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界冢
此时已过中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骄阳如火般蒸烤着大地,小山丘虽林木密集,可也挡不住熏熏热气。王叔跟魏建国忙着给石碑立册记录,趁这会空闲,我爬出冥路,走到正在林荫下抽烟的厚道伯身边。
“厚道伯,您怎么不下去看看?”
“嘿嘿!你们几个专家在干活,我下去凑啥热闹。”
“我哪是什么专家,就一打酱油的。对了!我父亲是耿齐非,您老还记得他吧?”我渐渐引出话题,想弄明白他跟我父亲的关系。
“哦!娃儿都这么大了。”厚道伯笑着敷衍了一句,埋头继续抽他的旱烟。
这种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他跟父亲关系不错,有过多次合作,面对故人的儿子会很热情,谁知却是这般冷漠,看来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不对啊!如果说我父亲是利用他对草原的熟悉,那他又在利用我父亲什么呢?
我靠着树干坐下,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向这位“草原活地图”了解狼皮地图的情况。
“厚道伯,您去过金微山吗?”
“金微山!当然有了。”厚道伯吸了口烟,接着说:“这山脉连绵数千公里,以前我们放羊牧马的经常路过。”
“那里是不是有条博勒图河?”
“你也知道?”
我这随口一问,厚道伯却猛地一震,斜过头来死盯着我,表情很是怪异。不过,他很快便收拾情绪,脸朝向西北方,喃喃说道:“很久很久以前,金微山上是有这么一条河,它源自冰川积雪,横贯东西数百里长,后来不知是因为干枯还是改道,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连河床的痕迹都看不出。早被人遗忘了……”
厚道伯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声音出奇的冷静,感觉像老僧在念经。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看了正埋头干活的王叔跟魏建国一眼,放轻声音说:“那是一条被诅咒的河流,多少年来,凡是想寻踪觅迹的,无不命丧深山,有去无回……我劝你还是少它的打主意,如果真的想去,我倒是愿意给你带路,也算是帮你爹完成心愿。”
“当年我父亲就是让你带他去博勒图河的?”
“嗯!这事想起来就揪心。不说了,我去弄点吃的来。”
眼看就快聊到重点,厚道伯却了站起来,解开马绳,牵着朝坡下走。我一愣,只好把没问完的话咽了回去。不过,就这几句已让我大有收获,那就是——父亲所提到的乌里拉肯定在博勒图河某处。这样看来,狼皮地图跟北单于墓有关联,或许标示黑点的地方,就是乌里拉,就是匈奴金棺所在之处……
这时王叔他们已经整理好墓志石碑,正准备做进一步探索,不一会,俩人的身影悄悄消失在石门后。我赶紧爬下去,连工具都顾不得拿,便一头钻进阴森的暗室里。
从烈日下突然来到阴暗处,瞳孔一时反应不过,我只好收住脚步,好一会,才隐隐看出王叔的身影,他们就站在那扇木门前面。或许是刚领略过机关的厉害,这次不敢冒然行动,俩人打着手电筒一边仔细查看,一边窃窃私语。
我慢慢走过去,未等靠近,王叔突然回头示意我停下,紧接着,我看到魏建国把门上的铜锁拧掉,再用力一推……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唧唧”声,木门缓缓向两边敞开,露出一片无边的幽暗。
久埋地下的古墓会有毒气产生,必须等散尽才能进入,这是常识,所以我们三个全停在门口。这时候王叔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点蜡烛。他点了一根粗短的白蜡烛,然后摆在脚边,入神地盯着火苗。那不是盗墓者惯用的手段吗?根据火苗的颜色、明暗、摇摆方向来判断里面气体的成分、含氧量,以及是否通风……原来所谓的考古专家用的也是这种原始方法,我有些讶然。
“里边环境条件还行,只是火有些摇曳,可能另有破口。”王叔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现在十墓九空已是考古界经常碰到的事,但愿这个破口不是盗洞。”魏建国说完,也打起手电筒,跟王叔不约而同地照向黑暗深处。
借着晃动的光柱,我看清眼前是条幽深的墓道,工整而笔直的向下延伸,可达几十米远的光柱居然消散在前方,可见这深度有多吓人。
“下去看看。”王叔手执蜡烛,抢先一步走进墓道,我跟魏建国立即跟上。
因为有过前车之鉴,此时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然而走了许久,所经过的墓道却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样阴森恐怖,大家不禁生出这样的怀疑——难道这墓道是个圆圈?我们只是鬼打墙般的在绕着转?正当大家迷惑之际,前方终于出现一道石门,一道敞开的方形石门。三人再次停下脚步,魏建国打着手电筒往里照,大伙视线紧随光柱移动,一寸一寸的仔细打量,只见这是一间颇大的墓室,从上到下全由石头垒砌,不过却空无一物,只有里处几级向上的台阶。
“是前殿。”王叔发出惊叫,迅速打起挂在胸前的手电筒,对着里边来回照看,突然又回头望着魏建国,用不解的语气说:“这是帝王级别才有的啊!可从历史资料跟墓志的内容来看,这个耶律苍狼不是君王,明显不够资格。怎么会这样?”
王叔有这疑惑很正常,因为契丹人建立辽国后,几乎全面复制了汉族的体制,等级制度同样森严,墓葬规格也不例外,像这种有台阶的前殿,非君王级别不能建造,否则将被视为造反,要抄家灭族的。
这现象使古墓更显得神秘,大家已经迫不及待了,不由自主地往里走。突然,王叔他俩同时把光柱定格在台阶上方,只见那面灰白的墓壁上,三道拱门一字排开,露着阴森森的黑洞。
王叔张大嘴巴望向魏建国,两人面面相窥,又不约而同地快步走上台阶,举起手电筒朝其中一道拱门照去,却见里边仍是一条墓道,耀眼光柱依然消失在幽暗中,他俩又是一阵愕然。
突然,我一个激灵——眼前这格局不就是“三界冢”吗?唐宋流行的一种墓葬形式。
所谓“三界”,源自宗教术语,指的是三种不同境界,佛、儒、道各有各的表述,其中佛为欲界、色界、无色界,儒为天、地、人,而道教则蒙上一层诡异色彩,分别称谓断界、离界、灭界,更有高人以此来为坟墓设局——并排三条甬道,相应连接三间墓室,从东到西,断为献室,离为寝室,而灭则是祭室。
这种墓式唯道教独有,兴于唐,盛于宋,看似简单明了,其实暗藏杀着,当中最令盗墓者魂飞魄散的要数封门石。据家传书中记载,这封门石的机关往往设在墓室里边,隐蔽且异常灵敏,让人防不胜防。我抬头一看,三道拱门的顶端果然各悬着一块巨石。
“王叔,有机关。”我指向上面,王叔侧过身来,并不显出惊慌,好像早在意料当中,不过还是用赞赏的眼神望着我说:“看来你不但知识丰富,还挺细心的,的确是个干考古的料。”
经他这么一夸,我不免有些得意,信口说道:“这是三界冢,道家的把戏。”
“不!不一定就是道教的。”王叔抬头盯着巨石,缓缓地说:“萨满教也有三界的说法,他们把宇宙分为上、中、下三界,对应天堂、人间、地狱。跟道教不谋而合的是,他们也会在墓式中表现出来——用三间墓室来代表三界,称呼也差不多。”
“三界布局在唐宋墓中并不罕见,我就碰到过好几个,而出现辽墓里的却不多,我只看过资料记录,据说相当凶险,除了封门石,还有代表地狱的祭室,那里充满杀机。”魏建国插上一句,声调有点颤,看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
“那咱们就从代表天堂的献室开始探起吧!”王叔一咬牙,毅然迈进东边第一道拱门。
魏建国有些迟疑,不过很快就打定主意,举起手电筒紧随而入,空荡荡的前殿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中,我急得大声叫喊,真后悔没带工具包,想回头去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摸索着追上去。
刚钻入拱门,立即赶感到一阵阴冷,还好空气不算浑浊,没有原先估计的那种窒息感。或许这座墓的另一个破口就在献室里吧?才能如此通风透气。我边追赶边猜想,突然,感觉有股怪异的声响夹杂在脚步声中,若有若无的很飘渺。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用神凝听,可怎么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既像有人在刨土,又像潺潺的流水声……
“大家小心点,跟着我的脚步,不要碰任何东西。”
随着献室渐渐临近,王叔用严肃的语气告诫大家,话音未落,甬道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回音,这让所有人惊出一身冷汗,不由想起入口那个共鸣机关。
好在这只是甬道跟墓室形成的喇叭效应,不一会便悄然消散,大家定下神,又开始迈起步伐。也许是心存阴影,三人不约而同的放轻动作,这使得原本飘渺的怪异声越发明显。
“王叔,你们听到了吗?这声音好奇怪。”我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奇怪的,是附近地下河的流水声。”魏建国压低嗓音解释,突然,他猛地回过头来,恍然大悟般的望着我说:“怪不得这座墓敢修在这种绝地,原来下面有条暗河在调转生气……”
“人家厚道伯早看出来了,咱们喝的水就是来自这条暗河。”王叔平静地说着,慢慢缓下脚步,因为献室的入口已经出现在眼前。
面对这间尘封了千百年的墓室,大家激动之余又有些紧张,手电筒齐刷刷照向里边。只见早已破烂不堪的木门倒在地上,再往里,是数不清的、包裹着一层泥浆的各种器物。
“还真没被盗过,咱们可是第一批‘访客’。”我兴奋地说,语气虽然轻松,但内心却清楚,墓主人可不想被打扰,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挠,目的就是让你留下来陪葬。
一阵沉默之后,王叔抬起手轻轻一挥,三人先后迈进墓室。在两把强光手电筒的照耀下,这间只有三十平方大的墓室一览无余,不愧是献室,只见陪葬品堆满地下,几乎没有落脚的空间,虽然覆盖着一层泥浆,不过仍掩不住器物的精美形态。我是看得目瞪口呆,这里随便一件拿到琉璃厂都是镇店之宝啊!
这时王叔他们都把光柱移到墓室底处,那里有个一米多高的石砌平台,上面摆满各种金器。这些显然没被水泡过,经过千百年的岁月,仍散发出耀眼的光彩。三人无不被眼前这一幕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上面摆满整套的纯金酒器,包括壶、碗、杯,还有一对嵌着宝石的金刀,而最吸引眼球、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苍狼。这家伙跟猫一样大小,估计得好几十斤,额头有独特的隆起,跟之前所见过的一个模样。
所谓献室,就是用来摆放献给天神以及先祖器物的墓室,一般还供奉着宗族图腾,可奇怪就在这里,契丹人自认的先祖应该是青牛跟白马才对啊!怎么又是这让人头疼的苍狼?这家伙幽灵般的无处不在,难道冥冥中注定我跟它有某种缘分?我不自觉的想走过去……
“大家什么都别碰,小心触动机关。”
王叔不受满地的陪葬品所影响,很冷静地叮嘱。而他这一出声,我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不禁为刚才的忘乎所以捏一把汗,要知道,“冥器越唾手可得越藏着风险”这也是盗墓常识,我显然忘了这句话,忘了入口顶上那块巨大的封门石。
“这墓非同小可,得上报立项才能发掘,咱们先退出去。”王叔还是那样冷静,魏建国却有点亢奋,少有的流露出情绪,只听他激动地说:
“咱们这趟可算没白跑,就这规模,这么多文物,肯定能入选十大考古发现……”
“走,去寝室看看。”王叔不作回应,慢慢退出献室。
大家依依不舍的回到前殿,也没停留,径直摸进中间那道拱门。按照三界冢的布局,这条甬道通向寝室,寝室代表人间界,是安放墓主人尸体的地方。因为契丹人有灵魂不灭的观念,所以寝室里往往有大量生活用品,对盗墓或考古者来说,也是个值得“期待”的地方。
虽然之前探索献室没遇到什么阻障,可这时大伙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奇怪的是,这条甬道是向上延伸的,而且好像短许多,二十几步后,我们就面对着寝室的木门。
“怪了,怎么这里这么干燥?连木门都没烂掉。”我疑惑地望着王叔。
“哎!古人对地理、环境的认知程度超乎想象,可惜都被批判成迷信。”王叔感慨地说:“风水的奥秘就在于堪、舆两字,堪为天道,舆为地道,造这座墓的人明显熟懂天文地理,所以才选这块干燥之地来作为寝室,这样能更好的保住尸体。”
王叔虽然有些语无伦次,可我却能理解——这就是所谓的“养尸地”,一般是至阴或者至阳的穴位,这种地方不但能封住生气,更不会有虫蚁出没……
这时魏建国又站了出来,只见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手掌贴着木门,向前轻轻一推,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残旧的木门向两边缓缓打开,整间寝室暴露在强光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石棺,它嵌在一个呈A字形的木结构里,两者间无缝无间,明显是经过精心设计。我看过考古资料,知道这种类似房子的木质葬具叫做“小帐”,流行于契丹皇室贵族间,代表死后照样享受生前的奢华,照样住在漂亮的房子中。想必那个耶律苍狼此时就躺在里面……
随着手电筒的移动,墓室里突然闪出回光,魏建国立即往回扫,细看之下,原来是角落里的一套玻璃器具,就摆在鎏金车马具上边。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发出惊呼,要知道在辽代,玻璃器是非常珍贵的物品,这种从西域进口的东西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享用,而墓主人却用来做陪葬品,可见其地位不是一般的显赫。
然而,这又延伸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寝室的规模。这个接近正方形的墓室边长不足十米,除去那套木质葬具,剩下的空间异常狭小,如此简陋,实在不像皇族显贵的归宿,难道是在仓促间草草完工?
“咱们就别进去了,免得触动机关,反正一目了然的。”王叔悠悠地说,眼中流露出亢奋的神态。
“要不我一个人进去,把那套玻璃器取出来……”魏建国仍不甘心,他的心神全落在这套器物上。
“不行,在没有通报立项之前,咱们只能做初步勘测,只能造册记录。”王叔再次果断地拒绝。这的确很扫兴,不过一想到潜伏着的危险,大家还是压制住亢奋,但对之后王叔提出的,要去祭室看看的建议,也就意兴阑珊了。
祭室,即“祭鬼”之室,在三界冢中代表地狱界,道教称谓灭界,单从字面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充满恐怖与死亡气息的墓室。当一行人进入阴冷的甬道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毫无疑问,墓穴的设计者有意选择这么一处充斥着寒气的地方,就是要配合祭室的意境。随着甬道的深入,气温竟然低到让人哆嗦的地步,我不禁搓起手来,然而很快发现,这种阴冷好像已经渗入内心,并在身体里弥漫。
“见鬼了,咋无缘无故的冷起来,掉冰窟啦?”这一紧张,我又开始东拉西扯,然而王叔的回答却石破天惊——
“这叫寒冰穴,是利用独特的地理环境修建,终年冰冷彻骨……这种墓室在国内极其罕见,目前只在东北发现过三处。可遇而不可求啊!”
“寒冰穴?我好像没听说过,有什么作用呢?”
“那也没什么,古人穷其一生寻找这种地方修筑墓穴,无非是想更好保存尸体,当然,对盗墓者来说,也是一种心理恐吓。”
“您是说,这寒冰穴是天然形成的?”
“嗯!跟这里的地理结构有关。”王叔点点头,突然把手电筒照向上方,只见甬道顶上的砖块间,不断有白雾冒出,袅袅幽幽地往下沉散。我伸手一摸,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好奇怪啊!这三间墓室相隔没多远,怎么就这间发冷呢?”
“这要从寒冰穴的形成原理讲起。”王叔好像对地理饶有兴趣,又或许研究过寒冰穴,此时很耐心地讲道,“寒冰穴的形成要同时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是这个地区远古时代被冰川覆盖;二是要有漫长的冬季以及积雪;而第三个条件最为重要,就是土里要有厚厚的一层碎砾石。当冰川跟积雪消融后,会逐渐向下渗透,正好跟底层的碎砾石混合,从而形成相对固定的冰砾混合物,随后地面又长出茂密的杂草,这又起到很好的保温作用,也就是说,地下的冷气只进不出,所以能保持永久的冰冷。”
王叔一口气讲了许多,之后又指着头顶说:“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上面有一堆厚积地碎砾石,面积不大,所以分界才这么明显。”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祭室又多了一份恐惧,造墓人如此花心思,是想保存什么东西呢?该不会像白石山那样,冻着一群无意识的干尸吧?
俗话说“忌什么来什么”,当我们一行人踏入祭室时,还真看到一堆尸体,硬邦邦的并排躺在一块大石台上,估计有十几二十具之多……
“啊!这些人都是杀来祭鬼的吧!”我打着颤说。
“很有可能,不过更像是殉葬。你看,他们身体完整,又没有挣扎、扭曲或收缩的痕迹,应该是自愿陪葬的。”
王叔边说边一具一具地细看,这些尸体全部朝着一个方向,装扮也大同小异——头戴皮帽,身着圆领窄袖长袍,没佩戴任何饰物,麻布裤脚塞进长靴筒内,四肢并拢,就像一段段木头,裸露出来的脸部只剩一层皮包肉,还呈现出不寻常的金属颜色,显得极为阴森恐怖。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死者都带着诡异的微笑,像是在享受死亡……
“王叔,就这尸体的颜色,他们应该是中毒死的吧?”
王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仍在凝神地察看,突然发现,当手电筒的光柱游弋到每具尸体的嘴部时,总有一些刺眼的闪光,于是他停住了。
“那是水银,古人笃信的保存肉身之物。”厚道伯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远远地站在众人身后,面无表情地说:“古人为了保存尸体,会在人死后往嘴里灌水银,这种习俗虽然来自中原,不过至今仍在草原深处流行。”
关于用水银保尸的说法众所周知,就现代科学的解释,水银是自然界中唯一以液态出现的金属,而且是重金属,它可以起到完全隔绝空气的作用,使细胞的结构不受破坏,从而能防止或减慢生物的腐败速度。
“我明白了,水银只有在低温下才不蒸发,难怪造墓人把寒冰穴建成祭室。”王叔一脸的钦佩神色,突然又皱着眉说:“他们不遗余力的保存这些尸体,为的又是那般呢?”
这谜团就像一股冰冷的白雾,在每个人的心里蔓延,大家不自觉地盯着尸体看,只觉得那一件件粗布长袍中包裹着怨恨与杀气,虽然知道他们不会醒来,可也受不了这些阴魂泛出的恐怖气息。
“他们全是驰骋疆场的猛将。”厚道伯若有所思地说:“你们看,这些人头枕弯刀,腰缠马鞭,是典型的契丹武将葬式。”
“能有这么多武将殉葬,可见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偏偏这个耶律苍狼不见任何记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叔依然眉头紧缩。
“这的确很蹊跷,我猜是一场皇室内部斗争的结果,耶律苍狼肯定不是墓主人的真实姓名。”厚道伯靠上来,下意识地摸着胡子说:“契丹人建立辽国后,不但复制汉族的所有形式制度,就连皇室间的争权夺势也沿袭过来,可悲啊!
从墓志来看,这耶律苍狼可能是某个皇亲国戚,他统领一支拥有万户的部落,后来不知为何跟朝廷闹翻了,或许还发动政变,可最终以失败告终。”厚道伯顿了顿,又把目光转向石台上的尸体,“契丹人对本族兄弟不像汉人那样残忍,即使犯下大罪,也不会有凌迟、诛九族等酷刑,一般只是赐毒酒,或者砍头,并剥夺其姓名番号,然后会让他体面的下葬,当然,这些跟随起事的武将也难逃一死……”
“对啊!像这种皇亲部族间相残的事情在辽代发生过好几例,最大规模的一次就在契丹统一建国时,耶律阿保机一下子铲除四个兄弟部落,或许墓主人就是其中之一。”魏建国抢着说。
“不!这个耶律苍狼应该是辽代中后期的人物。”王叔冷不丁地打断,他扶了下眼镜,神情严肃地对着魏建国说:“作为考古工作者,应该像刑侦公安那样观察入微,你忘了刚才那块墓志?上面用的可是契丹大字,这种字体始创于公元920年,历经十几年才逐渐成型,而正式作为书面文字使用是在辽中后期,那时耶律阿保机早作古了。”
魏建国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把脸侧向一边,突然,他猛地挤上前喊道,“我知道是谁了,是耶律章奴,肯定是他……”
“耶律章奴!”在场的人同时发出惊叫。
相信读过辽史的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正是他的叛乱,把早已腐败不堪的契丹皇朝推向灭亡,可以说,他就是辽代的掘墓人……
“耶律章奴在上京叛乱是公元1115年,正是契丹大字正式使用的年代,而这座墓又有众多武将陪葬,更符合那段史实。”魏建国越说越亢奋,全然忘了刚才的不快,“虽然他充其量只是个皇室宗亲,没资格建造这种规格的陵墓,可这个正可以看出他的野心——就是想自己当皇帝。估计这墓在他起事前就开始修建了……”
“你说他因为叛乱被夺名,为什么要用苍狼做称谓呢?而且墓志上还刻着狼头图案。”我顺势问了一句,这不祥的怪兽在我脑里始终挥之不去。
这一问,冰冷的墓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中。这时,厚道伯突然绕过摆放尸体的大石台,快步走到祭室最里处,那里垂挂着一面黑色布帘,上面凝固着一层薄冰,看起来硬邦邦的。其实这东西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只是注意力全集中在尸体上,忽略了它的存在。
只见厚道伯举起手电筒,先是对着布帘从上到下的照看,随后又用手指敲了敲,再使劲一捶……只听“哗啦”脆响,整面布帘居然如玻璃般掉落,现出让我惊愕不已的一幕——阴森而狭窄的墓室底处,淡淡霜雾中,一匹巨大苍狼幽灵般地站立其间。它面朝众人,张大到极限的嘴向上扬,仿佛在发出警告,透露着无尽的凶残和诡异。
我一下看出这只是个标本,就如白石山王陵里的那个——同样的大小跟姿势;同样的额头有隆起;同样的泛着迷离的深绿色……众人迅速围过去,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原来祭室供奉的是一只狼,那十几个武将都是祭品?”
“这种现象从没记录过,太奇怪了。”
“是啊!墓主人以苍狼自称,祭室里又供奉着狼塑像,意示着什么呢?”
“肯定跟宗教信仰或图腾文化有关。”
“关键是这种苍狼只有匈奴崇拜,跟契丹族完全扯不上关系……”
王叔跟魏建国在一唱一和地分析,厚道伯却一脸的阴沉,他凝神盯着苍狼腹部,还伸出手去抚摸,突然,他皱着眉说:“难道那个狼族传言是真的?”
这句话就如惊雷,在场的人都是一震,纷纷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厚道伯。
“草原上有个古老而又鲜有人知的传说,在很久以前,金微山上生活着一群苍狼,他们吸收日月精华,慢慢进化成人的模样,外界称他们为狼族。”厚道伯慢悠悠地说着,不带丝毫抑扬顿挫,“狼族的人性格暴虐,而且个个骁勇善战,他们常常袭击、掠夺、屠杀路过的部族和游民,最终引起公愤,众多部落联合一致,设计将他们引诱下山,进行重重围剿……”
金微山!狼族!会不会就是当年匈奴北单于的残部?我一个激灵,立刻联想到那段历史,这时又听厚道伯讲道,“那场混战几乎把狼族整个歼灭,虽然狼王等几人得以逃脱,但从那以后,这个残暴的族群就再没出现了。然而,关于狼族的传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还有更恐怖的后续。据说那逃脱的狼王本身就是个萨满,他能变换外貌,摄魂藏身,事后他们几个做了巫装,潜伏在各个部族中,收敛起凶残本性,韬光养晦,谋求后世东山再起……”
厚道伯这段话把所有人深深吸引,我更是浮想联翩——这个所谓的狼族其实就是北匈奴残余,他们最终隐姓埋名分散在各个部族里,而白石山那个蒙古王陵,还有这座契丹墓,他们的主人都是狼族后裔,北单于的子孙……虽然厚道伯讲的貌似神话传说,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就是习惯用这种表达方式来述说历史,因此具有一定的真实性,这样推断未必无稽。
“这些狼族余种混在其他族群中,因为是草原公敌,所以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不敢露出半点端倪。然而他们始终心怀先祖,心怀复兴狼族的大愿,而这些,也只能偷偷地表露出来。据说,每一代的狼王死后,都会在墓室里供奉一匹苍狼,并把先祖圣地绘成图,藏在狼腹里……”
厚道伯继续慢悠悠地说着,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蒙古匕首,猛地刺向苍狼下腹,王叔立即伸手阻止,可也来不及了,只听“噗”的一声,整条刀刃已没入狼腹之中。
“如果里边真的藏有东西,那就能证明,关于狼族的传说全是事实。”厚道伯锁紧眉头,双手握住刀把,使劲往前划去,把原本鼓胀的狼腹割出个大口子来,霎时间,干草、木炭、冰渣纷纷掉落,飘起一股淡淡的草药怪味。
“那些草有毒的,大家快离开。”我猛然想起在白石山寝宫的遭遇,急得大声叫喊。
“啊!是‘忽黑草’,萨满巫师惯用的毒药。”厚道伯赶紧松开握刀的手,卷起衣袖把口鼻捂个严实,一边示意大家往后退。
望着裂开大口的狼腹,我一咬牙靠上去,屏住呼吸,迅速把整面狼皮割下来,拽在手里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