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密者如织,疏者如缺

胡饼种类很多,最流行的做法仍是烤胡饼——以油和面,放少许盐,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故而又称胡麻饼。新出炉的胡饼热气腾腾,香酥可口,令人垂涎。长安最有名的胡饼是内侍省对面辅兴坊胡人制作的胡饼,昔日名士白居易曾专程去学习胡饼制作方法,后来他到外地任刺史,还特意将自己烤制的胡饼寄给友人。


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某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过小妓英英墓》


自从表妹程瑟儿死后,魏弘节便向郑注告了长假,自行搬进了冷清的河东第大宅,从此足不出户,每日只在宅中做三件事,吃饭、睡觉、练功。

茅汇也暗中住进了河东第中,想居中劝和魏弘节、秦诚。虽说秦诚确实与乐人沈翘翘有些暧昧,但根源却是在茅汇——

那沈翘翘原姓吴,本是淮西吴元济幼女。当年唐军讨伐淮西,唐宪宗因游侠屡立奇功,亦一度想要兵不血刃地解决淮西问题,遂派武昭率茅汇等人前往淮西支援。武昭等人表面以武官身份在唐军主帅李愬帐下听令,实际上是伺机行刺淮西主将吴元济。那时茅汇虽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在游侠组织中崭露头角,最终他被选中执行行刺计划,因其才高且年少,不易引人起疑。

然计划总不如变化快,行刺计划出了偏差,茅汇未能得手,亦未能及时撤离,被追兵追捕时,仓皇逃入了后衙,由此杀了发现其踪迹的沈翘翘之母。

只是茅汇没有料到的是,年幼的沈翘翘亲眼目睹了经过,她那双天真无邪却又惊恐不已的眼睛自此深深印在了他心底深处,迄今也不能忘记。

淮西平定后,吴元济被朝廷处死,其家眷没入掖庭为奴,沈翘翘亦在其中。茅汇觉得对不起沈翘翘,又不敢面对其人。刚好这时游侠解散,成员可以自行决定去留,茅汇选择到金吾卫任职,却让秦诚加入神策军,好就近照顾沈翘翘。秦诚本有意退隐,做回普通百姓,但为了成全茅汇,还是毅然加入了神策军。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秦诚竟与沈翘翘日久生情!秦诚虽娶了程瑟儿做妻子,但知程氏真正爱慕的只有茅汇一人,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疙瘩。而沈翘翘对他的依恋,则让他感受到了真正的甜蜜滋味,是以动了真情。

程瑟儿死后,魏弘节不准秦诚入灵堂祭拜,秦诚也没有勉强,只日夜借酒消愁。刚好这一切发生之时,茅汇尾随段成式车驾出京,等他返回长安时,程瑟儿已经下葬,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茅汇得知经过后,震惊伤痛之余,先找到秦诚询问究竟。秦诚并不否认时时与沈翘翘私会,但称只是饮酒聊天,并无其他。至于近来见面频繁,则是因为沈翘翘杀死豆卢著后,日夜惊惧难安,患上了惊厥症,又不敢告诉旁人,只能不时找秦诚倾诉,从他那里得些抚慰。

茅汇便又去找魏弘节,将秦诚所言告诉了他,并切责自己,认为自己才是这一切不幸的根源。当初他既同情沈翘翘幼孤,就该自己担负起责任,放秦诚离开朝堂,安心做回普通人。

至于程瑟儿因伤心而自杀,沈翘翘一事大概还在其次,她更多的是伤怀秦诚竟然捉拿了茅汇。而这件事,茅汇自认为也有责任,若是稍微思虑得周全些,便该想到应该将真相及时告诉程瑟儿,免得她担心。


茅汇说了许多,几近口干舌燥,魏弘节只是默默听着,从不回应。茅汇深知其为人,他越是这样,便知他越不会原谅秦诚,甚至极可能连带自己也怨恨上了。他见一时难以挽回,便干脆搬到河东第大宅中,预备等最艰难的时刻过去后,再设法劝魏弘节与秦诚和好。


自从河东第大宅换了主人,进出者便大为减少,访客也只有宋忆微姊妹。

这一日,宋氏姊妹再度来访,宋清秋也不进堂,自携了工具去摆弄庭院及园中花草,宋忆微则携了酒食入来。茅汇慌忙迎出来,接过酒食,告道:“小魏人在寒江阁。”

宋忆微道:“怎么,魏郎也开始勤学上进,认真读书了吗?”

茅汇道:“从前日开始的。宋真人不妨去那里找他。”

宋忆微摇头道:“魏郎闭门苦读,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扰,忆微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好了。”

又从药匣中取出一包草药,道:“忆微见茅郎近来脸色不好,应该是日思夜想、睡眠不佳所致,这是一剂宁神的药,茅郎不妨试着以水煎服,也许能有效果。”见茅汇犹豫不接,俏脸一沉,问道:“怎么,茅郎怕某在药中下毒?”

茅汇忙道:“不敢。只是茅某从小到大,从未服过药,方才听宋真人说要服药方能入眠,忽然有些惶恐了。”接过药包,顺手放到一旁。

宋忆微奇道:“茅郎习武之人,身子固然壮健,但你从小到大,就没生过病吗?”

茅汇笑道:“病自然生过,还生得不少,但都是苦苦捱着,哪有闲暇吃药看病!”又道:“不独茅郎某,小魏、秦诚也是这般。”

宋忆微迟疑了下,问道:“他二人还没和好吗?”

茅汇未及回答,忽听到隔壁水族唿哨声大起,脸色登时一变。宋忆微仓皇站起身来,欲出去察看究竟。茅汇忙抓住她手腕,道:“不要去。”又补充道:“不管隔壁水族之事跟宋真人有无干系,你都不要去。”

宋忆微急道:“茅郎快些放手,忆微只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茅汇道:“宋真人担心生事者是王师文,对吧?”

宋忆微道:“上次送段成式出京兆时,忆微与茅郎有过约定,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茅郎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茅汇虽然松了手,却正色道:“某是与宋真人有过约定,某也说了不管你的事,但宋真人目下人在小魏家里,他的事就是某的事。”又道:“宋真人不妨再等等,过会儿会有水族侍从来送吃食,你向他打听不迟。”

宋忆微闻言,遂勉强同意,又重新坐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真有水族侍从提了食盒进来,宋忆微忙起身问道:“隔壁水族动静不小,可是出了什么事?”

侍从道:“又有刺客行刺郑注相公,不过未能得手。”

他用了一个“又”字,宋忆微登时又惊又疑,转头看了茅汇一眼。茅汇忙问道:“刺客是已经就擒,还是已被当场格杀?他是什么人?可有查到其来历?”

侍从笑道:“是个女刺客。说起她来,善和坊人人都认得,就是长安首富王处有的妹妹王清晨。”

茅汇一时愣住。宋忆微也是一惊,问道:“怎么会是她?”

侍从笑道:“就是呢,大伙儿谁也没料到。”


原来适才郑注遇刺情形颇为凶险,不亚于上一次。王清晨女扮男装,不知如何混入了水族宅第,打扮成水族侍从模样,径直来到郑注所在之处,一路均无人识破。

时值夏季,郑注怕热,正在自雨亭中拟写文书。那自雨亭建筑学自波斯,类似皇宫的凉殿,是用特殊装置先将水引到屋顶,然后放水,令其从屋顶向四周自然流下,如雨帘一般,人在其中,即便是盛夏酷暑,也如秋凉般舒爽。

王清晨手托木盘,谎称来给郑注送汤水,郑注有整点按时饮一碗汤水的习惯,据说是可以延年益寿。刚好自雨亭前当值心腹侍从不知如何均吃坏了肚子,腹痛不已,便让她自行进去。

郑注当时正伏案拟写书信,虽觉察到有人进来,只以为是侍从入送汤水,也不以为意。忽闻见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心有所动,抬头一看,却见王清晨已到案边,正放下汤水,抬手去拔兵刃。郑注虽未曾与王清晨谋面,却见过通缉她的告示,当即拍案而起,急奔到门前,又大声呼人。侍从闻声涌入,王清晨拔刀抵抗,伤了两人,终因寡不敌众,被当场生擒。


侍从大致叙述了经过,笑道:“是不是很惊险?那王清晨虽是长安首富之妹,却终日只待在长乐坊徐氏酒肆中,黄桂是她家酒肆的重要配料,想来她身上也由此熏濡了桂花的香气。”

宋忆微道:“这倒是不足为奇,清秋常以花草为伴,身上也有自然清香香气。”又道:“这次郑注相公有惊无险,逃过一劫,看来还真是天意。”

侍从笑道:“郑相公自己倒觉得很好笑,讲述经过的时候,都是面带笑容。”又道:“还有更好笑的呢,那王清晨竟然说行刺是要为茅汇报仇。”

茅汇一直以戴茂为化名,他当日被秦诚带进水族大宅时,被以布袋套头,侍从也不知道他就是真的茅汇,又笑道:“王清晨兄长、亲眷均流配岭南,家产也被抄没,她能逃脱已是侥幸,不赶快远走高飞,却突然冒出来行刺郑相公,声称要为茅汇报仇。这可是真真好笑了,也是不自量力。”

宋忆微早已尽知茅汇与王清晨的恩怨,见茅汇站在原处沉默发呆,颇为同情,忙问道:“女刺客王清晨人呢?”

侍从道:“王清晨见事情难成,本来想要横刀自杀,却被侍从们及时制住,将她活捉住了。郑注相公也很好奇,问王清晨与茅汇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替他复仇。王清晨倒是倔强,死活不肯开口。郑注相公忙碌得很,没时间跟她耗,便预备过一会儿去右军军营找王大将军议事时,将王清晨也顺道带去神策军。”

又笑道:“大伙儿都说王氏曾是长安首富,虽然家产已被朝廷抄没,应该还有许多隐匿资产。上次揭破王处有罪状,本是郑注相公出力最大,王氏财产却尽数落入了官库,咱们自己没讨到一点好处。这会儿抓住了王清晨,可得好好刑讯一番,将剩下的财富都拷问出来。那王清晨生得倒是不错,这么一个美人儿,可惜了。”

茅汇闻言,拔腿便朝外走去。

宋忆微忙扯住他衣袖,告道:“不要去!”料想凭自己之力,决计无法拦住茅汇,遂命侍从道:“快去寒江阁请魏郎出来。”

话音刚落,魏弘节便缓缓从后堂出来,道:“魏某已经出来了。”又告诉那侍从道:“你先回去,代某谢谢郑注相公。”

侍从笑道:“这次的酒食,是水族新聘请的厨子做的,魏郎看合不合口味。”

等水族侍从离开,魏弘节这才上前告道:“你不必白跑一趟,上次郑注相公放过了你,是因为你是茅汇,他赏识你,你也并未做过危及他的事。但这次王清晨行刺在先,郑注相公可不会那么大度了。”

虽然郑注有心收服茅汇,但自上次遭茅汇当面拒绝后,便再未提过,也未曾与其见面。郑注既知茅汇未死,而王清晨又舍命为其复仇,必是交情匪浅,本可利用这一事件大做文章,重提收服茅汇,然他却预备将王清晨押解入神策军军营,显然早已经放弃了对茅汇的期望,对于王清晨这等要取他性命的人,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茅汇道:“某知道,某自知没有能耐当面去求郑注放人,但王清晨是因为某才冒险行刺,某一定要设法营救。”

这“营救”,显然是指武力了。他料想王清晨一旦被解入戒备森严的神策军军营,便再无营救可能,唯一的机会便是押解途中,正待出去察看情形,以寻找机会时,却被魏弘节挺身拦住。

魏弘节正色告道:“盲秀才临死前,意外从某口中得知你并未真的死在神策军大狱中,是某失言,抱歉。但他到死也要为难你,所以他提了第二件事,要你杀了王清晨。”

茅汇大为意外,问道:“你为何今日才告诉某?”

魏弘节道:“某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王清晨既然被捕,且将面临惨烈酷刑,以你性格,必会拼死相救,所以某将盲秀才临终遗言告诉你,这是为了救你。你让她死得痛快些,也等于是救了她。”

茅汇愕然道:“你要某亲手杀了王清晨吗?”

魏弘节摇头道:“你救不了她,杀她是最好的出路。王清晨身份特殊,即便没有隐匿财产之事,郑注相公也会极尽手段,以套取她所知的九头鸟秘密。”

宋忆微奇道:“九头鸟不是已经瓦解了吗?”

魏弘节道:“并非如此。九头鸟有人供述说,王清晨是清秀才,除了她和盲秀才之外,还有一个秀才,绰号‘真秀才’,三人加在一起,才号‘三眼秀才’。但对方身份隐秘,只有王清晨和盲秀才等极少数人知道。而且某听郑注相公专门提过王清晨,据他判断,王清晨是九头鸟中专事收集有用信息者,毕竟她拥有徐氏酒肆及长安多家酒楼、客栈,条件极为便利,所以她手中应该不止那四本册子,肯定还有更多。这些都是极其有用的信息,郑注为了得到它,一定会在王清晨身上下足功夫,不然为何要将她押去神策军,而不是就近交给京兆府?而今的京兆府,也算是郑注相公的地盘了。”

自前任京兆尹杨虞卿被贬后,朝廷尚未任命新的京兆尹,目下是由京兆少尹罗立言权知府事,即代行京兆尹职责。此人原本是杨虞卿心腹,自杨虞卿被贬,便立即倒向郑注,隔三差五便会到水族登门拜访,因而魏弘节称京兆府是郑注地盘一点也不过分。

魏弘节又对茅汇道:“当日你杀死王建先生,某得知经过原委后,便再也没有怪过你。因为你知道救不了王建先生,所以干脆自己动手,给他一个干脆。而今王清晨也是类似情形。如果你不肯去做,某会代你出手,如此,也等于你完成了对盲秀才的承诺。”

自从程瑟儿过世后,他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神情极是冷静,谈及他人生死大事,竟如闲话家常一般。

茅汇抱头蹲了下来,道:“某……某做不到。”

魏弘节道:“你可知王清晨将面临什么吗?男子尚不能抵挡神策军酷刑,更何况她是女儿之身!你杀了她,就等于是救她,将她从无穷无尽的凌辱与苦难中解脱出来。”

茅汇道:“某知道你说得在理,可某下不了手。某……某跟王清晨有过肌肤之亲,那一夜……那一夜……某跟她……”

魏弘节一怔,随即点头道:“那好,某去。”

宋忆微忙叫道:“魏郎!”

魏弘节道:“宋真人想要阻止魏某吗?”

宋忆微道:“不是。魏郎当众杀人,即便有郑注庇护,也会惹来非议。忆微这里有一根铜簪,两截合一,你只需旋转开来,这尖头上面淬了毒药,你用尖头刺破王清晨肌肤。不久后,她便会毒发身亡,但却没有中毒症状,旁人也不会起疑。”

魏弘节大为惊愕,问道:“宋真人身边怎么会带着这个?”

宋忆微道:“京师不太平,自从上次清秋妹妹遭歹人绑架后,忆微便暗中做了些防范,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魏弘节这才释然,接过铜簪,又低声叮嘱道:“宋真人帮忙看着些茅汇。”

宋忆微道:“忆微会的,魏郎也要多加小心。”


魏弘节匆忙赶来水族宅第,却见王清晨正被一队神策军押解出来。她披头散发,口中衔了木丸,双手反缚在背后,靴袜均被剥去,赤着双脚,脖子拴了绳索,被人牵着行走。

而那队神策军,并非与水族素来一家的右军,而是左军,领头者,正是左军新任中尉仇士良及其义子金沙河。

魏弘节赶过去时,王清晨已被金沙河拴到马后。水族本是京城焦点,闻风赶来围观的人极多,很快就布满了附近街道。魏弘节还想挤过去,却被军士拦住。仇士良转头看到了他,过来打了个哈哈,问道:“魏郎,好久不见了,你人去了哪里?听说连京兆府都找不到你。”

魏弘节懒得应答,只问道:“那不是王清晨吗?”

仇士良道:“是她。她适才行刺郑注相公,失手被擒。某正要带她回军营,严加刑讯,看是否还有幕后主使。”

魏弘节道:“可否让魏某向王清晨问说一句话?”

仇士良干脆地道:“不行。”又笑道:“不是某不给魏郎面子,而是某听说这王清晨行刺是为茅汇复仇。某还听说,魏郎你跟茅汇似乎有些旧交情,万一这其中有什么牵涉,可就不妙了。”

魏弘节当即反击道:“魏某也听说王清晨兄长王处有曾是左军中最红的军将,仇中尉久在左军,万一这其中有什么牵涉,也一样不妙。”

仇士良又打了个哈哈,笑道:“魏郎放心,既然郑注相公将人交给了左军,就是信得过仇某。某一定竭尽全力,令王清晨将其所知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不会落下一字。”

魏弘节见仇士良笑容诡异,言语又另有深意,料想对方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王清晨接近。又听说神策军不会就此离去,金沙河还要牵着王清晨在善和坊中游行一圈,以此为羞辱,料想还有机会,便径直入来水族求见郑注。


郑注正要动身出发前往右神策军军营,听说魏弘节求见,便命人引他进来,先问道:“是茅汇让你来为王清晨求情的吗?老夫就料到他碍于当初当面拒绝了老夫,不敢亲自过来。”

魏弘节道:“不是。”打量郑注神色,料想即便自己开口求情,亦是枉然,便问道:“弘节只想知道郑相公为何要将王清晨交给左军中尉仇士良。郑相公自己正要动身前去右军,带上王清晨再方便不过,为什么要便宜左军?王清晨兄长王处有曾是左军军将,相公不怕他们暗中徇私吗?”

郑注笑道:“这个嘛,老夫一点也不担心。”

原来适才左军中尉仇士良携重礼来访,以答谢郑注暗中提携之恩。仇氏心计深沉,素为王守澄不喜,他这次得以出任左军中尉,郑注从中出了不少力。

闲谈之时,仇士良听说王清晨因行刺而就擒,当即道:“可否请郑相公将这妇人交给某带回左军处置?”

郑注笑道:“王清晨之兄王处有曾是左军军将,老夫还以为仇中尉会主动避嫌。”

仇士良遂指着身后的义子金沙河道:“早先犬子对那王清晨颇有好感,曾向王处有求娶其妹,结果反受王氏兄妹二人的羞辱。”

郑注道:“哦,原来仇中尉是想为金虞候出气报仇。”

金沙河上前一步,躬身道:“还望郑相公成全。”

郑注一时沉吟不语。他自然不是爱惜王清晨性命,而是王氏其人颇有价值,手中握有京师诸多权贵把柄秘事,若能施以手段将其降伏,应该能得到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信息。他和李训已经是王氏信息的受益者,凭借王清晨房中搜出的小册子,一举扳倒左军中尉等诸多对手不说,李训入堂拜相,他也得以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若不是出身寒微,只以医术显达,早就跟李训一样,成为大唐宰相了。

仇士良见郑注不答,又道:“犬子当年受此侮辱,郁闷气结,还大大病了一场,之后总想着报仇。可那王处有有韦元素及两位枢密使作靠山,就连仇某也奈何不了他。而今王处有已经死在岭南烟瘴之地,王氏就剩下王清晨一人,她竟不自量力,来行刺郑相公。好在郑相公吉人天相,还当场擒住了她。这贱人冒犯了郑相公,不能就此便宜了她,得让她刑罚缠身,受尽荼毒,正好也可以给犬子一个报仇的机会。”

郑注心道:“老夫堂堂翰林学士,自不能在自己家中拷问犯人。原打算将王清晨带入右军,在那里用刑逼供,却不想仇士良横里插了进来。不过话说到底,左军和右军都是一样的。”

转念想到而今他跟李训风头太劲,颇令右军中尉王守澄不满,已不再像往日那样对他言听计从,遂有意问道:“如果老夫同意,金虞候准备如何处置王清晨?”

金沙河忙道:“下臣执掌左军军法,左军中有一套专门对付妇人的刑罚。普通刑罚,均是用刑具损伤犯人皮肉筋骨,令其肉体感受到最大痛苦。但人的忍受力终归有限,超过了极限,犯人便会晕厥,刑罚也就失去了效用。但下臣所称的那套特别刑罚,专门针对妇人私密之处,既能令受刑者痛不欲生,又不会令其人晕厥,可以长时间地施刑,正好可以用在王清晨身上。”

郑注道:“哦,想不到左神策军中还有这等别致刑罚,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

金沙河听到对方隐有嘲讽之意,忙解释道:“左军军营更近皇宫,以往嫔妃宫女常有犯下严重过错,上头认为送往掖庭不足以惩戒,于是专门送来神策军狱约束管教。这些女犯身份特殊,也随时可能再被召回宫中,因而上头明令交代,既不准伤了她们的肉体,又要严厉处罚,让女犯知道厉害,因而专门置了这样一套刑罚。”

郑注道:“原来如此。既然涉及宫中机密,对外肯定是秘而不宣的。”

金沙河点了点头,又道:“以往只需上一次刑,使出一两套刑罚,女犯无不哭爹喊娘,磕头求饶,自此服服帖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有半个不字。不瞒郑相公,下臣自遭王清晨当面羞辱后,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将她押入左军大狱,施以特别刑罚的情形。只要郑相公将人交给某,某保证将所有刑罚都用在她身上,而且不止一遍。”

郑注笑道:“看来金虞候对那王清晨,可是恨得不轻啊。”

金沙河忙道:“下臣也不全是为了私仇,王清晨是九头鸟首脑人物,知道不少秘密,料想王氏也还有不少隐匿资产,下臣会从她身上一一逼问出来,再将详情禀报郑相公。”

言外之意,他只对折磨王清晨有兴趣,无论王清晨吐露了什么有用的消息,他都会事无巨细地上报给郑注。

郑注对金沙河的态度很满意,料想王清晨这样身份的人,普通刑罚对其也无甚用处,到最后也只是将好好的一个美人儿变成了一团血肉,不如试试金沙河所提的特别刑罚,或许会有奇效。但他还是心存顾虑,又笑道:“金虞候昔日对王清晨爱慕有加,就算此刻咬牙切齿,只怕真的面对她时,却下不了手。”

金沙河当即拔出兵刃,问道:“王清晨人在哪里?下臣这就去斩下她手脚,以此向郑相公表明心志。”

仇士良大惊失色,喝道:“你小子作死吗?竟然敢在郑相公面前舞刀弄剑。”

金沙河这才意识到鲁莽失礼,忙丢了兵器,拜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郑注笑道:“不瞒仇中尉,老夫正要去右军军营办事,本来打算带上王清晨。既是仇中尉开了口,老夫也不能不给面子。”又举手虚扶,叫道:“金虞候请起。王清晨就交给你带走。打也好,骂也好,爱也好,恨也好,你如何待她都没关系,老夫只希望能得到她所藏匿的九头鸟秘册。”

仇士良忙道:“郑相公的吩咐,你可听得明白?”

金沙河忙躬身道:“明白。”


魏弘节听完郑注不无得意的叙述,这才明白经过,心道:“而今郑注相公着意扶持左军仇士良,又一再对他示好,大概也有用其牵制右军王守澄之意。”

料想多说无益,眼下当务之急是得趁王清晨人还在善和坊中,将其解决掉,便行了一礼,道:“既然郑相公要出门办事,弘节便先告退了。”

郑注叫道:“站住!你许久未回水族,今日便随老夫一道去右军军营吧。”

魏弘节道:“遵命。请郑相公容弘节先回房换身衣裳。”不待郑注答应,便转身出门。

郑注瞬息便会意过来,忙叫道:“来人,快拦下魏弘节,带他回来见老夫。”

郑注人在自雨亭,这是他机密之处,只有心腹及贵客才能进来,房中并无侍从。他又走到门前叫了一声,妻兄魏逢才闻声过来,问道:“相公有何吩咐?”

郑注道:“快去拿下魏弘节!”

魏逢一怔,问道:“魏弘节吗?他才刚刚离开。”

郑注道:“就是他,他要赶去杀王清晨,快些将他拦下带回来。”

魏逢奇道:“相公不是已经将王清晨交给左军仇中尉了吗?魏弘节又为什么杀王清晨?”

郑注跺脚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快去!”

魏逢仍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忙招了侍从,前去追赶魏弘节。

郑注无奈摇了摇头,恼恨地道:“水族上下这么多人,应变及得上魏弘节一半的,一个都没有。”


魏弘节脚下极快,出来水族大门时,却见游街已经开始,金沙河骑在马上,牵着王清晨西行。许多人跟随着队伍,吆喝着,起哄着,争相围观王家小娘子的狼狈模样。神策军队伍中不见中尉仇士良身影,大概已经动身返回军营。

魏弘节挤过人群,举手叫道:“金虞候,郑注相公有话带给你。”

金沙河闻声停了下来,转头认出魏弘节,便示意军士放他过来,自己则跃下马,走过来问道:“郑相公有什么话?”

魏弘节道:“郑注相公让魏某最后当面问王清晨一次,她到底跟茅汇是什么关系。”

金沙河脸色一变,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弘节道:“郑注相公原话如此,金虞候想知道原委的话,自己去问郑注相公吧。”

他有意摆出架子,不再理睬金沙河,转身朝王清晨走去。王清晨似乎意识到什么,勉强转过身来,挺直身子。

就在魏弘节袖出铜簪,准备动手时,忽有一支弩箭从人群中飞出,“嗤”地一声轻响,便没入王清晨胸口。王清晨低头看了一眼,又摇晃了两下,这才仰天倒下。

金沙河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王清晨身子,伸手一探,人虽然还是温热,却已鼻息全无。

围观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左顾右盼,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金沙河站起身来,怒道:“是谁?是谁做的?”

有军士朝东北方向一指,道:“弩箭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

金沙河道:“快,快去追!”

恰在此时,魏逢引侍从赶到,惊见变故又生,愕然问道:“你果真杀了王清晨吗?”

魏弘节已收起铜针,摇头道:“某没有动手。”

魏逢难明究竟,便道:“带魏弘节回去见郑相公。”


郑注已换了官服,正在客厅中徘徊,见魏逢引魏弘节进来,一见二人神色,便立即会意过来,当即上前扇了魏弘节一耳光,怒道:“你又坏老夫好事。”

魏逢忙道:“王清晨是被人群中飞来的弩箭射死,不是魏弘节所为。”

郑注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茅汇,一定是茅汇。”

魏逢是郑注内兄,亦是心腹之人,知悉茅汇之事,一时疑惑不已,问道:“相公是说茅汇射死了王清晨?”

郑注不答,转头狠狠瞪了魏弘节一眼,挥手命道:“去隔壁河东第。”

魏逢迟疑道:“那魏弘节他……”

郑注道:“带上他。”


一行人来到河东第大宅,郑注见闻声迎出的人竟是宋忆微,颇感惊讶,当即收敛怒色,客气地招呼道:“老夫不知宋真人在此处,来得唐突。”

宋忆微道:“郑相公带了这么多人闯进来,是要搜捕什么人吗?”

郑注道:“宋真人是爽快人,那老夫也就开门见山了,茅汇人在哪里?”

宋忆微道:“茅郎人在堂上啊。”

郑注点头道:“果然是茅汇,老夫就料到他担心牵累魏弘节,不会就此逃走。”

进来一看,却见茅汇伏在案上,似在昏昏大睡。郑注一怔,问道:“茅汇怎么了?”

宋忆微忙道:“茅郎人没事,忆微在他酒中下了药,他只是昏睡过去了。”

郑注更是意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忆微道:“就在魏郎离开后。当时茅郎心神不宁,忆微猜他肯定放心不下外面的事。忆微答应了魏郎要看着他,可他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忆微怕拦不住,就偷偷往酒中下了迷药,端给他喝了。”

郑注本人也是神医,上前一看茅汇情形,便知宋忆微所言是实。

宋忆微又问道:“忆微做错了吗?”

魏弘节本来也以为是茅汇射死了王清晨,却不想茅汇早已被宋忆微迷晕,一时不及揣测是谁射杀了王清晨,当即道:“宋真人没做错。今日全亏了你,要不然,茅汇可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郑注微一思忖,即道:“既是宋真人在此,老夫就不打扰了。弘节,你跟老夫出来一下。”


来到庭院中,郑注屏退侍从,这才问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去杀王清晨?”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弘节只是替茅汇杀人,他与盲秀才有约在先,盲秀才临死前交代的事,就是要他杀了王清晨。”

郑注道:“这盲秀才可真是狠毒,明知王清晨对茅汇有情,却反过来要茅汇去杀她。她若当真死在自己心爱的男子手中,大概死也不会瞑目吧。”又道:“老夫本来还指望好好利用一下王清晨,现下全落空了。”

魏弘节小心翼翼地道:“既然王清晨掌握朝中诸多权贵机密,想来想要她闭嘴的人也不少。”

郑注忿忿道:“谁说不是呢!”

他自是比谁都更清楚内中关窍。虽然他与李训有宠于皇帝,但二人资历平平,别说拜相,就是入翰林院都很是勉强,而今他与李训却各得所愿,全是拜王清晨那几本秘册所赐,其中一本册子中,记录有国舅萧弘的秘密——

萧弘是当今皇帝生母萧太后之弟。萧太后出身寒微,幼年时与弟弟失散,后萧太后被选入宫,几经波折,最终因儿子登上大宝之位而成为母仪天下的太后。萧弘得知萧太后生平后,寻到京师,自称是萧太后之弟,后入宫与萧太后相认,自此富贵等身。

而王氏秘册中详细记录了萧弘真正来历,称其全靠商人某甲出资赞助托请,又走了萧太后姊姊的后门,这才得以入宫与萧太后相见。萧氏姊弟二人分别已经数十年,萧太后早已不记得弟弟容貌,萧弘一见到太后,便痛哭流涕,萧太后为其情绪感染,也立时将他当作了亲弟。

这是一份极有分量的信息。郑注将之告知了李训,李训立即登门拜访国舅萧弘,以真相要挟,迫得萧弘同意出面游说萧太后。萧太后遂在文宗皇帝面前大赞李、郑二人是栋梁之材,堪可大用。母后发话,儿子岂能没有表示?于是李训拜为宰相,郑注拜为翰林学士,二人等于是青云直上,一飞冲天。


郑注思忖一番,又道:“你说巧不巧,老夫这边刚刚捉住王清晨,仇士良父子就适时出现,而且以一番花言巧语,从老夫手中要走了王清晨。王清晨人刚出门,便被当街射死,且就在金沙河眼皮底下。”

魏弘节心有所动,问道:“郑相公是怀疑仇士良父子吗?”

郑注点了点头,道:“当日仇士良将王氏秘册交给某时,内中一册便有被撕去两页的痕迹,那上面当记载有仇士良本人或是相关之人的阴事。说不定是仇士良忌惮王清晨招出其秘密,所以抢先布局,将王氏当街射杀灭口。”

魏弘节道:“但仇士良已经从郑相公手中要到了王清晨,大可不必这么做。他将王清晨带回左军军营刑讯折磨一番,再从容杀死,岂不比当街杀人稳妥?”

郑注冷笑道:“这两者可是大有分别。老夫若是仇士良,也会这么做。你再想想看,王清晨这么重要的人物,金沙河不将她直接押回军营讯问,偏偏要带其游街,这不蹊跷吗?简直就是让她当活箭靶。”

也难怪郑注怀疑金沙河,神策军捕人惯例,均是将犯人反绑,以木丸塞口,黑布袋套头。然王清晨被射杀时,魏弘节人就在现场,亲眼看到金沙河的反应,那绝非事先谋划好的。但魏弘节也知道郑注对自己的直觉极为自负,见他已对仇士良父子起了极重的疑心,一时不敢接话。

郑注冷笑道:“其实就算王清晨招出仇士良什么阴事,老夫也不会怎样,仇士良却偏偏要跟老夫玩一手,老夫最见不得人在背后玩花样。弘节,你去查下金沙河这个人。”

见魏弘节不应,当即脸色一沉,一拂袖袍,道:“怎么,你再也不肯奉老夫号令了吗?”

魏弘节道:“不敢,刚才是一时走神,弘节遵命便是。”

郑注这才脸色稍缓,道:“而今奉承老夫的极多,水族侍从人也不少,可你才是某真正倚重的心腹。”

又板起脸道:“今日你欲杀王清晨之事,就这么算了。日后再敢自作主张,绝不轻饶。”

魏弘节应了一声,送郑注出来。神策军都虞侯金沙河人已等在门边,忙抢过来告道:“郑相公,王清晨被人杀死了,下臣四下搜索一番,连对方的影子都没发现。”

郑注摆手道:“这件事,老夫已经知道了。”又换了一副严峻神色,问道:“你从老夫手里带走的是活人,而今一个字都没问出来,王清晨人就死了,你要如何向老夫交代?”

金沙河忙道:“是下臣思虑不周,给了奸人可乘之机。下臣原想牵着王清晨在善和坊游行一圈,好好替郑相公出口气,也让世人知道行刺朝廷重臣的下场。”

郑注森然道:“是替老夫出气,还是为你自己耀武扬威?”

金沙河咬咬牙,道:“郑相公,王清晨被杀这件事,魏弘节脱不了干系。”

郑注道:“金虞候是说魏弘节追去盘问王清晨一事吗?确实是老夫派他去的。”

金沙河道:“不是这个,下臣看到魏弘节走过去的时候,从袖子中掏出了什么东西,没看得太清,但似乎是尖锐之物。这难道不奇怪吗?王清晨人被牢牢绑着,口中勒有木丸,无法开口出声。魏弘节既是奉命讯问,最先要做的,是上前取出王清晨口中木丸,而不是从袖子中掏什么东西。”

郑注便转头问道:“你从袖子中掏的什么东西?当着金虞候的面,拿出来看看。”

魏弘节道:“是根铜簪。”

他虽不愿意撒谎,然此刻为了自保,还是不得已编排道:“这是之前王清晨送给茅汇的,他叫某当面还给她。某料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王清晨,所以打算还给她,也只是忠人之事。”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了铜簪。

金沙河道:“茅汇?他……你……”

郑注道:“魏弘节与茅汇有旧,当日老夫设计擒拿茅汇,便是利用了他二人的旧交情。以你们左军之耳聪目明,想必金虞候早已经知道这一节了。”

金沙河一时无语,又问道:“那么该如何处置王清晨尸首,请郑相公示下。”

郑注摇头道:“这你可不要问老夫。难不成你带走了活人,现下王清晨死了,你便想将死尸还给老夫?”

金沙河忙道:“不敢。”微一思虑,即道:“那么下臣先带王清晨尸首回去,请示过仇中尉后,再将她枭首示众,郑相公你看可好?”

郑注道:“甚好。”

金沙河便讪讪告退,临行前还有意无意地看了魏弘节一眼。

郑注见魏弘节站在原地发愣,问道:“怎么,事主都走了,你还要杵在这里不动吗?是不是舍不得宅子中的宋真人?”

魏弘节这才会意过来,道:“抱歉,弘节疏懒已久,竟未能反应过来。弘节这就去作准备,暗中监视跟踪金沙河。”

郑注摇了摇头,由侍从护送,自上马去了。

魏弘节便回来宅中,对宋忆微大致说了外面情形。宋忆微听说王清晨已死,颇为黯然,转头看了昏睡的茅汇一眼,叹道:“不知茅郎听到死讯,会作何想。”

魏弘节道:“某得出去办事,这里就托付给宋真人了。”

宋忆微道:“放心,忆微会留在这里照顾茅郎,直到魏郎回来。”又叮嘱道:“而今京师暗流汹涌,魏郎务必小心。”

魏弘节先是一怔,随即叹道:“宋真人说得好,暗流汹涌,没有比这个词更合适了。”

他料想郑注交代之事并不易办,今夜甚至以后几日均未必能如期归来,为以防万一,又从水族调了几名侍从过来,听候宋忆微差遣。


魏弘节离开后,宋忆微独自守在堂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侍从引李商隐进来,报道:“这位李公子来找小宋真人。”

宋忆微忙道:“清秋在后园捣鼓花草呢,某这就去叫她出来。”

李商隐知道宋清秋爱花草如命,一旦抚弄起来,便是全身心地投入,忙摆手道:“不必了。其实某是专程来向二位宋真人道别的,既然小宋真人不在堂中,不见也好,免得伤感。”

宋忆微不免暗笑对方的书呆子气,忙请他坐下,又问道:“郎君是要离开京师吗?”

李商隐点了点头,道:“而今朝堂乌烟瘴气,令狐相公称病在家,某也不愿意再留在京师,想先离开一段时间。”

宋忆微沉吟道:“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好。郎君可有什么打算?”

李商隐道:“某受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王相公邀请,要去他那里做幕僚。”

王茂元便是前任岭南节度使,他入京面圣时千方百计地巴结上了郑注,并以财物重贿王守澄等显贵,由此迁泾原节度使。

宋忆微虽是女流之辈,却因久在京师,亦知令狐楚是牛党领袖,而王茂元则是李党人物,听说李商隐要离开令狐楚,改投王茂元,不免十分惊讶。

李商隐又从怀中取出几张诗笺,告道:“这是温飞卿自扬州寄来的,是他专为二位宋真人所作词作。”

宋忆微打开一看,却是两首《女冠子》词。其一道:“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其二道:“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绣帷。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

宋忆微当即笑道:“还以为温郎去了扬州,受到姊姊、姊夫管教,会改些性情,却不想仍然如此放浪。”又问道:“郎君可有段成式段郎的消息?”

李商隐道:“蜀地偏远,交通、书信不便,没有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

宋忆微道:“这样吧,请郎君稍坐,忆微去后园叫清秋出来。”

李商隐忙道:“不,不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是不见的好。”

宋忆微奇道:“就是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今日才愈发要见上一面呀。”

李商隐道:“不,不是,某怕某见了小宋真人,就不愿走了。”又慌忙道:“宋真人千万不要误会,某不是那个意思。”

宋忆微笑道:“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李商隐道:“嗯,不见吧。”见一旁有人动了一下,这才留意到有人伏在案上,慌忙道:“某走了。请代某向小宋真人问好。”

宋忆微不及挽留,送到门前,转身便见到茅汇正挣扎着坐起来,忙过去扶住他,问道:“茅郎是不是头痛如裂?”

茅汇呻吟了一声,问道:“某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酸软无力?”

宋忆微忙告道:“是忆微做了手脚。忆微怕茅郎出去生事,先往你酒中下了药,将你迷倒。”

茅汇道:“原来是这样。”朝外看了一眼,“哎呀”一声道:“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吗?小魏可有办成事?”

宋忆微道:“王清晨已经死了,不过不是魏郎动的手。”大致说了经过。

茅汇神色黯然,道:“说到底,王清晨还是因某而死。若是她知道某人还活着,也不会来找郑注报仇。”

宋忆微劝道:“茅郎何必自责?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王清晨从认出茅郎的那一刻起,便怀了极重的私心,方有后来诸多之事。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她太过爱慕茅郎,而今她身遭不幸,也是因为她太过爱慕茅郎。”

茅汇一时默然,觉得宋氏之言有些强词夺理,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宋忆微又道:“况且王清晨手中握着大把秘密,多少人想要她死!不然何以她刚刚就擒,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便巴巴地登门,将她讨要了去?”

茅汇凝思一回,道:“不错,听起来很像是仇士良要杀人灭口。”又问道:“小魏人呢?”

宋忆微道:“郑注派他出去办事了。”

茅汇登时醒悟,道:“郑注也怀疑事情跟仇士良有关,所以派了小魏去左军盯着。”见宋忆微毫不以为意,问道:“怎么,宋真人一点也不为小魏担心?”

宋忆微道:“左神策军那些人虽不是善茬儿,可他们都知道魏郎是郑注的人,而今以郑注的声势,料想没有人敢轻易动他。”

茅汇沉默了一会儿,道:“宋真人,某问你一句……”

宋忆微正色道:“茅郎切莫开口,忆微与你可是有言在先。”


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茅汇便勉强起身,道:“某出去看看。”

刚出厅门,便见到一名邋遢男子闯进庭院,脚下虚浮,双手乱舞,口中还嘟嘟囔囔,显然是名醉汉。两名水族侍从跟在后面,却不敢拦他。

茅汇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扬起了脸,茅汇这才认出对方来,竟是秦诚,忙迎下台阶,问道:“秦诚,你又去饮酒了吗?某早劝过你……”忽见侍从在一旁招手,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侍从悄声道:“戴郎可有瞧见秦中候背后衣衫上的血,好大一块呢。他来的时候,也有坊卒留意到了,一路跟了过来,人还在外面,等着给个交代呢。”

茅汇这才看到秦诚背后长袍有一块血迹,在腰部以下位置,忙走过去问道:“你身上的血迹是哪里来的?”

秦诚醉眼蒙眬,瞟了一眼,道:“咦,你不是茅汇吗?你怎么在这里?”

茅汇一直以戴茂的化名出现,不敢暴露真实身份,亦极少出门,忙斥道:“你是不是糊涂了,茅汇人早死在神策军大狱了。”转头见宋忆微也跟了出来,忙问道:“宋真人,你可有解酒之法?”

宋忆微点了点头,走过来牵了秦诚的手,将他引入堂去。

茅汇遂对侍从道:“你们先出去告诉坊卒,就说秦中候喝醉了,等他酒醒,自会说清楚血迹来历。”

侍从迟疑道:“听说魏郎已经跟秦中候绝交,这河东第是魏郎的宅子,目下他人又不在,咱们要不要别管这闲事,直接将秦诚赶出去?”

茅汇道:“秦诚又没被神策军除名,到底还是王大将军的人,你敢就这样赶他走吗?”

侍从一想有理,忙道:“是,还是戴郎思虑周全。”自出去向坊卒说明。


茅汇再入堂时,宋忆微已扶秦诚坐下,举手按摩他耳边穴位。他起初并无反应,忽然一低头,呕吐了一地,厅堂中登时弥漫着熏臭酒气。

茅汇见秽物沾染了宋忆微的道袍,忙道:“宋真人请先去更衣。这里交给某。”

召了一名侍从进来,命他清扫厅堂,自己则携秦诚回来房中,为其脱下衣衫,擦洗干净,换了一身衣裳。

秦诚已清醒过来,问道:“某怎么人在这里?”

茅汇道:“你喝醉了酒,不知如何来了这里。”又指着外袍上的血迹道:“这血迹是从哪里来的?”

秦诚道:“某……某不知道。”又道:“某只记得今日去了雁塔酒肆饮酒。”

茅汇问道:“是雁塔酒肆吗?你怎么会去那里?”

秦诚道:“哪里不都一样?反正就是饮酒!雁塔酒肆离家最近,某每日都会去。”

茅汇耐心道:“那么今日你去雁塔酒肆后,发生了什么事?”

秦诚想了想,才道:“某坐在角落中饮酒,大口大口地饮,也不知道饮了多久。后来来了一个神策军军将打扮的人,说某喝醉了,要送某回家,然后他扶了某出来,后面的事,某就不记得了。”

茅汇见那袍服血迹位置,似乎是秦诚跌坐时留下的,忙问道:“你可记得曾被什么东西绊倒?”

秦诚道:“可能有吧。好像某是回了家中,却不愿意待在那里,里面总有一股怪味,还有瑟儿的气息。某跌跌撞撞地出来,离开了安仁坊,却不知如何来了这里。”

忽听到侍从在外面叫道:“戴郎,万年县尉成吉到了,指名要见秦诚秦中候。”

茅汇料想成吉找上门来,必是有事,便携了衣衫,引秦诚出来。果见万年县尉成吉率人候在堂中,茅汇遂上前问道:“成少府来找秦诚,可是有事?”

成吉不知茅汇是谁,只略略拱了拱手,道:“秦诚涉嫌杀人,某要带他回万年县廨讯问。”

既有血袍在前,茅汇倒不意外,问道:“死者是谁?”

成吉道:“是神策军军将豆卢平,秦诚的同僚。”

豆卢平正是郑注表亲豆卢著之子,早先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在水族宴请王建时,豆卢著意外为乐人沈翘翘所杀。当时正值左、右神策军相争,旋即又有郑注遇刺事件,郑注出于某种考虑,将两件事都按了下来,且对外宣称豆卢著是得急病而死,但内幕真相,一直未被揭穿。茅汇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转头去看秦诚,却见他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茅汇遂问道:“豆卢平如何遇害?成少府又如何会怀疑秦诚与其死有干?”

成吉道:“豆卢平人死在秦诚家中。”

原来今日成吉接到安仁坊居民报案,说是隔壁邻居秦诚形状诡异,跌跌撞撞出门时,背后有一大块血迹。虽然茅汇、盲秀才等机密讯息不为外人所知,但秦诚妻子程瑟儿于东市店铺中上吊自杀却是众所周知。这对夫妇素来和睦,忽起变故,左右街坊无不瞠目结舌。邻里疯传秦诚在外面包养了妾室,被程瑟儿知道,这才愤而自杀。一时之间,众人对秦诚印象也大为改观,背后指指点点不说,还格外留意其动向。

成吉得报后,赶来秦诚家中,闯门而入,发现院中桂树下有一名年轻的男性死者,一身神策军装扮,人早已僵硬,看情状已死去多时。所幸死者身份不难查明,男子腰间挂有腰牌,写有其名字“豆卢平”。豆卢是复姓,并不常见,成吉立时想到了数月前暴毙于水族的神策军军将豆卢著,本待赶去右神策军军营查验豆卢平身份,到西坊门时,坊卒亦报称秦诚神色可疑,出西门往北去了,成吉遂追寻出来。

长安是坊区制管理,形迹可疑者每经过一坊,总有相应坊卒留意到。成吉一路往北,先查询朱雀大街左右坊里,终从善和坊东门坊卒口中得知秦诚进了善和坊水族隔壁的令狐大宅。

成吉见茅汇先是意外,随即沉吟不语,料想其人或许多少知情,便道:“无论如何,秦诚都难脱干系。其实某也不想管神策军的事,只是豆卢平尸首在安仁坊秦诚家中,是万年县辖地,某不得不尽些职责。来人,带秦诚走。”

茅汇便道:“这是原先秦诚身上穿的衣服,刚刚才换下来,成少府或许会想要留作证物。”

成吉慌忙举手捂鼻,道:“多谢。”自己却不接,命手下差役取了衣服,携秦诚离去。


宋忆微换了衣衫出来,惊见秦诚被官差带走,忙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茅汇苦笑道:“宋真人这个‘又’字用得好。”

他因宋忆微并不知悉豆卢著一事真相,更不能将沈翘翘牵扯进来,也不多提,只道:“某会设法处理秦诚之事,宋真人姊妹不妨先暂时留在这里,以免小魏回来,见人去楼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宋忆微道:“留下来可以,反正某姊妹二人也没什么要紧事,住哪里都是一样。只是魏郎回来后,问起茅郎的话,忆微该怎么说?茅郎是知道的,他现下一听到秦诚两个字,便一跳三尺高,谁也碰不得。”

茅汇道:“那么就先不提吧,就说某出去会个朋友。”

走出几步,又想到什么,回身正色道:“某与宋真人有约在先,某不会多管你的事,但而今宋真人人在小魏家里,某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既是为小魏,也是为宋真人自己与令妹。”

宋忆微道:“怎么,茅郎怀疑忆微今日来这里,是别有目的?”

茅汇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宋忆微道:“茅郎既开门见山,那么忆微也不再隐瞒。不错,正如郎君所料,忆微来这里是别有目的,但却不是茅郎想的那样。”

顿了顿,又道:“忆微与王师文已经分道扬镳。倒不是因为别的,是王师文怪忆微不能尽快复仇。他声称他要自己设法解决,断然离忆微而去。忆微虽然恼他鼠目寸光,但终究还是担心他会做出傻事,所以来了魏郎这里,也是想着万一王师文有事,或许还能设法营救。”

茅汇惊道:“王师文准备再次行刺郑注吗?”见宋忆微并不否认,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适才水族一有动静,宋真人便极为紧张。”

宋忆微道:“忆微不是说郑注不该死,只是不愿意王师文白白送命。当初郎君受杜仲阳托付,暗中营救王师文,不也是出于此念吗?如果郎君能找到王师文,也请设法阻止他,最好是能劝他离开京师。他既然不认同忆微的做法,那么复仇一事,便由忆微独力承担,这是姓宋的事,他王师文大可以不理。”


原来宋忆微当真是故相宋申锡之女,不过其名字并不在宋氏族谱上,盖因其为私生女。宋母原是宋家婢女,出自蜀地,温柔美艳,知书达理,为宋申锡私幸。宋申锡妻子卢氏出身名门,驭夫甚严。本来私幸婢女不算大事,宋申锡不过是偶尔风流快活罢了,只要做得隐秘,完全可以瞒得过去,但后来宋母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便再也瞒不住了。卢夫人得报后大怒,当即将宋母逐出家门,并严令丈夫不准暗中照顾接济。宋母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只得动身返回蜀地。

宋申锡出了糗,不敢张扬,更不敢违背妻子命令。适逢名道士毛仙翁离京,宋申锡前去相送。毛仙翁见宋申锡愁容满面,问起究竟,宋氏便趁机托付毛仙翁照顾宋母。宋申锡虽未说明情由,但大致情形不难猜到,毛仙翁当即满口答应,驱车追上宋母,将其带往江淮。

后宋母生下一女,按宋申锡之子宋慎微的取名方式,为其取名宋忆微。不久,宋母即因产后体弱患病死去,临死前请求毛仙翁收养宋忆微,且不要将自己母女为宋申锡抛弃一事告诉女儿。毛仙翁同情宋母,答应了她,自此亲自抚育宋忆微,视为亲女。后毛仙翁又收养了孤女清儿,为其改名宋清秋,令她与宋忆微姊妹相称。

宋申锡拜相时,宋忆微已十余岁,算是成年。她只知道自己与妹妹宋清秋一样,都是毛仙翁收养的孤儿,丝毫不知生父、生母之事。

不久后,宋申锡因漳王谋反案下狱,经历生死大劫后,又贬往外地。与妹妹宋清秋只爱摆弄花草不同,宋忆微经常随毛仙翁外出游历,出入权贵之门,消息灵通,见识不凡,听到此事后,当即道:“宋申锡太傻,被皇帝当作了卒子。”

她当时便已猜到文宗皇帝有心铲除大宦官王守澄,所以任命才干平庸但人品实在的宋申锡为相。宋申锡无力对付兵权在握的王守澄,准备先行剪除其羽翼郑注,不想事泄,随即被郑注反啮,指使其表亲神策军军将豆卢著告发宋氏与漳王勾结谋反。文宗皇帝素来忌惮漳王,明明知道宋申锡无辜,却趁机兴起大狱,好将漳王铲除。宋申锡既办事不力,当然也为皇帝抛弃,能保住一命,未遭灭口,已是万幸。

毛仙翁听了宋忆微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惊诧弟子小小年纪便洞若观火,将时势分析得一清二楚。但又见到她眉宇之间隐有嘲讽轻视宋申锡之意,心下不忍,便违背当初对宋母的诺言,将其生平来历告诉了她。

宋忆微听后大为震惊,许久不能平静。她虽恨生父无情,但最终为骨肉之亲羁绊,决定动身前往宋申锡贬地开州,设法营救。当她千辛万苦地来到蜀地见到亲生父亲时,宋申锡竟然早已忘记了宋母的名字,直到宋忆微提及毛仙翁,这才想起当年之事。

出人意料的是,宋申锡即使记起了往事,却不肯认宋忆微为女,还说当年宋母淫荡,与人私通怀孕,这才被逐出家门。

宋忆微大怒,当即转身离开。一口气奔至渝水边,又恸哭不已。她凝视着翻翻滚滚的江水,一度生出轻生之念。就在脚迈出去的一刹那,她又想通了一切,遂打消想法,返回了江淮。

过了两年,有人来找宋忆微,告称宋申锡已经去世,文宗皇帝特准将其灵柩运回长安安葬。又称当初宋申锡辱骂宋母,并非真意,不肯与宋忆微相认,也是为了保护她。

找上门来的这个人,就是逃亡已久、受到朝廷通缉的宋申锡故吏兼门生王师文。

宋忆微起初半信半疑。王师文称曾去开州营救宋申锡,宋氏不肯离开,只说愿意就此了此残生,但有一个人,他放心不下,这就是他只见过一面的爱女宋忆微,托请王师文务必予以照顾。宋忆微听到“爱女”两个字的时候,当即泪如雨下,当日便换了衰服,为生父守丧尽孝。

三年孝满后,王师文准备进京,为宋申锡复仇。以宋忆微之心志,当然要随其一道前往。毛仙翁既违背了诺言,便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料想阻拦不住,便干脆助其一臂之力,遂出面引宋氏姊妹入住华阳观,宋忆微由此开始经营复仇之事。

但宋忆微为人深谋远虑,她所想的复仇,远不是杀死郑注那般简单。她在漳王谋反案件上下过许多功夫,甚至不惜利用了恩师毛仙翁的交际网,早已洞悉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及内幕真相,认为害死宋申锡的真正罪魁祸首是文宗皇帝。虽说宋申锡办事不力是真,文宗皇帝也有权弃卒保车,但事发后皇帝欲灭宋氏满门之事,实超出做人之底线,其薄情寡义之面目,暴露得太过急切。

既是以皇帝为目标,郑注便只是一个卒子,且是个大有利用价值的卒子。宋忆微既想要利用郑注,首要之事,便是要取得其信任,于是有王师文行刺一事。宋忆微原先的计划是,王师文行刺郑注时,她挺身而出,为其挡下一刀,如此,她便是郑注的救命恩人,日后行事大为方便。

这一计划只有宋忆微、王师文二人知情,且演练了许多次。尽管当晚发生了许多意外,如郑注怀疑宋忆微,命魏弘节将其带到客馆审讯等,但到次日清晨,计划最终竟然准确实现。

王师文虽有逃脱计划——就当时情形而言,逃入王氏宅第是最好的选择——但其实并非万全之策,一旦官军强行进入搜捕,或是王清晨自行派人大索上下,他均难以逃脱。也是上天眷顾,平地里冒出个茅汇来,竟意外得到宅子主人王清晨的鼎力相助。

后来王师文脱险,寻到华阳观,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宋忆微。宋忆微虽不知茅汇为何要相救王师文,但料想以其品性,必是好意,遂不以为意。

随后便有王师文行刺段成式一事。茅汇寻上门来质问,直接点破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她暗暗心惊,表面却若无其事,当场编排了一番谎话,兼之一口一个宋申锡——她与宋申锡有父女之实,却无父女之情,所谓复仇,不过是为人子女,必尽义务罢了,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些当初被生父抛弃之怨——竟瞒过了精明的茅汇。但之后拆穿她真正身份的人,仍然是茅汇。


当日魏弘节将九头鸟党羽王旺财押入了令狐大宅,遂与九头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较量,虽然魏方最终获胜,九头鸟首脑人物盲秀才及王清晨先后因此而败,但契机却不是魏弘节的精明能干以及郑注的神机妙算,而是因为华阳观一名哑巴道士的出面干预。

事后,河东第主人令狐楚赶至,将魏弘节一行驱逐了出去。因段成式莫名中毒,魏弘节担心尚有九头鸟余党,遂托付茅汇暗中照应宋氏姊妹及中毒的段成式。茅汇潜入河东第大宅后,正好遇到宋氏姊妹在庭院中散步。他及时隐身到花丛后,听到宋清秋问道:“如果不是令狐相公赶到,姊姊还会救段郎吗?”

宋忆微沉默了许久,才答道:“不知道。”

宋清秋柔声道:“清秋想姊姊还是会救他的。”又道:“姊姊家乡不是在蜀地吗?听段郎说,那里很美,山美水美人也美,姊姊可以陪清秋一道去看看吗?”

宋忆微道:“好,不过不是现在,妹妹再稍微忍耐些。”

姊妹二人遂不再多言,穿过甬道自去了。

茅汇听在耳中,当即便起了疑心——听起来,似乎是宋忆微早已知道段成式中毒,却没有及时出手施救,直至后来令狐楚赶到,旁人发现了段氏情状不妥,她才不得已加以救治。

茅汇微一思虑,即来到段成式住处,却听到令狐楚正在房中与段成式交谈,便没有进去。刚好有段氏仆人来清扫庭院,撞见了茅汇,以为他是令狐楚侍从,也不以为意。

茅汇料想仆人将自己误作他人,便干脆大模大样地站在一旁。他见仆人将阶下一团带血纱布扫入簸箕中,便问道:“那是什么?”

仆人道:“是宋真人为段公子换下来的药布。她特意叮嘱过,一定要某烧掉。”

茅汇心念一动,忙道:“小哥儿辛苦。正好某要去茅房方便,你帮某在这里顶一下,以防令狐相公有事召唤。至于这团垃圾,某帮你烧掉便是。”

令狐楚才是河东第宅子的真正主人,段成式不过是借住,仆人既以为茅汇是令狐楚侍从,哪敢得罪,当即满口应了。


茅汇携着簸箕来到隐蔽无人处,小心打开药布,却见那布上涂有药膏。细看之下,便发现药膏有两种,除了一种深褐色药膏外,还有少量粒状白粉,二者并不相融,故而能看得分明。茅汇举起药布一闻,除了清凉辛辣味道外,还有一股极古怪的香气,有些幽深,有些醉人。而这香气,他在之前宋忆微扎向自己的尖锥上也闻到过。

宋忆微受迫杀死王旺财,茅汇同意协助时,宋忆微便将尖锥交给了他,称只有用她自己的器物杀人,才能更好地取信于歹人。茅汇再次闻到香气,颇为奇怪,宋忆微便明白地告诉他尖锥上淬了毒药。当时茅汇并不意外,毕竟宋忆微是女流之辈,气力弱小,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杀人,她又是医师,有调配药物之便。而今在段成式药布上再度闻到那股古怪香气,茅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宋氏姊妹会有那样一番对话,下毒者其实就是宋忆微本人。

那一刻,茅汇已经完全能肯定宋忆微便是宋申锡之女,王师文亦是她同党。之前王师文行刺郑注,是二人精心谋划,意在令宋忆微取得郑注信任。

而王师文行刺段成式,亦是出于宋忆微授意。至于动机,联系令狐楚一番怀疑郑注派人行刺段成式的话,便不难猜到——

宋忆微自知力量太过薄弱,便想利用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来削弱郑注。段文昌为大唐开国名将段志玄之后,本人曾任宰相,即便出任西川节度使,也是挂着同平章事的头衔,实力不弱。其妻为宰相武元衡之女,武则天玄侄孙女,出身极其显赫。若段文昌果真认为独生爱子死在郑注之手,势必倾尽全力报复。以段氏之地位,当然要比单打独斗的宋忆微强上许多,亦将成为郑注劲敌。

本来茅汇与魏弘节一直很奇怪,何以王师文要挑选宴会时行刺段成式,而今茅汇已然明白过来——既然宋忆微是王师文同党,当然是有她在场时更好,如此,便能暗中照应。

料想二人的计划是,由王师文直接刺杀段成式,即便不能得手,宋忆微也可以趁乱杀死段成式,决计无人怀疑到她头上。但不知因何缘故,她并没有立下杀手,反而救了受伤的段成式。大概也是心中纠结,知道段成式无辜,一时难以下手,最终还是出于医师的本能,救了段成式一命。

至于今日宋忆微又再次对段成式下手,往其药膏中下毒,应该是看到郑注权势日盛,单靠自己复仇无望,遂痛下狠心,决意务必杀死段成式。

想通这些之后,茅汇并未立即现身拆穿宋忆微,而是留在暗处照应。其实他也知道段成式已经没有危险,因为其父段文昌已然过世,人走如灯灭,相应的地位及权势亦是如此,对宋忆微而言,再也不能从段成式之死中获利。


次日一早,段成式拖着病体出发,动身前往成都奔丧,宋忆微坚持要送其出京兆。茅汇虽然猜到宋忆微不会再向段成式下手,但为保险起见,还是一路尾随。

到京兆府边境时,段成式敦促宋忆微返回。宋忆微屏退从人,将段成式单独叫进一处树林中,茅汇远远见到,担心段成式遭遇不测,急忙潜了过去。不想宋忆微一番犹豫后,竟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及之前两次欲杀之事如实告诉了段成式。一旁茅汇听到,惊讶无比。

更令人意外的是,段成式平静如初,告道:“某其实早猜到了。”

这次轮到宋忆微诧异。段成式遂道:“昨日某毒发晕倒,其实还有意识,宋真人在房间为某驱毒的时候,直接取下了药布,换上了新的药布,并未有其他举措。足见宋真人早知道毒药在药布中,而那药布也是之前宋真人为某缠上的,除了你下毒,再无旁人。”

宋忆微还待解释,段成式笑道:“宋真人无须多言,段某理解的,某只是为身份所累,若是某不是段文昌之子,便不会有此一厄。反观宋真人也是一样,若你不是宋申锡之女,就不必承受这些压力和负担。”

宋忆微叹道:“段郎,你当真是世间奇男子,胸襟开阔,无人能及。”

段成式摇了摇头,道:“什么奇男子,不还是一样入不了宋真人法眼?”

自嘲一笑,又正色道:“宋真人,你有你的处境,某也没有资格劝你,但你可有想过,你既要向郑注复仇,必有一日会跟魏弘节起冲突。他……他很喜欢你,你二人……”

宋忆微忙道:“段郎是个解人,能明白忆微的难处就好。”

段成式见对方不愿提及魏弘节,遂不再多言,拱手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宋真人多多保重。”

宋忆微回礼道:“段郎也多多保重。”

段成式见宋忆微脚下不动,不与自己一道出林,奇道:“宋真人不走吗?”

宋忆微道:“忆微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段郎请先行上路。”

段成式闻言,遂拱手辞去。

宋忆微悄立良久,转过身去,却发现茅汇站在身后,先是一惊,随即问道:“茅郎如何会在这里?”

茅汇简短地道:“某担心宋真人对段成式不利,所以跟了过来。”

宋忆微一怔,随即会意过来,道:“看来茅郎都知道了。”

茅汇道:“宋真人一再对段成式下手,为报私仇,不惜伤害无辜,某本欲确认无疑后出面干涉,可你适才竟主动将真相告知了段成式,实出乎某意料。”

当然段成式之反应更令人意外,若他还是当年那个豪气干云的茅汇,而不是已死之人,必会当场与段氏结交。

宋忆微忽然发怒道:“茅郎以为忆微想做这些事吗?忆微也是没有办法。郎君可知道忆微心中煎熬?自到京师,每夜都是辗转反侧,未曾睡过一个好觉。”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泪流满面。

茅汇未曾成家,一生中唯一一次近女色,便是与王清晨发生关系的那一次。他对付女人没有经验,一见对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道:“抱歉……实在抱歉……”

宋忆微嘤嘤哭了一阵,又问道:“那么茅郎现下打算怎么做?”

茅汇沉吟道:“某是已死之人,根本没资格管宋真人的事。但你总在魏弘节身边,为了保护他,某得跟你有个约定。”

宋忆微道:“茅郎放心,忆微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魏郎,但也请茅郎不要干涉忆微的事。”

二人遂有约定,互不干涉对方之事。但今日宋忆微携妹来到河东第大宅,颇为心神不宁,一听到隔壁水族动静,便欲出门察看,茅汇怕她招来祸事,牵累魏弘节,还是忍不住出面阻止。宋忆微气愤之下,说出父亲门生王师文已与她分道扬镳一事,更称自己要独立承担复仇一事。茅汇见她态度坚决,料想难以劝转,便就此辞出。


茅汇离开后,宋忆微独坐于堂中,略略气平后,随手翻阅李商隐转送的诗笺。却发现彩纸中还夹着一张纸条,上有一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宋忆微心道:“这诗风格与温庭筠之《女冠子》大不相同,当是李商隐所作。既是《重寄》,那么当有《首寄》前作了,如何某竟没有读到过?”料想李商隐可能只将前作私下寄给了妹妹宋清秋。

正好宋清秋进来,宋忆微便将诗笺及纸条拿给妹妹看,又说了李商隐前来道别之事。又道:“李商隐人尚未离开京师,妹妹此刻赶去与他道别,应该还来得及。”

宋清秋咬咬嘴唇,道:“李郎都说了不见的好,清秋又何必巴巴寻去?”

宋忆微笑道:“妹妹一向喜欢李商隐的才气。此次他离开京师,前去幕府为官,不知何时才得再见,妹妹当真舍得吗?”

宋清秋道:“舍得又如何?舍不得又如何?姊姊心中,当比清秋更明白。”

宋忆微闻言,一时竟无语凝噎。


安仁坊莅临朱雀大街,原名“安民”,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而改名“安仁”。居住过此坊的名流甚多,如唐太宗朝宰相马周、唐代宗朝宰相元载等,均曾在坊中有过豪宅。

安仁坊最著名的建筑便是小雁塔,因低于大雁塔而称小雁塔,为唐中宗所造浮图,一是追思其父唐高宗,二则是为了存放唐代高僧义净从天竺带回来的佛教经卷、佛图等。

茅汇赶来秦诚家居所在安仁坊时,豆卢平的尸体正被差役用担架抬了出来。尸首并未盖上,因未正式检验过死者,凶器也尚未拔出,茅汇一眼便瞧见豆卢平胸口插着一柄匕首,竟是他早先的兵刃鱼龙匕。当初沈翘翘也是用它杀了豆卢著,后匕首被魏弘节缴去,茅汇不愿再收回,魏弘节便将其转送给了秦诚。

茅汇一时怔住,心道:“难道真是秦诚醉酒后杀了豆卢平?”

还待进去秦诚家中勘验现场情形,却被差役举刀拦住。他一时无法可想,遂赶来雁塔酒肆。


雁塔酒肆就在小雁塔塔院之外,规模中等,除了胡饼之外,其余饮食不算太好,尤其是酒,在名酒如云的长安,顶多也就是三流水平。然沾了名胜小雁塔的光,这家酒肆生意总是不错。昔日茅汇和秦诚宁可忍受嘈杂喧闹,也要去长乐坊徐氏酒肆饮酒,盖因为黄桂稠酒是京师第一等美酒,无人能出其右。若想要清静,便会去曲江附近的郎官清酒肆。像雁塔酒肆这种人又多、又没有好酒的地方,要在以往,秦诚断然不会来的。而今长乐坊徐氏酒肆也被查抄,尚未有新主接手,秦诚又经历了巨大变故,欲借酒消愁,竟然成为了雁塔酒肆的常客。

茅汇进来坐下,便有伙计过来招呼。茅汇道:“来一盘胡饼。”伙计应道:“好咧,胡饼一盘,一盘六块。”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人以自信、包容著称,在“拿来主义”盛行的唐代,唱胡乐、穿胡服、化胡妆、食胡饼是一种风尚。甚至上层权贵亦是如此,史称开元以后,“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名士元稹亦有诗云:“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

胡饼种类很多,有烤胡饼,蒸胡饼,还有带馅的胡饼。又因馅之不同,有饴饼,白肉胡饼,古楼子胡饼(即羊肉胡饼),五福饼(即混合馅胡饼)等。但最流行的做法仍是烤胡饼——以油和面,放少许盐,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故而又称胡麻饼。新出炉的胡饼热气腾腾,香酥可口,令人垂涎。

其实长安最有名的胡饼是内侍省对面辅兴坊胡人制作的胡饼,不但美味,且能够长久存放。昔日名士白居易曾专程去学习胡饼制作方法,后来他到外地任刺史,还特意将自己烤制的胡饼寄给友人,并作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雁塔酒肆的胡饼制作之法亦是学自辅兴坊胡人饼店,因为酒肆所在安仁坊刚好位于朱雀大街旁,地理位置比辅兴坊优越许多,常常有早朝的官员专程来酒肆购买胡饼当早餐,谓之“美不可言”,因而雁塔酒肆后来者居上,胡饼的名气反而超过了辅兴坊。

不一会儿,热胡饼上桌。伙计笑道:“郎君趁热用。这胡饼热吃与温吃、冷吃完全是不同的风味。”

茅汇趁机问道:“小哥儿今日可见过家住坊东的秦诚秦中候吗?”

伙计道:“见过呀。最近秦中候时常光顾小店,通常很早就来,晚间小店打烊时,他才会离开。不过今日他走得早,有一名神策军军将来找他,见他喝醉了,便带他走了。”

茅汇道:“那神策军军将可是二十岁出头,中等身材,有些虚胖?”他料想必是豆卢平来找秦诚,因而照适才见过的豆卢平模样来描述。

伙计却摇头道:“不,年纪要大一些,二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极是精干。”

茅汇道:“他相貌有什么特征?”

伙计道:“就是普通人的样子。”挠了挠头,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对方长相太过稀松平常,说不出什么特征来,遂笑道:“某每日见到的人成百上千,那人也就是个普通人,一身神策军戎服最引人注意。”

茅汇道:“如果小哥儿再见到他,还能认得出来吗?”

伙计道:“那是当然。”

茅汇又往秦诚住处方向而去,沿途打听,果有街坊及坊卒见过秦诚被一名神策军军将扶着,一路归家去了。茅汇遂赶来宣阳坊万年县廨,求见县尉成吉,称有豆卢平一案的线索。

京县事务繁剧,素置有两名县尉,县尉郑洪已因装死而流窜,目下尚有一名空缺,成吉一人承担两人之责,极是忙碌,但听说事关豆卢平一案,便立即命人引茅汇进来。

成吉一见茅汇,便认出了他,道:“某见过你,你是秦诚的朋友,名叫戴茂,是也不是?”

茅汇点点头,大致说了今日有神策军军将到雁塔酒肆将秦诚带走,送回了家,但那人却不是豆卢平。又道:“当时秦诚已醉,酒肆店家和伙计都可以作证,说他走路都走不稳。按状况来看,他武艺不及平日二三成,杀不了豆卢平。那名神策军军将就很可疑了。而且某在安仁坊问过左右邻居,都称只见过神策军军将扶着秦诚进去,却不见军将出来。那么豆卢平是何时进去,又如何被杀呢?”

成吉问道:“郎君来万年县廨找某,就是来告诉某这个吗?”

茅汇道:“不止于此,某想向成少府求借一名画师。”见成吉迟疑,又道:“死者和疑犯都是神策军军将,成少府终归要谨慎些。”

成吉遂告道:“某已经简单讯问过秦诚,他也称今日他喝得醉了,有一名神策军军将将他送回了家。某问对方可是豆卢平,他呆了一呆,说不记得了。”

成吉也是精明之人,不然不能在万年县尉的位子上坐稳,当即便起了疑心——秦诚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因为涉嫌杀害豆卢平被捕,当竭力为自己洗脱嫌疑,他如果说来找他的人不是豆卢平,嫌疑便会大为减轻,但他的回答却是不记得,就表明他真的是记不清了。如此状态,可见醉得不轻,又如何能一刀杀死一名神策军军将呢?

茅汇道:“不管怎样,那神策军军将终归是一条线索,请成少府借一名画师给某,某带他去雁塔酒肆,请伙计帮忙,绘出画像,方好查明其身份。”

成吉点了点头,正待命人去叫画师来,忽有差役引着左神策军都虞候金沙河进来。金沙河抱拳道:“成少府,打扰了。某不请自进,实是有急事找你。”忽一眼看到茅汇,登时留了意,打量他一番,道:“某实不知成少府这里有客,所以才冒昧进来,这位是……”

茅汇道:“某是……”

成吉抢先道:“这位是戴茂戴郎,跟水族魏弘节,还有右军军将秦诚都是朋友。”又将金沙河引见给茅汇。

金沙河道:“郎君看起来很有些眼熟,金某以前可见过郎君?”

茅汇道:“某最近才来京师。”

金沙河笑道:“那么金某一定是将郎君误会成旁人了。”

成吉料想金沙河亲自赶来县廨,必有要事,便命差役引茅汇去找画师,又道:“若有发现,请郎君立即来告诉某。”


差役引茅汇来见画师。画师为难地道:“目下就快要夜禁,这一去一回已经来不及,某妻子身怀六甲,家里无人照顾,某也不能不回家。不如明日一早某直接赶去雁塔酒肆,与郎君会合,如何?”

茅汇见时辰不早,对方又有难处,遂点头同意。


出来万年县廨时,茅汇特意左顾右盼,料想魏弘节既奉命调查左军中尉仇士良,必会先从金沙河下手。他停了一会儿,果见魏弘节从一棵大槐树下闪身出来,招手叫他过去。

魏弘节先问道:“你怎么会从万年县廨出来?”

茅汇道:“嗯,那个……秦诚刚刚被万年县尉逮捕了。”

魏弘节一怔,随即道:“他成日酗酒,某早知有一天会出事。”

茅汇慢吞吞地道:“不是因为喝酒滋事,右军军将豆卢平死在了秦诚家中,凶器正是你代为转送的鱼龙匕。”

魏弘节大吃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当真是秦诚杀人吗?”又忙解释道:“某不是关心秦诚,这个人,早已不关某的事,不过事干豆卢平,某得问个清楚明白。他是郑注相公亲眷,还曾向某讨教过武艺。”

茅汇道:“某认为是有人栽赃陷害秦诚。”

魏弘节道:“那么秦诚自己怎么说?”

茅汇道:“某没见到他人。他现下是疑犯,料想万年县成县尉不会让某见他,所以某也没开口,准备等先找到那神秘神策军军将再说。”

又道:“某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当日豆卢著便是死在鱼龙匕下,而今豆卢平……”

此时临近夜禁,众人均赶着归家,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极多,魏弘节忙打断道:“时辰不早,先回善和坊再说。”

招手叫过附近策应的侍从白大,命他留下来继续监视金沙河。


回来善和坊,魏弘节准备回房换身衣裳,便去隔壁水族向郑注禀报豆卢平遇害一事。人才刚入堂,宋忆微便迎上前来,低声告道:“郑注派了许多手下在这里等魏郎,命你一回来就立即去水族见他。”

魏弘节一怔,心道:“莫非郑注相公已经知道豆卢平一事了?”

已有侍从上前,道:“魏郎,郑相公命你立即去见他。”

茅汇料想是因为豆卢平一案,便道:“某跟你一起去。”

侍从举手拦住,道:“戴郎请留下。郑相公有令,这处宅子只准人进,不准人出。”

宋忆微不悦地道:“这么说,忆微和戴郎都成囚犯了?”

她曾当众替郑注挡刀,是郑注的救命恩人,侍从不敢得罪她,忙躬身道:“这是郑相公的命令,还请宋真人体谅。”

魏弘节见宋忆微深有忧色,忙安慰道:“没事的,某去去就回。”


郑注独自在自雨亭来回徘徊,堂中点了许多灯烛,亮如白昼。魏弘节进堂后见了礼,先问道:“郑相公为何派人守住隔壁令狐大宅,不令人出?”

郑注当即将手中的信笺摔到他脸上,怒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魏弘节莫名其妙,捡起信笺一看,却是一封匿名信,称秦诚杀了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魏弘节事后查到真相,却予以庇护。

他一时呆住,暗道:“知悉此事者,只有老大、秦诚、沈翘翘和某,某四人均不可能举告,是谁写了这封匿名信?他又如何知道当晚情形?”

郑注森然问道:“你老实回答,信中所言,可是真事?”

魏弘节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均不圆满,糊弄旁人尚且可以,但站在面前质问的人可是郑注,一时无计,遂沉默不应。

郑注愈发狂躁,怒道:“好你个魏弘节,老夫那么信任你,一应机密大事,从不瞒你,你却拿老夫当猴耍。你明知豆卢著是老夫最倚重的人,老夫不便出面的事,都由他代为处置,结果他被人杀死,老夫因有宾客在场,不便张扬。事后,老夫还真以为是左军所为,遂强忍了一时之气,想不到却是自己人所为。”

魏弘节当即单膝跪下,道:“请郑相公息怒。”

郑注道:“那么你是承认信中所言是事实了?”

魏弘节料想郑注既接到告发信,必会讯问秦诚,而秦诚为庇护沈翘翘,也会痛快承认是他杀死了豆卢著,遂道:“是。”又道:“但当时某并不知真相,只以为是茅汇所为。”

郑注讶然道:“茅汇当晚也在水族吗?”

魏弘节道:“是,但茅汇并不是要与郑相公为敌,冒险现身,旨在阻止王师文行刺郑相公。”

郑注愈发惊奇,问道:“那伤了宋真人的刺客,便是宋申锡门生王师文吗?”又怒喝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老夫,快些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

魏弘节道:“那晚某发现豆卢著遇害后,便立即怀疑到茅汇身上,当面质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某便以为是事实。念在昔日同僚一场,某放走了他,也没有向郑相公如实禀报,这是某的错,某甘愿领罚。”

郑注“哼”了一声,问道:“后来你又是如何知道真相?”

魏弘节道:“是某自己听出了茅汇言语中的破绽。茅汇将某从盲秀才手中救出来后,他见某恼恨他杀了王建先生,才不得已说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最初的起因是沈翘翘识破了他的身份。”

郑注奇道:“沈翘翘?是那皇宫乐人吗?她如何会认得茅汇?”

魏弘节道:“郑相公有所不知,沈翘翘原本姓吴,是蔡州吴元济之女。”大致说了茅汇奉命行刺吴元济不成又杀吴元济之妻一事。

郑注道:“茅汇行刺吴元济一事,老夫倒是听李愬将军提过。”

魏弘节心念一动,问道:“相公早就知道茅汇是游侠成员吗?”

郑注摇了摇头,道:“当初李愬将军只说曾派手下武将茅汇行刺吴元济未果,未提及‘游侠’二字。游侠的事,老夫是随王大将军入京后,才逐渐耳闻的。”

一时记忆起无数往事来,又叹道:“昔日李愬将军常与某谈及淮西之事,总提到蔡州吴元济可恶又可悲。却料不到那晚在水族花厅翩翩起舞的乐人,竟是吴元济之女。”

魏弘节见郑注脸色明显和缓下来,遂趁机告道:“秦诚也是游侠成员,当日除了茅汇外,某和他也都在淮西军中,随武昭行事。”

郑注道:“这一节,自从秦诚妻子程瑟儿死后,老夫便已经猜到了。”

他见魏弘节惊愕交加,又道:“老夫不问不说,不等于不知道。哪有不让丈夫经手,由外人操办丧事的道理?程瑟儿一定是你亲眷。以你为人,能将她许给身为神策军军将的秦诚,极可能秦诚是你昔日同袍。”

魏弘节见郑注早已猜到秦诚昔日身份,便说了秦诚加入神策军,是受茅汇托付。

郑注闻言很是感慨,叹道:“茅汇被朝廷训练成冷酷杀手,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吴元济妻子,却因为这一幕落入沈翘翘眼中而内疚终生,足见心中尚有仁义。大概他日后行事作风大改,也跟此有关吧。”又好奇问道:“沈翘翘如何能认出茅汇?”

魏弘节道:“这一节,当真没人能够解释。”

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却未提茅汇将鱼龙匕交给沈翘翘,沈翘翘又杀死豆卢著之事,只说是秦诚一时情急,为救茅汇而杀了豆卢著。又道:“某得知真相时,王建先生已经遇害,某随后又被带去京兆府,经历了许多事,也未来得及将这件事禀报郑相公。”

郑注冷笑道:“怕是你当时未与秦诚反目,有心庇护,不愿意禀报吧。”

魏弘节垂首道:“请郑相公责罚,要打要杀,弘节都毫无怨言。”

郑注道:“你起来!”

魏弘节先是一怔,随即以为郑注原谅了自己,便站起身来。郑注却走到门前,招手叫过侍从,命道:“去隔壁河东第将戴茂带来。还有,将守卫撤了,代老夫向宋真人致歉。”又重新走到魏弘节面前,道:“你适才所言,若有一字撒谎,老夫饶不了你。来人,拿下魏弘节,先关起来,听候发落。”

侍从闻声进来,倒也不敢向魏弘节动手,只道:“魏郎,请。”

魏弘节却不肯离开,道:“郑相公,弘节这里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郑注皱眉道:“什么?”

魏弘节道:“郑相公表侄,豆卢平……他被人杀死了。”

郑注“啊”了一声,指着魏弘节道:“你……你……”又举手抚额,晃了几下,身子摇摇欲坠。

魏弘节忙抢上前扶住,叫道:“郑相公!郑相公请保重身体。”又回头叫道:“快,快去取汤水来。”

侍从呆了一呆,这才飞奔出去。不一会儿汤水送到,魏弘节已将郑注抱到窗前卧榻上,接过汤水,喂郑注服下。

郑注呻吟一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魏弘节道:“今日之事,弘节也是刚刚才知道。”

郑注又问道:“凶手是谁?”

魏弘节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人死在安仁坊秦诚家中,秦诚已被万年县尉成吉当作疑凶逮捕,人关在万年县狱中。”

郑注道:“你……你立即带人去将秦诚提来。”

魏弘节道:“目下已经夜禁,而且秦诚人押在京县大狱中,弘节一介布衣,如何能干涉地方之事?”

郑注道:“是了,你跟秦诚有私,说不定会半途纵他逃走,老夫也是气糊涂了。”

招手叫过侍从,命道:“你,立即赶去右军大营,调一队神策军,去万年县廨提取秦诚。人提到后,先押回右神策军大狱,老夫一会儿也会赶去。”

侍从迟疑道:“这会儿已经夜禁……”

郑注怒道:“你报出水族郑注的名号,坊正敢不给开具出坊文书吗?”

侍从不敢再说,忙不迭地应命去了。


又有侍从在门口报道:“戴茅带到。”

魏弘节闻言,正待自行退出,郑注摆手道:“你就待在这里。不过老夫不问你,不许开口说话。”

魏弘节应了一声,垂手站到一边。

茅汇进来自雨亭,略略一看,便知情形不对,还以为郑注是为豆卢平被杀一事,遂道:“郑相公是想问秦诚之事吗?某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他是被人陷害。”

郑注喝道:“住口!老夫已经知道是秦诚杀了豆卢著,你还指望某相信秦诚无辜吗?”

茅汇心下大震,转头去看魏弘节,魏弘节只摇了摇头。

郑注道:“怎么,你以为是魏弘节告的密?老夫明白告诉你,告密者不是他,但你也别指望老夫会轻易饶过他。”

茅汇道:“事情因茅某而起,某愿意一力承担。”

郑注冷笑道:“好个一力承担,难怪你会对沈翘翘倾心照顾。”

又道:“你很惊讶吗?不错,魏弘节已经招了。你现下老老实实交代出全部事实,如果跟魏弘节所言不符,某一会儿去神策军军营审讯秦诚时,会将你二人都带上,不是证人,而是作为犯人下狱拷问。”

茅汇遂道:“是秦诚杀了豆卢著。”大致说了经过,跟魏弘节所言一丝不差。

郑注脸色这才稍微缓和,道:“这个秦诚,平日看起来敦厚老实,为人和气,做起事来,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茅汇忙道:“秦诚也是为了保护茅某……”

郑注挥了挥手,示意茅汇不必再说,正色道:“自今以后,老夫希望茅郎不要再出现了,最好是立即离开京师,永远不要再回来。如果茅郎听不进去,那么老夫也只好动用手段了。”又叫道:“来人,先扣下戴茂,明日一早送他出城。”

茅汇忙道:“秦诚是杀了豆卢著,但杀死豆卢平者另有其人,请郑相公准予茅某留在京师,查明真相后再说。”

郑注冷笑道:“就算真如你所言,另外有人杀死了豆卢平,你运气好,寻到了凶手,将他送到老夫面前,便以为老夫会放过秦诚吗?秦诚杀死老夫亲信,等于去掉了某一条臂膀,而今豆卢平也因他而死,老夫发誓要亲手炮制他。老夫已经下令将他带去神策军军营,让他饱尝生不如死的煎熬之后,再行处死。”言外之意,今夜就要亲自将秦诚以酷刑处决。

茅汇闻言大急。他是刺客出身,一遇险情,便会当机立断,予以反击,这是他的生存本能。一旁魏弘节见茅汇手抚兵刃,疑心他要挟持郑注为质,好相救秦诚,忙上前一步,挺身挡在郑注面前,叫道:“不要动手!”

郑注这才意识到茅汇是朝廷畜养的精锐刺客,对这样的人发怒,等于与虎谋皮,慌忙退开几步,喝道:“将戴茂拿下!”

茅汇本来尚未决定下一步动作,却见魏弘节抢先挺身护主,大为失望,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未加反抗,任凭侍从将自己擒拿。

郑注定了定神,走到茅汇面前,道:“还是那句话,老夫不希望再见到你。”

茅汇道:“某听明白了。上次郑相公拿到了某,并未将某交给王守澄,某深感大恩,不会忘记,日后也不会与相公为敌。”

郑注点了点头,命人将茅汇带下,先行囚禁,等天亮后,再送出城去。


等侍从带走茅汇,郑注上前拍了拍魏弘节肩头,叹了口气,又恢复了昔日慈祥老者的姿态,问道:“你忙了一整天,累了吧?要不要先回去歇息?”

魏弘节料想郑注要赶去神策军军营审问秦诚,却不愿意自己跟随,遂躬身道:“弘节告退,请郑相公也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郑注奇道:“老夫还以为你会为秦诚求情。”

魏弘节道:“弘节知道即便开口求情,郑相公也不会听,弘节又何必白费唇舌?况且弘节在瑟儿灵前发过誓言,从此跟姓秦的不相往来,他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某的事。”

郑注道:“这样很好,老夫准备今晚杀死秦诚,为豆卢著报仇,你以为如何?”

魏弘节道:“郑相公自有主张,何须询问弘节意见。”

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之事实在蹊跷,豆卢平被杀,又有人匿名投书,向郑相公告发豆卢著一案真相,两起事件发生在同一日,实在有些太巧了。”

郑注冷笑道:“有人想要秦诚死,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但同时对方也要拉你魏弘节下水,除掉你,就等于剪除了老夫的另一条臂膀。老夫可不会上当。”

又道:“弘节,老夫没有子嗣,素来视你为半子,这你是知道的。适才老夫对你发了脾气,还撂下重话,也是一时气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魏弘节是孤儿,自幼父母双亡,亲近之人唯有茅汇、秦诚、程瑟儿寥寥几人,而今事故频生,朋友只剩下茅汇一人。他从未体会过被长辈关爱的感觉,一时心中感动,默然良久,才问道:“郑相公可是要弘节暗中调查豆卢平遇害一案?”

郑注踌躇不答,只问道:“左军仇士良那边调查得如何了?”

魏弘节道:“仇士良早在游街开始前便先行离开。金沙河带着王清晨尸首回去军营后,在里面待了很久,后来带了几名军士出来,去了万年县廨,好像是去找万年县尉成吉。某就是在万年县廨外遇到了茅汇,听说豆卢平被杀,一时顾不上金沙河,便留下侍从继续监视,自己赶回善和里,准备向郑相公禀报。”

郑注思虑许久,才问道:“你可愿意随老夫一道前往右军军营讯问秦诚?你该知道,老夫不会手软,你若是不忍心见秦诚受刑……”

魏弘节忙道:“弘节愿意追随郑相公前往。某与秦诚是否有旧不要紧,要紧的是查明真相,找到害死豆卢平的真凶。或许秦诚受刑后彻底清醒,会吐露出有用线索。”

郑注对这番对答很是满意,遂点头应允道:“那好,你就随老夫前去。”

正待动身出发,忽有水族侍从赶来禀报道:“戴茂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