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老钟山
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泻大地,清景无限。不远处峰峦间镶嵌着闪闪星斗,水面映着月色星辉,水之波澜,山之嶙峋,愈发显得夜凉江静。不知如何,他忽然想到幼年时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诵读唐诗的情形。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秋老钟山万木稀,凋伤总属劫尘飞。
不知玉露凉风急,只道金陵王气非。
倚月素娥徒有树,履霜青女正无衣。
华林惨淡如沙漠,万里寒空一雁归。
——钱谦益《和盛集陶落叶》
正如黄海博最先所料,曹湛的确落入了邵拾遗之手,且备受苦难。
当晚温莹以告知马胜下落作为交换,要求曹湛帮自己逃离江宁织造署。曹湛因急于阻止票号支持邵拾遗,竟点头同意,暗助温莹逃了出去。
温莹倒也信守承诺,引曹湛到了马胜藏身的画舫。马胜惊见曹湛出现,起初大惊失色,后来听其道明来意后,便道:“只要曹总管同意协助我二人逃出江宁,我便将所有事情全部如实告知,绝不隐瞒半句。”
曹湛毫不犹豫,当即应允。马胜知道他是江宁织造曹寅心腹,那曹寅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有曹湛相助,当可顺利逃出金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经过。
原来当年雇请马胜、温莹的雇主名叫刘远。马胜化名马公子,这是他习惯用的化名,温莹化名舒怀。假舅父童大则是刘远心腹,本名叫刘白山。
曹湛听了不免大吃一惊,忙问道:“刘远可是他的真名?”
马胜傲然道:“当然是真名。我马氏在江湖扬名立万已久,接活计时,除了收取高额报酬之外,还有一项要求,就是雇主一定要亲自露面,以本来面目、本来身份示人。因为我马氏声名在外,雇主从来都是遵守了这一要求。”
曹湛又问道:“刘远可是那位辽东巨富刘远?”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惊不已——因为这刘远曾到江宁织造署做客,且极受曹寅看重。而刘白山亦是熟名,即是城中东东人参铺的掌柜,经常往乌龙潭丁府送人参,也曾在秦淮河月波水榭外救过黄海博性命。以种种迹象看来,那刘白山分明是在刻意接近黄海博,表明刘远亦早盯上了黄氏千顷堂八万卷藏书。
马胜又道:“之后发生的事,想必曹总管也听说过了,无非就是设局引丁拂之入彀而已。”
温莹插口道:“我曾偷听到刘白山跟其手下人交谈,得知刘远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划夺书之事,有意派人引诱丁拂之赌博,染上了赌瘾。但丁家公子尚有底线,始终不肯以藏书作为赌注,刘远无奈之下,才又设下美人计。”
曹湛问道:“那么邵鸣女婿一事呢?”
马胜闻言很是吃惊,不知发生在京师的事何以会这般快传至金陵,随即想到江宁织造署本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眼线,自有渠道得到最新消息,便举起大拇指夸赞道:“果然不愧是江宁织造。不错,我也是受雇去与邵鸣女婿对赌,目的是要赢取那座四合院,好令那对夫妇居无定所。”
曹湛忙问道:“雇请你的雇主是谁?是不是邵拾遗?”
马胜一怔,问道:“邵拾遗是谁?”
温莹忙道:“是云锦账房邵鸣之子,也就是输给你四合院的男人的内弟。”
马胜忙摇头道:“不,不是姓邵的。雇请我的人,是清凉山清凉寺僧人如昔。”
曹湛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到释然,暗道:“那如昔一定是郑成功余部,一直暗中为邵拾遗效力。看来当日管家高敏果真是被关押在清凉寺。”
但如此一来,马胜供状便不能成为直接指认邵拾遗的证据,还得设法将如昔与邵拾遗联系起来。
曹湛微一沉吟,便命马胜写下受清凉寺僧人如昔之命诱邵鸣女婿入局的经过,令其签字画押后,将供状收入怀中,这才问道:“今日两江总督遇刺一案,又是怎么回事?”
马胜忙道:“这件事,跟我二人无关,是他……”
温莹及时扯了扯马胜衣袖,摇了摇头。
曹湛瞧在眼中,心道:“两江总督遇刺非同小可,势必成为惊天大案,他二人既与行刺无干,温莹为何还想要包庇凶手?”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凶手是丁拂之?”
温莹、马胜相顾骇然。马胜问道:“曹总管怎么会知道?”
曹湛道:“你逃出时不是遇到一名男子吗?他叫黄海博,是丁拂之密友,当场认出了他。”
温莹见曹湛已知悉部分内情,隐瞒也是无用,遂如实讲述了经过——
原来温莹知道这日傅拉塔要出城巡防,且次日方归,于是事先约了马胜到两江总督署后衙幽会。没想到马胜未到,先等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下人进来禀报,称夫人预约的女乐师到了。温莹不记得曾约过什么乐师,心想左右无事,便命人引她进来。
那女乐师一跨进门槛,温莹便惊得呆了,竟是男扮女装的丁拂之。她以为其人早已死去,此刻亲眼见到他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且打扮成女子模样,当即如见鬼魅,惊悸不已。
下人见温莹神色有异,还待询问,温莹却摆手命他退了出去。她原先只是受命引诱丁拂之,志在夺取丁氏藏书,却料不到丁拂之会跳河自杀。说到底,丁拂之也是因为爱她,才会坠入圈套,即便她并未对他动过真情,但对其死仍然有愧于心。
丁拂之紧盯温莹不放,温莹却只是低眉垂首,避开他的视线。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刚好马胜进来,笑嘻嘻地道:“我是不是来晚了?这位姑娘是……”
当丁拂之转过头去,狠狠盯着他时,马胜叫了声“妈呀”,便愣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丁拂之吗?你不是早死了吗?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丁拂之冷冷道:“我是死了,可我又活过来了。我的仇人们都还没死,我不敢先死。”
马胜已会意过来,丁拂之是特意来找自己和温莹复仇的,却不知道对方孤身闯入戒备森严的两江总督署,有什么了不起的底牌,当即告道:“我等只是受雇于人,是棋盘上的棋子。冤有头,债有主,丁公子要报仇的话,就应该去找那下棋之人,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你们丁家六万余卷图书,我一本都没摸过。”
丁拂之忽将琵琶举起,拨弄了一下琴弦,竟有一物从琵琶中激射而出,将堂首的紫檀屏风射穿了一个小洞。
温莹一惊,立时从软座上站了起来。马胜也是吓了一跳,迟疑问道:“这琵琶,竟是火器吗?”
丁拂之道:“你到底是京城来的,有几分见识,知道这面琵琶内藏玄机就好,老老实实待在一边,我不问你话,你不准开口。”上前几步,逼近温莹,问道:“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可有一句出于真心?”
温莹不答,一边抚弄衣角,一边本能地去看马胜。
马胜忙道:“我与温莹相识在前,且是真心相爱。”
丁拂之一拨琴弦,一枚铅弹射出,又将那坚硬无比的紫檀木射出一个洞,怒道:“我不是说了吗,不问你话,不准开口。”
马胜见那火器犀利厉害,不敢再多说一字,乖乖站在一旁。
丁拂之这才问道:“既是真心相爱,你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给两江总督为妾?”
马胜双手一摊,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两江总督看上了她,雇主刘远又要利用官船运书。我想我只是跑江湖的,温莹跟了总督大人,总比跟着我一个烂赌徒要好。”
温莹忙道:“不是这样,当初刘远刘员外拿马郎性命要挟我,又说傅拉塔已年过六旬,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我还是可以跟马郎在一起,而且那时我还可以带上从傅拉塔这里得到的金山银海。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同意嫁给傅拉塔为妾。”
丁拂之冷笑道:“可傅拉塔还没死,你二人便已经在一起了。”
温莹红了脸,低声道:“这次马郎有事来到江宁,我们私下见了几次面,便……便……”忽走到马胜身边,挽住他臂膀,昂然道:“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跟马郎是真心相爱。”
丁拂之失望之极,道:“那么当年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了?”
温莹歉然道:“抱歉,丁公子,你是个好人,我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好,可我心中早有了马郎。你也知道,情爱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是骗了你,可我……”
忽听到有人怒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却是两江总督傅拉塔大踏步走了进来,脸上布满黑气。
温莹不知傅拉塔如何会突然出现,大惊失色,忙放开马胜,叫道:“老爷……”
傅拉塔怒道:“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他大概觉得丢脸,也不叫人,只拔出佩刀,直向温莹斩去。温莹尖叫一声,浑然不知闪避,只双手捂脸。倒是马胜,挺身挡在了温莹面前。
眼见那刀就要斩落马胜头顶,忽然一阵琵琶声响,数枚铅丸射出,尽数射到傅拉塔身上。他骇然低头,打量自己胸前的数个小洞,似是不能相信,僵持了一会儿,这才倒了下去。
温莹、马胜呆若木鸡,浑然不知所措,只紧紧搂抱在一起。
丁拂之倒不觉得杀了两江总督是什么要紧大事,只摇头道:“我也料不到我会这么做。”又拍了拍怀中琵琶,道:“我本来是要用它来招待你们二位的。”长叹一声,携了琵琶,扬长而去。
马胜结结巴巴道:“他……他竟敢杀了两江总督。”
温莹已经回过神来,连声催促道:“你快走!快走!”
马胜道:“那你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怕是你我之间的私情很快会被人发现。”又指着傅拉塔的尸体道:“别人问起你,你怎么说?”
温莹灵机一动,道:“你将我打晕。我人不醒,旁人便无法向我问话。”
马胜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道:“那好,我先走。你先装晕应付过去,设法逃出去后,就去画舫与我相会。”狠了狠心,先将温莹打晕,随后急步离开。
曹湛听说丁拂之是为救温莹而杀了两江总督傅拉塔,大为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马胜道:“事情经过,我等已详细告知,还望曹总管履行诺言,助我二人逃出江宁。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骗人的勾当。”
曹湛正待回答,忽听到头上有动静,忙道:“有人上船。”命马、温二人先躲起来,自己上去查看究竟。
上来一看,竟有十余人登船,为首者,正是邵拾遗。除了邵拾遗外,余人均手持兵器。
曹湛有所会意,也不多言,直接拔出刀来,向邵拾遗攻去。两名侍从抢上前来,挺刀挡住。
邵拾遗命道:“抓住他,要活的。”当即有数人围了上去,又有几人奔去舱底。
曹湛既是猎户出身,自幼习武,一身武艺,均是祖传,竟能以一敌众。他虽未下杀手,仍将两人扫入河中,挥刀直扑邵拾遗,欲制住对方,好降服其手下。
邵拾遗见曹湛来势凶猛,急退几步,身后已是船舷,再无可退,不由惊然变色。
忽有侍从大叫道:“都闪开!”
众人迅疾退开,曹湛一怔之时,一张大网自后撒来,将他当头罩住。曹湛挥刀急砍,虽将面前渔网斩开一个大口,却仍然被侍从大力拉倒。众人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按住。
邵拾遗惊怒交加,上前狠狠踢了曹湛几脚。
有侍从上来报道:“舱底还有一男一女,属下已将二人拿下。”
邵拾遗遂命道:“将曹湛绑了,带去舱底,我要亲自审问。”
下来船舱时,马胜、温莹已被五花大绑,被迫跪在舱中,口中还塞了麻布。侍从将曹湛推了过来,也迫其跪下,令三人跪成一排。又搬了一条板凳,请邵拾遗坐下。
邵拾遗一眼认出温莹,大为意外,问道:“这不是两江总督的爱妾吗?曹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曹湛只冷冷看了邵拾遗一眼,一言不发。
邵拾遗道:“曹总管不肯开口是吧?不开口也好。来人,先把他口封上。”
侍从得令,便在角落处寻了一块抹布,团作一团,强行塞入曹湛口中。
邵拾遗又命人挖出温莹口中麻布,道:“曹湛不肯开口,娘子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温莹紧张得浑身发抖,只本能地去看身边的马胜。
邵拾遗笑道:“看起来,这位不知叫什么的男子是娘子的情郎。你小子胆子倒大,两江总督的女人你也敢碰。”
一名侍从道:“属下认得这个人,这人叫马胜。如昔大师雇请的京师赌术高手便是他。”
邵拾遗很是意外,随即笑道:“原来就是你害得我姊姊、姊夫丢了那所大宅子。”又问道:“你们二位,怎么会跟曹总管在一起?”
忽然“啊”了一声,会意过来,霍然起身,走到曹湛面前,狠狠扇了他几耳光,怒道:“你好狠!跑去票号说我的坏话,现下又找到了马胜,是想用他来对付我吗?”
他越说越气,还待扬手再打,一名叫龙霸的侍从劝道:“公子小心手疼。一会儿将这姓曹的带回大船,属下再好好替公子出气。”
邵拾遗便命道:“仔细搜他身上。”又走到温莹面前,道:“你告诉我,你们都对曹湛说了什么?不老实交代的话,我先杀了你情郎。”使个眼色,当即有侍从拔出刀来,横在马胜颈间,轻轻一拉,便有一道血丝沁出。
温莹急忙哭道:“不……不要杀他……我如实告诉公子便是。”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就连丁拂之未死、用琵琶射杀傅拉塔一事,也未隐瞒。
邵拾遗这才知道两江总督傅拉塔已然遇刺,恍然大悟道:“难怪城中巡查突然严了许多,原来发生了大事。”
龙霸忙道:“这或许是咱们的好机会。”
邵拾遗道:“你说丁拂之手中的琵琶能当作火器?”
温莹道:“是,我亲眼所见,绝不是假话。不过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实在难以相信。”
邵拾遗道:“厉害!那琵琶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连珠火铳了。龙霸,你一定要设法找到丁拂之。”
龙霸应了一声,将马胜所写供状递了过来,道:“这是在曹湛身上搜到的。”
邵拾遗大致看了看,随手凑到油灯上,点火烧了,命道:“把曹湛装入麻袋,抬去大船上。至于这对暗中通奸的狗男女,留着也没什么用,通通都杀了。”
温莹一听,急忙磕头求饶,额头撞在船板上,“咚咚”作响。邵拾遗也不理会。一名侍从将麻布重新塞入温莹口中,迟疑道:“公子,这娘们到底是两江总督爱妾,很有几分姿色,就此杀了,岂不可惜?”
邵拾遗微一迟疑,即笑道:“那好,今夜温莹归你们几个了。咱们既然反清复明,就先反了两江总督。”
马胜闻言,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又被侍从抓住,按倒在地。
邵拾遗上前踢了马胜一脚,道:“我生平最恨奸夫淫妇,将这姓马的手筋脚筋挑断,吊在梁下,让他看着你们风流快活。你们完事后,再将二人都杀了,最后放一把火,把画舫烧了。”
侍从连连应声。当即有人拔出刀来,往马胜手脚处各划几刀,再将他手脚捆在一起,四马攒蹄地吊了起来。温莹竭力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几名孔武有力的侍从,当即便被扯烂了衣衫,拖到两张矮桌拼成的床上。
曹湛已被装入麻袋,虽听在耳中,同情马胜、温莹二人遭遇,然当此处境,他也是自身难保,不知要被邵拾遗怎样折磨,更谈不上出力营救了。
等曹湛被从麻袋中被放出来时,人已在邵氏大船上。
邵拾遗亲手挖出曹湛口中布团,问道:“你可有将秘密泄露给了曹寅或是黄海博?”
曹湛不答,只朝邵拾遗怒目相向。龙霸当即上前,左右扇了曹湛两耳光,还待再打,邵拾遗摆手道:“曹总管甚是自负,这点拷打对他没什么用处,你们都退下,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龙霸为难地道:“这曹湛武艺很是了得,万一他挣脱绳索,对公子不利,甚至伤了公子,岂不是属下的过失?”
邵拾遗笑道:“你们将他拖到那边柱子上,缚得严实些不就完了?”
龙霸便命人将曹湛拖到柱旁,迫其夹柱跪下,再用绳索牢牢缚在柱子上。又取来一根短棒,将曹湛双脚捆在短棒两端,料想曹湛无论如何都难以同时挣脱束缚,这才率众侍从退了出去。
邵拾遗走到曹湛面前,不但不问话,反而将麻布重新塞回他口中,坐回交椅,悠然道:“你不愿开口,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开口。有一件事,我非得当面告诉你不可。灵修,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曹湛闻言大惊,忙问道:“你对灵修怎么了?”却只发出“啊啊”之声,吐不出一个字。
邵拾遗笑道:“你到底还是关心灵修,何以表面装得那么冷淡呢?是了,你有自知自明,知道凭你的身份,根本配不上灵修。”又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灵修的吗?我慢慢讲给你听。那一日,我陪灵修逛完夫子庙,又邀她到我船上玩。我往她酒中加了点料,那可是我花重金买来的一等一的春药。卖药的老鸨拍着胸脯保证说,饮了这药,百炼钢也会化成绕指柔。老鸨倒真没有撒谎,药力一发作,灵修便积极上来,对我投怀送报。唯一煞风景的是,她叫的是你曹湛的名字,虽然主动与我交媾,却还是将我当成了你。”
曹湛心中大愤,用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开绳索。
邵拾遗道:“灵修醒来后,会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我往她酒中下了春药,只以为是酒后乱性,很是羞愧。我假意向她道歉,她只摇了摇头,便下船走了。”
他原以为占有了灵修的身子,便能赢得她的芳心,但他之后再去找灵修,灵修不肯见他。江宁将军缪齐纳不知真相,告诉邵拾遗说,灵修想去京师姥姥家住一段时间,他也已经同意了,不日便会起程。
邵拾遗又叹道:“缪齐纳所说的‘不日’,便是明日一早。灵修这要避开我呀。女人心,海底针。她身子给了我,都已经是我的人了,竟然还要避开我。不过我也想过原因,可能因为我是汉人,满汉不能通婚,灵修知道他爹爹绝不会同意将她嫁给我,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干脆主动避开。”
曹湛这才知道灵修已经离开了江宁,心道:“灵修为什么不跟我道别呢?派人知会一声也好啊。还是她自知已经失身于邵拾遗,不好意思再见到我?”
邵拾遗又道:“灵修要走,我可不能同意,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未来的妻子,我得想个法子留住她。”
龙霸奔下舱来,附到邵拾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邵拾遗遂站起身来,走到曹湛面前,捏住他下巴,笑道:“今日先到此为止。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炮制你,让你生不如死。”又回身命道:“回头去找点像样的刑具来,别让曹总管日子过得太舒服。忘记之前高敏逃脱一事了吗?如果曹湛逃走,我会将船上的人全部处死。”
龙霸应了一声,叫过两名侍从,道:“郑公子的命令你们都听到了,你二人寸步不离地看守曹湛,千万别让他逃脱。”
过了几日,龙霸果真弄来几副刑具,有镣铐、大枷、站笼等,命人一一抬到舱底。
龙霸先取出一枚铁环,铁环两边拴有皮绳。他亲自挖出麻布,将铁环塞入曹湛口中,再将皮绳系于其脑后。那铁环宽半指,径长两寸,曹湛被迫含入后,口被大大撑开,一张俊脸完全扭曲变了形。
龙霸又命人扒下曹湛靴袜,用重铐锁了他双脚,钉上木枷,再关入站笼。那站笼以拇指粗的竹竿制成,一尺见方,上无盖,下无底,只四周有栏,一面可以关合。曹湛被塞入站笼后,因站笼高于下巴,枷板即平搁在笼顶上,他双手和脖颈被牢牢禁锢在大枷中,等于上半身完全僵直,为减轻脖颈拉伸,只能踮脚挺身站立。稍微松懈,全身重量便落于脖颈之上,备受煎熬,极为痛苦。
如此过了一日,邵拾遗下来船舱,看到曹湛因长时间被囚禁于站笼中,已被折磨得有气无力,再无昔日英姿,很是满意,笑道:“看到曹总管这副样子,我真不知道灵修怎么会喜欢上你。”
曹湛见邵拾遗下来楼梯时便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显然不全是因为自己,又想到前晚对方离开时曾提到要设法留住灵修,蓦然意识到什么,忙问道:“你对灵修做了什么?”却因口中衔了铁环,只能“啊啊”出声。
邵拾遗似是猜到曹湛心思,笑道:“曹总管是关心灵修吧?告诉你实情无妨,她离开江宁当晚,我便派人拦了她的座船,将随从都杀了,只留下灵修和婢女阿芝。”
曹湛“啊”了一声,道:“你竟敢……”却说不出话来。
邵拾遗见曹湛反应激烈,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很是满意,笑道:“不错,灵修目下在我手中。那夜我捉到她后,往她饮食中加了双倍的春药,药力发作后,我稍微一撩拨,她便按捺不住,主动要与我交媾。我这样的正人君子,哪能乘人之危,于是严词拒绝。灵修苦苦哀求,甚至跪在我脚下磕头,我才同意给她……”
曹湛只觉得怒气冲天,使劲摇晃身子,想挣开绑索,却是无济于事。
邵拾遗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你这份顽强。我会慢慢折磨你,就像我折磨灵修那样。”
曹湛既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只能朝邵拾遗怒目而视。
邵拾遗招手叫过一名看守,道:“先取下曹总管口中铁环,我有话要跟他说。”
那看守应了一声,绕到站笼后,解开皮绳,将铁环从曹湛口中掏了出来。曹湛之口被撑了整整一日,脸面亦因之而绷紧,忽然松弛下来,只觉得有说不出的舒畅。
邵拾遗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当着曹湛的面展开。曹湛一看,竟是江宁府签发的通缉告示,而被通缉的杀人凶手,正是自己,上面还有画像。
曹湛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在搞什么鬼?”料想必是邵拾遗杀了人,嫁祸到自己身上,又问道:“你又对谁下了毒手?”
邵拾遗笑道:“这件事,可跟我没一点关系。我只听说是江宁织造曹寅亲自下令,要江宁府以杀人罪名通缉你,连江宁知府也不知道你杀了谁。”
曹湛心道:“莫非织造大人认为是我杀了马胜、温莹?”
邵拾遗又道:“我想曹寅不至于那么蠢,会认为是你曹湛杀了马胜、温莹。这里面一定另有缘由,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湛摇头道:“我不知道。”
恰在此时,龙霸急急奔下来告道:“派去捉黄海博的人失手了。”
邵拾遗皱眉道:“怎么会呢?黄海博只是个普通士人,又不会武艺。”
龙霸道:“有两个人在暗中保护黄海博,其中一人,似乎就是上次在月波水榭外跟严岳交过手的男子。”
曹湛闻言大惊,道:“你捉黄海博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能动黄海博。他一旦出事,便会有一封掀你老底的信送到江宁府。”
邵拾遗道:“我捉黄海博是为了找到丁拂之,听曹总管这么说,倒真是不能再对黄海博动手了。”转头问道:“丁拂之不还有个老婆叫沈海红吗?她的云锦织得是真不错。”
龙霸道:“监视黄海博的人说,丁家在办丧事,好像是丁老夫人去世了,这两日黄海博总往丁家跑。”
邵拾遗沉吟道:“既然是丁母过世,丁拂之身为人子,听到消息后必会暗中回家祭拜。你派人留意着丁家,实在等不到丁拂之,再捉住沈海红做人质。”
龙霸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安排。”
曹湛大叫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亏你们还以正道自居,要什么反清复明……”
邵拾遗打了个手势,看守便将铁环重新塞回曹湛口中。曹湛无法反抗,又被迫含入铁环,又只能“啊啊”叫喊了。
邵拾遗将告示团作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笑道:“好了,我该去看灵修了。我要好好跟她风流快活,你曹总管只能独自站在这里受委屈了。”又道:“曹总管可得好好活着,后面还有好多好戏要给你看呢。”
临行前,又吩咐看守道:“曹总管现在身份不同了,这可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脑袋还值好几两银子呢,吃喝拉撒千万伺候好了。”
一名看守笑道:“郑公子放心,曹总管手脚不便,吃饭、撒尿,都是小的们帮他。”
另一名看守道:“龙头领想得周到,弄了这样一个铁环塞到曹湛口中,我等只需要捏住他下巴,便可将粥水直接倒入。”
邵拾遗道:“嗯,不过也要有些分寸,别把人给我弄死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曹总管说呢。”
看守应了一声,道:“那么以后白天放他出来,稍事休息,晚上再将他关入笼中。”
邵拾遗奇道:“为什么要白天放人休息?”
那看守道:“这不是小的夜间容易犯困吗?晚上关着他,保险些。”
邵拾遗道:“你小子倒是老实。总之,你们两个机灵些,别让曹湛跑了。”
看守齐声道:“请郑公子放心。”
邵拾遗这才笑着去了。
次日一早,看守果然打开站笼,放曹湛出来。曹湛已在笼中站了一日一夜,气力耗尽,当即瘫倒在地。两名看守也不理会,自到一边打牌取乐。
曹湛虽然出了站笼,手脚桎梏未解,尤其那大枷是死囚重枷,足有三十斤重,当年他被判死刑陷于贵阳县狱中,戴的也是这样的木枷。双脚之间的镣铐也有一二十斤,又粗又笨,行动极其困难,想要逃走,实比登天还难。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黄昏时,两名看守合力将曹湛拖起来,笑道:“又到该入笼的时候了。”
正待将其关入站笼中,龙霸匆匆走了下来,道:“郑公子明日要在大船上招待贵客。公子有命,为防万一,先将曹湛转移走。”从怀中掏出一小纸包,道:“先把这包药给他喝下,等天一黑,就把人运走。”
看守接过纸包打开,便欲朝曹湛口中倒入。曹湛竭力抗拒,却还是被迫吞含了药粉。看守又迅疾取来一碗水,冲了下去。不一会儿药力发作,曹湛迷糊了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四周昏黑。曹湛略一挣动,身上枷锁未解,口中依然衔有铁环,好在没有再被关在站笼中。所倚靠之处,也不是之前的船板,而是土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举灯进来,竟不是之前的看守,而是猎户吴平。
曹湛心道:“是了,那清凉寺僧人如昔既是郑成功余部,想必除了寺中僧人外,附近村子也有村民是他部下。”
吴平将灯举到曹湛面前,照了照,问道:“你醒了?你可要方便?”
曹湛摇了摇头。吴平便不再多言,举灯出去。曹湛已借灯光看出新囚所是一个地窖,料想自己已被带到了清凉寺附近。
忽又有人进来,仍是吴平。他将灯放到一张矮桌上,便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龙霸护着邵拾遗进来,先搬了一张凳子,请邵拾遗坐下,这才将曹湛提起来,迫他跪在邵拾遗面前。
邵拾遗命龙霸取出曹湛口中铁环,径直问道:“藏宝图在哪里?”
曹湛道:“我不知道什么藏宝图。”
龙霸道:“这小子甚是硬气,不动刑罚,他是不会招的,属下出去找条鞭子来。”
邵拾遗摆手道:“不必。你先退出去,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等龙霸出去,邵拾遗走到曹湛面前,道:“灵修是你的软肋,你如果不说出藏宝图的下落,我回去就会加倍折磨她。不过跟折磨你曹总管不同,我是用春药控制她,我要让她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浪女淫娃。”
曹湛低声道:“我求你……”
邵拾遗道:“你说什么?”
曹湛道:“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待灵修。”
邵拾遗道:“哈,曹总管终于肯屈服,出声哀求我了。话说灵修尚有姿色,又是江宁将军之女,你曹湛不过是曹寅的一条狗,而今更是无家可归,成为朝廷的通缉犯,凭什么来求我?”
曹湛道:“你……你如此折磨我,仅仅是因为灵修喜欢我吗?”
邵拾遗笑道:“不然曹总管以为呢?不过如果你肯将藏宝图交出来,我倒可以考虑对灵修好些,毕竟我也是真心喜欢她。”见曹湛不应,便道:“怎么,你不肯说,那么我这次可要给灵修服用三倍的春药了。”
曹湛忙叫道:“不要……好,我实话告诉你,藏宝图已不在我手中,我已脱离桂家,离开之前,将藏宝图交给了桂家首领。”
邵拾遗道:“桂家首领,你是说杨璧吗?”
曹湛失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杨璧?”
邵拾遗道:“你还不知道吧,是杨璧将你是桂家卧底的消息泄露给了曹寅。”
曹湛道:“什么?”随即摇头道:“不,我不信。”
邵拾遗笑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杨璧为什么要这么做,料想他觉得你已有变节之意,想以此招逼迫你重返桂家。曹寅没有公开宣布你是反贼,只以杀人罪名通缉你,倒是给你留了条后路。”
曹湛问道:“那么你怎么会知道藏宝图?”
邵拾遗笑道:“是你们桂家首领杨璧亲口告诉我的呀。杨璧派手下跟我联系,要约我见面。我当然要问桂家来江宁做什么。杨璧使者名叫贺春,倒也有诚意,直接说了建文宝藏之事。我这才同意与杨璧见面,专门在大船上设宴款待。杨璧说他已经知道我是国姓爷之后,而且知道票号正要支持我起事,愿意与我联合。我提出的条件是交出藏宝图,他满口答应,称藏宝图是你曹家祖传之物,在你曹湛手中,他愿意将你交给我。当然了,他不知道你其实早已经落入我手中。”
曹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过来。心绪一时极为复杂,激愤之余,还夹杂着痛苦、难过与混乱。
邵拾遗道:“原来是杨璧在骗我。这个人,可比我原先想的厉害多了。他早料到我会以藏宝图为条件,他抢先向曹寅举报你,就是要逼得你无路可走,不得不逃去他那里,然后他杀了你灭口,再将藏宝图一事推到你身上。嘿嘿,若不是你早已落入我手中,我当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一时脸上黑气大盛,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桂家也是玩弄阴谋的好手。”转身便走。
曹湛料想邵拾遗这一出去,必会对杨璧不利,忙叫道:“不,不是这样。邵公子,请留步。我求你……”
邵拾遗回身抬脚,将曹湛踢翻在地,这才愤而出门,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赶快进去把曹湛的嘴巴堵上,难不成要让所有村民知道这里藏着一个重犯?”
吴平等人应声进来,将铁环重新塞入曹湛口中。曹湛除了低声呜咽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然邵拾遗并未就此离去,片刻后,他又折返了回来,斥出吴平等人,附到曹湛耳边,告道:“其实那些话,以春药控制灵修之类,我都是骗你的。我是真心喜欢灵修,爱她还来不及,怎会那样对她?除了第一次,我往她酒中下了药,借机占有了她身子,也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跟我,心中不再有你。不错,她以前喜欢的人是你,现在也还对你念念不忘,但是没关系,只要我真心待她,终有一天,她会爱上我。至于你,我一直舍不得杀你,就是要让你看到灵修再也记不起你,看到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曹湛闻言,也不知道是忧是喜。
这次邵拾遗离开后,便有几日未曾出现。地窖四壁无光,日夜均是一片昏黑,曹湛只能靠吴平进来喂食的次数大致计算日子。好在他再未受站笼苦刑,体力略有恢复。
这一日,有人举灯进来。那人先放下灯,到曹湛身边蹲下,取出了他口中铁环。曹湛口含异物数日,忽得松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来,这才认出对方竟是猎户张大。
曹湛道:“张大,怎么是你?”立时会意过来,失声道:“原来你也是如昔和邵拾遗手下。”
张大也不否认,道:“郑公子行事,俺也不大赞成,但他是国姓爷骨血,俺们就得奉他为主。俺听龙霸说,郑公子恨你入骨,不想让你过得太舒服,还要弄些什么站笼、立枷、脚杠之类的刑具来折磨你,还让俺们将地窖收拾收拾。总之,就是要让你越痛苦越好。你已经被摆弄成这副样子,每日都生生受着活罪,比大牢里的死囚还不如。等那些个什么站笼之类的刑具运到,还不得被他们折腾死?难得今日龙霸的人都不在这边,你赶快逃走吧。”
抽出腰刀,斩断销子,打开了木枷。又去斩曹湛脚间镣铐,几点火光迸出,镣铐未损,腰刀反而断作了两截。
张大扶曹湛起身,道:“俺们没有你脚镣的钥匙,既是斩不断它,你怕是得戴着它逃走了。”又道:“俺刚刚将吴平支走了,这里再没别人,你出门后右拐,便是村口。”
曹湛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大道:“虽然俺已将关虎射死,但毕竟是你救了俺的翠儿,堂堂男儿,得知恩图报。”
曹湛大为意外,问道:“是你射杀了关虎吗?”
张大点了点头,道:“俺听翠儿说,那关虎一直没口子地夸赞月波水榭的名妓朱云,俺料想他既是色鬼,一定还会偷去与朱云相会,所以每每入夜,便去月波水榭守候,还真让俺给等到了。”
曹湛又问道:“你放我走,邵拾遗岂会放过你?”
张大道:“曹公子不必担心,俺自有应付之法。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你不能将郑公子的事报告官府。”
曹湛苦笑道:“别说我自己是官府通缉要犯,我也不会做出卖人求荣这等事。”
张大又问道:“外面风传曹公子是桂家的人,可是真有其事?”
曹湛迟疑未答,张大道:“俺听说桂家的人全部被人杀死了,还有人向官府举报了他们的身份,首脑人物名叫杨璧。江苏巡抚下令将他和他手下的首级砍了下来,悬挂在城门示众。”
曹湛料想杨璧必是被邵拾遗所害,虽不觉意外,也对杨璧没什么好感,但想到贺春、红玉等人无辜遇害,心中仍然大痛。
最初曹湛加入桂家,仅是迫于形势,而并非源于信仰。当年曹氏先人护卫建文皇帝朱允炆逃出南京,即使明成祖朱棣登基为帝,朱允炆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生前指定的合法继承人,仍有相当的政治资本继续与朱棣争夺皇位,但朱允炆却选择了避让,从此隐姓埋名,潜伏于民间。这种游离政治之外、与世无争的思想,也深深地影响着曹氏历代人。曹湛从来没有想过要有所作为,自小的理想,无非是早日娶到芳华为妻子。然加入桂家的队伍后,他看到许多人为匡复大明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曾深深为那份热情、热血而感动。不过也只是感动而已,他从未真正融入其中,也从来没有将反清复明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当他后来意识到复明遥不可及,且战争于苍生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时,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退出桂家的想法。
但曹湛仍然从心底深处尊敬桂家,即便后来桂家新首领杨璧利用芳华胁迫他办事,他也从未改变过。红玉冒充芳华一事败露后,曹湛极度不满杨璧作为,但也只是想就此退出桂家,并无其他想法。直到他从邵拾遗口中得知杨璧向曹寅揭发了自己仍为桂家效力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人心的复杂多变,以及人性的深不可测。但贺春、红玉等人又有什么错呢,却就此成为了杨璧的贪欲与野心的陪葬品。
张大见曹湛黯然神伤,料想他是伤及同伴遇害,一时也不及安慰,随手捡了一根麻绳,将绳索一端拴在其脚镣中间。正待起身时,有人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自背后打晕了张大。
曹湛见对方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惊愕交加,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往张大身上去摸什么。
曹湛道:“我双脚镣铐是钉死的,没有钥匙,只能用重物砸开。”
那人遂起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找钥匙,好开锁救你出去?”竟是女子的声音。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你是朱云朱姑娘吗?”
对方果然便是秦淮名妓朱云。她见曹湛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大感愕然,道:“我已停用香粉数日,曹公子如何还能知道是我?”
曹湛道:“朱姑娘忘了吗?我们见过多次,我记得你的声音。”又不解地问道:“朱姑娘为什么要帮我?”
朱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曹公子先跟我走。”
她见曹湛光着双脚,遂脱了张大鞋子,递了过来。那鞋子不甚合脚,然当此情形,也只能勉强凑合。曹湛穿上鞋子,一手提着镣铐,跟在朱云身后。
出来地窖,才知时值夜晚。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泻大地,清景无限。不远处峰峦间镶嵌着闪闪星斗,水面映着月色星辉,水之波澜,山之嶙峋,愈发显得夜凉江静。
不知如何,曹湛忽然想起了芳华来,想到幼年时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诵读唐诗《芙蓉楼送辛渐》的情形:“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时间似乎侵蚀了他的记忆,他已经记不清楚芳华的样子,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仍然是红玉的容貌。爱人早已随风而逝,而今就连红玉亦已死去,多年以后,当他也记不起来红玉的模样时,芳华是否还常驻在他心底?
或许,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聚与别离。世间所有的暂别,都可能成为永诀。原来每一个相聚的当下,都是人生中最美的花好月圆,须得好好珍惜。他多么希望与灵修再游一次夫子庙小吃群,又多么期待能与黄海博再度并肩齐驱,甚至渴望能再一次与堂兄曹寅在楝亭书斋中促膝长谈。前二者,尚有机缘,而最后一件,是万万不可能了。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朱云留意到曹湛脚步慢了下来,问道:“可是曹公子在地窖落下了什么物事?”
曹湛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是临时想起了一些旧事,心中有所感怀。”
朱云遂道:“这会儿可是逃命的工夫,感怀的事,还是等曹公子逃脱后再说吧。”
二人出村口不远,刚上大道,便听到前面有人叫道:“那不是曹湛吗?快,快去捉他。”
朱云道:“坏了,是邵拾遗手下龙霸。他不是该在清凉寺吗,如何会突然赶来这里?”一时不及思虑更多,忙与曹湛掉头,奔入山林。
奔出一段,朱云见曹湛戴着脚镣,难以奔行,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龙霸等人追上,便道:“曹公子,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曹湛道:“那怎么行?我怎能让一孤弱女子为我涉险。朱姑娘,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朱云急道:“我是票号的人,就算他们捉到我,只要我亮出身份,他们便不敢怎样。”
曹湛大奇,问道:“你是票号的人吗?”
朱云道:“是。”又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曹湛也是刚毅果决之人,遂不再多言,急往山林深处奔去。欲先脱险,再设法寻块石头,砸开镣铐。
他也分不清方向,一口气奔了大半个时辰,不闻背后有动静,这才放慢脚步,摸索着来到一道小溪边,寻了一块石头,砸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铐环砸开。他将镣铐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舒畅无比。
又随手往脸上一抹,竟搓下一层厚厚垢泥,这才想到自己已有十多日未曾梳洗。时值初秋,天气倒也不冷,他便脱掉衣衫,在小溪中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
洗净之后,穿上衣衫,再入林中,寻了一棵大树,倚树而睡。他疲累之极,这又是他近来手足第一次完全获得自由,当即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音惊醒,竟是肚子“咕咕”作响。他被囚禁多日,每日只被灌以最简单的稀粥汤水,勉强维持生命,适才一番亡命奔逃,消耗了大量体力,竟是饥饿难耐。料想山林漆黑一片,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吃食,便爬上山岗瞭望,刚好见到岗下大湖边有一处大宅院,灯火尚明。
曹湛虽知入室窃食大失体面,然他尚有许多事情未办,必须得先努力活下去,也不犹豫,直朝宅院而来。
来到宅院后墙,曹湛用尽全身力气,这才翻了进去。他翻落之处附近,便有一处大屋,灯火明亮。曹湛怕内里有人,正欲绕开、寻去厨房,忽闻到一股桂花糕香气自大屋传来,走近一看,原来那是一座佛堂,神龛上供着各样水果、点心。
曹湛大喜过望,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门外又窥测了一阵,确认堂中无人后,这才进去。先来到神龛前,合十行了一礼,道:“我从来只相信世间只有众生,没有神佛。如果真有的话,今日可要得罪了。”
他先吃了两块桂花糕,又连吃了两个甜梨,稍解腹中饥饿,便去撕帷幔,欲当作包袱,将佛堂供奉的食物尽数带走。
忽听到背后有人道:“公子且慢动手。”
曹湛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门边站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妇人。他看清那老妇的脸后,愈发惊奇,问道:“你是邵夫人?”
那老妇正是邵鸣妻子田州,点头应道:“你是曹公子,我记得我们在清凉寺见过。”
曹湛道:“莫非这里就是宜园?”
田州道:“正是。难得曹公子来宜园做客,我这就命人为曹公子准备酒食。”
曹湛一时大为尴尬,他千辛万苦地逃出了邵拾遗的掌握,却又闯入他母亲的宅院,见田州要去门前叫人,忙道:“不必了,我这就要走。”
田州却上前牵住曹湛的手,道:“曹公子,你是稀客,难得你来,我正有许多话想问你。”
曹湛问道:“邵夫人想知道什么?”
田州道:“我听说最早是由曹公子来调查我丈夫的命案,我不信是高戈杀了老爷,我怀疑是我儿子拾遗所为。曹公子,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曹湛大感意外,问道:“邵夫人原来早怀疑令子了吗?”
田州道:“看曹公子的反应及神色,当真是拾遗所为了。”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又道:“自从拾遗被如昔认出,知道了他是国姓爷之子,我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原来当年郑成功率大军包围江宁,田州刚好走亲戚归来,入不了城不说,还被郑军当作奸细抓住。郑成功问明经过,命人放了田州。田州因无处可去,便暂时滞留军中,由此跟郑成功发生了关系。后来郑军败退,田州因城中清凉山尚有父母在堂,不肯跟郑成功离开。郑成功倒也没有勉强,只留下一块玉佩作为信物,说日后会派人到清凉山接她。
郑军退走后,田州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未婚而孕,在民风淳朴的村落,难免遭人指指点点。父母追问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当时“通海案”正严,田州不敢说是郑成功,只说是个乱兵。如此,愈发被村民看不起,父母也嫌她丢人。田州受不了乡邻异样的目光,遂投河自杀,刚好被乘船经过的商人邵鸣所救。邵鸣收她做了侍妾,带她去了京师。后来田州产下一子,邵鸣视为亲子,取名拾遗。后来邵鸣原配过世,邵鸣又扶了田州为正室。
邵拾遗成人后,田州思念家乡,邵鸣遂带着妻儿到金陵定居,将北京生意交给女婿管理。彼时田州父母已经过世,邵鸣便在清凉山附近买了一大片土地,修建了宜园,供喜欢清净的田州居处。宜园距离清凉寺不远,田州时不时地会去寺中烧香拜佛。
那一日,邵拾遗陪同母亲前往清凉寺,老僧人如昔一眼看到邵拾遗腰间玉佩,大为惊奇,问了田州姓名后,忙将田州母子请入内堂,表明身份——他竟是郑成功心腹爱将。
郑成功占据台湾后,想起了远在金陵的田州,便派心腹如昔前去江南,迎接田州入台。如昔有僧人身份作掩护,行走方便,当年也曾受郑成功之命,远赴东洋,联络日本幕府将军发兵,只是对方未作响应。
如昔来到江宁,打听到清凉山确有一名名叫田州的女子,但已经因为未婚先孕而跳河自杀,也有人说田州被人救起,带去了北京。
如昔回台湾禀报后,郑成功不信田州已死,命如昔再赴江南,务必寻到田州母子。
就在如昔离台后不久,郑成功暴死,台湾发生兵变,郑成功世子郑经以武力攻台,夺取了大权。如昔得到消息后,半途折返,郑经已稳定了大局。如昔认为郑经与乳母通奸,导致郑成功因此气病,郑经实对郑成功之死负有莫大责任,不愿意再为郑经效力,遂带领部属离开了台湾。
这队人马尽数化装成平民,来到江宁,如昔以游僧身份进了清凉寺,部属们则在清凉山一带安家落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昔知道田州是清凉山人氏,料想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家乡,而他当真等到了这一天。
邵拾遗原不知自己身世,得知自己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郑成功的幼子后,又惊又喜,不顾母亲劝阻,坚持要与如昔来往。如昔遂召来全部部属,正式奉邵拾遗为主。
此时清廷已平定了台湾,郑氏举城投降,众人议论起来,不免气愤国姓爷竟有如此不肖子孙。此时邵拾遗已有起事之意,仅凭如昔这点人手,远远不够,遂令如昔暗中经营,招纳人马。然天下人心思定,愿意加入者多是心术不正的亡命之徒,邵拾遗久与这些人在一起,行事亦变得毒辣。
做大事,需要花很多钱,虽然邵氏有钱,却不是邵拾遗自己的钱,不能随意支配调用。他曾向养父试探,邵鸣竟认为大明腐朽亡国,大清则远比大明要强。邵拾遗只好放弃了游说养父加入的想法。他虽然也借母亲名义挪用了不少钱,仍感到远远不够。
如昔告诉邵拾遗说,江南有个叫票号的反清复明组织,有钱又有人,如果能得到他们支持,定会事半功倍。但票号沉寂已久,如昔花费了很多力气,也未能与其联系上。
曹寅上任江宁织造后,风传大清皇帝康熙将第三次南巡,邵拾遗认为这是起事的大好机会,遂令如昔派人东渡日本,联系祖母家人,并说服幕府将军出兵支持他起事。然幕府将军态度模棱两可,并未给出明确答复。
这些事,邵拾遗并未向田州隐瞒,一是因为他自幼事母至孝,二来他也需要母亲开口向养父要钱。
起初,田州一心想阻止爱子。邵拾遗慨然道:“我是国姓爷之子,身上流着国姓爷的血,这是我生来该做的事。”
田州闻言很是感怀,自此不再过问邵拾遗之事,任凭他作为。
那日,邵拾遗在西园杀了黄芳泰,即奔回宜园,告诉母亲,已为郑氏报了“禁海”之仇。田州见爱子陷入已深,也只能怅然叹息。但后来邵鸣不知如何发现了端倪,猜到是邵拾遗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邵拾遗起初并不承认,后来一再被养父斥责,气愤之下,承认了杀人一事,并将自己身世告知邵鸣。邵鸣大惊失色,经过慎重考虑后,勉强与邵拾遗和好。
田州得知经过后,忙告诉爱子道:“这下坏了,你爹爹眼中揉不下沙子,他怕是不会放过你。”
邵拾遗也认为养父的反应很奇怪,于是派人监视其动向,得知邵鸣暗中派管家高敏前往京师送信后,便秘密作了安排。
高敏离开江宁后不久,便被邵拾遗手下截住,却不是囚禁在清凉寺,而是被关在猎户吴平家的地窖中。邵拾遗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高敏自小跟随邵鸣,知悉邵氏产业,邵鸣虽不喜欢女儿、女婿,但女儿是自己骨血,儿子却不是自己亲生,从一开始就将财产分作了两份,一份给女儿,一份给养子。邵拾遗要得到邵氏全部财产,非得借助高敏之力不可。这也是他交代吴平善待高敏、没有将其上绑的原因。
高敏侥幸逃出地窖后,认出人在清凉寺附近,便想跑去清凉寺求助。刚好如昔从宜园回来,惊见高敏逃脱,急令人抓住他。高敏惊慌乱跑,不辨方向,竟至失足跌落乌龙潭中。
邵拾遗将邵鸣信件拿给母亲观看,已露杀死养父之意。田州忙道:“你爹爹是我母子二人的救命恩人,对你有抚育之恩,你无论如何不能对他下手,我只求你这一件事。至于你爹爹那边,等我病稍好些,会亲自去求他,求他放过你,且不要张扬这件事。”
邵拾遗拗不过母亲,遂勉强答应。没过几日,邵鸣于书房中闭门被杀。田州得知消息后,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命从人退出,当面质问邵拾遗,是不是他杀了邵鸣。邵拾遗连称冤枉,说当日一早他便陪兆贝勒出游,人不在府中。又称邵鸣临死前在书桌上写下了凶手的名字,叫票号。
田州起初不信,派人确认邵拾遗所言为真后,这才相信爱子没有亲手弑父。
曹湛听完田州叙述,问道:“既然如此,邵夫人何以最终还是怀疑起了邵拾遗?”
田州叹息道:“谎言就是谎言,能骗过一时,骗不了一世。拾遗是我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尤其官府公布说是高戈杀了老爷后,我愈发起了疑心。”
曹湛道:“那么邵夫人为何不当面询问邵拾遗?”
田州摇头道:“老身不敢。如果他亲口承认,老身该如何自处?”又怔怔流下眼泪来:“日后到了阴间黄泉,我有什么脸面再见到老爷?”
忽听到门外有人道:“他人在佛堂里面。”
只听到脚步纷沓声,龙霸、吴平等人护着邵拾遗进来。邵拾遗虎着脸道:“将曹湛绑了,带出去。”
曹湛体力未复,又手无寸铁,难以反抗,当即被侍从制住,拖了出去。
邵拾遗上前扶住母亲,柔声道:“娘亲受惊了,孩儿扶您回房歇息。”
田州摇头道:“你先出去,让为娘一个人好好在佛堂静一静。”
邵拾遗不知曹湛跟母亲谈了些什么,遂先出来佛堂,扬手扇了曹湛两耳光,怒道:“你竟敢闯入宜园,惊吓我娘亲。”又问道:“你跟我娘都说了些什么?”
曹湛道:“什么都没说,一直是邵夫人在讲述。”
邵拾遗又扇了曹湛一耳光,道:“好一张巧嘴。”
龙霸忙劝道:“郑公子小心手疼,反正曹湛也是死到临头,郑公子何须动怒。”
邵拾遗问道:“闯入地窖、打晕张大、救走你的人是谁?”
曹湛心道:“邵拾遗这般问,就表明朱云脱险了。”
邵拾遗见曹湛沉默不答,也不再刑讯逼问,只命道:“将曹湛拖去那口大缸中溺死,尸首斩成数块,埋去后园。”
邵拾遗虽舍不得杀死曹湛,然出了今晚之事后,终究觉得留着他实是心腹大患,遂下令将其处死。
忽有婢女奔过来告道:“夫人召二公子去佛堂,还有一位曹公子。夫人还说,如果二公子对曹公子不利,她就再也不会与二公子相见。”
曹湛已被拖到墙角水缸边,邵拾遗闻言,又命人将他带了回来,喝问道:“你到底跟我娘亲说了些什么?”
曹湛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当面去问邵夫人。”
邵拾遗狠狠瞪了曹湛一眼,最终还是决定遵从母亲之命,亲自携曹湛进来佛堂,令龙霸等人候在门外。
田州问道:“你为何要将曹公子五花大绑?”
邵拾遗忙道:“娘亲有所不知,这曹湛犯了杀人罪,而今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孩儿拿下他,是要送交江宁府。娘亲不信的话,可以问曹湛自己。”
田州遂问道:“曹公子,拾遗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曹湛道:“是。”
田州道:“原来如此。老身足不出户,这宜园地方又偏,外面的事,竟是一点也不知道。”又招手叫道:“拾遗,你过来,娘亲有话对你说。”
邵拾遗上前扶住田州,劝道:“夜色已深,娘亲身子不好,还是早些歇息。有话明日……”
一语未毕,只觉得胸口剧痛,低头一看,胸口插着一柄黄金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的人,正是田州。
邵拾遗惊道:“娘亲……你……你……”
龙霸等人听到动静,一齐拥了进来,惊见田州亲杀爱子,一时呆住。
田州松开了手,任凭匕首插在邵拾遗胸口,道:“孩子,你走得太远了!你要去当延平王,你本来就是国姓爷的血脉,为娘不阻止你。可你不该向你爹爹下手,当初若不是他……”
邵拾遗怒道:“当初他是救娘亲,可那又怎样?他收了娘亲做侍妾,也从娘亲身上得到了欢愉。”
田州愕然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爹?”
邵拾遗大声道:“这是事实。他以我为子,还不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他自己再也不能生育?”
田州道:“拾遗你……”
邵拾遗道:“不错,我都听到了。那时候你们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都明白。你看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拾遗,听着就恶心。”
吴平上前道:“郑公子,你受伤极重,让属下送你……”
邵拾遗双手乱挥,道:“走开,你们都走开,让我说完,让我……”颓然倒了下去。
吴平急忙抢上前扶住,叫道:“郑公子!郑公子!”
龙霸伸手探了探鼻息,摇了摇头。
惊变突起,春风得意的郑公子竟被母亲亲手杀死在佛堂中!众人不知所措,皆面面相觑。
只有田州仍保持平静,道:“你们不是奉拾遗为主吗?老身是他的母亲,命令你们就此解散,各自归家,种地的种地,打鱼的打鱼,总之,不要再做什么反清复明之事了。”一边说着,一边去解曹湛身上绑索。
龙霸抢上前将田州推开,道:“这个人不能放,他是郑公子必杀之人。郑公子生前下令,要将曹湛溺死,就算郑公子死了,我也要替他完全心愿。”
他力气甚大,田州被推得一踉跄,险些摔倒。吴平喝道:“龙霸,你怎敢对邵夫人无礼。她可是国姓爷……”
龙霸道:“不就是国姓爷借她的肚皮生了个儿子吗?别说夫人,她连小妾的名分都没有。”
吴平大怒,“嗖”地拔出刀来,他这方的猎户也随其亮出兵器。
龙霸冷笑道:“想要火并吗?谁怕谁,大家伙儿并肩上啊。”亦招呼部下拔出兵刃,先攻了过去。
佛堂内争斗大起,一方是郑成功余部后人吴平等人,一方是邵拾遗后来新招纳的龙霸等人,双方俱身怀武艺,旗鼓相当,佛堂竟成了战场……
吴平起初只是发怒,并未生内讧之心,然龙霸等人先动上了手,亦被迫反击。吴平一方人数占优,龙霸则是最受邵拾遗信任的心腹,武艺最高,一上来便杀死了一名猎户。
一番激烈的火并厮杀后,佛堂内外血迹斑斑,大多数人倒在血泊中,残手断肢随处可见,情状极为惨烈。
龙霸已将吴平逼到墙角,吴平腰刀被磕飞,手无兵刃,退无可退。龙霸狞笑道:“我这就送你去地下侍奉郑公子。”
正待一刀刺出,忽觉背心一痛。还想努力转身,看是谁暗算了自己,却因要害被刺中,力气一点点散去,手中腰刀亦掉落在地。
及时救了吴平的人,正是曹湛。双方火并一起,他便与田州退到一旁,田州趁机解开他手上绑索。
吴平顺手捡起腰刀,又补了一刀,龙霸这才倒地死去。
吴平呆了一呆,抱拳道:“多谢。”
曹湛摇了摇头,便去扶盘坐在坐褥上的田州,道:“邵夫人,我先扶你离开这里。”
刚触碰到田州臂膀,她便应声而倒。曹湛大吃一惊,这才发现田州已然逝去,双目微闭,甚是平静。
吴平亦是怔住,许久才叹道:“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曹湛忙问道:“灵修在哪里?邵拾遗把灵修藏在了哪里?”
吴平摇了摇头,道:“不但我不知道,料想如昔大师也不会知道。这类私事,郑公子不令我等参与,他更信任龙霸等人,尤其出了高敏逃脱一事后,郑公子对我等很是恼怒。要不是一时找不到合适去处,你也不会被转移到我家的地窖。本来看守你的人也不止我与张大,还有龙霸的两名手下,要不是今晚……”
忽有许多人涌了进来,却是票号老马与如昔各自率人到了。众人惊见佛堂内外的血腥景象,无不震惊。只有老马一人例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一如往昔地皱紧眉头。
如昔先奔去查看邵拾遗尸首,又探过田州鼻息,这才沉着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平道:“好像是邵夫人发现是郑公子杀了邵员外,便亲手杀了他。龙霸对邵夫人无礼,又引人先攻击我方,我等只是为自保而还击。如果不是曹公子出手相救,我也早死在了龙霸刀下。”
如昔刚从镇江归来,亦不知曹湛之事,问道:“曹湛怎么会在这里?”
吴平不便当着外人提及邵拾遗囚禁折磨曹湛一事,只道:“属下护着郑公子回到宜园时,曹湛人便已经在这里。”
如昔走到曹湛面前,冷笑道:“你是有意偷进宜园,告诉邵夫人,说是郑公子杀了他养父,是也不是?你害死了郑公子,坏我等大事,可不能饶过你。来人……”
老马忽插口道:“到了目下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如昔大师,这些死者都是你的人,你自己善后吧。曹湛我要带走。来人,将曹湛拿下。”语气甚是严厉。
一名镖师应声上前,反拧了曹湛臂膀。另一名镖师取出绳索,将他双手缚住。
曹湛见票号诸人如同如昔一般,亦对自己敌意极浓,不明所以,但也未反抗。
老马又道:“自此之后,票号与你等再无干系。就此别过,愿永远不要再见。即便偶然遇上,也是素不相识。”
他说出此等绝情的绝交之词,倒不是因为对方首脑人物邵拾遗已死,而是他们自己人竟因一语不合而自相残杀,血流满地,这样的组织,当然不值得再有任何来往。
如昔脸色极其难看,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也未多说什么。
曹湛一被带出宜园,头上便被套上了布袋,只能任人挟持。跌跌撞撞走了小半个时辰,听到有流水之声,有人扶他上船。船行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停下来。他被人带进一处房子,按坐在椅子中,头上布袋掀开时,才发现外面天已经亮了。
老马也搬了张椅子,坐到曹湛面前。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欠他钱的样子,打量了曹湛一番,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曹湛道:“老马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老马道:“我带你回来,不是要问你话,而是要讨个公道。”
话音一落,便有两名镖师“嘡”地拔出佩刀,交叉横在曹湛颈间。
曹湛倒是未动声色,只道:“不知曹湛何时得罪了票号,还请老马明言。”
老马道:“桂家的人都被杀了,有证据表明,是你曹湛下的手。虽然票号与桂家素无往来,但江湖同道,总要有人替他们出头。”
曹湛闻言大为惊讶,问道:“老马有何证据,证明是我动手杀人?”
老马道:“桂家的人都是先饮了药酒,失去反抗之力,然后被人一一杀死。现场有你曹湛的腰刀,刀刃砍出了数个缺口,足见当时下手之狠。”
曹湛心道:“这又是邵拾遗的奸计。他还真是恨我入骨,将我囚禁起来、痛加折磨不说,还恨不得将所有坏事都推到我头上,好让我彻底身败名裂。”忙告道:“我早在十日前便被邵拾遗捉住,一直被他秘密囚禁,昨夜方才侥幸逃出。至于我的腰刀,那夜我失手被擒之时,也已经被他手下缴去。老马不知道这件事吗?”
老马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只知道,你曹湛本来以杀人罪名被通缉,桂家的人全部被杀后,官府便撤销了对你的通缉。虽然未公开澄清你无罪,但通缉告示却是撤掉了。”
曹湛大为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老马又道:“有消息说,你曹湛已经完全忠心于江宁织造曹寅,打算就此脱离桂家。可是桂家并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好手,于是向曹寅举报了你桂家卧底的身份。此举,原本是要逼你回头。你的确回去了,却先下药药翻了所有人,再持刀杀了他们,又向官府举报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江苏巡抚宋荦遂下令将他们斩首示众。”
一旁剪绒帽男子王茂插口道:“曹寅原先只以杀人罪名通缉你,并不指认你为反贼,便是事先留了余地。你既肯主动杀死桂家,表示忠心,他当然要撤销通缉告示。”
老马摆手令镖师收起佩刀,问道:“你自称被邵拾遗囚禁,可有人能证明你的说法?”
曹湛心道:“朱云自称是票号的人,冒险赶去吴平地窖救我,何以老马竟是不知我被邵拾遗囚禁一事?”也不指出朱云可作为证人,只道:“我先被关在邵氏大船上,后来转押到清凉山猎户吴平家的地窖,你们自可去找相关人士确认。还有,我被邵拾遗手下人用木枷重铐锁了十日有余,脖颈、手脚上均有瘀痕。”
一名镖师提起曹湛裤脚,看了一眼脚踝,又验过手腕及脖子,道:“确实都是新伤。”
王茂道:“新伤也能做假。你说你被囚禁了半个月,昨夜方才逃出,当不知道桂家全体被杀之事。但适才老马提及时,你眼睛眨都没眨,不问桂家被杀,只问干系你的证据,表明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还有,邵拾遗手下既用大枷和镣铐锁住了你,想来看管亦是极严,你又如何能轻易逃出?你说被关在猎户吴平家的地窖,想来吴平也不会善待你。昨夜在宜园,龙霸要杀吴平,你又为何还要救他?”
这些确实都是疑点,曹湛遂一一解释道:“是另一名猎户张大暗中助我逃走,桂家之事,也是他告诉我的。”大致说了张大对自己救过村女翠儿心怀感激一事。又道:“至于吴平,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被迫听命于邵拾遗而已。”
老马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道邵拾遗的底细不假,但他也知道你是桂家的人,双方各有把柄,他为何要刻意对付你?就算为绝后患,邵拾遗想除掉你,为何不杀了你,只将你囚禁?”
王茂也道:“目下正值非常时期,有多少大事正等着邵拾遗去办,他何以要在你曹湛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而且黄海博与你交好,黄氏必也是知情者,邵拾遗为何只捉了你,而放过了黄海博?”
曹湛只得说了自己与邵拾遗同喜欢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一事,又将黄海博事先做足预防措施一事告知。
众人闻言,既惊且奇。一名镖师道:“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遭人劫杀,虽然外面有风声说是两江总督心腹城守营所为,我等也这般以为,原来是邵拾遗下的手。这小子当真胆大妄为,做事浑然不计后果。”
老马踌躇道:“或许这是邵拾遗一箭双雕之计,既能得到江宁将军之女,又能挑起江宁将军所领八旗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所领绿营相斗。”
之前有两江总督傅拉塔联名地方官吏弹劾江宁将军缪齐纳一事,即所谓“督将之争”。傅拉塔被火器射杀后,便有流言说,这是缪齐纳派手下下的手,因为满城八旗是江宁驻防唯一配备有火器的军队。而后又出了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被劫杀一事,有小道消息称,这是督标城守营下的手,目的在于报复缪齐纳派人行刺傅拉塔一事。
甚至还有人将之前灵修失踪及关虎被射杀与“督将之争”联系起来,称亦与绿营有关。这显然只是捕风捉影的杜撰,不足为人采信,却因适时而出,大大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老马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如何被邵拾遗擒住的?”
曹湛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我本来想借马胜供状向票号证明邵拾遗为人,不想他不知如何知道我来找过你老马,还说了不利他的话,是以对我早有防备,派了人日夜监视我行踪。那一夜,我虽拿到了马胜供状,却也被他率人擒住,供状也被他当场烧了。”
一名镖师插口道:“原来是邵拾遗手下杀了画舫上的那一对男女。听江宁府的差役说,那两人死得极为凄惨,男的被割断了手筋脚筋,女的……唉,邵拾遗手下可真够狠毒的。”
王茂本来敌意最重,此时亦开始相信曹湛的言辞,踌躇道:“我还奇怪如昔消息竟然比我们票号还灵通,先知道了两江总督遇刺,原来他是从邵拾遗那里听到的。”
老马站起身来,环视一周,问道:“是谁泄露了当日我与曹公子的谈话?”
王茂微一迟疑,即挺身上前,应道:“是我。”又解释道:“我虽然也觉得邵拾遗行事狠辣,竟然亲手弑杀养父,但他是国姓爷亲生之子,又一力反清复明,心志极坚,在当下最坚定的遗民都认可满清统治的局面下,实在令人激赏,我从一开始便决意支持他到底。我见曹湛一心想破坏票号与郑氏结盟,便暗中将他来找过老马一事告诉了邵拾遗。”
老马道:“那么你可想过,以邵拾遗之为人,极可能会因此而除掉曹湛?”
王茂昂然道:“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曹湛算得了什么?”
老马点了点头,道:“你先出去,回头我征求那三位的意见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你。”又转过头来道:“在确认曹公子的说辞前,我还是得先将你扣押在这里,希望曹公子谅解。”
曹湛点头道:“我能理解。”
老马道:“来人,解了曹公子绑缚。再去弄些饭菜来,好好款待。”
他看到曹湛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料想是被邵拾遗折磨多日的结果,已有九成相信其解释,遂决意优待。
曹湛见老马转身欲走,忙道:“可否请票号帮我送封信给我朋友黄海博?”
老马干脆地道:“不行。我虽然愿意相信曹公子,但你目下嫌疑仍未完全澄清,只能先委屈一下,不能与外界联络。”
曹湛道:“那么可否请老马派人打听一下乌龙潭丁夫人沈海红有没有事?”
老马道:“这倒是可以。”招手叫过一名镖师,吩咐了几句,那镖师应命而出。
老马又道:“我虽下令解了曹公子绑缚,但不会因此而松懈看守。我会在门外安排弓箭手,曹公子走出这扇门半步,便会被当场射杀。你可听明白了?”
曹湛心道:“这老马倒真是一号人物,懂得恩威并施,难怪能成为统领票号的首脑人物。”当即点了点头。
他又累又饿,倒真没有一丝逃跑的心思。不一会儿,有名中年妇人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一一摆放在八仙桌上,向曹湛打了个手势。曹湛早已饿得两眼发黑,道了一声谢,便迫不及待地开吃。
那妇人一直候在旁边,见曹湛狼吞虎咽,很是满意。等曹湛吃完一碗饭,便打了个手势,问他是不是还要再吃一碗。
曹湛笑道:“先不用了,这些已经够了。我之前饥饿了很久,突然吃太多的话,怕是肚皮一时消化不了。”
妇人笑了笑,便上来收拾了碗筷,转身欲出。
曹湛忙道:“等一下,娘子也是票号的人,对吧?”妇人点了点头。
曹湛道:“那么娘子可知道昨夜老马为何会突然赶去宜园?”
妇人摇了摇头,又朝自己口中指了指,“啊啊”两声。
曹湛“啊”了一声,道:“娘子就是老马夫人吧?我事先不知道,竟要劳动夫人亲自下厨。”
妇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端了碗筷出去。
曹湛虽然心头疑云尚多,又关心灵修下落,却因无法离开这里,只能且安之,当即将椅背斜抵在墙上,做成了简单睡床,自己歪在上面,呼呼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长,再醒来时,天光竟然已是一片昏暗。正要去掌灯时,朦朦胧胧中,有人大步流星地进来,人尚未跨进门槛,便先闻见一股食物的香味,曹湛便起身问道:“可是老马夫人又来送好吃的了?”
有男子声音接口笑道:“确实是给你送好吃的来了,但不是老马夫人。”
来人竟是黄海博。曹湛惊喜交加,忙点亮油灯,迎上去问道:“是老马派人接黄兄至此吗?”
黄海博道:“正是。不过他手下人一路上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人来了这里,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道:“今日江宁府仵作郭扬还来找过我,说我当日曾与他有约,我与曹兄任何一方有事,遇害或是失踪十日以上,他便要将我所写密信上交江宁知府。而今曹兄你失踪已过十日,他特意来问我要怎么做。我犹豫了许久,说再等个两三日。想不到下午便有票号的人来寻我,称要带我来见你。”
曹湛闻到香气浓郁,好奇问道:“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怎么这般香?”
黄海博哈哈一笑,一扬手中的油纸包,道:“内桥余记!我听来者要带我来见曹兄,便专门去了趟余记,买了曹兄最爱的桔皮饯,顺便也带了些如意回卤干、盐水鸭头。”
曹湛忙将油纸包接过来,摆放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用手抓起几条桔皮饯,急往口中塞去。
黄海博笑道:“别急,慢慢吃,没人跟曹兄抢。这桔皮饯我特意买了三份,两份是曹兄的,上次听曹兄说票号有位剪绒帽男子也爱吃余记桔皮饯,我顺便给他也带了一份。”
老马刚好进来,闻言接口道:“那是王茂。他已经离开票号,回乡下老家去了,自此不再是票号的人,一言一行均与票号无干。”
黄海博不明究竟,闻言很是惊异。曹湛正待解释,老马先道:“曹公子,我已查明你所言俱是事实。之前有得罪之处,还望你大人大量。目下你暂时不可以离开这里,有人要见你。我知道你挂念朋友安危,所以特意派人接了黄公子来与你相会。二位今晚先暂时留宿在此处,等明日见过那人后,我便会派人送二位离开。”
曹湛猜测老马所提要见自己之人,当是票号的首脑人物——除丁南强之外的另一位保管者,或是监察者,便点了点头,道:“老马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有所命,曹湛理当遵从。”
老马点了点头,料想黄、曹二人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遂退了出去。
黄海博先问道:“适才曹兄称老马是你的救命恩人,莫非你当真落入了邵拾遗手中?”
曹湛点了点头,大致说了被邵拾遗囚禁折磨的经过,连名妓朱云神奇出现相救也没有隐瞒,只略过灵修一节。
黄海博这才知道邵拾遗已被其母田氏杀死,而其苦心经营的反清复明计划也就此灰飞烟灭,又是惊异,又是感慨,叹息道:“那邵拾遗弑父杀姊,又得到如昔等人拥戴,自以为占尽上风,却没想到最爱的母亲会朝自己动手,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又问道:“朱云既赶去清凉山营救曹兄,想必早知你落入了邵拾遗之手,老马为何还一度怀疑是你杀了桂家所有人?”
曹湛道:“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一点,老马和丁南强他们似乎都不知朱云尚有另一重身份。但她又自称是票号的人,所以我推测她应该是保管者。”又道:“桂家之事,也不能怪老马他们。以现场情形来看,确实以我嫌疑最大,况且后来织造大人又撤去对于我的通缉令,愈发令外人猜疑。谁也不会想到邵拾遗会牵涉其中。若不是他亲口说出桂家主动与他联络,我也想不到素有嫌隙的桂家会主动与郑氏结盟。”一想到贺春等人莫名惨死于邵拾遗手下,神色又黯然了起来。
黄海博问道:“明日要见曹兄之人,会是朱云吗?”
曹湛道:“或许就是朱云吧,或许是那位权力最大的监察者。”
黄海博便将自己近来经历一一讲述出来。曹湛听得瞠目结舌,叹道:“我以为我已是遭遇离奇之人,想不到黄兄之际遇,更远在我之上。”又赞道:“黄兄当真是个君子,那样的情况下,竟肯允诺刘远,要将千顷堂藏书交予其子。”
黄海博道:“千顷堂数万藏书在我手中流失,自是憾事。然上天亦待我黄海博不薄,终于让我得到了爱慕已久的女子。”
曹湛道:“当真要恭喜黄兄了,终抱得美人归。”又道:“邵拾遗一直想通过黄兄和丁夫人……不,现下应该叫黄夫人了。他想通过你二位找到丁拂之,好夺取连珠火铳。幸亏丁拂之一直忍住没有露面,不然邵拾遗还有可能得手。邵拾遗手段狠辣,若是那等利器落入他之手,可就后患无穷了。”又问道:“丁拂之现下如何?”
黄海博道:“拂之被秘密囚禁在江宁城守营中。听曹寅兄说,他已将一切招供出来,曹寅兄已急报朝廷,目下只待圣上批复。至于两江总督傅拉塔,官府昨日已对外宣称其人病逝,并没有揭破内中真相,所以丁氏倒是没有背负上刺客之名。”
顿了顿,又道:“不过曹寅兄已私下暗示过我,朝廷多半会下令将拂之秘密处死在狱中。好在世人皆知他两年前已投河自杀,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浪。”
曹湛见好友神色不豫,便劝慰道:“丁拂之杀了两江总督,这是无可挽回之事。他既有向官府自首之心,多半已料到是此结局,黄兄也不必为他伤心难过。”
黄海博摇了摇头,又迟疑道:“有一件事,我适才未曾提及,江宁将军缪齐纳也遇刺身亡了。”
曹湛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这倒是不出意料,一定是邵拾遗派人下的手。既然世人均认为是江宁将军手下刺杀了两江总督,邵拾遗当然更进一步火上浇油,挑起八旗与绿营争斗,好从中渔利。”
黄海博见他半句不提灵修,便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二人一番秉烛长谈,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曹湛体力未复,困顿不堪,实在支撑不住,便伏在桌上睡去。黄海博坐在灯下凝思许久,直到倦意袭来,才如同曹湛一般睡去。
次日一早,黄海博先醒,刚睁开眼睛,便见到老马人已等在门槛外。他忙拍醒曹湛,叫道:“老马人已经到了。”
曹湛慌忙起身,正了正衣衫,招呼道:“早。”
老马道:“辛苦二位了。那人已经到了,这就请二位随我去客堂见客吧。”
曹、黄二人迫切想知道那人是谁,便立即随老马往客堂而来。
客堂中等候者共有二人,一人是保管者丁南强,另一人并非朱云,而是一名白发老者,正是刻书名家胡其毅。
曹湛、黄海博尽皆愣住。老马道:“我为二位引见,这位胡公,便是票号的另一位保管者。”
胡其毅道:“我与二位早已相识,怎么二位还如此看我,莫不成老夫是天外来客?”
黄海博期期艾艾地道:“我们实在想不到胡公你……你竟是票号的人。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其毅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今日来,是要当面向你二位致谢,尤其是曹湛曹公子,多亏你扭转乾坤,不然票号与郑氏结盟谈成,以邵拾遗之行事为人,最终定然会害人害己,票号也会被他拖累,万劫不复。”
曹湛忙摆手道:“这我可不敢当。我落入邵拾遗之手,一直被其囚禁,并未做什么扭转乾坤之事。”
胡其毅道:“若非你向邵夫人及时言明真相,邵夫人亲手杀了邵拾遗,怕是目下局面仍难预料。”
曹湛道:“其实邵夫人早已猜到究竟,只不过从我口中得到证实而已。而且我当时仓皇逃命,腹中饥饿,只想找些吃的,事先根本不知道那处宅子就是邵氏宜园,一切只是误打误撞。”
丁南强忽不耐烦地插口道:“你倒是谦逊。胡公既说你扭转乾坤,那便是了,还婆婆妈妈地推让解释什么。”
曹湛一怔,摊手道:“我确实……”
胡其毅道:“好了,谢字我也说过了。我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曹湛忙叫道:“胡公,有一件事……”话一出口,又有所迟疑,不知当着众人之面,该如何提起才更为合适。
胡其毅似是猜中曹湛心中所想,道:“我已经听老马提过了,你不希望票号再卷入反清复明之事。”
曹湛顺势问道:“那么胡公意下如何?”
胡其毅不答,只拱了拱手,道:“二位多保重。日后再见面,希望老夫再也不是以票号身份出现。”
老马送走胡其毅和丁南强,又重新进来,道:“我这就安排人送二位离开。不过还是要委屈二位一下,须得蒙住双眼,毕竟二位不是我票号的人。”
曹湛心中尚有疑问,问道:“不是还有一位监察者么?他是谁?”
老马干脆地道:“别说我不知道监察者是谁,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曹公子。二位请吧。”
等黑布取下时,曹湛、黄海博人已在夫子庙一带。曹湛道:“刚好这里距丁氏河房不远,我们不妨去找一趟朱云。她救了我性命,我总得当面道谢。”
黄海博也想知道朱云到底是什么身份,欣然同意,二人便赶来丁氏河房。
丁南强尚未回来,朱云闻报忙出来迎客,先笑道:“二位来得不巧,丁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了。”
曹湛道:“黄兄不是外人,朱姑娘也不必再装了,我是专程来道谢的。”
朱云收敛笑容,正色道:“我上次出面,也不独是为了曹公子,更多是为票号着想,曹公子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黄海博心中疑问甚多,先问道:“朱姑娘既是票号的人,当日你为何要将血衣交给我?当时你应该已经知道邵拾遗就是郑公子了呀。”
朱云道:“因为我不赞成沉寂多年的票号为了一个姓郑的再去做什么反清复明之事。”
曹湛道:“老马他们都不知道你是票号的人,难道你是……是……”
朱云点头道:“不错,我就是监察者。”
曹湛虽有所预料,但听到朱云亲口说出来,仍是大吃一惊,有些不相信地道:“朱姑娘年纪轻轻,竟是票号的最高首领。”
朱云摇头道:“票号没有什么最高首领,我不直接涉入票号事务,所以才叫监察者。之所以能担任此职,也并非朱云才干出众,而是因为我是票号创制者顾炎武顾公之女。”
她也不顾黄、曹二人目瞪口呆,继续解释道:“早先我在秦淮河初露头角时,邵拾遗曾暗中追求过我,我对其秉性为人多少有些了解。他那时已流露出勃勃野心,我当时自然想不到他竟是郑成功之子,所以才会那般自负。那日在江宁织造署西园客馆,邵拾遗杀死京口总兵黄芳泰之时,公然向其表露了真实身份,又意外被丁南强听到,郑公子一事遂浮出水面。我一开始便极力反对票号卷入其中,但我也不愿意就此暴露身份。若是陆惠还在人世,一切倒是可以通过他出面,偏偏他遭了不幸,所以那日我将血衣交给了黄公子你,本意是想借江宁织造署来阻止邵拾遗。”
黄海博恍然有所醒悟,问道:“那么当晚与陆惠在夫子庙外柏树林相会的就是朱姑娘你了?莫非是你……”
朱云道:“不错,也是我杀了朱安时。”
曹湛问道:“丁南强挺身为朱姑娘顶罪,倒是能够理解。可他既不知你真实身份,难道对你去夫子庙与陆惠私会不起疑吗?”
朱云道:“丁南强确实不知我真实身份。我告诉他说,我一直在窗外偷听,听到他揭发了陆惠的过往,深知他是迫不得已,所以先行赶去夫子庙通知陆惠,好让他事先准备个应对之策。丁公子知道我熟知他的心思,他也确实是不得已才说出了陆惠的过往,所以相信了我的解释。”
曹湛道:“那么朱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被邵拾遗捉住,且囚禁在清凉山附近村落的?”
朱云道:“那日黄公子来丁氏河房,应该是试图通过丁南强联系上票号。黄公子既留话称‘曹湛失踪了’,又特意来找票号,我猜事情极可能与邵拾遗有关,于是便留了心。”
她暗中监视邵拾遗行踪,发现他去过清凉山山脚的一处村落,寻迹而至,偷听到看守对话,确认曹湛被关押在猎户吴平家。然邵拾遗手下看守甚严,以朱云个人之力,很难将曹湛救出。
那日,如昔自京口返回江宁,当晚约了票号老马到清凉寺与邵拾遗正式会面。朱云得悉后,认为是绝佳机会。果然,当晚邵拾遗心腹龙霸为保险起见,将看守曹湛的几名手下临时调去了清凉寺。
与老马同时赴约的,还有刚从苏州回来的丁南强。朱云已将黄海博留言转告了他,丁氏表面未当回事,只轻描淡写了几句,但到清凉寺后,他忽然询问邵拾遗是否知道曹湛的下落。
邵拾遗答道:“曹湛应该回江宁织造署了吧。我听到传闻,他虽是桂家放在江宁的卧底,欺骗了曹寅,但曹湛杀了桂家的人,最终还是取得了曹寅的原谅。”
丁南强道:“这我倒也是听说了,就是随口问上一句。”
邵拾遗料想以丁南强散漫为人,不会平白无故问起曹湛来,遂趁方便时,吩咐龙霸立即率人赶去猎户吴平家中,将曹湛处死,尸体就地挖坑埋了。龙霸赶来村落时,正好遇到朱云与曹湛逃脱出来,于是才有了那一番惊险的追捕。
吴平是猎户出身,最擅长追踪野兽踪迹,又对清凉山一带极为熟悉,闻讯赶过来告道:“曹湛自以为仍被官府通缉,肯定不敢回城,定会逃向山林。他体力不济,需要补给食物,山林那边宜园是最近的宅院,他必会去那里。”
龙霸闻言半信半疑,但一时也未搜到曹湛行踪,遂赶来清凉寺向邵拾遗禀报。邵拾遗得讯,立即以母亲病重为由告辞离去。如昔便独自招待老马等人。这时候,忽有人射书入寺,称宜园将有大事发生,望如昔、老马速速赶去。
这暗中射书者,自然就是朱云了。她起初引开了龙霸等人,但吴平等猎户赶到后,立时扭转了局面,吴平坚信曹湛会逃去宜园。龙霸到清凉寺向邵拾遗禀报后,邵拾遗立即率龙霸、吴平等人赶去宜园。暗中监视的朱云料想曹湛如果真在那里,自己亦无力相救,遂射书清凉寺,引如昔和老马赶去宜园,就算不能救出曹湛,局面也不会更糟。
万万料不到的是,宜园发生剧变,如昔、老马抵达时,已是尘埃落定的血腥结局。暗中窥测的朱云见老马带走了曹湛,遂放心离去。至于老马等人将曹湛当作害死桂家同伴的凶手,险些杀了他,则为朱云始料不及。
曹湛这才知道究竟,叹道:“原来朱姑娘才是暗中扭转乾坤的人。”
“什么扭不扭转乾坤,我只希望天下太平,盗贼息影,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
黄海博肃然拱手道:“朱姑娘有此等气度与见识,堪当票号监察者大任,更不愧是顾炎武顾公之女。”
朱云道:“朱云不愿意张扬自己的身份来历,还望二位公子代为保密。”
曹湛、黄海博齐声道:“那是当然。”
辞出丁氏河房,黄海博见曹湛顿住脚步,有迟疑之意,忙道:“曹兄不妨先去我家住下,然后再作打算,如何?”
曹湛摇头道:“我现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赶着去做,我必须得找到灵修。”
黄海博“啊”了一声,吞吞吐吐地道:“那件事,我没敢告诉你,其实那个……灵修她……”
曹湛道:“黄兄是想说灵修遇盗被杀了吗?”
黄海博讶然道:“原来曹兄已经知道了,我还担心……”
曹湛摇头道:“灵修没死。邵拾遗杀了她的随从,却留下她和婢女阿芝,她二人应该被囚禁在某处。”
黄海博大为意外,道:“什么?我还以为灵修跟她父亲缪齐纳将军一样……”恍然明白过来,应该是邵拾遗仍然爱慕灵修,舍不得杀她,忙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便与曹兄一道去找灵修。”
曹湛踌躇道:“而今黄兄已不是一个人,你昨晚一夜为归,我怕黄夫人久候。”
黄海博忙道:“海红仍然暂居在乌龙潭,预备等完成那幅妆花云锦后再作打算,我目下仍算是一个人。曹兄不要客气,寻人要紧,咱们这就动身吧。”
二人商议一番,料想灵修身份显赫,江宁城认识她的人不少,邵拾遗不会将她囚禁在邵府或是宜园,如此太过明目张胆,可一时又想不到别的去处,便先赶来清凉寺,意图当面询问如昔。不想山门前的扫地僧人告知如昔一大早便已离寺云游,并特意留言称不会再回来。黄海博、曹湛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黄海博问道:“猎户张大、吴平都是如昔手下,跟其日久,会不会知道灵修下落?”
曹湛道:“我已问过吴平,他们都不知道。邵拾遗一直在暗中招买江湖异士,只视他亲自招募的人为心腹,如龙霸等。可惜前晚宜园内讧,龙霸等人都当场被杀。”
他不愿意黄海博陪着自己东奔西走,四下奔波,便道:“寻找灵修一事急不得,须得慢慢来。这里距离丁宅极近,黄兄不妨先去探访黄夫人。”
黄海博忙问道:“曹兄要去哪里?”
曹湛道:“我随便逛逛。”又道:“黄兄放心,我逛得累了,便会自己去黄兄家歇息。”
黄海博不好勉强,只好道:“总之,我拿曹兄当至交,你可千万不要见外。”
曹湛笑道:“我都说了,逛得累了,我会自己回去黄兄家,哪里会见外?”
与黄海博分手后,曹湛便径直来到夫子庙,随意漫步市集街头,回忆点点滴滴,很是心痛。努力平静下来,暗道:“因为灵修喜欢我,邵拾遗才会挖空心思地折磨我。他曾说要让我看到灵修为他生儿育女,还向我保证,说我一定会看到那一天。这可是要囚禁我多年才能办到的事。这次他要杀我,也是因为有人赶来营救,大出他的意料,只有我死,才能消除隐患。可如此岂不是有违他的承诺?”
再仔细回忆当晚邵拾遗言语,他原话是:“将曹湛拖去那口大缸中溺死,尸首斩成数块,埋去后园。”
既然曹湛已死,当可就此埋在花园中,又何须费事要将尸首斩成数块?会不会“后园”不是指宜园的后花园,而是邵氏另有一处别业,叫后园?邵拾遗之所以下令碎尸,只是为了更方便将尸体从宜园运去后园?而邵氏如此大费周章,将曹湛埋到后园,只是为了让曹湛看到他与灵修亲热?
一念及此,曹湛急忙赶来专门做中间交易的牙行,打听一下,得知聚宝门外当真有一处大庄园,地处偏僻,因位于聚宝山后山,故名后园,两年前被一户姓田的人家买下。曹湛大喜过望,料想那庄园便是邵拾遗囚禁灵修之所,户主之所以姓田,自是因为邵母姓田。
曹湛一路狂奔至聚宝山后山,却见那后园大门紧闭,内中悄然声息,似是无人居住。他微一思忖,即上前叩了叩门环,高声叫道:“有人吗?没人应门的话,我可就要跳墙进来了。”
大门迅即拉开一道缝,有名男子探出脑袋,问道:“你找谁?”曹湛道:“灵修。”
那男子脸色遽变,立欲掩门。曹湛早有准备,上前一步,伸手挡住,道:“请听我一言,我姓曹,单名一个湛字,诸位应该都知道我是谁。邵拾遗已经被其亲生母亲杀死,清凉寺僧人如昔也逃离了金陵。你们不过奉命行事,而今群龙已无首,又何必再继续错下去?”
那男子不答,只回转头去,似乎在征询什么人意见。
曹湛又道:“我只想寻到灵修,带她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至于你们之前做过什么事,我一概没有兴趣。”
大门“呀呀”有声,开得大了些,刚容一人通过,曹湛遂闪身而进。却见庭院中站着五六名男子,均是奉邵拾遗之命看管灵修的看守。为首者名叫汤山,道:“我等已知郑公子被杀一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曹总管好话说尽,我等也不能不明事理。灵修小姐人就在里面。”
曹湛虽然惊喜交加,却也不着急进去与灵修相会,先问道:“灵修可知道是邵拾遗捉了她?”
汤山道:“灵修小姐原本是不知道的,可那婢女阿芝忍不住泄露了秘密,还告诉灵修小姐说郑公子杀了她父亲江宁将军。灵修小姐为此寻死觅活的,还发誓要取郑公子性命。郑公子一怒之下杀了阿芝,将灵修小姐用铁链锁在了房中。”
原来截杀灵修座船一事,邵拾遗并未出面。其手下抓了灵修、阿芝后,直接带回后园软禁。邵拾遗原想等时机成熟后,再扮演英雄救美的一幕,由此令灵修对他感激涕零。然他思念灵修发狂,又想了解其真实心意,便命人带来阿芝,先强行占有了她身子,再告知若是她听话,日后迎娶灵修之时,她也可以成为郑氏侍妾,若是抗命,他便会命手下人日夜轮奸她。阿芝泪流满面,终于抵不住压力,答应做邵拾遗的耳目。
而后邵拾遗到访后园,不敢与灵修相见,却总是召来阿芝,一再奸污她。阿芝委曲求全,不敢抗拒。邵拾遗为显露本事,彻底压服阿芝,主动将刺杀江宁将军缪齐纳一事告诉了她。
阿芝回到灵修身边后,因神色异常,被灵修追问。阿芝一时惊惶,将事情真相全部说了出来。灵修这才得知邵拾遗是幕后黑手,而最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已经遭了他的毒手,一时惊怒交加,发誓要取邵拾遗性命,为父亲报仇。邵拾遗得报后,命人带出阿芝,亲手杀了她。又命人用铁链锁住灵修手脚,意欲先用肉体上的痛苦消磨其锐气,先硬后软,最终将她折服。
曹湛听完大致经过,点了点头,道:“各位请自便吧,是去是留,任君选择。”向汤山索取了镣铐钥匙,自进房来见灵修。
刚刚推开堂门,便听到灵修在内室中骂道:“邵拾遗,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不敢来见我,只会派你这些不中用的手下来。”
曹湛忙叫道:“灵修,是我,曹湛!”急奔入内室。
灵修侧坐在床边,惊然转头,第一眼见到曹湛,立即站起身来。一时尚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曹湛,当真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曹湛奔过去开了她手脚锁链,揽其入怀,道:“不是做梦,真的是我!”
灵修泪水登时夺眶而出,嘤嘤哭道:“湛哥哥,我好想你。”
曹湛道:“灵修,我也很想念你,无时不刻不在挂念你。”
灵修道:“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吗?爹爹他……他被那个大恶人杀死了。”
曹湛道:“我知道,我知道,实在苦了你了。走,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曹湛拥着灵修出来时,汤山等人俱已消失不见。他也不回城,带着灵修登上聚宝山。聚宝山是南城外的制高点,于山顶北望,金陵巷陌尽收眼底。二人紧紧相拥,坐在雨花台上,默默凝视着江宁的锦绣繁华。
灵修忽凄然道:“爹爹没了,而今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曹湛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灵修,我想娶你做妻子。你是旗女,愿意嫁给我这个汉人吗?”
灵修先是一呆,随即应道:“愿意啊,不过要等我将爹爹归旗后。”忽又想到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有一次我酒后乱性,跟邵拾遗那个了。我已不再是处子之身,听说你们汉人男子最看重贞节,湛哥哥不会介意吗?”
曹湛不提邵拾遗往酒中下药之事,只道:“我也有一次酒后乱性,跟一个名叫红玉的女子滚在一起。”
灵修是旗女,贞节观念不强,当即笑道:“那好,我们就算扯平了,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曹湛柔声道:“你放心,从今而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好,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少年时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变,而后加入桂家,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娶一名旗人女子做妻子。然幸福就在眼前,挚爱的人依偎于身边,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生命中的美好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于个人如此,于家国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