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谣兴
马向北走着。
鞍上的马元义不时回首南望,嘴里嘟哝着:“那帮家伙还没赶上来,咋的啦?”
帮他扛着半月枪跟在马后的手下甘洪道:“没准儿在哪儿搞错了路吧。反正到了冀州(治所在今河北柏乡北)会碰面的。”
刘备猜想他们大概在说贼人同伙的事儿。
“无论如何,假装顺从方为上策。总会有机会逃脱的。”
刘备背着贼人的行李,被夹在马和半月枪中间,默默走着。一连走了四天,翻过丘陵,渡过河流,穿过平原。
所幸连日无雨。秋天,万里碧空,没有一丝云彩。黍子细长的穗儿有时甚至遮没了马和人的肩背。
“哈——”
旅途疲倦,马元义打了一个大哈欠。甘洪也倦怠地半睡半醒,挪动着双脚。
就在这时,刘备突然被一种冲动攫住:现在就跑!
他几次意欲出手拔剑,但又想起了母亲,万一失败……考虑到身怀大志,每次都默默隐忍下来。
“喂,甘洪!”
“哎。”
“能吃上饭啦!有凉水啦!看哪,那边有座庙呢!”
“庙?”甘洪伸长脖子,“谢天谢地!大方,肯定还有酒呢。和尚都爱酒咧。”
这时节,夜晚天凉,白天却炎热得要把人烤焦。所以一听到水,刘备也不由自主踮起脚尖。
远处现出低矮的丘陵。
丘陵环抱着一丛树木和沼泽。沼泽里开满红莲和白莲。
走过庙前石桥,马元义在破败的寺门前下马。两扇门坏了一扇,另一扇徒有其形。门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
苍 天 已 死
黄 天 当 立
岁 在 甲 子
天 下 大 吉
大贤良师张角
“大方,快看!这儿也贴着咱的盟符呢。这座庙也入了咱黄巾的伙儿啦!”
“有人吗?”
“这么叫都没个人出来呢。”
“再喊喊!”
“喂——有人吗?!”
甘洪喊着,朝微暗的堂房里张望。里面空空如也,一位皮包骨头的老僧坐在堂房正中的佛椅上。可是,不知老僧是睡是死,像具干尸,空洞洞的眼睛冲着房梁,寂然不答。
“哎,老头儿!”
甘洪用半月枪柄去打老僧的小腿。
老僧好容易睁开呆滞的眼睛,挨个儿扫视一下眼前的甘洪、马元义和青年刘备。
“有吃的吧。我们要在这儿填饱肚子。赶紧准备!”
“没有……”
老僧有气无力地摇摇那张蜡一样苍白的脸。
“没有?!这么大的庙怎么会没吃的?!你以为我们是谁!看看我们头上的黄巾!我是大贤良师张角的方将马元义。我们要搜啦,要是搜到吃的,砍下你的脑袋!”
“搜吧……”
老僧点点头。
马元义回头看了看甘洪,道:“没准儿真的没有。老家伙挺镇静的。”
老僧举起搭在椅子上的骨瘦如柴的臂肘,转圈儿指了指身后的祭坛、墙壁和四周,道:“没有!没有!没有!……连佛像都没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中带着哭腔,呆滞的双眼充满仇恨的光芒。
“所有东西都被你们的同伙抢走了。这里,就像大群的蝗虫糟蹋过的庄稼地啊……”
“可是,总得有点什么吃的吧?”
“没有!”
“那,打点儿凉水来!”
“井里已经投了毒,喝了就死。”
“谁干的?”
“那也是你们戴着黄巾的同伙干的。跟前面的庄子打仗时,为了不让残兵藏身,在所有的井里都投了毒。”
“那,总还有泉水吧?池塘里开着那么漂亮的荷花呢,肯定有地方有凉泉。”
“那些莲花儿,多么美丽啊!我看哪,红莲、白莲都是无数老百姓的幽魂。每一朵花儿都在诅咒、仇恨、哭泣、颤抖……”
“老家伙胡说八道……”
“你要认为我是胡说,可以去池塘里看看。红莲的下面、白莲的底下全是腐烂的死人尸体,都是被你们同伙杀死的善良百姓和妇女的死尸。还有不愿意入伙黄巾被吊死的庄主、庄主夫人和战死的官差。有好几百人的尸体啊……”
“……”
“得得,废话少说!没吃没喝的,你是吃啥活下来的?!”
“老衲吃的嘛……”老僧指了指自己鞋子周围。
马元义若无其事地环视一下地面。咬掉根的野草、虫子的腿、老鼠的骨头什么的散落一地。
“这家伙,真拿他没办法!喂,刘备、甘洪,咱们走!”他说着走了出去。
这时,老僧才注意到跟着贼人的刘备的存在。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青年刘备的脸,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啊!”他突然大叫,声音里带着被人重击似的惊愕,从佛椅上站起身来。
老僧大睁塌陷的眼睛,目光惊异地凝视着刘备的脸庞,一眨不眨。
不一会儿,老僧独自哼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啊,啊!就是你!”
说着,老僧屈膝跪在地上,好像见到了文殊菩萨一般膜拜不已。
刘备莫名其妙,道:“老师傅,您这是做什么?”说着去拉老僧的手。
老僧触摸到刘备的手,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动。他把刘备的手放在额头上,道:“年轻人,我已恭候多时啦。我要等的人就是你啊!你就是那位打退鬼魅跳梁,辟乐土于黑暗国度,指明路于如麻乱世,救大众于涂炭深渊的人哪。”
“瞧您说的!我就是一个从涿县糊里糊涂跑到这儿来的卖席子的穷小子。老师傅,放开我吧。”
“不不,你的面相骨相已经显露啦。年轻人,告诉我,你的祖先是皇帝一脉,还是王侯血脉?”
“不是。”刘备摇摇头,说,“父亲、祖父都是楼桑村的百姓。”
“再往前……”
“不知道了。”
“你若不知,就听我的。你佩带的剑是谁给的?”
“是亡父的遗物。”
“很久以前就在你家了,是吗?虽然旧了看不出痕迹,但那决非凡人所佩之剑哪。原来还该挂着琅玕珠子,而且剑带还该配有皮或锦的腰帛呢,人称帝王之佩。总之,剑身肯定是举世无双的宝剑!你试过这把剑吗?”
“……”
贼人马元义和甘洪已先走到外面,见刘备迟迟不出,便收住脚步,一边竖起耳朵偷听老僧的喃喃话语,一边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呵斥道:“喂,刘备!干啥呢,要拖到啥时候啊?赶快拿着行李出来!”
老僧继续说着什么,被马元义的大嗓门儿吓得哆嗦了一下,突然闭口不语。刘备趁这当口,走出堂房。
刚刚跨出拴马的旧门,马元义就叫正在给马解缰绳的甘洪停下手来,一边指着一个树根,道:“刘备,你坐下!”
说着,自己也坐在石阶上,摆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派头。
“刚才听说你小子有出人头地的面相啊。怕是当不上王侯、将军吧。不过说实话,我也看你小子有前途。怎么样啊,入了黄巾,做我的部下吧。”
“哦,太谢谢您啦!”刘备彻底装老实,“我在老家有老母,虽然蒙您好意,但我不能入你们的伙啊。”
“有老妈也没关系啊,给她饭钱不就得了?”
“可是,就我出门的这些日子,她挂念儿子,人都瘦了,太爱替孩子操心啦。”
“那倒是啊,一直让她过穷日子嘛。你要是入了黄巾军,让她吃饱了饭,她还会担心你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接着,马元义开始大谈黄巾一伙的势力、世间的未来,想要吸引容易为功名而冲动的那颗年轻人的心。
“眼光短浅的人会觉得我们光欺负良民了,但也有相当多的地方像神一样崇拜我们的主将张角。”
他定了前提,便先从黄巾军的发祥开始讲起。
十多年前。有个无名之士,名叫张角,巨鹿郡(治所在今河北平乡西南)人氏。
传说张角在乡里乃稀世秀才。一次,他进山采药,路遇一个长相奇异的道士。道士手拄藜杖,向张角招手,道:“我已候你多时。”邀他同行,把他引进白云深处的一处洞窟之中,授书三卷于他,道:“此书乃《太平要术》。你可体味此书,救天下涂炭,兴道施善。如若醉心于一己之荣耀而生歹心,将立遭天罚而亡。”
张角再拜,问老翁名号。道士答道:“我乃南华老仙。”语毕,化作一缕白云飘然飞去。
张角下山,亲口将此事告诉乡里的乡亲。
乡人们诚实,信以为真,纷纷道:“咱乡的秀才神仙附体啦!”他们立刻奔走相告,尊崇张角为救世方师。
张角闭门谢客,身着道衣,斋戒沐浴,常带南华老仙所授之书,静心修行。一年,恶疫流行,村里每天死人甚多。张角道:“今天乃神命我出山之日!”
他庄严地推开草门,出去拯救病人。此时,他的门前已经猬集了五百之众,磕头请张角收为弟子。
五百弟子遵他之命,携金仙丹、银仙丹、赤仙丹等秘药,去往各地巡治恶疫。他们讲述张角方师的功德,给男人金仙丹,给女人银仙丹,给孩子赤仙丹。神药功效显著,不出数日众皆痊愈。
如此仍不能痊愈的人,张角便亲自前往,大声唱咒,口称把病魔赶出家门,施以符水之法。受法的病人没有下不了床的。
不仅是身体患病的人,接着连那些心里患病的人也云集而来,在张角面前忏悔。穷人也来了。富人也来了。美女也来了。大力士和武师也来了。这些人或拜在张角的帐下,或下厨干活儿,或侍候在张角左右,或在众多弟子中夸耀自己成为张角弟子。
转眼之间,张角的势力遍布各州。
张角让弟子设三十六方,划出级别,分成大小,称领头的为军师,并授“方师”称号。
大方领万余人,小方领六七千人。各方内部有部将,有方兵。张角还让人们称自己的两个胞弟张宝、张梁为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让他们拥有最大权威。自己则君临他们之上,称“大贤良师张角”。
这就是黄巾军的起源。起初是张角经常用黄巾扎发髻,后来风靡全军,逐渐成为同伙成员的徽章。
此处插叙几句,交代一下黄巾军起义时的世间现状——
黄巾军用黄色做成全军旗帜,大旗上书有宣传文字:
苍 天 已 死
黄 天 当 立
岁 在 甲 子
天 下 大 吉
黄巾军乐谣部给这段文字配上柔和的曲调,让党徒士卒唱,唱得这支歌谣像热病一样从村庄到县、郡都流行起来。
大贤良师张角!
大贤良师张角!
连三岁孺子都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唱过之后,让民众交相称颂张角之名,至今还会使人产生天上乐园就要在地上实现的感觉。
可事实是,黄巾军越是跋扈,老百姓就越是没有一天安稳,更何谈乐土。
张角向顺从自己势力的愚民鼓吹“享受太平”,许以逸乐,要他们“讴歌现世”,暗里鼓励他们抢掠。
相反,对逆之者则严惩不贷。杀人、掠夺财宝是党徒们的家常便饭。
连庄主和地方官吏都防不胜防,频频向洛阳告急。可眼下,汉帝内宫颓废不堪,内争不止,混乱一片,根本无力向地方派兵。
光武帝完成统一大业振兴后汉王朝,至今已近二百年,宫府内外已经渐渐现出腐败和崩溃的征兆。
第十代帝王桓帝驾崩,继位的第十一代帝王灵帝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辅佐重臣竞相侮辱幼帝,猥亵朝纲,奸佞之人得势,有真才实学之人被悉数放逐山野。
有心者窃自忧患“这世道欲将何往”!?在各地起义的黄巾军中口口流传的童谣“苍天已死”又流行起来,诅咒后汉末日的声音甚至充斥洛阳城下。
就在这时,又有一事搅得人心惶惶不安。
有一年,幼帝驾临温德殿。突然狂风大作,一条长二丈有余的青蛇从梁上落到皇帝龙椅旁边。皇帝“哇”的一声扑倒在地,不省人事。殿内骚动自不待言,禁门武士手持弓箭和凤尾枪冲将进来,要刺青蛇。就在此时,大风夹着冰雹打得皇城地动山摇,青蛇化作云雾升腾而去。此后三日三夜,天像露底的锅一般,大雨倾泻不止。洛阳二万户民宅受淹,数千户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溺死受伤。
近几年,凶兆年年发生。
红色彗星现身;细风全无的白昼竟会突起黑色旋风,刮倒皇宫望楼;五原山山崩地裂,一夜间数十部落被埋入地底。
每次出现如此凶兆,人们都会盲目传唱黄巾贼“苍天已死……”的歌谣,纷纷入伙贼党。希冀享受随心所欲、横行霸道、杀戮抢掠的“黄巾太平”之人暴增。
思想恶化,组织混乱,道德颓废。后汉末期朝廷对此却无能为力。
黄巾贼张开魔掌,势力如燎原之火,如今已遍及青州、幽州、徐州、冀州、荆州、扬州、兖州、豫州各地。
各州诸侯及郡、县、都的长官、官吏,四处逃散者有之,投降为贼者有之。尸体堆积成山,被烧死的不计其数。
富豪纷纷献出财宝,乞得活命。寺庙、民宅则家家户户在门上贴着写有“大贤良师张角”的黄符。人人都得起誓绝对顺从,简直像祭鬼神一样敬畏。这就是当时的状况。
话题回到当下。
大方马元义自鸣得意地谈论着黄巾贼的兴起和世间现状,边说边从落座的石阶上用下巴指了指庙门。
“看见了吧,那儿也贴着黄盟符呢。你也看了上面写的字了吧。这个地方也一直是我们黄巾军的势力范围。”
“……”
刘备只是听着,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不!岂止这个地方,当今天下都是黄巾党的。后汉朝就要灭亡了,要改朝换代了。”
听到这里,刘备才第一次开口问道:“那么,张角良师灭了后汉以后打算自己登帝位吗?”
“不不,张角良师没有那样的想法。”
“那谁来当下一个皇帝呢?”
“这可说不好。不过刘备,你要是答应当我的部下,我就讲给你听。”
“好吧,我当。”
“一言为定?”
“如果我母亲同意的话。”
“那就跟你明说了吧。帝王的问题等灭掉现在的皇帝以后会变成一个重大议题。还得跟匈奴商量商量。”
“哦?!……为什么?为什么决定汉人的皇帝还需要跟匈奴商量?他们可是自古侵犯秦、赵、燕等国边境,威胁我大汉的外族呀!”
“那种事情是多得很!”马元义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就算我们再四处暴乱,如果背后没有黑幕源源不断地送来军费和兵器,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搅乱后汉的天下呢!”
“哦?!这么说,黄巾军的背后有外族匈奴?”
“所以,我的部下是绝对打不败的。怎么样,刘备?我劝你可是为了你出人头地哦。当我的部下吧,就在这儿加入黄巾军吧。”
“好事啊,母亲听了大概也会高兴的……不过,母子之间也有礼数,我还是禀告母亲之后再给您回话吧……”
刘备还在说着话,马元义却突然站起身来,道:“哎呀,来啦!”
说着,手搭凉棚,朝远处平原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