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蜀人张松
近年来,在汉中民间名为“五斗米教”的道教风靡一时。
“五斗米教”一称,源于凡欲学道入教者皆携米五斗为谢,故得此名。
——我家的瘫子居然能站起来了!不知道是哪位神人显灵?
——我家之前常闹小偷,奇怪的是把五斗米教的神符贴在门上之后,小偷就再也不敢来了!
……
随着诸如此类的迷信、浮夸之辞以及传闻异说、各种异想天开的神话流传日广,真真假假,这股宗教势力竟在汉中一带生根成长,渐有凌驾地方郡守之势。
五斗米教的教主自号“师君”,此人姓张名鲁,字公祺,乃道士之子。其父张衡原在西川鹄鸣山中造作道书糊弄一般百姓,张鲁承袭父亲衣钵,迁至汉中后想出了创立五斗米教的主意,他到处对无知民众宣称:“可怜的人们,请随我来吧,我张鲁定为各位祛除疾厄苦难!”
当其时,民众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逆境之中,无论行至何处,都寻不到一户整日过着舒心安乐日子的人家。对于饱受苦难且根本看不见明日希望的愚夫愚妇来说,张鲁便是上天派来拯救众生的使者,于是捧着五斗米前来张鲁门下顶礼膜拜的百姓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师君张鲁之下,设“治头大祭酒”、“祭酒”等,其下还有祭官数百名,称为“鬼卒”。
如有疾病、残废者前来祈祷,便设一坛于暗室内,令其自思己过,当面忏悔,然后为其祈祷。七日之后,由主祈祷之事的祭酒书三张符咒,上写病人姓名及忏悔之意,一张置于山顶以奏天神,一张埋于地下以奏地神,另一张则沉于河中以申水神,并祷祝:“愿水神带走你的罪孽。”
百姓对此竟深信不疑。偶有奇迹发生,便在汉中街市上举行盛大的享祭活动,门户上涂施重彩,祀庙内猪鸡茶食、织物砂金等奉纳品堆得像小山一般,盛米的米袋子塞满十座粮仓。
五斗米教一年比一年势力强大,至今已割据汉中三十年。由于路遥地僻,中央政府无力征伐,故一直未严令禁止或发兵击讨,改而实行招安怀柔政策,封教主张鲁为镇南中郎将,领汉宁太守,同时命其每年向朝廷进贡。
如此一来,五斗米教作为中央政府官许的道教,越发肆无忌惮,流布更广,汉川一带俨然成为一个独立的宗教之国。
恰好在此时,有一百姓在自家农田里挖掘出一枚镶金玉玺,心怯而不敢私藏,于是献至官府。
张鲁手下一班喽啰竟胆大妄为,异口同声怂恿他自立为王:“这是上天暗授神意,让师君就任汉宁王呀。”
其中一个名叫阎圃的部属颇具心计,进谏道:“目下曹操刚刚击败马超,权重气盛,位极人臣,目空一切,无疑正是挫其骄锋的好时机。不过愚臣以为,现今不如先取西川,一统四十一州以为本,然后再与曹操对决,不知道师君尊意如何?”
张鲁有一弟名叫张卫,为其麾下大将。
听了阎圃的话,张卫连声附和:“不错,不错,阎圃的话可谓深谋远虑。”
他一面说一面离座上前来,进一步献计道:“近来因马超兵败,西凉治内大乱,西凉州百姓四处逃散,听说奔入汉中来的便不下数万人。汉川之民户出十万余众,财富粮足,四面高山峻岭,十分险固,自古以来便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倘使再将西蜀纳入治下,好好经略,文修武备,四民畏服,便可定下千年帝王的基业。——不肖张卫愿亲领兵马入蜀,誓为大哥实现此宏大理想。”
张鲁也被两人的话打动:“好吧,那就赶快去做准备!”
这厢汉中已经悄然调动兵马直指西川,那边西川情况又如何呢?
西川属益州,大致相当于今日之成都平原及其以北以西雅砻江以东的广大地域,也即一般统称为巴蜀的那一带地方。汉朝时的益州领有之地大约相当于今日四川、贵州、云南以及陕西汉中盆地。
绵延千里的扬子江之水贯穿其间,宽阔的江面流至三峡倏然收窄,滔滔江水湍激波骇,奔腾狂泻不止,形成“高峡青峰金岭、碧水苍烟飞云”的壮丽景观。在风光明媚的江面上舟行数日,一片袤广的高原便豁然展现眼前。
发源自亚细亚屋脊帕米尔高原的昆仑山系起伏的山势伸入中国西部,形成岷山山脉,群山峻岭之间诸水夹流,渐渐汇聚成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四大河川,最后汇入横贯中国的水运大动脉扬子江,四川之名便由此而来。
河川流经的盆地物产富穰,米麦、桐油、木材等万物盛多,时和年丰,加之气候温暖,自汉初便有大量汉民族移居此地,为巴蜀之地带来了独特而繁盛的文化。位于盆地中央的益州为郡治所在地。
然而此地的交通之不便绝非言语能够形容。北出陕西,须翻越有名的剑阁险道,往南则有巴山山脉阻绝,通往关中的四条道路以及通往巴蜀的三条道路皆蜿蜒于巍峨险峻的山谷之中,往往须攀岩根、缘藤蔓而行,狭窄处仅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世称“蜀道”。
即便如此,巴蜀之地也无法与外部世界永远隔绝。
益州牧刘璋,字季玉,乃汉室鲁恭王之后,其父刘焉死后继承封号至今,因家国多年来太平无事,竟养成了他懒惰怯懦的性格。
“听说汉中张鲁率兵来攻打西川,诸君以为该如何应对?”刘璋闻听张鲁欲兴兵取川,急忙聚集众官商议。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可怕的敌人就近在身边。
眼见蜀中诸大将皆惊怯不答,座中一名官吏坐不住了,起身趋前,大声对曰:“主公放心,某虽不才,但愿以三寸不烂之舌,管叫那张鲁不敢进军我西川!”
众人一瞧,只见此人身短不满五尺,生的是额镬头尖,塌鼻露齿,额头还像青龙刀面似的又阔又亮,唯独声音如铜钟般洪亮,且余音绕梁。
“哟,是张松啊!你有何高见,竟这般自信可解张鲁之危?”刘璋翼下诸大将忧心忡忡地问。
“百万之师,一念动之。我只要去说服这位动念之间便能兴百万雄兵之人,他天下无敌,又何惧张鲁的区区数万兵马?”接着,便将藏于胸中的计策说了出来,即由他赴许昌面见曹操,对后者细说利害大计,劝其出兵平定眼前这场灾祸。
刘璋也不清楚张松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不过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命他为使,早日动身赶往许昌。
张松雇请画工,在自家精心绘制了一卷西川四十一州的鸟瞰图。
画工花了五十来日终于绘制完成。四十一州的巴蜀山川溪谷、都市村落、大小道路,以及舟帆、骡马运送物产的模样,全都跃然展现在数十尺长的一卷画卷上。
张松观览画卷,不禁赞道:“打开图卷,就如同亲身游历西川一般。好,好,画得太好了!”
随即他前往拜见刘璋,告知准备停当,即将起程。刘璋将事先备妥的金珠锦绮等分由七匹白马驮运,作为进献给曹操的礼物。
张松翻越崇山峻岭,一路千山万水,向许昌进发。此时曹操恰好刚从铜雀台游玩归来。
虽说江南之地风起云涌,迭生变数,但曹操自一举击败精猛剽悍的西凉军队之后,傲睨得志,愈加不可一世,他门下家臣及部下也益显骄纵,仿佛天下俨然已是曹氏的天下。
“许都果然是殷繁不似人间,名不虚传啊。”
张松直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面对许都的繁盛文化,相形之下,张松觉得自己七匹马驮运来的精美礼物简直粗陋俗鄙,不好意思拿出来献给曹操了。
他先在驿馆安顿下,随后径往相府求见曹操。一名负责通报迎客的官员在拜谒簿上登记下他的姓氏官职之后,对他说道:“请先回去吧,待丞相得暇自会安排召见你。”
不得已,张松只得依照吩咐回驿馆静候召见。不想一等就是数日,却得不到相府丝毫音信。张松心中好生纳罕,于是向驿馆掌柜打听,掌柜提醒他道:“往拜谒簿上登记姓氏的时候,你没有给负责迎客的官员送点儿好处么?”
于是张松狠狠心给相府门口的官员送去一笔钱,到第五日终于得到曹操召见。
曹操坐在堂上,待张松拜毕,乜斜了他一眼嗔怪道:“你家主公刘璋为何连年不进贡?”
张松答:“蜀道之艰难险峻非言语能够形容,加之路途上盗贼频发,实在无法运送岁贡。”
曹操脸上露出极为不满的神情,似乎堂堂一国之相的威严受损:“我早已将诸州之害一扫而光,如今天下平定,偃武修文,中国之威,遍及四方,你如何却说交通要道上多有野盗乱贼出没?”
“不不,如今天下怎称得上平定呢?汉中有张鲁,荆州有刘玄德,江南则有孙权诸王并存,至于各地的绿林山野中还有多少乱贼无赖出没,简直是数不胜数啊!”
话音刚落,只见曹操倏地拂袖而起,随即转入后堂——似乎被这番冒犯的话激怒了。
张松睖睁着立在堂下,目送曹操离去。阶下整列肃立的近臣们也大为不满,齐声责备张松,并且嗤笑他愚蠢迂腐。
“你身为外国使者,不远千里前来求见,岂可当着丞相之面冲撞他?实在是太不懂礼节了。幸好丞相念你远道而来,没有罪责,你赶快滚回蜀地去吧!”
孰料张松却从两只塌扁的鼻孔里挤出“嘿嘿”几声嘲笑,对着众人说道:“怪哉,原来中原之人皆好虚伪,专擅巧言令色说谎话。我西川虽是偏陋之地,却没有这般媚言奉承的谗佞小人!”
“闭嘴!你竟敢说西川绝无谗佞之辈,难道我泱泱中原人士皆是谗佞之辈?!”在群臣一片激愤中,一个清亮的嗓音响起,盖过了所有喧嚷声。
——哟,此人是谁啊?
张松被这个声音震住了,他循声望去,只见侍立的诸臣中有一位极富书卷气的青年走出席列,迈着稳重的步子款款走向他面前。
此人貌白神清,眉细眼长,一对眸子澄明。原来是人称“杨主簿”的杨修。杨修字德祖,弘农人,为英贤辈出、一门六相三公的“关西孔子”杨震的玄孙,如今仕于曹操门下,担任掌库主簿。
“你身为一国使臣,故我只在一旁默默静听,不想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与你说些事情,请你跟我来。”
说罢,杨修扯着张松便朝旁边的内书房走去。张松被这位青年的魅力所吸引,不禁默然跟随着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