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破衣锦心
一天,关羽信步来到丞相府,他对丞相府的官员说:二位夫人住的内院也许是建筑破旧的缘故,每逢下雨就会漏雨,非常麻烦,希望能及时修缮一下。丞相府的官员殷勤地回答:“知道了,马上向丞相汇报,很快就来修缮房屋。”
听到这样满意的回答后,关羽慢慢地走回家去。
恰巧,曹操从楼台上看到了关羽的背影。他道:“那不是关将军吗?”
于是,立刻派人把关羽叫了回来。
“您找我有事吗?”
少顷,关羽满面春风地来到曹操的面前。
曹操亲自拿出自己秘藏的琉璃杯,和关羽简单地干了一杯,说道:“我看到将军现在身穿的绿袍太陈旧,连绿锦的底色都看不到了。今天天气这么好,风和日丽,你的绿袍愈发显得褴褛不堪,还是把这个换上吧,这是按照关将军的体形做的。”
说着,叫人拿来一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锦袍。
“嗬,这太奢华了。”
关羽接受了曹操赐予的锦袍,把它搭在一只手上回去了。不久后,曹操在某一场合突然看到关羽的穿着有些异样,里面是自己前些天赐予的锦袍,但外面依然罩着那件破烂不堪,好像还生着虱虫的旧绿袍。
曹操不解地问道:“关将军,你不仅是个优秀的武士,而且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节俭之人。你为何要这样爱惜破旧的衣服呢?”
“哎,丞相所言差矣,关某既不想特别的奢华,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节俭的人。”
“关将军太客气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认为是我曹操贿赂你的,穿着有些不自在?除此之外,我无法理解。我从未见人为了爱惜新的衣服,而特意在外面罩上一件旧的衣袍。”
“哦,您说的是这件事啊?!”关羽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说道,“这件旧袍是以前从刘皇叔那儿拜领的恩衣。不管怎样破旧,我都要朝夕穿着它。每次脱衣袍时,我就像和皇叔亲切见面一样感到无比的快乐。所以,现在尽管得到了丞相赐予的新锦袍,我仍然不想把这件旧衣丢掉。”
曹操听了非常感动,不由得暗忖:“关羽确实是个高尚忠义之人。”
曹操对关羽的倾慕之情,自然又加深了一层。
正在这时,在客馆服侍二位夫人的下人迎了上来说道:“请关将军赶快回家。二位夫人不知为何叹息,叫您去一下。”
“嗯?发生什么事了?”
关羽惊奇地问了一声,对曹操连招呼都没打,就匆匆地离去了。
曹操受到这样无礼的对待,原本不会沉默不语。但他这次却没有什么反应,就像被人无情地抛弃而不生怒,只是茫然地目送着关羽离去的背影。曹操感佩地自语着:“……他实在是个忠义之士。从不夸耀,从不修饰,心中只有忠义之念。”
曹操在心中把自己和刘玄德暗自比较,觉得虽不能说刘玄德处处都比自己差,但自己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只有一点他还没有自信,自己的麾下有没有像关羽那样的忠臣呢?他扪心自问,最后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一点自己处于劣势。想到此,曹操的内心更加炽热,他在心中坚定地发下誓言:我一定要让关羽对我心悦诚服,成为我忠诚的臣下。
关羽跟着二位夫人的仆人,头也不回地直接回到自己的官邸。他急急地走进内院,只见二位夫人正互相拥抱着痛哭流涕。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关羽焦灼地问道。
糜夫人和甘夫人脸上满是泪痕地说道:“噢,是关羽啊……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好。就想问问将军是怎么想的,所以正等着你回来。”说完,又恸哭不已。
关羽惊恐地劝阻道:“千万不可有寻死的短见。只要有我关羽在,即使再有大难临头,二位夫人也一定要放宽心。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请详细地告诉我。”
二位夫人终于稍稍地平静下来,糜夫人说出了其中的原因。关羽一听,觉得只是虚惊一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原来糜夫人今天在打盹的时候,突然梦见了刘玄德惨死的情形。
关羽如释重负地笑道:“哈哈!我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做梦啊。二位夫人是不是想着主公遇到凶险的事了?其实,不管什么凶梦,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梦而已,为这梦而悲叹哭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好了,好了,没事了。”
关羽为了消除二位夫人内心的不安,特意频频转向开心的话题。他心里很清楚,无论曹操怎样信守承诺,无论自己和二位夫人如何自由地生活,但这儿毕竟是敌国的首都。想一想二位夫人的心思,她们连做梦都会被吓哭,像婴儿般软弱,其痛苦的心境令她们难以露出笑容。
关羽后来这样安慰二位夫人:“我想时间不会很长。我关羽发誓一定设法等到与主公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多加忍耐。二位夫人务必要保重身体。”
说话间,没想到曹操的使者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时候,早已来到了内院的花苑里。
看来,由于二位夫人的仆人说要关羽回去,关羽又慌慌张张地回家,引起了曹操的猜疑。
曹操的使者因多待了一会儿,见了关羽后有些不快地说道:“将军的事情忙完后请马上过去,丞相已备好酒宴,等你再度光临。”
关羽只得再次去了丞相府。说实在,他实在不想面见曹操。以往即使是喝着美酒,心里也不快乐。和曹操见面的时候,也总忘不了故主刘玄德。但他心中暗忖,现在绝不能扫了曹操的兴致,这不利于实现长远的目标,所以关羽总是无奈地把眼泪往肚里咽,无论碰到什么事都唯唯诺诺地躬身叩拜。
关羽走进丞相府,发现此次宴会放在和上次不同的庭阁里。精美的庭阁中装饰着鲜艳的花卉,还有许多侍酒的美姬,满桌都摆放着美味佳肴和装着各种红酒黄酿的酒瓶。
曹操正饶有兴致等着关羽,一见面就问:“事情已经忙完了?”
关羽道:“刚才半途离去,实在是太失礼了。”
“今天只想和关将军喝个痛快。”
“关某不胜荣幸。”
曹操若无其事地对关羽举起酒杯,突然发现关羽的眼睑上留有哭过的痕迹。于是,他有些不快地问道:“将军为何看上去像刚哭过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也会哭。”
“哈哈!被您看到了吧?我其实是个哭虫。二位夫人日夜思念着刘皇叔,悲叹不已。说实话,我刚才就是被她们引哭的。”
曹操对关羽毫不掩饰的坦荡极为赞赏。酒至半酣,他又换了个话题,戏问道:“你的髯须真的又长又美,到底有多长啊?”
关羽的髯须是非常有名的。
所谓髯须就是既长且美的胡须,当时许都人对关羽的髯须有过如斯的誉评:“许都第一美髯。”
现在经曹操这么一问,关羽手握着已垂至胸口的漆黑髯须,面露怅然之色,不过他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把这髯须完全放下来,应该超过半身了。一到秋天,它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自然地掉下几百根旧髯须。到了冬天,我觉得它和草木枯萎一样,也失去了美丽的光泽。所以到了极寒的时候,为了不使髯须冻坏,我要用一个布囊把它包起来,只有会客时才把布囊取下。”
“噢,髯须需要这样精心的护理吗?当你喝醉酒的时候,我发现你的髯须似乎被酒洗过一样,格外亮丽。”
“丞相过奖了,令关某惭愧之至。其实,光是髯须漂亮又有什么用?我五体碌碌,白食俸禄,对国家没有贡献,又违背了故主、兄弟之约,只是白白地在别国醉生梦死……我想不出世上竟然还有像我这样卑鄙的人。”
不管说什么话,关羽总会首先责备自己,对刘玄德的思慕之情也溢于言表。每当如此,曹操总是立刻尽量把话题岔开,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他既被关羽的忠义所感动,又尝到了男人特有的妒忌和不快的苦涩,所以经常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态。
第二天,曹操邀请关羽一起上朝,并特意赠给他一个护髯的锦囊。
天子看到关羽的胸前挂着一个锦囊,感到非常奇怪,特此下问道:“这是何物?”
关羽解下锦囊,解释道:“臣的髯须过长,是丞相特意恩赐锦囊来护髯的。”
天子望着关羽那与众不同、超过腹部的漆黑长髯,微笑着说道:“果然如此,真是个美髯公。”
从此,这个从殿上传出的美称被叫开了,众人都对关羽以“美髯公”相称。
在离开宫门回去的路上,曹操又看到关羽骑着一匹羸弱的马,不禁怀疑这位武门大将不懂得照顾马匹,于是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为何不用更好的饲料喂马,使它健壮起来呢?”
“不,我无论怎么喂它,它的体形一直如此。现在年岁大了,一般的马都会变得瘦弱的。”
“原来如此!如果是普通的马,你这样不是把它骑坏了吗?”
曹操急忙叫侍臣从一个秘密的地方牵来一匹马。
关羽定睛一看,只见那匹马全身鬃毛犹如火焰般赤红,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
“美髯公,你还记得这匹马吗?”
“嗯,这个……”
关羽对眼前的骏马看得入神,他有些恍惚地想了半天,终于一拍膝盖,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是了,那不是吕布骑的赤兔马吗?”
“是赤兔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抓获。可没人敢骑这匹脾气暴烈的骏马,给你用怎样?”
“嗯?是给我的吗?”
关羽喜形于色地再次拜谢。曹操第一次看到关羽如此兴高采烈,他有些疑惑地问道:“我送给你十个美女也没见你这么高兴,为何给你一头畜生会这样开心呢?”
关羽轻松地答道:“我有了这样的千里马,一旦知道故主刘玄德的下落,就能在一日之间飞驰到他的身边,所以这实在是一大幸事。”
关羽骑着赤兔马慢慢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曹操目送着关羽的背影,紧咬着嘴唇:“糟了,糟了。”他后悔莫及。曹操平时有再大烦恼,也不会长久地显露在脸上,但那一天他却终日郁郁寡欢。张辽从曹操身边的侍臣口中听说了那天的详情后,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对曹操说道:“让我以好友的身份去和关羽见一次面,打探一下他的真意吧。”
得到曹操的默许后,张辽过了数天专程拜访了关羽。经过一阵闲聊,张辽逐渐进入试探的正题。他道:“把你引荐给丞相的是我张辽。最近你在京城已经定下心了吗?”
关羽道:“你的友情,丞相的鸿恩,我都会深深地铭记在心。但我的心还是常系刘皇叔,而不在京城。身在许都的关羽不过是个蝉蜕而已。”
“哈哈!”张辽一边笑着,一边频频地看着关羽,“大丈夫不应拘泥于琐碎小事,应从大局考虑自己的立身处世。现在丞相是朝廷的首要重臣,而你至今还在对故主恋慕不已,实在是愚不可及。”
“丞相对我的厚恩,我非常清楚。但这些只是通过赏物的形式显示出来,而我关羽和刘皇叔的誓约不是物品,是心和心的契约。”
“不,这是你的曲解。曹丞相也是性情中人,他对义士的敬慕之情绝不亚于刘玄德。”
“但是,刘皇叔和我的情义是在我们还没有一兵一卒的贫穷时期结下的。是百难同赴、生死与共的誓约。尽管如此,不思丞相的恩义,也为武将的情操所不容许。所以一旦有事,我必然会采取相应的行动,首先报答丞相平日的厚恩,然后再考虑离去。”
“那么……如果刘玄德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该怎么办呢?”
“主公就是到了地底下,我敬慕他的心也永远不变。”
张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坦率了,但面对关羽的铁石之心还是难以奏效,所以也不再相劝。
离开关羽馆舍回到家后,张辽独自烦恼,心中暗忖:“丞相是主公,于义来说如同父亲。关羽是神会心契的挚友,于义来说,如同兄弟。要是为兄弟之情而欺骗父亲,便是不忠不义。啊,我该怎么办呢?”
张辽最后下了决心:即使明白关羽的忠节,也不能欺骗自己的主公。
“我去见过关羽了。我们闲聊之后,我对他进行了各种试探,但始终看不出他有留下来的意思。虽然他深深地感受到丞相的厚恩,但我觉得他还没有回心转意,想为第二个主公效命。”张辽据实向曹操复命。曹操不愧是个有气度的大人物,他听了并不发怒,只是长叹了一声:“事君而不忘根本,关羽真是天下的义士。早晚让他走!早晚让他回去!啊,实在是没办法。”
张辽又急忙补充道:“但是,关羽又这样说了一句话。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他首先要报丞相之恩,然后再离去。”
听张辽这么一说,荀彧像自语似的从旁献言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忠节之士一定也是个仁者。所以只要不让关羽立功,他就不得不留在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