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靡靡情忧
汉末风云烈烈,琅琊诸葛氏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即有“卧龙”之称的诸葛亮,其人后辅佐刘备成就帝王之业,对蜀汉立国、天下形成三分之势功不可没。诸葛亮兄长诸葛瑾亦不容小觑,出仕东吴孙权,官至东吴大将军。诸葛诞是诸葛瑾、诸葛亮堂弟,时人云:“诸葛三氏,并有盛名,各在一国,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
霜皑皑以被庭,冰溏瀩于井干。
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
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
——夏侯湛《寒苦谣》
赶来城中刘宅时,正好在坊门口遇到廷尉钟毓打道回府。钟毓命人停下车子,招呼了一声,问道:“刘先生是来找我,还是找舍弟?”
刘伶匆匆答道:“都不是,我回旧宅看看。”也不及多言,只拱了拱手,便去追张小泉。
径直赶到后花园,张小泉举锄刨开浮土,道:“看样子,人死了有大半年了,不是正好是在刘先生搬去首阳山之前吗?”
刘伶胸口突突直跳,不敢细看尸体,只是不悦地道:“张铁匠是在暗示是我刘伶杀人埋尸吗?”
张小泉道:“这个人肯定是死在这里,尸体难以运出永和里,只能就地掩埋处理。哎呀,刘先生,你倒是正眼看一眼尸体,虽然面目已经腐烂,但身上还有衣衫,说不定你会认识他。”
刘伶赌气嚷道:“张铁匠都怀疑是我杀人藏尸了,人是我杀的,我还会不认识他吗?”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道:“啊,这是我家仆人阿诚。”
张小泉:“阿诚?他不是偷了朱夫人的金银首饰逃走了吗?”
刘伶道:“这个就是阿诚,没错的!我和我妻子都以为他逃走了,却不想他被人杀了,还埋在这里。哎呀,难怪我妻子一直说这处宅子有杀气、血腥气,坚持不肯再住了,原来是这样。”
张小泉道:“那现下要怎么办?目下情形,可是对先生大大的不利呀。”
他倒是没有丝毫夸张之词,男仆被杀,藏尸后院,刘伶当时没太当回事,妻子朱原君倒是赶去洛阳县报了官,称阿诚卷了财物逃走。那之后不久,刘伶夫妇舍弃了位于黄金地段的旧宅,搬去首阳山,看起来倒像是杀人后逃离埋尸地之举。就算官府相信刘伶夫妇无辜,而今时隔日久,怕是再也难以追查到真凶了。
刘伶却道:“哼哼,我知道是谁杀了阿诚。”直奔到对面的钟府,叫道:“钟司隶人呢?我要见他。”
钟毓闻声迎出,告道:“舍弟有事赶去官署了,说是东园出了命案。”刘伶道:“那路遗呢?他人总该在这里吧,带我去见他。”
钟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刘伶怒气冲天,忙亲自引他来客房。路遗躺在榻上,郭丽正在喂他服药,见刘伶大呼小叫地直闯进来,均感愕然。
刘伶道:“你,我不管你叫路遗还是费运,说,是不是你杀了我家仆人阿诚?”路遗大惊失色,道:“哪有这回事?”
刘伶冷笑道:“你最擅长撒谎演戏,我早已充分领教过了。郭丽,而今你身份已变,贵为乡侯之女,我也不能再拿你怎样,只要你说句实话,是不是你与路遗合谋杀了阿诚,又将他尸体埋在了后院?”
郭丽脸色惨白,望望刘伶,又看看路遗,最终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路遗遂道:“请先生不要再逼丽娘了,人是我杀的,跟丽娘无关。”不待刘伶发问,便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详细经过。
当日路遗来找郭丽,想让她设法回去旧主钟氏家中打探魏国是否将要征蜀的消息。二人在厨下交谈时,被仆人阿诚听到了对话。阿诚虽然吃惊,却也是天真之极,毫不知凶险,竟然出来阻止郭丽,还劝她立即告发路遗。路遗当机立断,将阿诚杀死。
彼时刘伶出去饮酒,朱原君也去了市集,但刘宅地处永和里,这处坊里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处,四面坊门守卫森严,街上巡逻的坊卒处处可见,根本不可能将尸体运出去。路遗只得临时在后院挖了个坑,将阿诚拖进去埋了。又不顾郭丽阻拦,到房里偷了朱原君的首饰,以造成阿诚卷财逃跑的假象。
讲述完经过,路遗又道:“实在抱歉,当时我必须得那么做。我虽然拿了尊夫人的首饰,但从来没有动过,我会全数归还给夫人。”
刘伶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人心机实在深远!你不是因为郭丽劝说,才向钟司隶自首,而是你不知怎么知道了昨晚张铁匠来钟府借锄头铁锹一事,知道阿诚一案即将浮出水面,我早晚会怀疑到你和郭丽身上,所以你抢先坦白了一切,抱上了钟司隶的大腿。你还称是郭丽坚持要将真相告诉我,其实也是预先做好铺垫。而今就算我要追究阿诚一案,钟司隶也一定会从中阻挠。”
话音刚落,钟会便大踏步进来,道:“不错,而今路遗对大魏十分重要,我不会因为他杀了贵府一名小小仆人,就要对他怎样。”
钟毓见弟弟态度强硬,刘伶则气得浑身发抖,生怕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忙道:“钟刘两家是世交,又是邻居,有话好说。”假意斥责了弟弟几句,又引刘伶来到庭中,实话告道:“刘先生,你恼恨路遗杀害贵府仆人,但如果报官立案的话,尊夫人也会作为证人一再被传讯。而今朱夫人有孕在身,可是折腾不起。”
刘伶这才怒气稍歇,朝钟毓作了一揖,表示感谢之意。愤愤回来自家住宅时,张小泉仍等在那里,问道:“怎么样?”刘伶道:“不怎么样。”
张小泉道:“那后院的尸体要如何处置?”刘伶道:“重新埋了。”
张小泉愕然道:“就这样?”刘伶道:“就这样。司隶和廷尉都不会管,还拿我妻子身子要挟,我还能怎样?”
张小泉道:“所谓草菅人命,应该就是这般了吧。”摇了摇头,自到后院掩埋了尸体,出来见刘伶坐在黑暗中,便掌了灯,道:“夜禁鼓声已响,我和先生出不去了,只能在这处凶宅将就一晚了。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不知先生意下……”
一语未毕,有人大力拍门,开门一看,却是四名钟府仆人,两人抬酒,两人捧着食盒。领头仆人道:“我家主人钟廷尉、钟司隶料想刘先生会为夜禁所阻,所以命小臣们送来酒食,算是一点心意。”
张小泉讶然道:“竟然送来了四坛酒?”回头往堂屋看了一眼,为难地道:“这个,刘先生心情不好……”忽听到刘伶大声叫道:“都拿进来!我跟钟会过不去,还能跟酒过不去吗?美酒又不姓钟!”
酒菜刚刚摆好,又有钟府婢女送来棉被,说是主人怕刘伶家什都搬去了首阳山,无以安歇就寝,特送来卧具云云。张小泉尽数收了,笑道:“这钟氏兄弟倒也想得颇为周到。”刘伶一言不发,只埋头饮酒。
酒过三巡时,又有人进来,却是郭丽扶着路遗赶来赔罪。路遗跪在门槛外,告道:“我在蜀地,亦是名家子弟,只因庶子出身,常受兄长们欺凌,故而负气出走,常年在外漫游。后与人斗殴,失手杀了人,被逮下狱,叔父出面救了我,却又派我来洛阳做奸细,作为变相的惩罚。本来我身为蜀人,理该为国效力,也不敢抱怨什么,到洛阳后,一直是尽心尽力为蜀国做事,虽然对魏人来说,大多不是什么坏事。但这只是各为其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可自从我喜欢上了郭丽,先生可知道我内心的挣扎与彷徨?我还不得不逼迫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许多次我都恨自己为何偏偏生在蜀地,跟中原做了对头?当日杀死阿诚只为自保,就跟几日前我不得不伤害郭丽一样。而今郭丽肯原谅我,钟司隶亦愿意再给我机会,我本以为可以重新开始,却不曾想过去犯下的错还是找上了我。我亦不敢奢求刘先生原谅,就请先生杀了我,给阿诚报仇吧。”
他说得声泪俱下,居然连张小泉都为之动容。郭丽也跪在一边哭泣求情。刘伶起初只是不睬,大口喝酒,到后来不胜烦恼,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也知道你现下有钟司隶做靠山,我不能拿你怎样,就别在这里演戏了。”
路遗还待再行恳求,张小泉忙道:“刘先生本来心情就不好,正在气头上,你们偏偏这时候来,扰了他的酒兴,他心里更是烦了。你们两个身上都有伤,还是先回去,别在这里冻着。”路遗听闻,这才扶了郭丽去了。
当晚,刘伶喝得酩酊大醉,次日正午才醒,张小泉已不知何时离去。他迷迷糊糊地呆坐了半个时辰,忽然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还未来得及托付张小泉寻找逃亡伙计寒江下落,忙到庭院井中打了半桶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匆忙出来时,正好见到一名锦衣公子进去钟府,背影甚是熟悉,不由一怔,暗道:“那不是吕巽吗?”
吕巽字长悌,是故镇北将军吕昭长子,吕安的异母兄长。东平吕氏与琅琊徐氏世为婚姻,吕昭在世时,曾口头为长子聘下徐氏徐琅,按理,这长子便是吕巽,但吕巽为侍妾所生,只是庶子,吕昭正室夫人听说徐琅有绝世姿容,便逼迫丈夫将徐琅改许了亲生儿子吕安,为吕巽另外聘娶了一房妻子。嫡庶有别,吕巽当然不能与弟弟相争,好在他也颇有名士风范,没当回事,时常与弟弟一道外出郊游,亦与嵇康交好,曾加入“竹林七贤”的竹林之游。
刘伶见吕巽进了钟府,很是意外,他知道嵇康、吕安均瞧不起钟会,更是不知吕巽何时来了洛阳,一时也不及多想,匆忙出城,赶来铁匠铺,却只有向秀一人。
刘伶问道:“张铁匠人呢?”向秀道:“昨晚就不见他呀,我以为他又去你城中旧宅住了。”刘伶道:“昨晚是在那里,今早他没回来吗?”向秀道:“没有,大概有事去忙了吧。”
刘伶一时不知到哪里去寻人,只好先等在铁匠铺,又随口问道:“向秀君昨日去了东园吗?”向秀道:“去是去了,不过嵇康他们几个在谈事,我跟吕安陪着王烈道长和吴纲随便逛了逛……”
刘伶很是意外,问道:“吴纲也来洛阳了吗?”向秀点了点头,道:“吴纲是奉镇南将军诸葛诞之命来京师公干,受将军夫人徐夫人托付,顺道给吕安夫人带了一些礼物。不过我们也没说上几句话,刘宝很快就匆匆赶来,将吴纲也叫走了。”
吴纲是西汉第一人长沙王吴芮之后,也是当世名士,能言善辩,与吕安、刘宝交好,后受到镇南将军诸葛诞赏识,出任其长史一职。
刘伶闻言心念一动,暗道:“嵇康一向主张若只是镇东将军毌丘俭孤军作战,不如不战,而今设法说服并取得郭太后手诏一事毫无进展,莫非他和刘宝又打起了镇南将军诸葛诞的主意?”
诸葛诞字公休,琅琊人氏。汉末风云烈烈,琅琊诸葛氏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即有“卧龙”之称的诸葛亮,其人辅佐刘备成就帝王之业,对蜀汉立国、天下形成三分之势功不可没。刘备病逝前,托太子刘禅于丞相诸葛亮,令其事诸葛亮如父。刘备死后,诸葛亮成为蜀汉的实际执政者,“政事无论大小,咸决于亮”。其人锐意进取,多次北伐中原,然一再为司马懿所败,最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诸葛亮兄长诸葛瑾亦不容小觑,出仕东吴孙权,官至东吴大将军,其子诸葛恪更是孙权去世前托孤重臣。诸葛恪执政后亦几度伐魏,曾大败司马师、司马昭兄弟。
诸葛诞亦是出自琅琊诸葛氏,是诸葛瑾、诸葛亮堂弟。时人云:“诸葛三氏,并有盛名,各在一国,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比论才气风度高低,诸葛亮是龙,诸葛瑾是虎,而诸葛诞只是狗。
诸葛诞虽无显赫战功,才干也远远不及两位堂兄,但在魏国仍有名士之风,与夏侯玄齐名。起初也只是担任文官,在朝时与夏侯玄交好。魏明帝在位时,因厌恶夏侯玄而将其罢官,诸葛诞亦被免职。魏少帝曹芳即位后,大将军曹爽辅政专权,曹爽任用夏侯玄等人,诸葛诞也由此复职,并出任扬州刺史,加昭武将军。
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杀曹爽等人后,太尉王凌计划起兵推翻司马懿,并另立楚王曹彪为帝。诸葛诞次女嫁王凌之子王广为妻,夫妇二人皆反对王凌起兵,王广劝道:“废立大事,勿为祸先。”但王凌不肯听从。后来王凌遭人揭发,事败被杀,被夷三族,王广与妻子诸葛氏亦受罪牵连,同被诛杀。诸葛诞虽与王凌是姻亲,但并未参与其计划,反而官升一级,升为镇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封山阳亭侯。
不久,东吴皇帝孙权病死,太傅诸葛恪以辅政大臣身份执掌朝政。这位诸葛恪,正是诸葛诞堂侄,他一上位,便积极谋划伐魏,在东兴一带垒其大堤,修筑了两座城池,互有犄角,威胁极大。诸葛诞将东吴一方动向上报后,建议由镇南将军毌丘俭进攻武昌,牵制上游吴军,再由自己率精兵直攻东兴二城。当时征南将军王昶、镇南将军毌丘俭也都献计伐吴,因诸将战略都不同,司马师最终决定由征南将军王昶进攻南郡;镇南将军毌丘俭进攻武昌;镇东将军诸葛诞、征东将军胡遵率军七万进攻东兴,作浮桥渡水,攻打两城。
战事起后,由于东兴新城城高池深,魏军无法攻下。东吴太傅诸葛恪得知东兴告急,亲率四万大军,日夜兼程,驰援东兴。当时天降大雪,魏军没有任何戒备,将领们都在聚会饮酒。诸葛恪派部轻装突袭魏军前部营垒,魏军大乱,惊恐溃逃,争渡浮桥,因超载桥断,落水溺死及自相践踏而死者达数万人。毌丘俭、王昶等以东兴兵败,皆烧营退走,此役遂以魏军惨败而告终。
东兴之战败后,司马师将所有责任归咎于自己,并说:“我不听诸葛公休之言,以至于此。此我过也,诸将何罪?”未大事处罚,只将亲弟监军司马昭降职。
彼时有流言说诸葛诞与侄子诸葛恪有所勾结,这才导致魏师大败,司马师深信这只是敌人离间之计,并未相信,但仍然将诸葛诞与毌丘俭作了防区对调,诸葛诞由镇东将军转为镇南将军,毌丘俭则由镇南将军转为镇东将军。
此二人均是一时雄杰,据要地,拥强兵,有能力与司马氏对抗。毌丘俭功勋显赫,诸葛诞威名夙著,且更得人心。但嵇康等人一开始之所以选择了毌丘俭,而不是诸葛诞,盖因为诸葛氏已与司马氏联姻,诸葛诞最爱长女嫁给了司马师之弟司马伷,这也是诸葛诞与王凌是姻亲却还能免受牵连并官升一级的重要原因。
谋事之初,刘宝也曾提议拉拢诸葛诞,因为毕竟诸葛诞次女亦是为司马懿所杀。且琅琊诸葛氏世代与同郡大族徐氏联姻,诸葛诞夫人徐华正是吕安妻子徐琅的亲姑姑,也算是有一层关系,可以请吕安出面加以试探说服。
然嵇康却不同意刘宝的提议,认为诸葛诞严毅威重,其次女只是受王凌图谋废立牵累被杀,他心中多半不会因此而对司马氏怀有恨意。至于托请吕安游说诸葛诞一事,嵇康更是断然否决。他认为吕安于朝政之事毫无兴趣,之所以能成为好友,全是因为情趣相投,如果利用朋友情义,请对方去做并不乐意的事,即便冠上为国家为朝廷的大帽子,也不是一件好事。这也是嵇康始终将好友向秀摒弃在谋变圈子之外的原因,若不是实在需要一个身份最为方便的酒鬼居中联络,怕是刘伶也未必会参与进去。
刘伶虽从不参加决议,但并不是傻子,对各人心思洞若观火,此刻听说刘宝拉走了吴纲,立即怀疑他是要将镇南将军诸葛诞引入谋变计划,一时不免有所忧虑起来,暗道:“虽说两地同时起兵胜算大了许多,但这是在诸葛诞同意的前提下。此人极重名声,曾被明皇帝金口点名为‘沽名钓誉之辈’,既与诸葛亮、诸葛瑾并称三氏,后两位均是大大的忠臣,他必会愈发顾虑师出有名,不然可就坐实了狗不及龙、虎的戏言。而今司马师只是擅行废立之事,未明显流露出改朝换代之意,扶高贵乡公为皇帝,也是征得了郭太后同意。若是不能取得郭太后手书,诸葛诞一定会认为有亏臣子节义,不会同意。”
刘伶正考虑要不要赶去东园时,却听到向秀道:“咦,张铁匠回来了。”远远望见张小泉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又道:“今日又没下雨又没太阳,他戴着顶竹笠做什么?”
刘伶随口道:“不想被旁人看见他的脸呗。”决定还是先处理眼前的事,忙迎上去,举手叫道:“张铁匠,我有事找你。”张小泉只“嗯”了一声,便匆忙进了屋子。
刘伶眼尖,一眼看到张小泉衣襟上有块血迹,心念一动,忙跟了进去,狐疑问道:“又是竹笠又是血迹,张铁匠该不会是悄悄杀了路遗,替阿诚报仇吧?”
张小泉白眼一翻,道:“我跟阿诚素不相识,无亲无故,刘先生觉得我会这般仗义吗?”刘伶道:“照理说是不会。那你身上这血迹……”张小泉道:“这是邓义的血。”
刘伶闻言大吃一惊,问道:“张铁匠说的邓义,可是那个使刀的邓义?”张小泉点点头,正色道:“刘先生,我本好意要帮你,但目下可能反而坏事了。”
刘伶惊道:“你杀了邓义?”张小泉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和史沛联手捉住了邓义,但却没有取回先生的失物,邓义又不肯交代失物下落,我不得不拿他拷问了一番。”
刘伶愈发惊讶,道:“史沛?你……你们……”张小泉道:“昨日史沛来到铁匠铺,其实不是买剑,而是专程来找我的。”又叹道:“我早知当日答应给嵇先生帮忙,从此就不会再有太平日子。”
当晚东园出事后,刘伶以为是邓义以偷梁换柱之计窃走了《原君书》,直到次日史沛来访,这才知道邓义与书册失窃无关。他转念即怀疑到婢女纺织,以为很快便能追回书册,因而未多向史沛询问交换事宜,甚至不知道明日便是史沛与邓义约定的交换时间。
而史沛则要悲观得多,她得知《原君书》失窃后,料想刘伶一时难以寻回。她原本就有与路遗联手合力将邓义擒住的计划,既然已无《原君书》可以换回失物,便又起了以武力要挟邓义的心思。但路遗在首阳山被人斩伤,迄今还留在钟府养伤,体力、武功几个月内都难以恢复,根本无法再助她一臂之力,只能另寻帮手。
那晚刘伶在东园花园质问史沛,称她玷污了剑侠史春的名头。史沛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师承来历,既然邓义能从招式认出她用的是史氏剑法,想必刘伶亦是如此。只是刘伶不会武功,这位高人一定是他所熟识且信任的人,但刘氏交往的圈子都是文人雅士,就算有吕安、毌丘甸这样的名将子弟,也都只是花拳绣腿的半吊子,没邓义那等武功修为及眼力。
细细排查了所有与“竹林七贤”有过来往的人后,史沛终于留意到两人有重大嫌疑:一个是黄公酒垆店家狄希,另一人便是铁匠铺铺主张小泉。这二人都是七贤圈子之外的平民百姓,但又与嵇康等人有密切接触,也最可能是暗中指点刘伶的高人。
史沛本觉得狄希可能性更大,但仍然就近先来到了南郊铁匠铺。当时张小泉正在打铁,史沛一眼便看出其人身怀不凡武艺,料想此人不显山露水,只以打铁辛苦谋生,必是有隐秘过去,不愿意旁人知晓,便上前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
张小泉一言不发地听完,倒也不否认自己身怀绝世武功一事,只道:“娘子想让我跟你联手去抓一个盗贼,那盗贼盗的是刘伶刘先生家的东西,跟娘子有什么关系?还有,刘先生那么急切要找回失物,他为何自己不来托请我?”
史沛道:“我猜张铁匠当初肯指点刘先生,告知我的师承来历,也不是真的想得到什么,只是敬慕七贤风范而已。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晓得天地间尚有‘正义’二字,所以才会不图任何回报,助刘先生一臂之力。至于后一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回答吧,张铁匠应该知道,刘先生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同意我的计划的。”
张小泉沉吟片刻,道:“娘子与对方有约在先,要以书易物,现下你手中没有《原君书》,却要利用对方赴约之机,预备设下埋伏,伏击对方,如此违背承诺,可是坏了江湖道义,传扬开去,你自此再无立足之地。”史沛道:“我明白。”
张小泉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要这么做?”史沛道:“是,因为失物对刘先生、嵇先生太过重要,值得我这么做。”
张小泉凝视史沛许久,就当她以为对方要拒绝时,张小泉竟然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今早张小泉离开刘宅后,便去南郊与史沛会合。二人细细勘查了约会地点,订下计划。到了午时,邓义如约到来,虽也有戒备之心,却料不到史沛还在暗处伏有极其厉害的帮手,是以刀未及出鞘,便被制住。
张小泉早知附近有一处商铺关门大吉,人走铺空,便与史沛将邓义押进商铺,缚在柱上。但搜索其身时,却没有发现失物。史沛大为意外,道:“你竟然不守诺言,没有将失物带来。”邓义冷然道:“不守诺言的是沛娘才对,我们明明有约在先,你却设下圈套暗算我。”
史沛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因为《原君书》被人窃走,而今下落不明,而我又非得尽快替刘先生取回失物。”又问道:“倒是你,为何没有按照约定将失物带在身上?”
邓义不答,只朝张小泉努了努嘴,问道:“他是谁?沛娘从哪里寻来了这么厉害的帮手?先是有路遗,而今又有这位仁兄,京师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史沛道:“你无须知道他是谁。失物在哪里?只要你交出来,我们之前的约定仍然有效。我会尽力去追寻《原君书》,比武一事亦如旧约。”
邓义道:“我信了沛娘一次,你却违背诺言,你认为我还会再相信你的话吗?”
史沛道:“那么你呢?你还不是也违背承诺,没有将失物带在身上。”邓义道:“因为我已经知道沛娘手里没有《原君书》,至少不是真正的《原君书》。”
史沛很是惊奇,问道:“你如何会知道?”邓义道:“我昨日一直与刘伶刘先生在一起,他半句不问你我今日之约一事,注意力亦全然不在其上,只一心想查明马市客栈的案子,为你洗脱嫌疑,实在大异常情。我猜想,刘先生必定是想通过验证沛娘没有杀人来确保你是个信得过的人,而后来意外知晓真相后,他欣喜的却不是沛娘的清白无辜,而是得知了客栈伙计寒江的身份。对刘先生而言,目下最要紧的,无非是借沛娘之手换回失物,但他心思完全在其他方面,所以我猜测《原君书》已然失窃,而且多半与那客栈伙计寒江有关。”
史沛不解寒江等诸事,也不及询问细节,只道:“既然你还知道叫一声刘先生,应该对‘竹林七贤’尚有尊敬之心,这就将失物交出来吧。”
邓义冷然道:“你我多番交手,但沛娘还是对我为人不大了解,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史沛咬牙怒道:“你不交出失物,我便杀了你。”邓义道:“杀了我,你们也得不到失物。”
史沛道:“那有什么关系,以你的为人,想来将失物收藏得十分隐秘,杀了你,旁人也不会找到。”邓义道:“沛娘可以试试。”
史沛手握剑柄,手背青筋暴出,却始终还是没有拔出剑来。
一旁张小泉见这二人对峙不下,忙道:“沛娘,你先出去,我来问他。”等史沛出去,便拔出邓义佩刀,直接举刀往他胸口割了一刀,道:“妇人终究是心软!我可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你一句我一句,干脆点,刘伶的失物在哪里?”
这一刀入肉颇深,登时血流如注,邓义却强忍剧痛,一声不吭。
张小泉便又提刀割了两刀,喝问道:“失物在哪里,快些交出来。不然我再割几刀,你可就要血尽身亡了。”
邓义仍是一言不发,张小泉又不能真的就此将他弄死,一时很是棘手,只好又叫了史沛进来,问道:“这个人硬气得很,不好对付,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史沛想了想,遂道:“你先走,免得露了破绽,我留下来对付他。”
张小泉道:“沛娘有把握吗?”史沛道:“我会尽力一试,实在不行,只好杀了他。”又道:“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刘先生。”
张小泉遂离开南市,回来自家铁匠铺,不想被刘伶一眼看到了血迹,是以不得不将事情和盘托出。
刘伶听说张小泉和史沛合力擒住了邓义,还以酷刑逼问失物下落,“哎呀”一声,道:“那邓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张铁匠看不出来,沛娘竟然也没看出来吗?用美人计,保管比酷刑好用。”张小泉莫名其妙,道:“刘先生杂七杂八说什么呢?”
刘伶忙问了商铺地址,匆忙赶来。邓、史二人都还在空铺子里面,邓义不肯屈服,史沛又不能就此放他走,始终僵持不下。史沛见刘伶进来,大为意外,料想张小泉仍不放心自己,便将经过情形告知了刘伶,只得上前道:“他始终不肯说实话,要怎么办?”
刘伶走到邓义面前,道:“邓君志在《原君书》,我已然知晓,我也愿意用《原君书》换回那些信函。但实话告诉邓君,《原君书》昨晚已经失窃,寻回的胜算也不大。邓君可否再提一个别的条件?”
邓义道:“我受命取到《原君书》,当然只要《原君书》,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条件。”
史沛怒道:“你当真要继续这般下去吗,你主子要你做什么,你便不问好歹,不问对错,只奉命行之,不达目的不罢休?”邓义道:“不错,正是如此。没有《原君书》,我死也不会交出失物。”
史沛道:“你……”邓义道:“沛娘是要打我还是要杀我?”史沛恨恨道:“我知道这些对你都没什么用,但我也不能就此跟你这样空耗下去。”
刘伶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试上一试。”史沛忙问道:“先生快些请讲。”
刘伶指着邓义道:“他什么来路,替什么人做事,我们都大致知道了。说不定他会将信函藏在大将军府中,与其在这里空耗,沛娘不如设法潜入大将军府……”
一语未毕,邓义便道:“万万不可!大将军府戒备森严,贸然潜入,等于是去送死。”
刘伶笑道:“看,这不就立即验证了信函正藏在大将军府中吗?”又笑道:“沛娘去送死,跟你有什么关系?”邓义道:“我与沛娘还有比武之约。”刘伶道:“而今你二人已经因为不守前诺而撕破脸皮,还谈什么比武之约?”
史沛踌躇道:“既然信函就藏在大将军府中,虽然冒险,好歹也要试上一试,不如我今晚就去。”
刘伶忙将她拉到门外,低声告道:“我不是真的让沛娘潜入大将军府,我只是借此试探一下邓义。沛娘还看不出来吗?这倔强男子喜欢你,你只需要拿出些柔情蜜意来,不愁他不听你摆布。”
史沛先是一怔,随即满面通红,怒道:“我宁可去大将军府送死,也绝不会这般做。”大踏步往外走去。邓义以为她要赶回城中,为夜闯大将军府做准备,忙叫道:“等一下!”
刘伶忙问道:“你可是愿意主动交出信函?不然沛娘今夜可就要去大将军府送死了。”邓义道:“我有言在先,不见到《原君书》,绝不会交出信函,但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刘伶道:“到底是什么法子?”邓义道:“我只受命取回《原君书》,至于这《原君书》是真是假,上头可没有嘱咐过。对旁人来说,这法子未必可行,但刘先生既是《原君书》的主人,伪造一本书册,又是什么难事?”
刘伶大喜道:“这还真不是难事。不瞒你说,嵇康曾细细翻阅过《原君书》,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我请他默写出来便是。”又道:“好在原书不是帛书或竹册,只是一本薄纸书,外观亦容易仿制。”
邓义道:“但只有此节,尚不足以蒙混过关。昔日朱相士与诸多权贵有书信来往,万一上头拿出朱相士墨宝,与《原君书》比照笔迹,真伪可就立现了。”
刘伶指着自己鼻子道:“这个更容易了,不是还有我刘伶吗?你以为天下只有钟会一人擅长模仿笔迹吗?更何况是我岳父的笔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拿到的《原君书》,除了纸张、笔墨外,内容、笔迹均会跟原书一模一样。”
邓义道:“果真如此,这本《原君书》也不算伪书,应该足以瞒得过最精明的人。”
刘伶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我今日便能将书抄好,再找人装帧做旧,明日你来东园西门,我们一手交书,一手交信,如何?”
邓义微一沉吟,即点头应允。刘伶遂走到柱后,为他解开绑索。史沛见状,急忙进来阻止道:“先生,纵虎容易缚虎难……”
刘伶道:“放心,我们已达成协议,他不会再怎样。”又问道:“我可否再多问一句,为何你将信函之事瞒了下来?你本可以……”一时踌躇,犹豫要不要将话挑明。
邓义见史沛也好奇望着自己,遂道:“我明白刘先生的意思,信函的价值远比《原君书》要大,我拿它足以向上头交差。但正如我所言,我只是受命行事,上头交代要办的事,我必须得全力办到。于此之外,再大的事,也与我无关,我不会再多事。又譬如我昨日跟在刘先生身边,所见所闻甚多,亦只限于我本人,旁人不会从我口中得知半句。”
刘伶这才明白究竟,揣度此人虽然做了不少坏事,但也是受命被迫为之,除此之外,其处世态度倒是格外超脱,颇有几分名士风采,又不由对其处境生出几分同情来,只是碍于立场不同,不好安慰,便道:“原来如此。多谢。”又叫道:“沛娘,将邓义的兵器还给他,这就放他走吧。”
邓义接了兵器,却是不动。刘伶道:“你怎么还不走,不是约好明日东园门口见吗?”邓义苦笑道:“我伤成这样,就这样子回去,不是会引人起疑吗?”
刘伶道:“这倒也是。万一你主上看见,盘问究竟,你还得实言禀报,麻烦可就大了。这样吧,沛娘,你来照顾他,给他止止血,再找套干净衣衫换上。”
史沛闻言很是着恼,道:“我凭什么要照顾他?”刘伶道:“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得回去做《原君书》,只剩下沛娘你了。你不照顾他,他一出门被人发现受了伤,带去见市长,再送去官府,或是直接送到大将军府,不是会生出一堆后患吗?”史沛这才勉强应了。
刘伶又低声道:“其实邓义也不算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然沛娘早见不到活着的刘伶和嵇康了,只怕洛阳这会儿也早血流成河。你暂且好好待他,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
史沛赌气道:“照顾他已经不错了,我为何还要好好待他?”
刘伶笑道:“邓义是怕你夜闯大将军府涉险,才肯作出让步。他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史沛红了脸,便先过来检视邓义伤势。邓义问道:“我适才提及假书时,沛娘一点也不意外,想来你也想过这法子。你为何没有用假的《原君书》来骗我?”
史沛道:“比起骗你这件事,我更愿意用武力擒住你。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你以前救过我很多次,我……”
邓义忙道:“沛娘也是因为要杀我才会遇险,况且我救你,也是另有目的,不必记在心里。”
离开南市,刘伶先回了趟铁匠铺,告知张小泉,事情已然解决,让他不必再烦忧。张小泉恼道:“我烦忧的可不是这个,而是之后无穷无尽的麻烦。当初就不该答应嵇先生走一趟首阳山的,况且时至今日,我还未见到嵇先生许诺的‘神刀’的影子呢。”
刘伶道:“嵇康最近忙,连家都顾不上回,怕是没空来替张铁匠找刀。这样吧,我再托付张铁匠帮忙办一件事,我刘伶来替你找刀如何?”
张小泉却是毫不动心,道:“之前我从路遗描述的招式看出了史沛和邓义的师承,史沛反向推测,找上了我,只怕邓义也早晚会发现我身份。还有那个路遗,也多半猜到我当初询问的用意。现下有这么多人知道我身怀武功,我隐姓埋名还有什么意义!我在想,要不要立即逃离洛阳,再寻个别的地方落脚?”
刘伶忙道:“张铁匠不必担心,史沛已经算是自己人,邓义是个古怪性子,就算猜到,也决计不会泄露。倒是路遗嘛,确实有点麻烦,不过他心计深远,想来也不会轻易将此事告诉他人。”
张小泉不胜烦恼,道:“这就是了,路遗日后一定会来找我谈条件,要挟我替他做事。”刘伶道:“那又如何?张铁匠大可不受他要挟,难道身怀武功就是有罪?”张小泉道:“先生不会懂的。”
刘伶道:“张铁匠将秘密都埋在了心底,从不对旁人提起,我当然是不会懂了。闲话少说,我想请张铁匠帮忙打听一个人的下落,马市客栈的伙计寒江,很可能就是他偷走了我那本《原君书》。”
张小泉抚额道:“又是《原君书》!不就是一本破相术书嘛,怎么那么多人夺来夺去?”
刘伶“嘿嘿”两声,道:“这些人夺的不是相术书,而是对未来命运的期许和希望。”想到司马昭亦因岳父王肃而苦夺《原君书》,甚至在其死后仍不肯放弃,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对现实命运的失望及愤恨。”
张小泉愕然道:“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刘伶摇头道:“说了张铁匠也不会明白。不过你若肯答应帮忙,我城中宅子随你居住,带亲戚朋友去都没关系。除此之外,我还会想办法找一把‘神刀’来给你。”
张小泉道:“嵇先生是本朝驸马,他一时都找不到‘神刀’,刘先生又能何为?”刘伶笑道:“事在人为,好好想想,总会有法子。”
张小泉思虑了好大一会儿,仍是抵挡不住“神刀”的诱惑,遂点头应允。
入来东园时,天色已然不早,镇南将军长史吴纲正要上车离开,远远见到刘伶,忙过来招呼道:“刘伶君,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刘伶笑道:“我和我妻子都住进了东园,就算说好,吴纲君也不会相信吧。”吴纲笑道:“那是,那是。”
刘伶见其神情闪动,料想许是嵇康、刘宝就镇南将军诸葛诞立场试探过吴纲,不欲多言,正待拱手告辞,吴纲却又讪讪道:“其实我来东园,除了给徐夫人送礼之外,还想与刘伶君一见。有一件事……其实也不是吴某的事,而是诸葛将军,他老人家想借《原君书》一观,不知刘伶君是否方便?”
刘伶愕然道:“《原君书》只是一本相术书,诸葛将军竟也会有兴趣?”吴纲笑道:“琅琊诸葛世家,涉猎向来都是比较杂的。”又道:“也不是一定要借走原书,只求刘伶君相借几日,容吴某在京时原封不动誊写下来,将抄写本带回给诸葛将军即可。”
刘伶道:“不瞒吴纲君,《原君书》原本已然失窃,但如果诸葛将军实在有兴趣,我会设法寻一本抄写本给吴纲君带回去。”
吴纲惊道:“《原君书》失窃了吗?看来传闻是真,《原君书》中暗藏天机,就连东吴皇帝孙权在位时亦念念不忘,多次提及,难怪许多人想方设法去谋夺它。”
刘伶哈哈大笑道:“吴纲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原君书》只是一本相术书,内中没有任何玄妙天机。”
吴纲笑道:“别的不说,朱相士许多年前便预言楚王曹彪将会在五十七岁时有刀兵之灾,四年前,曹彪因与王凌合谋篡位而被赐死,刚好五十七岁。”
刘伶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原君书》中确实有楚王曹彪一段,称:‘君据藩国,至五十七当厄于兵。’莫不是我之前完全想错了,司马氏并不是因为王肃才夺取《原君书》,而是认为书册中会有类似楚王曹彪谋反的讯息,他们预先知晓后,便能提早做防备?”
吴纲见刘伶不答,不免对《原君书》愈发好奇,道:“无论如何,还请刘伶君帮忙找一本抄写本,吴某感激不尽,定当厚报。”
刘伶满口应了,道:“一本书册而已,什么厚报不厚报的。”又问道:“吴纲君,你们诸葛将军也是当下雄踞一方的豪杰人物,几可与司马大将军比肩,他可有‘神刀’?”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吴纲竟然答道:“当然有了。当年大将军曹爽执政,从蜀国降将那里得到两柄‘神刀’,将其中一柄给了夏侯玄,另一柄则给了诸葛将军。诸葛将军爱不释手,日常都佩带在身边。”
刘伶心道:“曹爽败亡已久,诸葛诞却惜刀依旧,想来除了刀好之外,尚念念不忘故人之情。诸葛诞手中的‘神刀’是不可能指望了。夏侯玄已然被杀,家产抄没,夷灭三族,‘神刀’不是被充入了官府,便是落入了某位抄家官员自己的囊中,要如何去寻找?”
吴纲又问道:“刘伶君如何突然问起了‘神刀’,莫非也有兴趣?”刘伶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什么兴趣?吴纲君不知嵇康、向秀近来迷上了打铁吗?我只是随意问问。”
吴纲道:“除了诸葛将军外,镇北将军陈本手中亦有一把‘神刀’。我去年出使北地时见过,问起来历,他不肯回答。陈本与夏侯玄一道长大,当年是出入同车的酒肉朋友,我疑心他手中那把‘神刀’是夏侯玄转送。”
刘伶心道:“夏侯玄手中的‘神刀’又到了镇北将军陈本手中,如此愈发没有指望了。”遂拱手作别。
进来东园,刘伶寻到嵇康,将与邓义的约定说了。嵇康忙道:“这件事最要紧,信函还不追回的话,怕是毌丘甸自己都恨不得逃出洛阳了。”当即到书房研磨备纸,默写《原君书》一书。
刘伶便与刘宝到一边闲聊,论及镇南将军长史吴纲到访一事,刘宝道:“我确实向吴纲试探过诸葛诞的立场,但正如嵇康所预料的那般,诸葛诞为人忠直,若无郭太后诏书,怕是不能说服他加入。”
刘伶道:“郭太后手诏一事……”刘宝无奈地摇摇头,道:“迄今尚未收到回复,偏偏这件事急也急不来。”
以目下形势来看,郭太后与新皇帝曹髦相处得很好,对他也比对之前魏少帝曹芳要满意。而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因其父司马懿已死,司马氏名望不及从前,表面也有所收敛,怕是郭太后一时为表象蒙蔽,不会答应手诏一事。
刘宝又道:“镇东将军毌丘俭实力虽强,麾下尽是精兵强将,但毕竟只是孤军,难以深入,所以还得有个应对之策。只是早在高平陵事变之后,京城禁军便已尽数倒向司马氏,牢不可破。我们想找一个能里应外合策应的人选,根本寻不到。镇南将军诸葛诞既不可能加入,便只有指望东吴出兵相助了。”
刘伶闻言大惊失色,道:“如此,不是等于叛国吗?”刘宝道:“这是毌丘甸提出的计划,只怕也是他父亲镇东将军毌丘俭的意思,我和嵇康都强烈反对,建议暂缓起事,静待合适时机。毌丘甸表面说再与父亲商议,但看起来只是敷衍之词。我怀疑他仍是在担心机密信函失窃一事,为保毌丘氏自身无虞,想抢先起事。”
刘伶道:“那么现下要怎么办?”刘宝道:“我们所有的法子都想了,仍然没有好的应对之策。如果毌丘俭坚持要跟东吴联兵,我和嵇康只好就此退出了。”
诸人谋事,不过是不满司马氏专权、朝政大权旁落,更不满司马氏大肆铲除异己、屠杀名士,依然只是魏国的内政,但若真的要靠东吴发兵支持,那便是实实在在的谋逆叛国大罪了。只是谋划数月,却是如此不成不败的结局,不免令人唏嘘感慨。
夜幕悄然降临,嵇康已将《原君书》默写完毕,告道:“内容及布局大抵如此,笔迹嘛,就要劳烦刘伶兄模仿朱相士笔迹再抄誊一份了。”
刘伶顺便提了吴纲欲求《原君书》一事,又道:“这书我当年只是大致翻过,嵇康君看得仔细,可发现里面有提及谋变一类的内容?”嵇康淡然道:“若真要牵强附会,总是能找到类似字眼。”
刘宝问道:“有关于目下所谋之事的吗?”嵇康摇了摇头,道:“不过确有提到琅琊诸葛氏。”
刘伶道:“果真有不利言语,该当如何?要不要我偷偷改过来?”嵇康道:“不行,现下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原君书》原本失窃,万一官府捉住了杀害王表道长的凶手,抢先取得《原君书》,司马氏比照之下,发现内容有所不同,岂不是欲盖弥彰?以司马氏多疑个性,定会更加起疑。”
刘伶听了,也觉得有理,只好道:“那还是原封不动吧。”
刚好主人吕安亲自来送酒菜,刘宝忙道:“徐夫人是制书高手,装帧做旧之事,可请她帮忙。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像样些。”
吕安听说,虽有犹豫之色,仍然笑道:“既然书册事关重大,拙荆理该帮忙,她素来喜欢弄这个,书封之类也是现成的。”便亲自引刘伶去后院。
刘伶忆及妻子之言,趁势问道:“吕安君是不是跟徐夫人之间有什么不妥,吕安君看起来有些冷淡,若是不方便……”
吕安忙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叹气良久,才道:“我妻子徐琅姿色美艳,想必刘伶君也是知道的。我久不在家,上次回去东平,竟听到许多流言,说我妻子与外人通奸已久。我愤怒之下,召她询问,她却不肯承认,只说不愿意再住在家乡,愿追随我四处游历。我常年在外,哪能将她带在身边,遂将她送来洛阳安置。”
刘伶劝道:“都是些流言蜚语,吕君何必当真?”吕安愤愤道:“所谓无风不起浪,徐琅又是这等容貌。况且若是真没什么事,她为何要主动离开家乡?”
刘伶随口道:“夫妻相处之道,贵在信任。”吕安听了,先是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刘伶愕然道:“信任一句,有这般好笑吗?”吕安笑道:“不是这句话好笑,而是这句话从你刘伶君口中说出来好笑。你一再骗尊夫人说再也不饮酒,结果又如何呢?可见夫妻之间,信任两字,尚不及欺骗来得实在。”
刘伶遂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再也无话可说了。”见吕安心情似乎不好,便未提今日见到其兄长吕巽到钟府拜会一事。
刘伶先入房见过妻子朱原君,取了岳父朱建平的几封旧书信,翻阅了几遍,先按朱氏笔迹誊写了一份书册,预备自己拿去徐琅居住的清庐。朱原君已从丈夫口中得知吕安夫妇不睦的原因,道:“既然曾有过是非流言,吕先生又极为在意,夫君还是尽量避嫌得好,我与夫君一道去吧。”
刘伶忙道:“夫人能亲自出马,当然最好。我是怕夫人辛苦。”朱原君道:“成日坐在家里,也该动动了。”
夫妇二人来到清庐,吕安正等在院前,告道:“我妻子已经同意了,不过装帧样式等,还须得请刘伶君当面告知。”
刘伶忙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妻子其实比我更熟悉《原君书》,由她告知尊夫人即可。”
吕安便命婢女扶朱原君进去,又道:“我陪刘伶君去书房,你不是说还要再誊写一份吗?”
有了经验,第二本誊写时便顺畅多了。吕安在一旁阅览书稿,忽皱眉道:“朱相士既是相士,据人面相来推算年运未来,这是有可能的。但这本书并无涉及具体面相,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推算,可是有什么凭据?”
刘伶笑道:“这书又不是我写的,你问我,我问谁去?”收敛笑容,叹了口气,道:“现下我才领悟泰山大人不教我妻子相术的深意,若是原君懂得相术,只怕我刘家永无宁日。”
吕安道:“先父以前也颇迷信这个,还找方士算过命。其实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既然全由天定,算它又有何用。”摇了摇头。
刘伶闻言心念一动,问道:“尊父之前曾任镇北将军,位高权重,极受朝廷荣宠,赏赐、礼物等应该不少,他可有收到过‘神刀’?”吕安道:“是蜀地所产‘神刀’吗?先父任镇北将军时,倒是得到过一把,颇为喜爱,后来一直收在家中。”
刘伶大喜过望,大致说了自己与嵇康有求于他人,对方不取金银珠宝,只要‘神刀’一事,道:“不知吕君是否肯割爱?”
吕安慷慨地道:“虽是先父遗物,但既然能派上更大用场,有何不可?究竟只是一把刀而已。只是那刀收在东平老家,明日我便派人走一趟。”刘伶道:“多谢,多谢。”
折腾了大半夜,到次日天明时,两本书册终于制好。刘伶来回翻看一番,道:“还真像那回事,尊夫人手艺真巧。”
吕安道:“也就是闲暇无聊摆弄摆弄罢了。”又问道:“给吴纲的那本,是要派人送去驿馆吗?正好我妻子有回礼带给诸葛将军夫人,不如我一道送去。”刘伶道:“那好,就有劳吕君了。”
刘伶先回客馆,洗漱一番,换了衣衫,这才出来。刚好遇到嵇康在甬道上踱步,神色颇见凝重。刘伶忙告知今日便能彻底解决信函一事,又问道:“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嵇康道:“刘宝昨晚悄悄溜出了东园,迄今未归,我怀疑他去驿馆找吴纲了。”
刘伶大吃一惊,道:“吴纲不是已经暗示过了吗,镇南将军诸葛诞是站在司马氏一方的。”
嵇康道:“吴纲原话是:‘诸葛将军是站在朝廷一方的。’虽然而今的朝堂也是司马氏掌权,但字义上还是有差别。我猜刘宝并不死心,还想再试上一试。”
刘伶道:“既然刘宝现下未归,想必与吴纲有番深谈,总是件好事。”嵇康点了点头,道:“刘伶君先去赴约吧。你不是托了吕安送《原君书》给吴纲吗?不如我再请吕安打探一下。”
刘伶遂携《原君书》出来东园,却是不见邓义。正好奇两边张望时,史沛从暗处出来,走过来告道:“邓义人还没到。”
刘伶问道:“昨日我走后,你二人相处得可还好?”史沛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就是帮他买了药和衣衫,他自己换好就走了。”
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邓义人影。史沛道:“他该不会是反悔了吧?”刘伶道:“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人。”远远见到有司隶府吏卒赶来,忙道:“官差来了,你先走。”史沛转头看了一眼,便先行离去。
那两名吏卒正是曾在刘府守护过郭丽的周共、时英。刘伶迎上前道:“二位是为王表道长一案而来吗?”周共道:“不是,钟司隶派小臣来请刘先生和嵇康先生去司隶府。”
刘伶心中陡然一紧,问道:“钟司隶请我和嵇康去司隶府?有什么事吗?”正担心信函是否泄露时,周共答道:“马市客栈的伙计寒江昨晚被人杀了,钟司隶说嵇先生和刘先生一定会有兴趣。”
刘伶大为意外,忙道:“嵇康还有事,我一人先随二位去见钟司隶吧。”
来到司隶府时,钟会正在堂中等候,只见刘伶一人,颇为意外。刘伶忙道:“之前我应允了钟司隶,不将当日之事外泄,所以嵇康尚不知道寒江极可能是杀死王表道长的凶手。而今他正在东园陪伴王烈道长,我因不知钟司隶心意,所以仍未将事情经过告知他二人。”
钟会虽略感失望,但仍然点头道:“刘先生果然是个信人。”
刘伶最关心的当然是寒江身上是否有《原君书》一事,却又不便直接开口,只好问道:“是谁杀了寒江?”钟会道:“目下还不清楚。寒江尸首在南城外被发现,手上、身上有不少伤,似乎是经过一番剧烈格斗后才被杀死。”
刘伶道:“钟司隶的意思是,寒江跟人大打了一架,打不过对方,才会被杀死?”钟会点了点头,问道:“刘先生可想看看尸首?”刘伶忙摇头道:“不,不想看。”
钟会道:“这件案子有点奇怪。按理杀人后该毁尸灭迹,洛河近在咫尺,凶手只需要割下寒江首级,将尸首抛入河中,即便尸体日后被发现,但身份也无法辨认,几无破案可能。但行凶者却根本没有这么做,似乎希望寒江尸首一早被官府发现。”
刘伶道:“寒江也不是什么好人,司隶不正追捕他吗?大概凶手以为自己是在为民除害,所以才不掩饰杀人行径吧。”
钟会道:“我本来以为……”刘伶奇道:“以为什么?钟司隶有话直说,无须吞吞吐吐。”
钟会道:“那好,我便明言了。王表道长一案,其婢女纺织肯定行凶杀人者是吴人,而路遗曾证实寒江是东吴探子,这件事我只告诉了刘先生……”
刘伶惊道:“钟司隶认为我杀了寒江?”钟会道:“刘先生自然是没有杀人的本领,但你身边不是还有个护卫阿义吗?”
刘伶道:“荒谬!荒谬!我为什么要派阿义去杀寒江?”钟会悠然道:“这我可不知道。京师有一些流言,说王表道长与东吴关系非同一般,曾被吴大帝孙权礼为上宾,或许他来洛阳本身就是另有目的”
刘伶惊道:“钟司隶认为王表道长是东吴探子?那为何吴人还要杀了他?”
钟会道:“到底是不是吴人杀了王表,还很难下断言,目下仅有婢女纺织的证词而已。我倒是更相信王表是东吴探子,当晚寒江到东园是要去找他商议事情,结果出了意外,王表被杀,寒江逃走,理所当然成为杀人疑犯。”
刘伶道:“钟司隶的故事越来越精彩离奇了。那么请钟司隶告诉我,既然寒江与王表是同党,当晚又是谁杀了王表呢?”
钟会道:“或许是蜀人探子也说不准。或许是东园自己人也说不准,譬如有人发现了王表在替东吴做事,不愿受其牵累,所以将其暗中杀死了事。但寒江当晚也在,算是知情者,所以东园又派人追杀了他。”
刘伶很是不悦,道:“钟会君是堂堂司隶校尉,朝廷重臣,不要仅凭什么流言之类妄加揣测。你有证据就抓人,可不要胡编乱造,总想将矛头指向东园。”
钟会道:“那好,请刘先生把你的护卫阿义交出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譬如他昨晚人在哪里,可有人证之类,算是例行公事。”
刘伶迟疑道:“这个……”钟会道:“怎么,有为难之处?刘先生这态度,倒真是令人不得不起疑啊。”
刘伶道:“我知道钟司隶怀疑阿义,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凑巧昨日受了伤,我也会怀疑是他杀人。但我再怎么说,钟司隶也不会相信,一定要我交出阿义不可,对吗?”
钟会道:“不错,我一定要当面审问阿义。我请刘先生来,只是念及父辈交情,先礼后兵,若刘先生不肯交人,我只好派人搜捕了。”
刘伶道:“我也不知道阿义人在哪里,我还有事找他呢。钟司隶若是抓到他,一定要知会我一声。”拱了拱手,扬长去了。
出来司隶府时,正见到史沛在街对面招手,刘伶忙过去道:“沛娘一直跟着我?”史沛道:“刘先生刚走,邓义便来了,我便跟他一道跟着先生来了这里。”引着刘伶来到小巷口,果见邓义等在那里。
刘伶便取出书册,道:“这是跟原书一模一样的《原君书》。”
邓义点了点头,也从怀中拿出信函,递了过来。史沛抢先接过,丢在墙角,打火烧了。邓义先是愕然,见刘伶不但不反对,还大有赞赏之色,当即醒悟道:“如此才最保险,还是沛娘想得周到。”史沛冷冷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邓义叹了口气,正要走时,刘伶叫道:“等一下!目下又出了一件事,寒江昨晚被杀了,目下司隶府怀疑是你杀人,只怕很快就会有通缉你的告示出来。”
邓义大为意外,道:“我杀人?我为何要杀死一名客栈伙计?就算他是东吴探子,也轮不到我来动手。”
刘伶道:“因为邓君曾冒充过我的护卫,钟会早留意到你,他又一心要针对东园,总想弄出点名堂来。”大致说了经过。
邓义皱眉道:“这么说,钟会认为东园人自己杀了王表,接下来刘先生又派我杀了寒江灭口?这还真是诡异。”
史沛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什么奇妙的?而今你也尝到了被冤枉受牵累的滋味,还不错吧?”
邓义也不理会她的嘲讽,只道:“既然牵涉到我,我自会设法解决此事,刘先生不必再烦心。”
刘伶踌躇道:“还有一件事,二位都还不知道,盗走《原君书》的人,正是杀害王表的凶手。”
邓义道:“这么说,《原君书》原册在寒江手上了?”刘伶点头道:“如果当晚真是寒江潜入东园杀了王表,那么盗走《原君书》的一定是他。但我适才试探过钟会,听起来官府并没有得到《原君书》。”
史沛道:“会不会是凶手取走了《原君书》?”刘伶道:“寒江已经知道自己被官府追捕,按理应该不会将坐实自己罪名的书册带在身上。”叹了口气,道:“总之,对邓义来说,这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邓义如果上交手头的《原君书》抄本,自然可以复命。但若是将来寒江命案真相大白,《原君书》原册为官府所得,司马氏必然知道邓义所献之书是假,怕是就此有祸事上身。
史沛道:“既然刘先生断定寒江不会将书册带在身上,《原君书》应该在他同党手中,就此追查下去,也许能追回原册。”
刘伶摇头道:“寒江露了形容,司隶府都未能抓住他,反而让他在官府眼皮底下被杀,就凭你我,怎么可能挖出不知姓甚名谁的寒江同党来?”
邓义道:“刘先生不必再担心此事,稍后我便会将手里的这本《原君书》上交。”刘伶道:“如果你上司将来得到原册,你不会因此而惹祸上身吗?”
邓义道:“这本书的内容,是不是与原册完全相同?”刘伶道:“是啊,一字不差。除非嵇康记忆力出了毛病,但他最近一直没有服药,应该是不会出毛病的。”
邓义道:“只要内容一样,那便足矣。”刘伶心道:“原来我之前所猜不错,司马氏一定是想看书的内容,所以不管真书假书,只要内容一样,邓义便足以交差。”
邓义又转向史沛,道:“我与沛娘尚有比武之约,难得有机会见面,这就请沛娘定下时间地点吧。”
史沛道:“你不是受伤了吗?等你伤好再说吧。”邓义道:“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
史沛道:“你希望什么日子?”邓义道:“比武还挑日子吗?当然是越快越好。”
刘伶很是不满,道:“喂,你们两个还嫌事情不够多不够乱吗?年纪轻轻,比什么武!有那闲工夫,去查查是谁杀了寒江。实在手痒要打,上战场杀敌去。”见邓、史二人均不理会自己,赌气去了。
史沛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们就尽快解决此事。三日后的午时,我在故将军许允墓前等你。”邓义闻言,当即怔住。
史沛冷冷道:“怎么,你三日后不方便,还是你不知道许将军坟茔在哪里?”邓义沉默许久,才道:“原来沛娘仍然一心要杀我,我还以为……”
史沛厉声道:“你以为什么?本来就是生死之约,你若赢得了我,我便杀不了你,你也尽可以杀我。”邓义遂点头道:“好,就如沛娘所定,三日后许允墓前见。”
刘伶出城后径直来到铁匠铺,将张小泉拉进屋里,告知寒江昨晚被杀一事。张小泉极是惊讶,道:“一早上是听到有人嚷嚷,说洛河边死了个男子,浑身是伤,却不想竟是刘先生要找的寒江。”
刘伶道:“不是张铁匠你杀了他吗?”张小泉呵呵笑道:“我若要杀人,可不会给对方反击的机会,寒江也不会全身是伤。”
刘伶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张铁匠不必介意。”又告知已寻到“神刀”,少则半月,多则一月,那柄刀便会抵达洛阳。
张小泉大喜过望,喜滋滋地搓了半天手,这才想起来正事,忙告道:“昨日刘先生来过后,我便去了市集,托中间人放话寻找寒江,称失主只想要回书册,别无其他。中间人当场便答复说,既然是‘竹林七贤’的书册,无论如何也会还回来的。怎么才过了一晚,寒江人就被杀了?”
刘伶问道:“那中间人可信吗?他当真能把话带给寒江?”
张小泉正色道:“朝堂有朝堂的门道,市井有市井的规矩,中间人都不能相信的话,就没法再混下去了。我当时想,中间人既然当场做了保证,想来立即便会派人将话传给了寒江。寒江已被官府通缉,市井是他唯一能够藏身活命的地方,他讨好巴结中间人还来不及,一定会将书册还回。哪知道……”又揣测道:“会不会是昨晚寒江去东园还书,途中出了意外,人被杀了,书册也被抢走?他被杀的地方,不是正在东市通往东园的路上吗?”
刘伶居然觉得有理,道:“果真如此的话,一定是那中间人在捣鬼,除了他,再无他人知道寒江会还回书册了。”
张小泉正色道:“刘先生,你会怀疑你恩师所授学问不是正统吗?”刘伶一怔,答道:“当然不会。”张小泉道:“市井也是一样,没有人会质疑中间人的品性。”
刘伶道:“但中间人毕竟只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会受到世俗名利诱惑。譬如你我,你爱‘神刀’,我爱美酒,均是人之弱点,容易被人利用。”
张小泉道:“中间人除了是个人外,身上还压着祖辈父辈经营累积的名声,这既是光环,也是重担,会时刻提醒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听闻此言,刘伶忽然想起镇南将军诸葛诞来。且不论诸葛诞与司马氏联姻及其次女因为王凌儿媳而遭诛杀一事,其堂兄诸葛亮、诸葛瑾在蜀汉、东吴均是股肱之臣,对主上忠心耿耿,这也算是诸葛家族的风范,是压在诸葛诞身上的重担,他既是魏臣,又怎能反魏?除非司马氏代魏自立,他方会奋力反击。而今并没有到那一步,天下依旧是曹氏天下,中原依旧是魏国中原,在没有郭太后手诏的情况下,诸葛诞是万万不会发难的,怕是刘宝和吕安都要白走一趟、嵇康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张小泉见刘伶沉吟不语,以为他生了气,忙道:“总之,我信得过中间人。若是刘先生心中疑虑难消,我便再多跑一趟,问他如何看待寒江被杀一事,如何?”
刘伶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庙堂与江湖,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你既信得过中间人,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张小泉道:“可《原君书》是先生之物,总得寻回来。”
刘伶心中一动,忙问道:“那中间人将话带给寒江后,如果不出意外,寒江是一定会将书还回来的,对不对?”
张小泉道:“对啊。别说寒江现下处境艰难,就算他没有被官府追捕,收到风声,也不会不遵照中间人规矩行事,否则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刘伶道:“假如寒江昨晚只是因旁事外出,并没有将书册带在身上,又会如何呢?”张小泉道:“那么他同党也会按照中间人的嘱托,把书册还回来。”刘伶道:“但目下我连《原君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所以那本书一定是被凶手拿走了。”
张小泉道:“先生也相信寒江是往东园还书途中被人杀害的?”刘伶点头道:“目下看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又沉吟道:“凶手到底是因为寒江的真实身份杀人?还是为了《原君书》?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张小泉很是不以为然,道:“一本破相术书,能有什么奥妙之处,你争我夺已是稀奇,竟然还值得为之杀人?况且除了寒江自己,谁还会知道昨晚他要去东园还书,还专程等在半路杀人夺书?”
刘伶道:“张铁匠分析得极有道理。如此,寒江便该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被杀了。”
张小泉大奇道:“寒江还有什么真实身份吗?”追问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竟是东吴探子,一时悚然而惊。
刘伶道:“你那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中间人会不知道吗?”张小泉道:“即使知道,应该也会装作不知道。哎,刘先生别拿大道理压人,天下三分,江湖却只有一个。况且之前也没有魏人、蜀人、吴人之分,大伙儿都是汉人。”
刘伶一时怔住,竟无以对答。张小泉很是得意,道:“铁匠我今日竟能驳得刘先生哑口无言,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几分。看来还是近朱者赤,多亏我收了嵇康、向秀做徒儿,时时斗嘴吵架,辩才这才好了许多。”
刘伶道:“这么说起来,就算中间人和你们这些江湖人知道寒江是东吴探子,也不会因此而害他性命。”张小泉道:“他只要遵从江湖规矩,便是江湖人,至于是吴人还是魏人,全然不关大伙儿的事。”
刘伶道:“官府要抓寒江,不是要杀他,那么还会有谁要杀寒江呢?”张小泉道:“既有吴国探子,就应该还有蜀国探子,说不定是后者杀了寒江。”
刘伶骤然醒悟,暗道:“是了,路遗说过,他只是受蜀汉大将军费祎所派,而执掌蜀国军事的姜维另有心腹潜伏在洛阳,自首阳山追杀路遗之前事看来,姜维安插在洛阳的势力应该不小。寒江杀了蜀国使者朱葛恪及联络人张亮,虽则这二人是费祎一派,但毕竟也是蜀人,姜维手下势必报复。”一念及此,当即辞出铁匠铺,自往城中赶来。
到永和里西门时,竟然遇到了邓义。刘伶很是惊讶,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邓义也不隐瞒,实话告道:“我怀疑是蜀人杀了寒江。路遗虽然自称是费祎一派,对姜维一派并不知情,但都是蜀人,多多少少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想找他问问情况。莫非先生也是为此而来?”
刘伶笑道:“殊途同归,殊途同归。不,应该说条条大路通钟府。”又道:“我私下追查寒江一案,是想寻回我自家的《原君书》,邓君又是为的什么?莫非那本假书不足以应付吗?”
邓义道:“我已经用那本书向上头交了差,上头也很满意。不过一件事开了头,总要有个结果。这件事因我而起,我理该寻到《原君书》,交还给刘先生。”
刘伶大为意外,问道:“你寻到《原君书》原册后,打算归还给我?”邓义简略点了点头,道:“既然同去钟府,不如我还是以先生护卫的身份出现,如何?”刘伶道:“万一被钟会撞到,你能就此脱身吗?”
邓义道:“我自有法子应付。况且钟会不是笨人,他不会想不到最可能是蜀国探子杀了寒江,之所以声称怀疑我杀人,不过是因为当日我跟在先生身边,听到了路遗吐露的真相,又知他未将路遗实为蜀国奸细一事上报大将军府,我知道了这么多秘密,他却不知我来历,所以一定要找个罪名治我。”
刘伶道:“这样挺好。”邓义奇道:“什么挺好?”刘伶道:“钟会不知邓君真实身份,所以才会如此对付你,而今你也知道了他用心险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日后他再炮制出什么大案要案,邓君可要劝你主上多留点神。”邓义不应,只道:“先生先请。”
到了钟府,刘伶声称来探望郭丽。仆人道:“丽娘随二位夫人去金市买布去了。”刘伶道:“路遗总该在吧?”仆人听说,便引他进来客房。
大约是医治调理得当,路遗气色好转了许多,正半倚在榻上发呆,见刘伶进来,忙呼叫仆人相扶,欲起身相迎。刘伶道:“不必客气了。你有伤在身,还是好好躺着吧。”挥手命仆人退出,道:“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话,就直接开门见山了。寒江昨晚被人杀了,他被杀时,手里有我家的《原君书》,我得设法找到凶手,将书册寻回来。”
路遗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邓义,问道:“《原君书》不是在首阳山就被那黑衣男子盗走了吗?”
刘伶道:“那人盗走的只是一份手抄本。原册一直被我妻子收藏着,结果后来被王表派婢女调了包,王表被杀后,凶手拿走了《原君书》。”
路遗想了想,道:“先生认为是蜀人杀了寒江,以报复他杀死朱葛恪及张亮?”
刘伶道:“不错,你很聪明,一点就透。你之前虽然只受命于费祎,但毕竟也是蜀人,多少会知道一些姜维手下人的情况。而且那些人之前也要杀你,帮我找到他们,对你没什么坏处。”
路遗道:“我是真的对姜派一无所知,他们一心要杀我和郭丽,我若是知情,早早便告诉钟司隶,将这些人抓捕归案,如何会拖延到现在?”又道:“不过是一本相术书而已。想来寒江杀死王表才是主要目的,取书不过是顺手为之,杀死寒江的凶手亦是如此,根本不知道《原君书》对先生的重要性。先生只需张榜公告寻书,以你‘竹林七贤’的名头,不愁对方不完璧归赵。”
刘伶半信半疑,道:“你认为这样做有用?”路遗道:“试一试又何妨?于先生并无任何损失。对方果真归还书册的话,可比先生追查姜维探子简单多了。后者还有生命危险,对手又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先生身边跟着这位武功高强的护卫,只怕也未必能保先生完全。”
刘伶料想即便路遗知道姜派一二,也不会就此吐实,便点头道:“那好,我就照你说的试试。你好好养伤吧,不必起身相送。”
出来庭院,邓义低声道:“路遗这个人不简单,分析得极为到位,先生认为他是真心投靠我大魏吗?”
刘伶沉吟道:“我可说不好。不过他叔叔费祎遇刺身亡,他在蜀国失去强援,最关键的是,他爱上了郭丽,我想应该是真心吧。再说了,钟会何等犀利精明,路遗若是虚情假意,能瞒得过他吗?”
话音刚落,钟会便率人大踏步进来,挥手道:“将阿义拿下了。”
几名吏卒一拥而上,缴夺下邓义兵器。邓义也不反抗,任凭吏卒将自己双手反扭到背后,只大声抗辩道:“敢问司隶君,我犯了什么王法?”
钟会冷笑道:“你……”忽见到路遗扶杖站在门边,重重咳嗽了声。
钟会一怔,随即换了一副平和口气,问道:“你昨晚人在哪里?”邓义道:“在城里。”
钟会道:“可有人为你作证?”邓义道:“我去过一趟金市买药,药铺店家可以作证,当时已经入夜,城门封闭,司隶君想将城外的杀人案算在我头上,是万万不可能办到的。”
钟会居然点点头,命吏卒松开邓义,却不归还兵刃,又道:“你的佩刀暂时由司隶府保管,等比照过寒江身上的伤口,确认你没有杀人嫌疑后,再行归还。”邓义道:“这是我防身兵刃,不能离身。”
钟会道:“这是例行公事,得罪莫怪。来人,送刘先生和他的护卫出去。”
等刘伶和邓义离开,钟会这才进来路遗房间,问道:“你为何阻止我逮捕阿义?莫非你知道了他的来历?”路遗道:“我不能完全肯定。只是这个阿义体貌身形,跟当日在首阳山出现的黑衣男子很是相像。”
钟会骇然大惊,忙问道:“你说阿义就是当日跟你和灰衣女子沛娘交手的黑衣男子?”
路遗道:“他第一次随刘先生出现时,我便有所怀疑。适才他走近床榻,我看到他的手,那是一只强壮有力的握刀的手,所以愈发肯定他就是当日那黑衣男子。”
钟会道:“你有几分把握?”路遗道:“六七分吧。”
钟会来回踱了几圈,道:“我听说大将军府养有一批武功高强的秘密杀手,专门做一些司马大将军不方便处理的事,莫非这阿义就是其中之一?可刘伶怎么会跟他来往这么紧密?”
路遗道:“司隶君没看出来吗,阿义名为护卫,但却无半分护卫的卑微,刘先生大概也是被迫的。”
钟会道:“这我倒是看出来了,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让阿义出去,他不肯听从,刘伶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原来如此。”想到自己未将路遗之事上报大将军府,或许是司马师听到了什么,有意派心腹来刺探,想到司马氏手段歹毒,即使是至亲之人,也不留情面,不禁有些恐惧。
路遗忙安慰道:“司隶君不必烦忧,不管这阿义会不会向司马大将军打小报告,司马大将军不问,司隶君便不必提起。司隶领三辅、三河、弘农七郡,主察举非法,无所不纠,处理敌国奸细事务是职责所在,分内之事,而司马大将军有多少军政大事要处置,不必连这等琐碎小事都知道。”
钟会骤然醒悟,道:“你说得极是,我堂堂司隶校尉,位高九卿,难道还会怕了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
出来钟府,刘伶便来到西坊门,向里正借了纸笔,写了“急寻《原君书》”五个大字,署上“刘伶”的名字,贴在坊门边上。
里正很是不解,道:“刘先生要寻书,最好请官府张榜公告,至少也要把这张纸贴到城门或是市集等人来人往的地方。”
刘伶道:“贴这里有什么不好?这里是永和里,进出的都是高官权贵,最妙的是廷尉住这里,司隶也住这里,不出两日,全京城的大小官员都会知道我刘伶在寻书,岂不比贴到城门、市集要强上许多?喂,我跟你说,你得保证这张纸在这里贴足十日。”
里正嘟囔道:“搞得好像是永和里的人偷了先生的书似的。”刘伶道:“我可没这么说,但里正若是私自揭下或是毁坏我的告示,我可就怀疑到你身上了。”里正忙道:“不敢,不敢。”
刘伶道:“总之,谁敢动我的告示,我第一个怀疑他,然后我写下我的怀疑,贴到我家对面钟府大门上,想必司隶不管,廷尉必定是要管的。”留下目瞪口呆的里正,扬长而去。
邓义追上刘伶,道:“看来《原君书》一事,已不必我费心。刘先生可还有什么不能释怀之事,邓义愿意出力,算是弥补前过。”
刘伶狐疑道:“什么不能释怀之事?你是在咒我死吗?”邓义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欲言又止。刘伶道:“只是什么?”
话音刚落,铁匠张小泉急急奔来告道:“刘先生,东园派了人到处找你,说是尊夫人就快要生了。”
刘伶大喜过望,抬脚便走。张小泉道:“喂,先生别跑那么快,小心绊个跟头。”
邓义跟过来问道:“足下便是南城张铁匠吧?”张小泉直了直腰身,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邓义道:“我曾路过铁匠铺,见到张铁匠打铁。敢问铺上可还有好刀?我需要买上一把。”张小泉道:“想买刀?你自己去铺子里挑吧,那里有人守着,我得出城一趟。”
邓义挺身拦住,道:“张铁匠是怕我认出你吧?你就是昨日在南市拷问过我的人。放心,我没有恶意,昨日那件事也不会放在心上。”
张小泉还想抵赖不认,待看到对方的眼睛时,忽转了念头,问道:“你想怎样?”邓义道:“我的兵器被司隶收了,我急需一把称手的好刀。我说的好刀,可不是张铁匠摆在外面架子上卖的那些。”
张小泉道:“好刀可是不便宜。”邓义道:“张铁匠尽管开价便是。”
张小泉想了想,道:“那好,你随我来,等你看上眼,再谈价格不迟。”
铁匠铺中只有向秀一人,转头见张小泉引人进来,也不问客人是谁,便又继续摆弄刀剑。
张小泉引邓义进来里屋,打开柜子,道:“这里有三柄刀,都还不错。你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
话音未落,便听到嵇康在外面叫道:“刘宝失踪了!吕安派人到各处衙门打探过,没有无名尸首。只怕还要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