尚不清楚柏草的杀人动机。”
张小泉又神神秘秘地道:“就算你猜到了目下风头最劲的人物是柏草,还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见过这个柏草。”
邓义讶然道:“张铁匠见过柏草吗?在哪里见过他?”张小泉道:“数日前,有名男子寻来铁匠铺,说是要寻嵇康嵇先生,我问他姓甚名谁,他不肯说。后来我看了寻人告示,才由画像认出那男子就是告示中的柏草。”
邓义愈发惊奇,问道:“柏草找嵇先生做什么?”张小泉翻了一下白眼,道:“他连名字都不肯讲,哪会告诉我这个?”
邓义道;“后来呢?”张小泉道:“后来我告诉他嵇先生不再在这里打铁了,如果人不在家中,应该在东园,他听了,便往东园方向去了。”
邓义一时难明究竟,猜测柏草必定不是普通仆役,多半大有来历,再联系昨日嵇康的古怪,料想他多半已经见过柏草,便赶来东园寻找嵇康。正好在大门前碰到刘伶,邓义忙问道:“先生没有回首阳山吗?”刘伶道:“没有,我昨日在阮籍家饮酒饮得醉了,就留宿在他家了。不过你放心,向秀陪着沛娘回去了。”
昨日邓义离开后,史沛听说阮籍也从中帮了忙,便要赶去致谢。刘伶劝说道:“阮籍性子古怪,更不愿意旁人知晓此事,就算沛娘去了,也会被拒之门外,见不到人。”但史沛说至少心意要到,刘伶和向秀便陪她同去。
哪知道结果完全出乎意料,阮籍一见到史沛,便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愣在那里好半天,然后请三人进去,闷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史沛先开口,她说一句,阮籍答一句,言辞极为客气,甚至对史沛有一种莫名的恭敬。刘伶、向秀瞧在眼中,面面相觑,他二人认识阮籍多年,从未见过对方这副神情。刘伶见气氛实在不对,便起身告辞。阮籍送了出来,却又拉住刘伶,要他留下来喝酒。刘伶见阮籍神色诡异难言,担心好友有事,便勉强同意,向秀与史沛便先动身回首阳山了。
刘伶大致讲述完经过,又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邓义暗道:“阮籍在‘竹林七贤’中年纪居长,比嵇康、刘伶等人大许多,会不会是阮籍见过司马师结发妻子夏侯徽,而史沛长相酷似生母?”虽猜及究竟,却不能泄露史沛真实身份,只好摇头道:“不知道啊。”
刘伶狐疑道:“你小子也是古古怪怪,跟史沛还真是一对绝配。”他未能从阮籍口中探明究竟,也没指望旁人,遂不再继续纠结,只问道,“你来东园做什么?”邓义道:“我来找嵇先生。”
刘伶道:“我也想找嵇康,不过他人不在,听说去临湘侯府了。这也是怪事,嵇康跟全怿素不相识,而今他人又死了,嵇康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得随意,邓义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道:“嵇先生当然不会为了昨日谈及的毒药一说跑去临湘侯府,一定是跟全怿之死有关。莫非嵇先生发现了什么?”
刘伶又挥挥手道:“我不等嵇康了,这就要动身回首阳山去。你小子若是无事,不如跟我一道去看沛娘吧。”
邓义原本打算今日将“神刀”交还张小泉后,便赶赴首阳山,然忽听说杀人疑凶柏草找过嵇康,而今嵇康又去了临湘侯府,无论如何得先找到嵇康本人,问清楚事情经过才行,忙道:“我这边还有点事,稍后再去贵府叨扰。”
刘伶摇了摇头,道:“随你便吧。总之,这两日我总感觉不大对头,似乎洛阳城中将有大事要发生,还是早些离开得好。”邓义心道:“朝廷即将对蜀汉用兵,城中兵马调动频繁,刘先生当然会觉得气氛不对。”
刘伶又道:“喂,你如果见到嵇康,叫他得空多去首阳山走走,就说我说的。”邓义道:“是。”
与刘伶作别后,邓义便径直驰来西郊,竟在途中遇到了嵇康。嵇康主动跳下车子,不待邓义发问,先道:“邓将军,嵇康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可愿意帮忙?”邓义忙道:“别说嵇先生曾助我营救沛娘,仅凭先生的才学威望,邓义愿意为先生做任何事。”嵇康道:“好,我就当邓将军答应了。”邓义道:“是,但凭嵇先生吩咐。”
嵇康道:“关于全怿一案,还请邓将军不要向任何人吐露真相,我是说任何人,不吐一字。”邓义万万料不到嵇康托付的竟是这件事,一时怔住。
嵇康也不顾邓义反应,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邓将军大恩,嵇康铭记于心。”邓义口中道:“嵇先生何出此言?我邓义受不起。”心中却忖道:“听嵇先生口气,似乎已经知道是我杀了全怿。可这件事只有我和路遗知道,沛娘虽猜及大概,却不能确认,而且她也不会多口,嵇先生又从何得知?”
嵇康却不再多言,欲登车离去。邓义忙道:“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嵇先生。请问嵇先生是否认得柏草?”嵇康道:“昨日邓将军不是问过我这个问题吗?我不认识柏草。”邓义忙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柏草早几日到过铁匠铺,指名找嵇先生,我以为……”
嵇康道:“我确实不认识柏草,但我却认识曹柏。”邓义立时听出了玄机,失声问道:“莫非柏草只是个化名,他的真名叫曹柏?”嵇康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我便将真相全盘告知邓将军。”
原来那曹柏是前镇东将军毌丘俭心腹书吏,当年嵇康参与谋事,毌丘俭与其书信来往,多由曹柏起草。因取不到郭太后亲笔手诏,难以实现早先里应外合之筹划,毌丘俭自觉力量单薄,令曹柏写了一封信,派曹柏之弟曹芹送去新野,面交镇南将军诸葛诞,想联络诸葛氏一道起兵。彼时诸葛诞受朝廷猜疑,本有可能与毌丘俭联手,但他听从长史吴纲的建议,不但拒绝了毌丘俭,还杀了曹芹,将其首级及书信送交朝廷。
毌丘俭兵败后,曹柏因平素低调,意外逃脱,然亲眷尽受牵连,被朝廷屠戮。他也不能回去家乡,无处容身,只得化名柏草,投奔了洛阳的一位熟人。那熟人并无显赫身份,只是鸿胪寺一名卑微的仆役,当年受过曹柏恩惠,不得已收留了他。但熟人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担心曹柏无以谋生,便将他作为自己的接任者介绍进入鸿胪寺。曹柏倒也不觉得做仆役有何不妥,相比死去的亲朋好友,能活着已是大大的幸运。熟人不久病逝,房产也被乡里恶霸强占,曹柏也不与其争执,默默带着行囊,借住到白马寺,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倒也心安理得。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年多,期间曾发生过诸多大事——当初宣称忠于朝廷的诸葛诞不但起兵作乱,还背叛母国,与东吴结盟,然亦重蹈毌丘俭覆辙,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些所谓天下大事并未引发曹柏感想,他已经完全将自己当作一名普普通通、自食其力的仆役。然当杀弟仇人吴纲以东吴使者的身份住进鸿胪寺时,隐忍许久的暗火再度熊熊燃起。曹柏早知吴纲已出仕东吴,是以入鸿胪寺当值时,便主动要求负责东吴客馆,虽也没有指望过什么,但心中总想也许还有报仇的一天,上苍可怜他,居然真的让他等到了这一天。剩下的,就是如何动手的问题。
吴纲并不认识曹柏,对近在咫尺的凶险一无所知,亦为自己身负的秘密使命而苦恼。而暗中窥测的曹柏将一切都听在了耳中,知道吴纲会用毒药对付临湘侯全怿。他本待等吴纲下毒成功后向朝廷告发此事,但转念想到吴氏有东吴使者身份,未必会受到处置,于是偷取了吴纲所剩的药粉,悄悄撒在了床单上。
案发后,禁军封闭了东吴客馆,之后又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如全敏刺杀吴纲,吴纲毒发身亡等。邓义得知吴纲是中毒而死后,本能地怀疑鸿胪寺有染,下令调查,曹柏自然也在其列,且因其负责东吴客馆的打扫,是重点讯问对象。彼时曹柏不知全怿是遇刺身亡,只以为是被吴纲毒死,便称曾见过吴纲携带药粉出门,想将众人视线引开,好减轻自身嫌疑。这一招亦相当有效,邓义确认全怿与吴纲同中奇毒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怀疑过鸿胪寺的任何人。若不是机缘巧合,后来又发生了黄皋夫妇闭门命案,曹柏大概能就此逃脱。
数日前,东吴侍从熊均从邓义口中意外得知吴纲与全怿中了同一种奇毒,立即怀疑是有人窃取了吴纲手上的毒药,转而用在了吴纲身上。而最大的嫌疑人,显然就是有机会进出吴纲卧室的仆役柏草。熊均等人赶去白马寺寻找曹柏时,他正在树下歇息。对他而言,杀死了仇人,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觉得空空荡荡的,且有一种莫名的焦躁难安。当曹柏听说有人来白马寺找他时,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他隐姓埋名一年多,平凡普通的生活消磨他的意志与锐气,令求生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立即自旁门出寺,去寻找嵇康,欲求其庇护。城中未遇,又根据传闻寻来铁匠铺,再寻去东园,最终见到了嵇康。
嵇康只与曹柏有通信来往,并未见过面,听到对方报出名头后,很是惊讶。曹柏称自己一直化名柏草,在鸿胪寺担任仆役,而今意外惹上了麻烦,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嵇康出于旧情考虑,遂将曹柏收留。
直到昨日与邓义交谈后,嵇康才知道曹柏出逃与鸿胪寺吴纲命案有关,遂赶回东园,当面询问曹柏。曹柏倒也坦然,将一应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又道:“吴纲是我杀弟仇人,他近在眼前,我不杀他报仇,日后哪有面目去见阿弟?”
嵇康正色道:“你有你的立场,但吴纲也是我的朋友,这次为救我出狱更是出了大力,我不能再收留害死他的人。”取了一些财物送给曹柏,令其自己逃命。
邓义听了嵇康讲述,这才知道原委,只是仍然疑惑嵇康何以知晓自己卷入全怿命案,但对方未曾明示,他也不好开口明问。嵇康道:“既然邓将军疑虑已解,嵇某这就告辞了。”邓义应了一声,道:“嵇先生好走。”
目送嵇康走远,邓义继续打马朝临湘侯府赶来。嵇康到访临湘侯府,必有缘故,邓义既无法从嵇康本人口中得知缘由,也许可以从全府人那边了解到一些信息。
来到全府大门前,邓义刚翻身下马,门仆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引他去见全敏。全敏匆忙出来,脸色阴沉,先道:“我正想派人去找邓将军,邓将军就自己来了。”
邓义不提路遇嵇康一事,只问道:“出了什么事?”全敏道:“今日嵇康嵇先生来到临湘侯府,告知是他派刺客杀了全怿将军。”
邓义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竟有这回事?”又追问道:“嵇康先生当真这般说?”全敏道:“我不便出面,是管家出面接待的嵇先生,管家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之下,嵇康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文鸯正奉命来到临湘侯府,向全府交代对文氏部将的重新安置。管家来找全敏商议时,他正在私下偷会文鸯,闻言也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倒是文鸯道:“嵇康先生确实曾经参与淮南毌丘俭之变,全怿将军应该知晓了此事,所以嵇康先生雇人暗杀了他,这也算是情理之中。”
全敏道:“之前文将军亦曾作证指认嵇康勾结毌丘俭,不是最终还是查无实据,嵇康亦被无罪开释了吗?”文鸯道:“那是两码事。”他已因攀诬嵇康一事而备受世人斥骂,不愿意再卷入与其有关之事,拱手辞去。
全敏愈发糊涂,也不顾自己逃犯身份,亲自出来见嵇康,当面询问究竟。嵇康只承认是自己雇凶杀人,但却不肯说明缘由。
全敏问道:“是因为嵇先生曾与毌丘俭有干,全将军知晓此事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嵇康既做了错事,便要负起全责。你们报官也好,私下杀我也好,任凭处置,我绝无半句怨言。”
面对眼前这位气宇轩昂、风度凌人的大名士,全敏并无半分寻到真凶的愤怒,也无丝毫报复的念头,只觉得六神无主。嵇康见全敏及管家均茫然无措,便拱手道:“二位想为全将军报仇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翩然离去。
全敏大致说完经过,道:“我……我实在不明白,以嵇康先生的身份,绝对没有人怀疑他是凶手,他为什么要亲自赶来这里,当面承认罪名?”
邓义猜想嵇康已知晓真相,他既已承诺对方,不吐一字,难以作答,只好敷衍道:“依你观察,嵇康像是凶手吗?”全敏道:“当然不像。”
邓义道:“应该是有人担心全怿将军对嵇康有威胁,所以暗中下了杀手。而嵇康事后才知真相,心中内疚,但朋友是为他杀人,他不能指认朋友,又不愿意全怿将军白白死去,只好自己承认罪名。”
这一套说辞合情合理,全敏立即便信了,失声道:“那不就是吴纲吗?他跟嵇康是故交,杀死全将军,一来可以保护朋友,二来也可以取悦吴主。”
邓义道:“往全怿将军酒中下毒的人,确实是吴纲。刺客则另有其人。”大致说了吴纲本人则是死于鸿胪寺仆役柏草之手,而床单上的剧毒还害死黄皋夫妇一事。全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邓义道:“全侍卫要如何处置这件事?”全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嵇康先生他宁可自认杀人,想来死也不会说出刺客的名字,我总不能就此杀了他。而且就算没有刺客行刺,全将军也已遭吴纲下毒,早晚会毒发身亡。我真不知道……”
邓义又试探问道:“全侍从可打算报官?”全敏道:“报官有什么用?有人一心要除掉嵇康,我送一个大好罪名上去,不是正称了他人心意吗?”显然并未因今日变故而减少仰慕嵇康之心。又问道:“这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邓义摇头道:“不是做梦,是事实。”亦拱手辞了出去。
离开临湘侯府,邓义亦是感触良多,他已经无心去追查嵇康何以知道了真相,只为其人风度品性而慨叹不已。牵马信步走着,正犹豫是否要回城去廷尉府找掾吏卫今时,忽留意到不远处有一名黑衣男子在暗中打量自己,心念一动,便径直走到黑衣男子面前,道:“我记得出城时看见过你一次,而今再次遇到,洛阳这么大,应当不是巧合了。你是什么人?为何跟踪我?”
那黑衣男子强笑道:“小臣哪有跟踪邓将军?”邓义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却知道我的名字,还说不是跟踪?”那黑衣男子第一句话便露了底,干脆闭口不答。
邓义抢上一步,出手扼住那男子咽喉,喝问道:“快说,谁派你来的?”黑衣男子道:“就算将军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邓义见对方强硬,总不能真的杀了他,便松了手,警告道:“可别再让我看到你。”走出几步,再转过头去,那黑衣男子依然跟在后面,还道:“臣有命在身,不得不如此,请邓将军见谅。”
邓义见对方振振有词,心念一动,问道:“难道你是受司马大将军之命?”黑衣男子不答,如此,便等于默认。
邓义心道:“大将军为何要派人跟踪我?莫非是想通过我找到沛娘?他大可直接问我沛娘住在哪里,我又岂敢不答?”颇为纳罕,正待再盘问那黑衣男子时,忽听到东面城中传来呼喝叫喊声。
那喧嚣声来自皇城,皇帝曹髦正带着亲信冲出皇宫,预备杀到大将军府,杀死大将军司马昭。
当年司马师废曹芳帝位,本欲立曹操与环夫人之子彭城王曹据为帝,只是由于曹据辈分在郭太后之上,郭太后强烈反对,力荐曹髦,司马师又急于取得郭太后诏书,这才同意立曹髦为帝。也就是说,曹髦一开始就不是司马氏亲自选中的理想人选。曹髦初即位时,司马师曾经私下询问钟会道:“皇上是什么样的帝王?”钟会当时任中书侍郎,因文才、口才出众为曹髦信任,回答说:“文才同于陈思王,武略类似魏太祖。”陈思王即曹植,魏太祖则是曹操。这话相当意味深长,听起来钟会似乎是在赞扬曹髦,其实是提醒司马师要防备曹髦。钟会也因为如此党附司马氏,得到了司马师兄弟的绝对信任,得以出任司隶校尉要职。
确实,比起之前碌碌无为、只知游幸的曹芳,曹髦在学识、志向上要高出许多,才慧夙成,好问尚辞,颇有其祖魏文帝曹丕当年的风流。这位新皇帝还是个热血青年,不甘心沦为司马氏的傀儡。甘露元年(256年)二月初九,十六岁的曹髦在洛阳皇宫太极东堂宴请群臣。不过这些大臣都只是担任虚职的儒生,真正的实权派人物均在司马氏大将军府中任职,而不是在朝廷中,这就是为什么钟会出仕之初,拒绝任九卿之一的太仆,而宁可到大将军府担任小小的从事中郎的缘故。
觥筹交错之际,曹髦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少康与汉高祖刘邦到底孰优孰劣?让大家各抒己见。群臣面面相觑,不敢轻易接口,宴会一时陷入冷场。显然,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内藏着深奥的玄机。
先看少康的来历。少康是夏朝人。起初,禹由于治水有功,被禅位为天子,成为夏朝的建立者。禹死后,他的儿子启破坏了禅让的传统,自立为王,此后,王位传子不传贤,开始了所谓“家天下”的世袭制度。启死后,儿子太康即位,终日田猎,不理民事,为东夷有穷氏部族首领后羿所逐。太康死后,后羿先后立太康之弟仲康和仲康之子相继为王,但实权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后羿后来也被部属寒浞所杀,寒浞又杀死相,自立为王。相子少康长大后,积蓄力量,努力复国,最终灭掉寒浞,光复了夏王朝,史称“少康中兴”。汉高祖刘邦则是汉代开国皇帝,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开创帝国基业的平民。为什么曹髦一定要将这两个年代相隔久远的帝王比较高下呢?
曹髦问的其实是一个中兴之主与创业之主能力高下比较的问题。考虑到魏国朝政大权早已经沦入司马氏之手,魏帝有名无实,不过是司马氏手中的盖印工具,曹髦这一问题显得别有用意,难怪群臣们不敢乱发议论了。
但皇帝的问题还是不能不答,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刘邦较少康为优。独有曹髦引经据典,批评刘邦“因土崩之势,仗一时之权,专任智力以成功业,行事动静,多违圣检”。其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又认为少康能够于万难中复兴祖先基业,绝对要比乱世中力挫群雄创建汉朝的刘邦强上许多。这是曹髦真实的看法,当然,他更真切的想法是希望他自己能够成为振兴曹魏王朝的中兴之主。
只是,偏偏曹髦生不逢时,此刻他的对手实力要远远超过当年少康的敌人,曹魏颓势难以挽回。太极东堂论辩后不久,曹髦即被迫赐衮冕、赤舄给大将军司马昭。但曹髦毕竟年少气盛,不甘心之下,又跑到太学,以询问经义为名,发起了一场新的论辩。
当时学官采用的是司马昭岳父王肃所注众经。曹髦问到《书·尧典》中“稽古”一词的解释时,批判王肃曲解经义,认为尧是效法天的。太学博士庾峻是王肃门徒,立即引用王肃的观点加以反驳,认为应该是“尧顺考古道而行之”,即尧效法的是前世治国之道。曹髦又引孔子“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之语来反驳庾峻,认为尧的美德在于效法天意。庚峻则答以“奉遵师说”,将曹髦挡了回去。
这场论辩的实质就是——曹髦强调“天意”,要天下人顺从天意,拥护他这个皇帝;庚峻则引用王肃思想,强调“古道”,要效法前世治国之道。
由于独特的时代背景,这一场太学辩论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经义学术的范围,带有明确的现实政治的目的,被视为曹髦反抗司马氏的表露。无独有偶,就在不久后,嵇康也走出了长期隐居的竹林,来到太学,积极投身到批判王肃的太学辩论活动当中,其渊博的学识、犀利的观点、非凡的风器,在太学生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甚至还有个十四岁的少年赵至,慕名找来太学,只为求见嵇康一面。
也许嵇康只是出于学术辩论的目的,但自高平陵事变后,司马氏力倡以儒家名教治国,嵇康公然在太学激烈地攻击儒家名教,在司马氏一方看来,无疑是典型的不满时政的行为。其人忽然投身辩论,也被视为不甘屈服于司马氏统治的表现。正是这一节,令司马昭下定了务必铲除嵇康的决心。钟会窥及其心意,这才有了后来的大狱,却不想为一封旧信意外解脱。
嵇康暂时摆脱了危机,皇帝曹髦却日益愤愤不平,他说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惊人之语后,不时受到司马昭当众侮辱,他思来想去,决意拼死一搏,于是暗中召见所亲信的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告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等着忍受被废黜的侮辱,今日当与诸卿一起去讨伐他。”
曹髦崇尚文辞,这三人都是他平时特别礼遇优待的文士,倚作心腹。三人一听之下,均大惊失色。王经劝阻道:“司马氏握有重权已非一日,只靠少数人马是对付不了他的,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曹髦早已经拟好讨伐司马昭的诏书,当即取出诏书抛在地上,激动地道:“我已经下了决心,即使死,也没有什么可怕,何况也不一定死。”王沈和王业见曹髦执意作为,担心祸及自身,急忙赶去向司马昭通风报信。
这边曹髦带领殿中卫士、奴仆等三百多人准备冲出皇宫去杀死司马昭。那边司马昭得到王沈和王业送来的消息后,立即派亲信贾充带领数千卫士前去应付。双方在宫内东止车门遭遇。曹髦冲到队伍前面,高声喊道:“我是天子,你们想弑君吗?”卫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贾充大声喝道:“司马公养你们,不就是为了今日之事吗?”
贾充心腹成济立时会意,上前挺出长戈,直刺过去,曹髦连忙举剑招架。然成济既是武官,武艺、气力远在皇帝之上,长矛径直刺中曹髦胸膛。曹髦跌落车下,成济顺手补上一矛,刺穿曹髦胸背,当场将其杀死。
曹髦工于书画,其所画人物故事在魏代独树一帜。又善文武,著有《春秋左氏传音》等。不幸的是,身为皇帝的他,死后还落了个“悖逆不道,自陷大祸”的罪名,被司马昭栽赃意图刺杀郭太后。
百官听说皇帝被杀死于宫门前,不敢奔赴,独有太傅司马孚前往。司马孚是司马懿之弟,在“高平陵事变”之际,协助司马懿控制京师,诛杀曹爽一党,后又督军成功防御吴、蜀的进攻,为稳固司马氏政权出了不少力。但其人温厚廉让,自司马懿执掌大权起,便逐渐引退,未参与司马氏几次废立魏帝之事。司马孚到达现场后,将曹髦的头部枕于自己大腿上,扶尸痛哭道:“让陛下被杀,是为臣的罪过。”
曹髦之死,震动天下。在君主专制制度下,皇帝作为摆设是一回事,被当众杀害则是另外一回事。昔日汉献帝为曹操所挟制,多次密谋除掉曹操,曹操始终隐忍不发,没有杀汉献帝就是这个道理。曹髦死后,朝中众多大臣难以接受,群情激愤,要求处置凶手。司马昭意识到此刻还不是禅代的最佳时机,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以“大逆不道”罪将成济全族杀死,另立曹操之孙曹奂为帝。曹奂时年十四岁,完全听命于司马昭,不过又是另一个傀儡皇帝。
戏剧性的是,成济听说司马昭下令捕杀自己时,不肯服罪,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爬到屋顶,大骂司马昭,结果被军士以乱箭射杀。
曹髦发难前曾秘召王沈、王经、王业三心腹大臣商议,王沈、王业向司马昭告密有功,均加官晋爵,但却因为“不忠于主”,“为众论所非”。王经则因为忠于曹髦,被司马昭找借口杀掉。
曹髦是中国历史上极少见的不甘心命运摆布而敢于以生命抗争的皇帝,史家因而赞扬他“刚烈果敢”。天下人均同情他的遭遇,但在司马氏的高压下,不敢有任何悼念的表示。恰在此时,嵇康作了一首《思亲诗》,追悼母亲、兄长。他少小丧父,由母亲、兄长抚育成人,感情很深,兄长已经于三年前病死,母亲也在一年前去世。“奈何愁兮愁无聊,恒恻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郁结兮不可化。”这首展露悲从心来的诗,与其说嵇康是在痛悼亲人,不如说他是借机哀悼死不瞑目的魏帝曹髦。
曹髦虽是郭太后亲自选中的皇帝,但司马昭既然给曹髦安上了行刺太后的罪名,郭太后亦遂司马昭之愿,下诏以平民之礼安葬曹髦,司马孚等大臣不服,一再上书,才改以王礼。
曹髦下葬当日,天降瓢泼大雨,持续下了三天三夜,邙山也由于大雨倾盆而发生了山体塌陷事故,所幸无人伤亡。时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在替死去的大魏天子流泪。
因曹髦之死事出意外,完全打乱了朝廷出兵伐蜀的步伐,司马昭不得不将计划暂时搁置。以致后来一度有传闻称,是蜀国安插在皇宫的内应极力怂恿曹髦对司马昭发难,想以魏国内乱来缓解大兵即将压境的危机。邓义听到这一流言时,立即想到了路遗,若果真与其有关的话,他能将手伸到大魏皇城中,也可谓可惊可怖了。
这一日,邓义欲往首阳山探访史沛,出门时,正遇廷尉府掾吏卫今来访。邓义很是意外,问道:“掾吏君找我,是因为那几桩旧案吗?”卫今道:“正是为旧案而来,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逃犯柏草已在外地被捕,正由地方派兵押解入京。”
邓义听了,却无欣喜之情。虽然曹柏手上犯下三条人命,但他知悉嵇康曾参预淮南叛乱之事,万一他当堂吐露,怕是又要再兴大狱。
卫今又道:“这第二个消息,邓将军一定会关心。前些日子大雨,邙山野山坡倒了半边,近来天晴了,有山民前去清理,发现了一具尸首。”邓义心思全在思虑曹柏被捕一事上,只漫不经心地“喔”了一声。
卫今道:“看来我没有说到点子上,未能引起邓将军的兴趣。那尸体被油布一层层包裹,又因所埋之处位置独特,成了一具干尸,全身保存完好。”
邓义道:“干尸?这倒是罕见得很。”卫今道:“死者是一名男子,身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死前跟人剧烈搏斗过。而致命一刀的位置与力道,与我之前在马头村灭门血案所见,几乎是一模一样。”
邓义这才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问道:“那具干尸在哪里?烦请掾吏君带去我见上一见。”
那干尸依旧被油布包裹,安置在廷尉府停尸房。卫今引邓义进来,示意吏卒打开油布。虽然干尸面目已萎缩变形,但邓义一眼便认了出来,死者正是马威。尽管他在途中已有所预料,但仍然怔在当场。
卫今挥手令吏卒退出,这才问道:“邓将军认得此人?”邓义不能说出马威身份,料想自己的反应已落入卫今眼中,就算说不认识,他也不会相信,便含含糊糊地道:“不好说。”
卫今道:“我曾听前辈说过,武学名家往往能从死者伤口看出凶手的招式。邓将军与文鸯之战轰动全城,你现下是公认的刀法大家,凶手亦是使刀,而且在死者身上留下了这么多伤,也许邓将军能从中看出凶手的招式。”
邓义闻言,便留心瞩目马威身上的伤痕,瞳孔渐渐放大,卫今叫了好几声,他才会意过来,告道:“内中详情,恕我暂时不能相告。”拱手辞出,赶来军营,指名找禁军将领杨刚、杨强。
杨氏兄弟闻报而出。杨强先道:“想不到邓义今日竟肯登门,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邓义道:“我已经知道是你二人杀了马威,又杀了马氏全家,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二杨先是怔住,随即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杨刚道:“没有的事。杀人罪名不小,邓将军可不要胡乱栽赃。”
邓义道:“马威的尸首被人发现,而今就停在廷尉府。你们大概料不到他人并没有腐烂,而是成了一具干尸,身上伤痕昭然,一招一式,都表明是你兄弟二人联手杀了他。”杨刚道:“胡说八道!邓义,亏你在大将军府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凭死人身上几处伤,就跑来这里指斥我兄弟。你不懂本朝有诬陷反坐之法吗?”
杨强性子急躁,早已不耐烦,道:“哥哥与他废话做什么!不怕告诉他,确实是我兄弟二人杀了马威及其家眷,不过我等是奉命行事。”
邓义道:“奉命?马威是司马大将军的人,你们还能奉谁的命令,竟敢对大将军的心腹下手?”杨强嘴快,立即接口道:“你说的那个司马大将军已经死了,我们奉的可是现任司马大将军……”
杨刚忙阻止道:“阿弟!”随即转头冷冷道:“邓义,话你也该听明白了,再纠结马威之事,只是自寻死路。我等还有军务在身,你这就请吧。”不再理会邓义,挽了弟弟之手,自回军营去了。
邓义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司马昭一再阻止他调查马头村血案,且在知晓邓义翻阅廷尉府卷宗后,派了人暗中监视他,原来大将军本人正是幕后黑手。
可司马昭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马威失踪前,以事托付阮籍,表明他受命外出办事,且知道此行凶险,极可能赔上性命,且会牵累家人。当时司马师尚且在世,马威若是受其命外出办事,司马昭绝不可能阻止兄长意图,派杨刚、杨强杀死马威。
唯一的可能是,马威是受司马昭之命外出办事,事成之后,又被司马昭派杨刚、杨强将其灭口。尽管马威事先有所预料,大概司马昭拿其家人性命要挟,他不得不老实听命行事。尽管他事先得到了司马昭保其家人的承诺,但司马氏素好违背誓言,他仍然不放心,但他自己又没有与司马昭对抗的实力,遂将后事托付给阮籍与邓义,万一家人遇害,便由阮籍引邓义出面调查,为马氏昭雪。
但这一切的主谋既是司马昭,一百个阮籍与邓义加起来,也没有为马氏昭雪的能力,马威不会不明白这点,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马威显然事先反复思虑过,且作了精心安排。莫非他选择司马师夫人羊徽瑜转交信件,是意有所指,表明羊徽瑜有昭雪的能力?可司马师一死,羊徽瑜便失去了大将军夫人的名头,虽得新任大将军司马昭敬重,却早已沦为闲人一个,又哪有能力及意愿干预司马昭之事?除非,事情跟羊徽瑜本人有关。
一念及此,邓义心中“咯噔”一下,已然会意过来——马威所受之命,正是行刺大将军司马师。
当日司马师遇刺,被羽箭射破眼球。在禁军密如罗网的追捕下,刺客竟神奇逃脱,是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但若刺客就是马威,一切便说得通了。他对司马师行踪了如指掌,躲在暗处,一箭射中司马师后,就近逃入大将军府中,谁又能想到刺客就是司马师身边的亲信呢?而之后马威遭杨刚、杨强追杀灭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至于隔了一段时日后,司马昭再派杨氏兄弟血洗马氏满门,应该是其人多疑,忽触及往事,决意杀光马氏,以绝后患。
想通前因后果后,邓义当即赶回舞阳侯府,匆匆写了一封辞官书,留在房中。又写了一张字条,请羊徽瑜转交给司马昭。随后简略收拾了行囊,欲先往首阳山去接史沛,再一道动身到北方隐居。
出建春门时,却见文虎正抚刀站在门边,一见邓义,便举手招呼。邓义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小文将军如何会在这里?”文虎道:“我是专程在这里等候邓将军。”
邓义大为意外,问道:“小文将军如何知道我会出城?”文虎道:“是司马大将军说的。”忽拔出佩刀,抵在邓义胸口,道:“我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司马大将军扣住了我兄长,若我不能擒邓将军回去,我兄长便会人头落地。”
邓义心道:“司马大将军依然派了人监视我行踪,想来我去军营找杨刚、杨强对质时,他便得到消息了。他不公然派兵马来捉我,而是令文虎悄无声息地带我回去,也可谓高明之极。”自知今日必死无疑,想到还在首阳山等待自己的史沛,心头略觉苦涩。
文虎道:“邓将军,实在抱歉了。”邓义道:“没什么,我能理解。”
文虎咬了咬牙,竟又放下佩刀,道:“这就请邓将军拔出兵刃,跟我对战一场,我不是邓将军对手,被将军重伤,自然只能空手回去,想必司马大将军也会体谅。”
邓义道:“小文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事已至此,反抗无益,我愿意随小文将军回去。不过我有一个请求,请小文将军日后走一趟首阳山,找到史沛,让她不必再等我。”
文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当先引路,朝大将军府赶来。
到大将军府门前,早有军将等在门前,见文虎带了邓义回来,很是满意,上前解下邓义佩刀,倒转刀背,狠狠击打在邓义后脑上。邓义眼前一黑,立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什么时辰,只有昏暗的灯光。触手可及,均是坚硬冰冷的石壁。邓义手足均戴了粗笨的镣铐,脖颈也被铁钳紧紧卡住,以长铁链固死在墙上的铁环上,只能在丈余范围内移动。
他倚墙而坐,不禁浮想联翩,料想自己既已洞悉司马师遇刺真相,必将饱受刑讯,死得惨烈无比。事已至此,死反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愿司马昭不要再因此牵累更多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牢门“铛”地打开了,进来的是司马昭本人。邓义已知是司马昭派文虎诱捕了自己,但料不到他会亲自来此阴湿地牢讯问,挣扎着起身,单膝跪下行礼,却一言不发。
司马昭走到邓义面前,来回徘徊了几圈,有许多话想问,反复斟酌着用词,仍感到不便出口,好大一会儿,才问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吗?”邓义自知必死无疑,只道:“没有。”
司马昭又踌躇许久,才问道:“那件事,你可有告诉过旁人?”邓义垂首道:“没有,臣没有这份胆量。”
魏晋洛阳城平面复原图
金塘城甲乙丙三城平面实测图
司马昭对此回答甚为满意,也料想邓义识得大体,不敢贸然将祸事引向他人,便道:“我不会杀你,但不能纵你出去,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这里是金墉城地牢,洛阳最隐秘最森严的监狱,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也不可能有人能救你出去。”
金墉城是城中城,位于洛阳城西北角上,金市正北面。魏文帝曹丕定洛阳为京师,修复京城、宫城后,又效仿曹操铜雀台筑城。因道教传说,昆仑山西王母所居仙宫名金墉城,坚固宏伟且位于西方,故以“金墉”命名。
起初,魏文帝修建此城是为避险防乱、安身立命之用,因而作为卫城的金墉城墙高池深,坚硬牢固,且能屯驻重兵,既是皇宫禁城,也是攻防戍守要地。东有含春门,南有乾光门,北有退门,三座城门夹建两观,观下列朱桁于堑,以为御路。
然而天意弄人,这座奢华的军事堡垒并没有成为皇帝保驾的保卫之城,而是因其禁卫森严,演变为皇家监狱,魏时被废皇后、失宠嫔妃多安置于此,金墉城由此成为最为神秘的大内监狱,外人绝难窥测内中情形。昔日魏文帝曹丕早死,其生前最宠幸四美人,善梳蝉鬓的莫琼树、巧于梳妆的段巧笑、能歌善舞的陈尚衣、精于女工的薛夜来,均被曹丕生母卞太后驱逐到金墉城幽禁,郁郁而终。魏少帝曹芳被废后,亦是先关押于金墉城中,后来才被押离洛阳,迁居河内郡。
邓义早听闻金墉城禁卫森严,素来有进无出,忽听说自己竟被囚禁于此,大为愕然,问道:“大将军为何不将我秘密处死,反而要大费周章地禁锢在金墉城中?”司马昭摇了摇头,道:“我答应过大嫂,要善待你,我不会违背诺言。”
他当然不是什么信人,司马家族从来没有遵守承诺的传统,但当年司马懿先后以谎言诱骗曹爽、王凌投降后,又违背誓言杀了二人,王凌死后不久,司马懿不断梦到王凌索命,最终受不起巨大的压力,精神崩溃而死。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亲眼所见,自然深感恐惧,亦开始相信报应一说,之后便极少许诺,若话出口,便竭力遵守。
而且司马昭对邓义的态度亦是相当满意。当年他派马威行刺兄长司马师,马威失手,料到必遭灭口,抢先逃出洛阳,于途中被追及,仍不肯束手,拼死反抗方被杀死。杀死魏帝曹髦的成济听说司马昭有意追究弑帝之罪时,更是跑到大将军府大吵大闹,试图拼个鱼死网破。而邓义则与马威、成济大不相同,对抚育他成人的司马氏始终感恩戴德,不会有丝毫反抗之心,处于目下困境,依旧恭敬有礼,既不卑微求饶,也无半句妄言,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正是当年司马懿最赞赏的品质。
邓义却是大为意外,这才知道若不是司马师夫人羊徽瑜早有请言,只怕自己早已人头落地,然司马昭还是没有放过自己,预备将自己一辈子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这便是所谓的“善待”。一时心中百般复杂滋味,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司马昭又道:“杨刚、杨强兄弟多嘴误事,我已将他二人处死,你也可以安心了。”
邓义无言以对,只垂首沉默。恍惚之间,司马昭已转身出去。随着铁门“咣当”一声合上,通往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牢房顿时寂静了下来。邓义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相信这也是日后漫长岁月唯一常伴左右的声音……
这一日,羊徽瑜正在书房中习练书法,忽有婢女进来禀道:“夫人,外面有名叫史沛的女子求见,自称是邓义邓公子的朋友。”
羊徽瑜大为意外,亲自出迎,上前握住史沛双手,道:“你……你就是沛儿吧?当真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又道:“阿义昨日留下一封信,说是要辞官归隐。他以前跟我提过这件事,我虽然不舍,但想他能跟沛娘在一起,也是好事。我以为你们已经离开洛阳了,想不到还能见到沛娘。”
史沛轻轻挣脱掌握,道:“羊夫人,我赶来找你,不是来跟你闲话叙旧的,我是为邓义而来。夫人可知道,邓义未能走脱,司马大将军派人捉了他,怕是很快就要处死。”
羊徽瑜很是意外,道:“沛娘想让我出面为邓义说情?”史沛道:“夫人不愿意吗?”羊徽瑜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大将军待阿义素来很好,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杀阿义,一定是阿义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沛娘不知道你这位叔叔的性情,我若出面求情,只会令大将军更加恼怒,加重对阿义的处罚。”史沛道:“那好,请夫人派人引荐,带我去见司马大将军。”
羊徽瑜满口应了,相送出来,迟疑问道:“沛儿,你不能留下来吗?”史沛摇头道:“不能。”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会永远记得。”羊徽瑜闻言,鼻子登时一酸,泪水潸然而下。
侍从引史沛进来时,司马昭正抚额沉思,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第一眼见到史沛时,还是愣在了那里。
史沛也不多闲话,径直道:“叔叔,你不记得沛儿了吗?我求你放过邓义。”
司马昭尚不知邓义与史沛互相钟情一事,大为惊讶,道:“邓义?你竟是为他而来?”史沛道:“邓义是我倾心相许的男子,我非他不嫁。”
司马昭闻言大为气恼,道:“沛儿,你是我兄长生前最爱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邓义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你竟倾心于他,实在太不自爱了。”
史沛一字一句地道:“我父亲,杀了我最亲爱的母亲,最尊敬的舅舅,又杀了于我养父有救命之恩的许允许将军,间接害死我养父。而今,叔叔你又要杀死我最心爱的男子。我们司马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族啊。”
堂中瞬息沉寂了下来,司马昭脸色明暗交织,风暴隐约可见,但怒火最终还是熄灭了。他可以毫不手软地杀死政敌和对手,即便这对手是他的兄长,此刻面对侄女的诘问,却忽然觉得身心疲惫。到底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他又仔细打量着史沛,这位侄女脸上正流露出真切的绝望。他心中暗自庆幸,她没有说出弟弟刺杀兄长、叔叔谋杀父亲之类的话。想来邓义没有撒谎,没有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羊徽瑜。于是他挥了挥手道:“你带邓义走吧。”
史沛低声道:“谢谢叔叔。”司马昭又叫道:“沛儿,不要再回来。”
这不是驱逐,而是长辈的谆谆嘱咐——司马家族确实是个诡异的家族,他已经有所预料,即便司马氏宏图霸业将成,亦难逃狼顾的诅咒,最终会因自相残杀而衰亡,她既然已经离开,便不要再行卷入。
邓义被带出金墉城,第一眼见到史沛时,便知道她是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救了他。史沛极其痛恨自己司马氏的姓氏,早先邓义因其是邙山侠客史春传人而多次援救,史沛不知缘由,以为邓义救自己是从某种途径知道了她是司马师之女,心中愈发恼恨。之前更是宁可受路遗折辱,也不愿意表明身份,以换取活命机会,而今却为了邓义,向司马昭俯首认亲求情,对他用情,不可谓不深。
然感激言语亦是多余,邓义只上前轻拥史沛入怀,道:“沛娘,你可愿意嫁给我做妻子?”史沛道:“愿意。”
邓义道:“你我心意相通,也无须虚礼。从现下起,你我就是夫妻。”史沛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是邓郎的妻子,邓郎是我的丈夫。”邓义道:“我们走吧。”
二人既已决定即刻离开洛阳,便先来到铁匠铺。刘伶、嵇康也在那里。刘伶道:“听说你小子被司马昭抓了,我可是吓坏了。沛娘倒是镇定,说她有法子能救你,想不到还真给救回来了。”又问道:“你又做了什么事,触怒了司马大将军?”邓义不答。
嵇康忽问道:“是不是因为邓将军曾暗中助我?”邓义道:“不是,跟嵇先生一点干系也没有。”刘伶却不大相信,道:“瞧你这神色,分明是跟嵇康有关了。”
史沛道:“既然我夫妇就要离开洛阳,邓郎何不将真实缘由告知,也免得嵇先生心中过意不去。”刘伶闻言大喜,道:“你二人已经结为夫妇了?恭喜,恭喜。”嵇康、张小泉亦连声道贺。
邓义料想司马昭肯释放自己,也不再惧怕真相外泄,只是司马师毕竟是史沛生父,一旦她知晓真相,怕是心里难以承受。
张小泉催道:“到底是什么事?这里的人,我、沛娘、刘先生,都没少跟你一道经历风浪。嵇先生听说你被捕,也立即赶来这里等消息。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邓义无奈,遂吞吞吐吐说了司马昭曾派人行刺兄长司马师一事。又握住妻子的手,以示安慰。史沛冷笑道:“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自相残杀,这就是司马氏的诅咒。”
张小泉却难以置信,道:“你说当日在大将军府前行刺司马师的是他亲弟弟司马昭?为什么?是为了夺权吗?司马师年事已高,又无子嗣,唯一的嗣子正是弟弟司马昭的亲子,大权将来还不是到司马昭手中?”
刘伶摇头道:“这一节奥妙,张铁匠就不懂了,这表明当时司马师已有取代曹魏之意。如果司马师自己当了皇帝,他死后,按照礼制,必传位给嗣子司马攸,也就是司马昭次子。但这样一来,司马昭就成了亲儿子的臣子,永远当不了皇帝。而且即便司马攸是他的亲骨肉,却也过继给了司马师,皇统是属于司马师一系,与他司马昭无关。”
张小泉大惑不解,道:“怎么无关了?不说别的,就说那司马攸是不是司马昭亲生儿子吧?”刘伶道:“当然是。不但是,而且是原配夫人王元姬所生,与司马昭长子司马炎是同胞亲兄弟。”
张小泉道:“那有什么可争,最后权位不都是司马昭儿子的吗?”刘伶道:“那可不一样,而且是大大的不一样。”
张小泉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听了,我就这么理解吧,司马昭想当皇帝,但他兄长司马师还在,他就坐不上去,所以他派人行刺司马师,为自己当皇帝搬去绊脚石。可而今除了高贵乡公这档子事,怕是他一时没胆子去实现‘司马昭之心’了。”
邓义又将曹柏被捕一事告知嵇康,忧心忡忡地道:“不日之内,曹柏就会被押解入京。万一……”嵇康摆手道:“邓将军不必再为我费心,该来的,总会来的。”
邓义钦佩嵇康气度,亦不再多言,携了史沛上路,自此销声匿迹。
正如邓义离开前所担心的那样,曹柏最终供出了嵇康。起初司马昭不知曹柏身份,只以为他是杀害东吴使者吴纲的凶手,而吴人也在江湖间悬下巨赏,要取曹柏人头。司马昭既要对蜀汉用兵,想先与东吴修好,欲将曹柏送去东吴,请吴主孙休处置。曹柏被捕之时,自知再无活命之望,但也只是断头一刀而已,若被送去东吴,必将死得惨烈无比。他心中恐惧,便主动向负责审讯的廷尉官员招承了真实身份,并供出嵇康曾预谋淮南之变一事。
之前曹髦被杀,新皇帝曹奂即位,吴、蜀两国均有使者道贺。两国使者一入京师,首先便是赶去拜访嵇康,不约而同。司马昭得知消息后,对嵇康极为忌惮,目下既有了曹柏的供词,便下令司隶校尉钟会逮捕嵇康,务必借曹柏证词将其铲除。
钟会却是个聪明人,称之前曾因毌丘俭一案逮捕过嵇康,大狱既解,不宜再用相同的罪名处置。而且事过境迁,毌丘俭之变平定已久,无须多提。
司马昭很是恼怒,道:“那你有什么好法子?”钟会道:“臣有一计,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一定可以除掉嵇康。”
景元三年(262年),司马昭长史吕巽上书告发弟弟吕安不孝,有过殴打母亲的行为。当时是“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在当时是重罪,吕安立即被逮捕下狱。在审讯时,吕安讲出了之前吕巽与妻子徐琅长期通奸,最终徐琅羞愤上吊的事实,以证实吕巽不过是挟怨诬告,并援引嵇康可以作证。嵇康得知消息后,立即挺身而出,揭发了吕巽的禽兽行为。愤怒之下,又写了一封有名的《与吕长悌绝交书》,声明与吕巽断绝来往。
吕安案件既然牵涉嵇康,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大将军司马昭的重视,他甚至还为此召开了一次“庭议”,名为讨论吕安事件,实则要商议如何趁此大好良机处置嵇康。这一切本是出自司隶校尉钟会的计谋,钟会率先发言,认为吕安犯下不孝重罪,嵇康却替其作伪证,理应与吕安同罪。吕安当时已判流放之刑,以此类推,嵇康也应该被流放。
随后,钟会话锋一转,又长篇大论地道:“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在罗列了嵇康“不臣天子”“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有败于俗”种种罪名后,钟会加重了语气,恶狠狠地说:“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司马昭当然希望早日铲除嵇康,但他深知嵇康在士林中的影响,也比钟会考虑得更远更多。之前司马师杀死夏侯玄,曾经引起了士林惊恐,那种因恐惧而带来的敌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完全消散。如今嵇康声望地位不在昔日夏侯玄之下,加在其头上的只是一些难以证实的虚幻罪名,万一再次引发了一场骚动,势必要对司马氏家族的声名造成不小的影响,而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正是他司马昭准备禅代的关键时刻呀。
见到司马昭尚在犹豫之中,钟会又上前一步,低声援引嵇康曾经打算帮助毌丘俭叛乱的例子,并告知属吏路遗已查证刺杀东吴降将全怿的刺客正是嵇康所派,嵇康已亲自到临湘侯府承认了罪名。司马昭闻言大骇。
钟会又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意思是说嵇康才智堪比卧龙诸葛亮,是司马氏取得天下的严重障碍,这样的人不及时除掉,后患无穷。司马昭由此下定了决心。
嵇康很快因为“不孝”的罪名被逮捕下狱。他在狱中作《幽愤诗》,诗中有“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两句,似乎是对当初高士孙登的预言深表感慨。司马昭执政后,曾笼络嵇康出仕。嵇康因此离开了洛阳一段时间,与高士孙登、王烈等人游逸山林。
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汲郡人。他独自在北山挖掘土窟居住,夏天穿着自己编织的草衣,冬天则披散长发覆盖身体,好读易经,精通音律,常抚弹弦琴自娱,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传说孙登能预知未来,在嵇康之前,阮籍也曾经慕名来向他求教。不料孙登长时间地沉默着,不发一言,阮籍只得离开。走到半山腰时,忽然听到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后来才知道那是孙登在长啸。
嵇康跟随孙登游学后,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然而他并不能真正忘情世事,“虽逸亦以难,非余心所嘉”,他对司马氏的威逼始终愤愤不平。这种辗转反侧的矛盾心理,自然逃不过洞察秋毫的孙登的眼睛,当嵇康问及有何目标抱负时,孙登总是沉默不答。
山中无日月,恍如隔世。浪迹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嵇康终于决定结束山林生活,重新回到尘世中。
离别时,嵇康问道:“先生难道竟无临别赠言吗?”孙登想了一想,回答说:“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火生而有光,如不会用其光,光就形同虚物;人生而有才能,如不会用其才,才能反会招祸;用光在于得到薪柴,可保持久的光耀;用才在于认识获得道德真才,才可以保全天年。君虽然多才,可见识寡浅,恐怕难免会误身于当世。
孙登这番话含有很深的劝勉意味,想劝说嵇康不要与执政者对抗,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但他也深知嵇康性格,多半不会听从自己劝告,又补充了一句:“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预言嵇康不能幸免于难。
孙登所说的“性烈而才俊”,正是嵇康性情才华的准确描述。嵇康一生最光辉的地方,就在于他透入骨髓的自信、自尊,从始至终都没有因外界的压力而稍稍改变一下那桀骜不驯的性格。也正是这种可贵的坚守,令他在青史上独步天下、傲视群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嵇康被捕的消息传开后,京师洛阳为之震动。三千名太学生联名上书,向朝廷请求释放嵇康,让他到太学担任博士。不少知名人士主动来到监狱,要求与嵇康一起坐牢。嵇康如此高的声望,确实有点出乎司马昭意料之外,然而群情汹汹反而坚定了他要杀嵇康的决心。司马家族素有“狼顾”的传统,擅长权术诡计,司马昭也将其用在了嵇康一案上,先是派人出面声明,说即将释放嵇康。太学生与豪俊人士相信了承诺,刚刚散去,屠刀便高高举起——嵇康因“不孝”以及“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的罪名被迅速判处死刑;已经因“不孝”罪名流配他乡的吕安也被押回洛阳,再次判处死刑。
自魏朝建立,始终强调“以孝治天下”,这是由当时的历史背景所决定的——曹丕以“禅让”的手段巧取豪夺得到天下,若继续主张以“忠”治国,似乎自己的脸面都搁不住,于是“孝”便成为治天下的根本,司马氏掌权后更是如此。然而,纵观整个魏晋历史,便可以知道“以孝治天下”,带有巨大的虚伪性和欺骗性。而嵇康,恰好就死在了这个为天下之先的“孝”字上。
在嵇康之前,因为“不孝”罪名被杀的还有大名士孔融。孔融反对曹操代汉称帝,一直为曹操忌恨,刚好孔融论述儿子与父母的关系时认为母子关系恰如瓶之盛物,只要把瓶内的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又认为天下饥荒的时候,如果父亲是不好的,儿子应当把食物给别人。由此被曹操抓住把柄,以不忠不孝的罪名杀了孔融。然而当初曹操发布求贤令的时候,强调重才不重德,特意提到只要是人才,不忠不孝也不要紧,可见所谓“罪名”,不过是执政者的“欲加之罪”。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嵇康和吕安同时被押到洛阳东市刑场。出于对名士的最后一点优待,他们没有被捆绑。前来东市观刑的人流如潮,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凝视着那依旧气宇轩昂的名士。嵇康始终神气不变,当最后的时刻快要来临时,“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人生的盛宴开始散席,生命的喧嚣逐渐退去,最后要走完的路总是最艰难的历程。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嵇康没有为自己的无辜辩护,只为琴曲《广陵散》的行将失传而惋惜,索取了一具琴,亲手弹奏了人间最后一曲。这一刻如此悲壮,令人伤痛,他的心境却依旧飘逸,率然玄远,即使临刑也未能丝毫改变他的高情远趣。
一心要铲除嵇康的钟会当然不会错过最后的时刻,可当等着看嵇康丑态的他来到刑场时,意外看到的是“远而疏”的形象——只见嵇康神色自若,席坐抚琴,从容淡定,高峻洒脱——这,也是嵇康留给人世间的最后印象。即使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因为险境而丢掉情趣与尊严。
琴又名古琴、瑶琴,相传为上古伏羲所创。春秋时,由于孔子的提倡,琴被视为表征道德的乐器——“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操琴晓乐成为文人雅士衡量君子德行的重要标准,琴也由此成为中国古代地位最崇高的乐器,名列“琴棋书画”四艺之首。
关于琴,历史留下了太多令人感叹的故事:春秋时,伯牙将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在“知音”子期的墓前,从此与琴绝缘,再也没有弹过琴;西汉时,司马相如操名琴“绿绮”弹奏一曲《凤求凰》,竟然令屏后的卓文君一听钟情,两人连夜私奔,创下了一段千古佳话;三国时,诸葛亮临危不惧,抚琴巧设空城计,琴声容纳天地,气度令人胆寒,司马懿由此而退兵。
琴音清和淡雅,婉转悠扬,犹如轻叹细诉,温柔而敦厚。文人雅士欣赏的不仅是泠泠的琴声,还追求弦外之音的意境——一种无限深邃的境界:胸有万象、高逸深远、远离尘嚣、遗世独立,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附仰自得,游心太玄。”铮铮不屈的琴声在嵇康手指间迸发着,荡漾着,既绵长悠远,又悲壮凝重;既慷慨激昂,又旷远超脱。这一曲《广陵散》的绝响,凝结着他最后的思想,最后的生命意识,令天地为之动容。在那一刻,他仿佛实现了真实的庄子的理想人生境界——“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在他瘦削的体内,充斥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感,带着他,渐渐向高空飞去……
弦声如语,飘进了在场人的耳中,传进了时代人的心里,激荡了无数人的心田。即使在曲终人亡后,那份镇定豁达的气概超越了古今,穿过了时空,千年之后仍令人不胜唏嘘,仿佛袅袅余音就在耳边。
这一年,为景元三年(262年),嵇康时年四十岁,才刚刚步入了不惑之年。后人有诗悼云:“卧龙并论恐非伦,望重宜为世所珍。大抵重名人敬仰,如何名重反伤身?”又有诗吟诵道:“铜驼荆棘夜深深,尚想清谈撼竹林。南渡百年无雅乐,当年犹惜广陵音。”嵇康临死弹琴这一幕,则被永远定格在了中国历史上,成为后世文学审美的意象。
嵇康从容赴死后,“海内之士,莫不痛之”。甚至有传闻说,司马昭“亦寻悔焉”。嵇康虽死,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坦荡执着的人格更是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强有力的象征符号。
伴随着嵇康之死,同归于寂的不仅仅是《广陵散》的琴曲,还有儒家和道家的文化理想。从汉末东汉名士李膺、陈蕃,到建安名士孔融、荀彧,再到正始名士何晏、夏侯玄,最后到竹林名士嵇康、吕安,名士们为了理想公义、人格尊严和精神自由表现出了铮铮傲骨,却也以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这一过程也是古代文人群体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不幸的是,士大夫的文化基因开始迅速向奴性转变,到嵇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时候,儒、道两家批判非正义社会现实的真正精神完全湮灭了。此后的名士,“风骨”完全逝去,只剩下了流于表面的“风度”和“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