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挥泪斩马谡
一回到长安,司马懿就谒见魏帝曹睿,启奏道:“陇西各郡敌军已全部肃清,但蜀军兵马仍然留在汉中,就此收兵,实难确保大魏安泰。若天子为此再降敕命,臣虽不肖,愿领天下兵马,进军蜀地,以绝寇根。”
魏帝深以为然,大大褒扬了他的忠贞,但尚书孙资竭力规劝道:“昔太祖武皇帝收服张鲁时,常告诫群臣曰:‘南郑之地,真为天狱。其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非用武之地。’今若尽起天下之兵,踏入这块难地伐蜀,恐会导致内政重负,且东吴又会乘虚来犯。不如以现在之兵,分命大将据守险要,养精蓄锐。待吴、蜀二国自相残害,那时图之,岂非胜算?”
魏帝听后犹豫不定,又问道:“司马懿,此言可有理?”
司马懿并未反对,只是答道:“那也不失为稳妥之道。”
魏帝于是采纳孙资的方策,将郭淮、张郃留下镇守长安,分拨诸将把守各处险要重地,随后便还都洛阳去了。
却说孔明尝到前所未有的苦果之后,正在汉中整顿败战而归的蜀军各部。
全军大部陆续撤回汉中,只有赵云与邓芝两支人马尚无任何消息。
“为何还未到达?”
孔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无时不在担心二人的安危。
直至全军都已到达汉中之后,赵云、邓芝才带着人马,终于越过险路回归大本营。从满身征尘的将士身上,不难想见他们历经的苦战与艰险。
孔明亲自走出营门外迎接,极口称赞赵云道:“听说将军让邓芝领兵先走,自己率部殿后,英勇御敌,使全军圆满撤退。实乃老而弥坚,堪称表率,不愧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随即令人从库中取出黄金五十斤赠与赵云,又取绢绸一万匹赏给赵云部卒,但赵云坚辞不受,他诚恳地说道:“三军既无尺寸之功,则我等俱有罪。若反而受赏,必授人以口实,腹诽丞相赏罚不明。且请将金钱、绢绸放回库里,待今冬须用之时,再将其分与诸军,于寒峭之际,使将士感受暖意。”
听罢赵云所言,孔明深为感动,心中不禁想到,难怪先帝刘玄德一直重用赵云,对其深信不疑。
感动之余,他又想起另一件亟待解决的难题,那就是如何处置马谡。
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语气沉重地下令,要以军法追究街亭战败的责任。
“传王平入帐!”
王平随即入帐候审。孔明并不认为街亭失利是王平之罪,但他既然作为副将协助马谡前去防守,自然应令其如实陈述此战始末。
“你且说出事情经过,不得隐瞒,要将经过如实道来!”
王平答道:“出发之前,丞相已就街亭布阵详细指示,我自认按此方策防守,必然万无一失。但马谡是主将,我只是其副将,马谡全然不听我之所言。”
面对军法审判,王平自知事关身家性命,自然不敢包庇马谡。他一一据实供述道:“初到街亭时,不知为何,马谡定要将营阵扎在山上。我再三相劝,要在当道构筑土城,安营把守。马谡大怒不从,我只得自引五千兵士离山十里扎寨。魏国大军杀到时,我手中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魏军。山上被敌军四面围合,断了水路,士气全无,土崩瓦解,降魏者无数。街亭乃是整个战局中的必争之地,防线崩溃以后,魏延、高翔等部闻讯前来援救,也已无济于事。我可对天地起誓,自认从始至终尽心尽职,并未违反丞相命令,此后的战况请您去问其他将领。”
“好吧,退下!”
录完供词,孔明又传魏延与高翔进帐,待一切问完之后,才对吏卒下令:“带马谡!”
马谡自缚跪于帐前,一眼望去,神情极为沮丧。
“马谡!”
“属下在。”
“你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才华出众。我多次叮咛,街亭是我军根本,并授予防守策略。你为何还会铸成如此无可挽回之大错?”
“是……”
“不要搪塞!街亭乃我军咽喉重镇,我再三告诫你,哪怕舍掉性命,也要坚持守住吗?”
“我无颜面见丞相。”
“乳臭未干,却狂妄自大。我本以为你长大成人,已经多少变得老成,岂料你如此不堪重用。”
听到孔明怅然长叹,马谡禁不住露出平日恃宠而骄的本性,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我不知王平是如何禀报的,但当时魏国大军排山倒海,无论何人也休想挡得住。”
“住口!”
孔明瞪着他厉声说道:“王平的英勇奋战与你的仓皇败北天差地别。他在山脚构筑小寨,蜀军全线溃败之时,仍然带领些许人马,全进全退,使敌人疑神疑鬼,以为他有伏兵,不敢轻举妄动,掩护了所有蜀军的撤退。而你却与此相反,起初便不听他的劝谏,自己愚蠢至极,还要一意孤行,偏偏要在山上安营扎寨。”
“是的,但兵书上不是说,‘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吗?”
“无知!”孔明一脸鄙夷,几乎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
“你对兵法只会生搬硬套!如今还有何话要说?马谡,你死之后,我会为你妥善照顾你的遗族,我要将你……将你……处以死刑!”
说完之后,孔明背过脸去,对一旁的武士下令:“立即将其正法!”
马谡听到孔明下令,放声大哭道:“丞相!丞相!马谡罪该万死。今日斩我以明大义,马谡我死而无憾!”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孔明听他如此说,也禁不住落泪不止。
武士们一听斩首令下,不由分说,立刻将马谡拉到辕门外,正欲行刑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喝:“且慢!刀下留人!”
这是刚从成都受命来此的蒋琬,他见马谡要被斩首,慌忙奔入营中,规劝孔明道:“丞相,值此天下多事之秋,斩了马谡这样的智谋之臣,岂不是国家的重大损失吗?”
“哦?蒋琬,我不曾想到你这样身份的人,也会来为马谡求情。昔日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乃因其用法严明。如今四海纷争,人纲紊乱,若有法不依,何以讨贼正世?且请三思。”
“然而将马谡斩首,实在可惜,丞相难道不觉得他也是个人才?”
“与马谡之过相比,我若徇私留他一命,才是更大的犯罪。正因为他是我怜惜的有才之人,我今天才不得不杀他……还未动手吗?等什么?立即斩首!”
孔明令侍从前去辕门外促其立即执行。时过不久,处斩完毕,侍从将首级送来交孔明验明。孔明一见马谡头颅,不由得以袖掩面,倒地痛哭。
时为大蜀建兴六年(公元228年)夏五月,马谡被斩时只有三十九岁。
首级即刻被送往蜀军各营示众,孔明随后布告全军,重申严肃军纪。
马谡的首级最后被与躯干缝合为一体,然后入棺厚葬。其遗族此后一直得到孔明照顾,但孔明心中并未感到宽慰,每当想起是自己准许马谡去守街亭的,便心如刀割。
“马谡的罪责其实在我。”
如今蜀国的形势日趋危急,想到先帝的遗托,想到肩负的重任,他又陷入了欲死不能的自责之中。孔明最后写就一份奏表,委托回成都去的蒋琬转呈蜀帝。
奏表全文充满愧疚之意,承认此次大败之根本原因,在于自己用人不当;对于国家蒙受重大军事损失,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奏表中写道:“臣亮既然位居三军之首,所犯重罪岂能由他人代为承当。故请自贬三等,奉还丞相之职。仅乞留亮一命,以待日后戴罪为国尽力。俯伏待命!”
蜀帝收到大败的战报后,非常痛心,读完孔明的奏表,更为烦恼。他派敕使前去传旨:“丞相乃是国家重臣之首,岂可偶有闪失便随意贬斥?请留任原职,励精图治,激扬士气。”
孔明又奏道:“为严明军纪,已将马谡斩首。若亮之责任暧昧不清,今后终将无以肃正法纪、治理国政。”
见孔明无论如何不愿留任丞相,蜀帝只得按其所言,免去丞相一职,改任右将军,依旧总督兵马。
孔明恭谨地拜领了新的任命。
国家无论如何强盛,一旦遭到大败,必然会士气低迷,民心涣散,但蜀国士气并未低落,此次战败反而激起了全国同仇敌忾的士气。
孔明虽然挥泪斩了马谡,却以他的死警醒了无数后人。《襄阳记》中对此亦有所记载:“……时二十万兵闻此,皆垂泣。”
军纪涣散本为败军常态,但孔明挥泪斩马谡避免了蜀军重蹈此覆辙,更以承担责任自贬官位的行为,使将士们的求战欲望更为强烈,“战败非为总帅之咎,实为全军之过,岂能归罪于丞相一人?来日定要以牙还牙,一雪此恨!”
故马谡被斩,也可谓没有白死。
孔明又论功行赏,除已犒赏老将军赵云之外,又奖励街亭之战中严守军令的王平,将其提升为参军。
一天,敕使费祎为传诏来到汉中,他安慰孔明道:“听说许多西城百姓迁来汉中,皆为仰慕阁下之故。蜀中民众闻此,都非常高兴。”
孔明闻听此言,反而痛心地说道:“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公之所言,与说大蜀国威尚且不足何异?”
“您还收服了一员名唤姜维的大将,皇帝闻知以后,龙颜大悦。”
“即便得了一个姜维,亦无法弥补街亭大败的重创,更何况还损失了众多士兵。”
在旁观者看来,孔明的自责已经到了过度苛刻的地步。
又有一人如此问孔明:“阁下神机妙算,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不知何时再度发兵伐魏,以报仇雪恨?”
“不,现在尚不可行。”
孔明断然摇头否决道:“一则光凭计谋无法取胜,二则此次大战,我兵多于贼兵,仍然败北。如此想来,胜负并非仅仅取决于计谋与兵力多寡。”
说到此处,他闭起眼睛,沉思良久,方才继续说道:“与其增加兵员,不如精简官兵数量,更为注重军事训练,严肃军队纪律才是。若有人能识我之短,只管直言无妨,如此方为可称之对朝廷忠诚。只要我军上下一心,锲而不舍,总有一天可雪今日之耻。”
孔明所言传说开去,汉中军民尽皆深感其心,引以自勉,勤奋修心练武,时时不忘雪耻,只图日后卷土重来。
孔明自然也期盼有朝一日再展宏图,他一直留在汉中,每天孜孜不倦地为来日东山再起做各种准备。
“民皆忘败而励。”
当时蜀国的士气正如此言。真正的失败乃是败于自己的内部失败,而蜀国虽然此次对外作战失利,但民众似乎忘却了失败,举国一心,又重新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