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俯者如愁,仰者如悦

杨惠之是唐玄宗时代人,原本与吴道子同学绘画,师法张僧繇。后来吴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画圣』的称号,杨惠之便焚毁笔砚,弃画专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于相法,极为传神,时称『道子画,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留杯亭像成当日,杨惠之饰以衣装,将塑像背对着大街,长安人一望背影,便能认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叹为观止。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营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温庭筠《经五丈原》


茅汇述说到酒车半途为人所劫一节时,魏弘节皱紧眉头,问道:“莫非对方是九头鸟?”

茅汇点头道:“正是。”

魏弘节道:“且不说九头鸟动机目的如何,他们如何发现了酒车木桶的端倪?”

茅汇道:“九头鸟既靠消息为生,必以耳目见长。只要格外留意,倒是不难发现端倪。虽然王氏产业众多,名下有多家酒肆,但来往运酒多限于城中,城南庄园久无人住,王清晨忽然派人运酒去那里,岂不可疑?”

顿了顿,又道:“而且盯上酒车的并非九头鸟一方,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行盯梢跟踪酒车的那些人,在出城不久便被尾随于后的九头鸟果断除去。”

魏弘节与秦诚二人均感惊讶,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魏弘节沉吟道:“据某所知,郑注相公是真的未再关注行刺一案,更谈不上派人监视王氏宅第。虽然某也相信他不会就此甘休,但他目下正忙着与翰林学士李训筹谋大事,实在是顾不过来。”

在他看来,郑注最近在朝政上花费了许多心思,似着意树立朝廷重臣形象,遇刺一事在其眼中,反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微末小事。

秦诚也道:“王大将军对郑注言听计从,二人素来一体,神策军这边……哦,某是说右军这边,也未派人监视王家大宅。”

又揣测道:“会不会是左军中尉韦元素所为?外间盛传是左神策军派人行刺郑注,或许韦元素也畏惧郑注报复,派人监视王氏宅第,想抓住刺客,以澄清行刺事件与左军无干?”

魏弘节道:“你是不是糊涂了?王氏宅第的主人王处有就是左军中尉韦元素心腹,韦元素还用得着另行派人监视吗?”

秦诚道:“某自是知晓此节,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最近的这些事,处处透露着古怪。京城之中,怎么一时之间冒出了那么神秘的势力?”

魏弘节道:“还是先听老大说完吧。”

茅汇便续道:“某听到那人出声威胁后,不知桶外情形究竟如何,当时某也不知道对方来历,一时不敢再动。木桶瞬间被钉死,某只能缩在里面,静待事态发展。”


之后,车子拐弯向西南方向,曲曲折折走了数里地后,终于停了下来。茅汇原想趁对方打开盖子、放自己出来时暴起反抗,不想对方似是早料到此节,竟先在木桶上钻孔,往桶中放了迷烟。茅汇屏住呼吸,坚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憋不住气,吸进不少迷烟,就此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茅汇人已在一间空房中,双手反缚,倚墙而坐。王师文也如他一般,就歪在其身侧,大概迷烟吸得多了,人尚未醒。

房中尚有数名佩刀的男子,分站在门窗边,神情甚是警觉。

茅汇见那些人并不讯问自己,料想他们只是看守,正在等待首领人物到来,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捉某做什么?那几名运酒的王家仆役呢?”

那些人只看了茅汇一眼,也不理睬。刚好王师文醒来,问道:“某等这是在哪里?是什么人捉了王某与戴郎?”

茅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传来马蹄声。看守们有的抢先出去迎接,有的过来将茅汇、王师文拉起来,拽到房间中央,迫令二人并排跪在地上。

片刻后,一名中年文士手持折扇,施然进来,目光先落在茅汇身上,又过来将其扶起,拱手道:“你就是茅汇吗?在下盲秀才,久仰大名。”

一旁王师文闻言先大吃了一惊,道:“茅汇?你就是茅汇?”

盲秀才笑道:“看来茅郎这位同伴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又问道:“这位是……”

王师文道:“在下文复。”

盲秀才点了点头,命人将王师文扶起来,先带到一旁。

茅汇问道:“盲秀才如何会认得茅某?”

盲秀才笑道:“茅郎当年因武昭一案流配崖州,被押解出京时,某可是专程去城门看过热闹的。其实也不是看热闹,就是想看看你茅汇到底是何般模样。”又上前一步,低声告道:“当时某已经知道茅郎的真实身份,所以很想看看传说中的游侠成员到底长什么样。”

茅汇一怔,问道:“那么盲秀才今日将茅某二人绑来,意欲何为?”

盲秀才笑道:“很简单,某想将你茅汇收为某用。”

茅汇心道:“这么说,这盲秀才派人截下酒车之前,便已经知道刺客藏在王氏宅第中,其中一人就是某茅汇?当时知悉茅汇真实姓名者,只有王清晨一人,连她心腹侍从曹建也只以为某叫戴茂,消息是如何走漏?魏弘节与秦诚算得上是另外的知情者,但他二人断然不可能透露给旁人呀。”

这盲秀才表面儒生打扮,文质彬彬,却有一身掩饰不住的市侩精明之气,当是市井之辈。他似乎尚不知道王师文的真实身份,推算之下,最大的可能仍是王清晨无意中走漏了风声,被盲秀才探知。

茅汇心头疑云甚重,表面却不动声色,只问道:“盲秀才如何会事先知道茅某人藏在酒桶中?”

盲秀才笑道:“这个嘛,其实有人出重金索买两名刺客,某出手干涉此事,最初只是为了赏金。至于茅郎人在酒桶一事,实不难猜到。两名刺客躲进了王家大宅,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虽然王家娘子王清晨称派人上下搜过,但既然无人知道刺客身份,甚至没有人看清相貌,王家大宅仍是重要线索。某派了人在善和坊监视,得知王清晨今日要运酒去城南庄园时,便料想是此酒非彼酒,于是派人拦截。本打算将二位交给主顾,以换取赏金,但手下人拖茅郎出来酒桶时,意外认出了你,这才令某改变了主意,还算及时。”又笑道:“为了茅郎,某可是放弃了千金之赏,也算是诚意相邀。”

茅汇摇头道:“某茅汇是已死之人,只以山野为志,盲秀才怕是找错人了。”

盲秀才笑道:“既然是只以山野为志,茅郎又为何重新出山了呢?”

王师文忍不住插口道:“王某与郑注有私人恩怨,某才是刺客!茅汇这次出面,是为了救王某。”

盲秀才微微一怔,道:“原来如此。”又问道:“茅郎当真不肯为某效力么?”

茅汇摇了摇头。

盲秀才道:“那某只好杀了茅郎和你同伴了。”

他轻轻挥了挥折扇,当即有人上前,将茅汇和王师文拖到墙边,令其背墙而立,又各有一名黑衣男子上前,分别扼住茅汇、王师文咽喉。

茅汇见对方当真动手,极是意外,然他此刻咽喉被人扼住,气息凝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脸憋得通红,只能束手待毙。

一名手下很是不解,问道:“不是说有事主悬赏千金寻找两名刺客吗?”

盲秀才道:“对方要的是活人,不是人头!他二人见某等相貌,又知道盲秀才涉入此事,能就这么放他们离开吗?”

那手下道:“那就只能杀了他二人,割下人头,送交事主,赏金减半。”

盲秀才持折扇打了手下一下,啐道:“你小子这是找死!当日行刺发生得极快,无人知道刺客相貌及身份,事后人们都在猜测,内中会不会涉及左、右神策军之争。事主出那么高赏格要两个活人,肯定是想从这二人身上得到什么。譬如事主是右神策军的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刺客是不是真为左军所派;事主是左神策军的话,最想知道的,则是左军是不是被右军陷害。”

手下摸了摸头上挨打的地方,仍是满脸惑然,道:“这不碍事啊,某等已经知道这个姓文的与郑注有私仇,而这个叫茅汇的只是为了帮助姓文的逃脱,将这一节直接告诉事主就好了。”

盲秀才又举扇打了手下一下,骂道:“笨人,死不开窍!如果事主本来就想挑拨左、右军相斗,你去送人头,不是自己找死吗?”

手下吓了一跳,道:“京城里有什么人敢挑拨左、右神策军相斗?不要命了吗?”

盲秀才道:“某是说有这种可能,做生意非得面面俱到不可。再说了,有动机的多得是,胆大的也不是没有。”

他指着已几近濒死的茅汇,悠然道:“这茅汇原是金吾卫武官,在这长安城中,除了神策军外,金吾卫算不算一号势力?金吾卫愿不愿意看到左、右神策军相斗?还有那南衙宰相,与北司争权多年,愿不愿意左、右神策军相斗?”他每说一句,手下便连连点头。

盲秀才又道:“所以了,稳妥起见,宁可舍弃人头,不要那千金之赏。”


这时候,有人奔了进来,附到盲秀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盲秀才便举手叫道:“停手!”

扼住茅汇及王师文咽喉的黑衣男子闻言松开了手。茅汇慢慢倚墙坐下,大口喘气,一旁王师文也是如此,且剧烈咳嗽不已。

盲秀才走到茅汇面前,问道:“茅郎当真不肯为某做事吗?”

茅汇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道:“茅某又不知道你盲秀才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替你做事?”

盲秀才道:“那么茅郎可知道,你与这姓文的离开王家大宅时,便已被人盯上,虽然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肯定不怀好意。那些人全副武装,还佩戴着弓箭,是某手下抢先动手,打发了他们,不然只怕此刻你二位早已在黄泉路上。”

王师文忍不住插口道:“你盲秀才也不是什么好人,刚才不是还要杀某二人吗?”

盲秀才也不理他,只对茅汇道:“不管怎么说,全靠某,才将茅郎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你难道不该知恩图报吗?”

茅汇道:“你一开始便抱有目的,这才救茅某二人,其心可诛。”

盲秀才笑道:“其心可诛,这个词用得好,某很喜欢。那这样好了,只要茅郎同意日后为盲秀才做三件事,某便放你走。而且某也不会将王清晨王家小娘子暗中私藏庇护刺客的消息泄露出去。”

茅汇道:“王家那几名运酒的仆役呢?”

盲秀才笑道:“贸然得罪长安首富没什么好处,某手下人没杀他们,只将他们打晕了。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赶回城中,去向王家小娘子报信了。”

茅汇又问道:“那么文复呢?”

盲秀才便问王师文道:“你愿意做盲秀才手下,为某效力吗?”

王师文当即摇头道:“不愿意。”

盲秀才笑道:“看,他拒绝得很快。其实某今日只为茅郎而来,这个叫文复的没什么用,他又不肯为某效力,某只能杀了他。”

茅汇转头去看王师文,他虽未开口求饶,但脸上却写满恳求之色。茅汇知道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大仇未报,不甘心就此死去,微一沉吟,即道:“只要盲秀才同意放文复走,茅某愿意答应为你做三件事。”

盲秀才连连摇头,道:“这可不行。茅郎同意为盲秀才做事,多少也算是某的人了。文复知道某卷进了这件事,又见过某面貌,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

茅汇忙道:“他不是坏人,他真名叫王师文,是故相宋申锡属吏,行刺郑注,也只是为旧主复仇,忠心可鉴。”

盲秀才奇道:“文复就是王师文吗?”

特意走到王师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当初通缉你的告示贴遍长安大街小巷,某见过很多次,你看起来变了许多,全然不是当年的样子。”

王师文冷笑道:“盲秀才没听过山陵巨变、人世沧桑吗?人也是会变的。”

盲秀才叹息道:“你这个人有胆子,没脑子,亏你还是宰相门生。”

他又转头对茅汇笑道:“就因为他是王师文,某才更要杀了他。他依然受官府通缉不说,还一心想要复仇,日后必定会惹出许多乱子。本来这些嘛,某倒也不关心,可万一王师文被捕后受不住酷刑,道出今日之事,某岂不麻烦?”

茅汇沉吟道:“盲秀才手下不少,不会缺少办事的人,却肯为茅汇大动干戈,想必除了茅某尚有可用之处外,更多的是因为某还算是个可信之人。茅汇愿以人格向盲秀才担保,王师文日后绝不会随意滋事,就算他被官府捕获,也绝不会说出盲秀才之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去看王师文。王师文当即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盲秀才盘算许久,才道:“今日算是第一次正式会面,某就给茅郎一个面子。”

命人解开二人绑缚。又走到王师文面前,道:“是茅汇为你作保,某才放你走。某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复仇,不过关于你为宋申锡报仇这件事,盲秀才有些看法,某希望你听完再作决定。”

王师文见其人高深难测,既未脱离险境,也不敢随意得罪对方,便点了点头,道:“盲秀才请讲,王某愿闻高见。”

盲秀才道:“当年漳王谋反案发,宰相宋申锡被捕。宋申锡既是你长官,也是你师长,你却独自弃主而逃。而今宋申锡早已过世,你还回来报什么仇?”

王师文怒道:“你以为当年某愿意独自逃生吗?是恩师严令,命某必须立即离开京师,否则他就再也不认某这个弟子。”又道:“恩师过世,某为他老人家守孝三年,再回京复仇,有什么不妥吗?”

盲秀才道:“就算如此,你行刺郑注,算是哪门子报仇!据某所知,是当今皇帝……”

王师文忙打断道:“是皇帝听说郑注倚靠王守澄作威作福,起了厌恶之心,遂命设法除掉郑注,结果消息走漏,郑注便指使其表亲神策军军将豆卢著诬告宋申锡相公联合漳王谋反。”

盲秀才微微一怔,随即道:“是了,你曾是当事人,久在宋申锡身边,比某更清楚真相。那么你该知道,当时所谓谋反的证据,不过是有人指证宋申锡派人与漳王结交,称当今皇帝没有子嗣,愿在将来辅助漳王,意思是等今上死后,宋申锡会设法立漳王为帝。姑且不论这证人、证据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算不上真正的谋反,毕竟当时皇帝确实没有儿子。”

王师文原本以为盲秀才是个恶人,然听其口气,似乎同情宋申锡,不由得满腹狐疑,问道:“盲秀才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盲秀才笑道:“某哪一边也不站。某是在告诉你,这件案子是桩冤案,没错!但一开始,郑注便留了余地——他声名太差,若再害死宰相,影响巨大,日后更加难以挽回——郑注不是没有顾忌,他是要陷害宋申锡,却并不想就此弄死对方。”

王师文点头道:“某这下听明白了,盲秀才是站在郑注一方的。”

盲秀才笑道:“你这人太武断,所以某才说你有胆子没脑子。某刚才不是替郑注说话,只是在分析事实给你听。谋反的证据是豆卢著、也就是郑注提供的,对不对?那种证据,最多只能将宋申锡罢相出朝,但豆卢著奏报一递,第一个要宋申锡死的,就是当今皇帝。”

王师文道:“不对吧?第一个要宋申锡相公死的,是那大宦官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他立即调发了神策军,要求直接将宋氏灭门。”

盲秀才笑道:“你王师文是前宰相心腹,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该知道南衙、北司并立多年,互相牵制,谁也不能完全盖过对方。王守澄是北司宦官,固然大权在握,但直接发兵将宰相灭门,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不过调发神策军也是确有其事,只能说,这是皇帝的意思,王守澄只是遵照圣意办事。结果发兵时,另一位大宦官马存亮晓以利害,王守澄便有所醒悟,不愿意替皇帝背负杀死宰相的恶名,所以才临时收兵。”

他顿了顿,又道:“你看,这件案子的起因,其实是皇帝。皇帝想要郑注死,但不敢得罪王守澄,于是让宋申锡去办,还提拔他当了宰相。宋申锡做事不严密,风声走漏,结果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而皇帝更怕宋申锡牵扯出自己,所以不但不出面营救心腹爱臣,还急着要杀人灭口。而今,皇帝因郑注有妙手回春之术,对其无比宠幸。之前皇帝要他死,为此搭上了许多条性命,包括宰相宋申锡和漳王,而今又宠爱他爱得要死,你不觉得很讽刺吗?换作是某,只要想想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便再也没有复仇的力气。”

盲秀才又拿手中折扇敲了敲王师文肩头,又道:“你要报仇,就该去找真正的罪魁祸首——当今皇帝。又或者,你设法为宋申锡平反,让其不必再背着叛臣的罪名含冤九泉。只不过以当今皇帝的性情,再加上而今郑注受宠的局面,你觉得你能做到吗?既然前者做不到,后者也做不到,你就老老实实回乡下去种地,不要再在京师添乱了。”

王师文闻言大为震撼,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喘息也明显粗重了起来。

盲秀才料想自己的一番话已然奏效,又笑道:“如果你只是要向始作俑者复仇,最先上书告发宋申锡谋反的神策军军将豆卢著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多少也算是报了仇了。”

王师文尚不知豆卢著已死,转头看了看茅汇,见其神情波澜不惊,料想是对方杀了豆卢著,也不多问,一时神色黯然,只朝盲秀才拱了拱手,道:“王某今日受教,这就告辞。请盲秀才放心,某既已允诺,必会遵守诺言,不会再随意滋事,更不会牵扯出你来。”

盲秀才道:“甚好。”招手命人送王师文出去。又问道:“好歹茅郎也算救过王师文,何以他离开时竟不看你一眼?”

茅汇踌躇道:“或许是因为茅某之前对他有所隐瞒,未报出真实姓名吧。”

盲秀才又不无得意地道:“某刚才这番劝说怎样?依茅郎看,王师文会不会就此放弃复仇之念?”

茅汇道:“茅某看王师文情绪不好,应该会好好思索盲秀才这番话。某也曾劝他放弃复仇,却没有任何效果。”对盲秀才的口才很是佩服。又道:“某答应为秀才做三件事,这就请秀才示下,某尽力去办。”

盲秀才摇头道:“目下没什么事要办,茅郎请先去忙。你若有事需要帮忙,便来东市东升客栈找某,直接报出盲秀才的名号即可。”

茅汇道:“东升客栈吗?那可是东市最豪华、最昂贵的客栈。”又问道:“茅某还没有来得及请教盲秀才来历,你应该不是神策军的人吧?”

盲秀才笑道:“神策军可是盲秀才的死对头。他们时常在闹市中行不法之事,干扰组织行事,可偏偏因为他们的身份,组织又不能随意处置他们,除非踏破了组织的底线。”

茅汇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问道:“到底是什么组织?”

盲秀才道:“九头鸟。茅郎可有听过?”

茅汇摇头道:“茅某近年来隐居山中,不与外界来往,更不知京师之事。”

盲秀才叹道:“坦白说,九头鸟组织势力不小,就算在京师这样的地方,也足以傲人。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更做不到像你们当年的游侠那样,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精干人物。”

茅汇道:“仅凭盲秀才告诫王师文的一番话,便足见你也是一号人物。”

盲秀才拱手笑道:“过奖。不瞒茅郎,某名为秀才,其实出身于卖肉世家。家人从小就教导某说,要将生意做好,没别的诀窍,那就是锱铢必较。你看那王师文,嘴里喊着复仇复仇,却没找对真正的仇家,也没有正确的方法,完全是瞎子打蚊子,白忙活不说,最后还要搭上自己性命,说不定还要祸害他人,所以叫害人害己。”

茅汇不便接口,只“嘿嘿”一笑。

盲秀才又问道:“茅郎难道不好奇是谁匿名投书揭发了你和武昭的刺客身份,不想为武昭复仇吗?”

茅汇干脆地答道:“不想。武昭临刑前说过,不准为他复仇。他先前本是茅某长官,茅某自然要遵命行事。”

盲秀才嘿嘿一笑,道:“他日茅郎若想知道对头是谁,大可来找盲秀才。某先走一步,茅郎请自便。”

听到这里,秦诚忍不住插口问道:“当年那人是匿名投书,就连王守澄王大将军都不知道是谁投的书信,盲秀才怎么会知道投书人身份?”

又道:“这件事,某也暗中琢磨了好些年。某等大多是孤儿,自小入军营受训,身份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情。而自元和末年游侠解散,这么多年过去,知情者大多相继离世,知道老大身份者已是寥寥无几。”

魏弘节道:“还寥寥无几呢,某认为一个都不剩了。除了游侠自己人,再也没有人知道。”

秦诚惊道:“小魏是说,是游侠自己人告发了武昭和老大吗?”

茅汇当即斥道:“切不可胡说。”

魏弘节冷笑道:“游侠内斗之事也不是没有过。当年某兄弟三人随武昭在淮西前线拼死奋战时,清娘他们却受命截击朝中主战大臣,阻止皇帝继续对淮西用兵。要不是他们从中捣乱,也许武元衡相公还能逃过一劫。”

茅汇忙道:“游侠成员只听令符行事,这是组织的一处纰漏,如何能将武元衡相公之死怪到清娘他们头上?”

魏弘节还待再说,茅汇摆手道:“你忘了吗,所有游侠成员均立过重誓,要互相照应,互不背叛,绝不手足相残。某决不相信是自己人引发了当年武昭之案。”

魏弘节性子执拗,不肯就此甘休,道:“老大可知为何武昭死前严令你不准复仇?那是因为他已经猜到是自己人所为,你若复仇,便会违背手足相残的誓言,他不忍你日后陷入两难的局面。”

茅汇闻言一怔。

秦诚竟然也点头赞同道:“小魏之言,好像很有几分道理。”

茅汇摆手道:“好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无论如何,某都不会去向盲秀才询问告发之人的名字的。”

秦诚道:“那盲秀才没少在老大身上花工夫,他就这样让你走了吗?”

茅汇道:“某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料想他让某所做之事并非易事,就没有多想。”

又续道:“后来某回到城中,先托人送了一张字条去长乐坊徐氏酒肆,免得王清晨担心。又设法再去平康坊见了杜仲阳一次,告知王师文行刺未遂一事。杜仲阳道:‘怕是一次不成,他还会再来一次。不过郎君已尽力,还差点搭上自己性命,就不必再管了。至于秋娘自己,也不劳郎君费心。’她既这般说了,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也不愿意就此离开京师,便寻了家客栈住下,准备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魏弘节道:“你就那么一声不吭地住进了客栈?你可知道某和秦诚以为你因什么缘由不得不再度出山,因此而担心得要死!”

茅汇道:“抱歉。而今你和秦诚身份不同,一个是郑注心腹,一个是王守澄心腹。你们当场目睹某救走刺客,某再去找你们,岂不是令你们为难?”

秦诚劝道:“小魏也别怪老大,他这也是不得已。其实自从游侠解散,兄弟们各自有了新的身份,为避免旁人起疑,便有意疏远。尤其是你,做回了普通百姓,怡然自得,令人羡慕,可你……”

魏弘节料想对方必定又要数落自己辅助郑注一事,忙道:“不说这个了,某不怪老大,行了吧?”

茅汇道:“其实某已有返回终南山的打算,不想还未成行,昨日有人寻来客栈,自称是盲秀才手下,说王师文又开始兴风作浪。”

茅汇听到后当然大吃了一惊,还以为王师文再度行刺郑注,不料对方却说遇刺者是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之子段成式,若非郑注幕僚魏弘节凑巧在场,段成式早已成为王师文刀下亡魂。茅汇闻言骇然而惊,却是不明究竟。

来者又告道:“当日盲秀才虽放王师文离去,但仍然派了人暗中监视其行踪,发现他多次去华阳观,次数快赶上段成式和令狐滈了。”

茅汇问道:“会不会是王师文借住在华阳观?那里时常有寓居者。”

来者摇头道:“不是。王师文表面装扮成游客,但总在玉蕊院外徘徊。有一次,女道士宋忆微还出来与其交谈。”

茅汇道:“某知道王师文因误伤他人一事而心怀内疚,也许他只是挂念宋忆微伤势,前去探访。”

来者道:“应该不是。据监视者判断,他二人应该一早相识。盲秀才得报后,怀疑宋忆微就是宋申锡之女。”

茅汇起初一怔,但联想到之前与王师文相处时他牵挂宋忆微的种种情形,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忙问道:“你可知王师文目下人在哪里?”

来者道:“此人甚是机警,已将监视者甩掉,现下下落不明。”

茅汇已知王师文精于易容化装之术,时常以不同面目出现,曾打扮成老者去见杜仲阳,连杜氏都瞒过了,料想也是靠这一奇技摆脱了盲秀才手下。

来者又道:“盲秀才说,当初是因为郎君为王师文担保,这才没有杀他。而今他又闹出了事,而且事还不小,盲秀才命某来向郎君讨个说法。”

茅汇沉吟片刻,问道:“盲秀才可知道王师文为何要杀段成式?”

来者摇头道:“不知道。盲秀才说,如果那王师文再年轻英俊些,倒可能是为女道士宋忆微争风吃醋,因为看起来段成式对宋真人很有些意思。但以王师文的身份及处境,他应该没什么心情风花雪月,所以行刺一事当别有隐情。不管怎样,段成式在九头鸟是不可动之人。”

茅汇大为诧异,问道:“什么叫不可动之人?”

来者道:“就是说,不准有人动他,包括九头鸟自己人和外人。如果有外人要对段成式不利,九头鸟也会出面干预。”

茅汇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那么除了段成式,还有谁是不可动之人?”

来者犹豫了下,道:“据某所知,只有段成式和兴庆宫郭太后。”

茅汇愈发惊奇,问道:“是太皇太后郭念云吗?”

来者道:“是。话已带到,某任务已经完成,请郎君自己设法向盲秀才交代吧。”


来者离开后,茅汇心道:“段成式跟郑注的唯一联系,就是他住在水族隔壁。王师文其实心思缜密,不是鲁莽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赶去行刺段成式。不过当日某跃下槐树相助时,有名男子站在令狐河东第大门前东张西望,莫非那人就是段成式,他看到了王师文样貌,所以王氏要杀他灭口?”

目下之计,只能先设法寻到王师文,当面询问究竟。料想盲秀才既知自己住处,必也派了人暗中监视。果然茅汇一出客栈,便发现有人跟踪。他先设法甩掉监视者,这才赶来华阳观见女道士宋忆微。

之前茅汇本已认定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且与王师文相识。然听其辩说后,又开始动摇不定。到最后宋忆微当场救治段成式的一番话,令他彻底消除了疑虑。他本有心通过宋忆微找到王师文,但又见对方为难,料想她必是宋申锡一案的同情者,遂打消了想法。

刚巧这时王建车夫单大奔进来,称王建神秘失踪。茅汇一听王建去了平康坊,便立即联想到杜仲阳。再后来听到单大描述巷子、巷口情形,愈发肯定那便是名妓景悦住处。他早知有人密切监视那条巷子,只怕巷中住户除了景悦一户,余人均是神策军军士假扮。

茅汇一时惊疑不定,料想王建失踪必与其贸然前去探访杜仲阳有关。根据车夫单大的描述,这其中有一节极蹊跷之处,那就是王建当是先入过景家,如此监视者方能肯定他是为杜仲阳而来,如何单大挨家挨户询问时,景氏家人也称没有见过王建呢?

景氏在这样的局面下收留杜仲阳,即便有当朝宰相王涯之子作后盾,也依然需要很大的勇气。也就是说,景氏是有担待的,应该不会矢口否认王建到访一事。

景氏宅第位处在窄巷尽头。推算起来,最大的可能是,王建欲探望杜仲阳已早早被监视者知道,他与同行男子进入巷子后,尚未抵达景家,便被监视者拖入了其中的某处宅院。

按理来说,监视者发现从王建身上得不到需要的讯息后,便会放对方离去。尤其与王建同行的男子是郑注侍从,如果他发现有人欲对自己不利,必会亮出身份。该不会反而是这一身份招来了祸患,监视者是左神策军的人,为避免事情泄露,断然将二人扣押?

果真如此的话,王建车夫单大何以能全身而退?监视者既能以武力制伏单大,也可以将他诱骗进自家宅院再从容动手,如此可以彻底消除后患。


此刻,茅汇尚未想到事情竟与九头鸟有关,自知即便此刻火速赶去平康坊,也无力营救王建,遂径直赶来善和坊,欲将事情告知魏弘节。料想王建曾指名要魏弘节做随从,必有其深意,有郑注作靠山,魏弘节出面的话,应该能顺利解决王建失踪一事。

但当他得知郑注并未派人替回魏弘节时,这才想明白究竟——

魏弘节应该是事先被人有意诱走,而自称郑注侍从的男子则是个冒牌货。先不论冒牌货来历,或许是他有意将王建诱去平康坊,或许是王建自己想去,无论哪种情况,二人乘车来到平康坊后,王建并未抵达景悦住处,而是先被诱进了巷中的某处住宅,随即被人扣押。

问题是,王建是一名毫无反抗能力的老者,何以有人要如此大费周章,一定要将他诱到平康坊才予以扣留呢?

只有一种可能,冒牌货知道有人密切监视着景悦住处,想要将王建失踪一事嫁祸给监视者,这也是车夫单大能够全身而退的原因。

如此看来,那条巷中住户,亦并非全部被监视者控制。且不论冒牌货身份,既然是要将王建失踪嫁祸给他人,那么王建性命危矣。王建是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义弟,敢朝他下手,冒牌货必然也不简单。而他这番精心安排,既可令自己置身事外,也可令王守澄与监视者相斗。目下基本已经能够肯定,监视者是左神策军韦元素所派。

王建性命危在旦夕,同理还有魏弘节。他既被人事先诱走,想必对方忌惮他精明过人、武艺高强,有他在王建身边,难以做到无声无息地将二人捕获。而此刻魏弘节多半也落入了冒牌货同党之手,他是郑注心腹,对方为避免日后遭到报复,必杀他无疑。

最后再来推测冒牌货某甲的身份。某甲胆敢设计抓捕王建和魏弘节,同时与王守澄、郑注为敌,其人实在不简单,且实力不容小觑。虽然左神策军嫌疑最大,但以某甲栽赃嫁祸监视者一事来看,显然不是左军所为。

据车夫单大描述,王建和魏弘节离开万年县廨后就去了东市东升客栈,东升客栈以经营住宿为主,饮食并非其长,极少有人会专门去那里吃饭。王建一定是有什么事,才会特意赶去万年县廨,又极可能是在万年县廨中听到什么,这才巴巴去了东升客栈。盲秀才曾亲口告知东升客栈是九头鸟联络之处,茅汇既已知此节,便立即怀疑上了九头鸟。他并不真正了解其组织,但从那盲秀才行事作风来看,其组织耳目众多,庞大有序。别的不说,单是郭太后竟然名列“不能动之人”一项,就足以令人心惊。

一念及此,茅汇冷汗直冒——车夫单大已回去华阳坊,王建失踪一事明日便会传开,也就是说,王建和魏弘节今夜必死。他急去求见王清晨,借其之力,以买药为名出来善和坊,途中又遇到旧日金吾卫同僚李贞素,虽然有所耽搁,但总算及时赶到东市,且见到了盲秀才。盲秀才虽然承认是自己捉了王建、魏弘节,却坚持要杀二人,还称那两个人明日日出前必须死,茅汇若要强行出头,他一样可以取其性命。

茅汇见盲秀才发怒,心道:“此人心计甚深,做事圆滑老练,滴水不漏,他必是有把握对付某才会这么说。某不知魏弘节和王建被关押在何处,即便此刻出手制住盲秀才,怕是以他性情,也不会就此屈服,反过来,他还能以当日承诺三件事来压服某。”

盲秀才见茅汇沉吟不语,收敛怒色,道:“茅郎,你这人真的挺奇怪的,据某所知,王师文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舍命救他,还用人格为他作担保。而今魏弘节和王建这两个人跟茅郎也没什么关系,你居然深夜冒险赶来相救。茅郎这一路奔来东市,就不怕金吾卫旧部认出你吗?”

茅汇道:“不管怎样,还望盲秀才高抬贵手,茅某以性命向你担保,魏弘节是自己人,只要你肯放他走,日后他决计不会说出你的秘密。”

盲秀才道:“哈,魏弘节是自己人?他可是郑注心腹。”

茅汇道:“魏弘节是受了郑注蛊惑,他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其人心志未改。”

盲秀才闻言色变,问道:“听你语气,难道魏弘节昔日也是游侠成员?”见茅汇点头承认,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道:“他竟然没有告诉某。”

茅汇道:“魏弘节性情倔强,他为你所擒,被你讯问,怎会将此节告诉你?”

盲秀才不答,坐在灯下,盘算了一会儿,道:“之前茅郎答应为盲秀才做三件事,某才放过王师文,而今某要你去做第一件事,你亲手杀了魏弘节和王建。”

茅汇满以为已经说动盲秀才放人,却不想对方仍坚持要杀人灭口,料想是魏弘节、王建二人身份太过特殊,他不愿冒一点风险,只是料不到他竟然还要自己动手,忙摇头道:“那不行。”

又道:“茅某料想盲秀才也不会轻易放人,而且就连茅某自己,今晚怕是也难活着离开此处,所以茅某离开善和坊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某人,内中详细记录了之前茅某与盲秀才见面的经过情形。如果茅某明日不去善和坊走一回,那信便会递送到某人手上。”

盲秀才笑道:“茅郎当盲秀才是三岁小孩子吗?这番话,可是难以取信于人。”

茅汇道:“好啊,那咱们就等到明日,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盲秀才凝视着茅汇,见其神色镇定,便拍了拍手。数名手下闻声而进,其中二人手持弓弩,对准茅汇。

盲秀才命道:“搜搜他身上。”

一人上前,往茅汇身上摸索一番,搜出通行文书,奉给盲秀才。盲秀才一见文书果是善和坊坊正明礼签发,神色登时阴晴不定起来。

茅汇道:“现下盲秀才该相信茅某的话了吧?”

盲秀才问道:“茅郎那封信指名送给谁?是郑注吗?”

他见茅汇不答,忽然发怒道:“茅汇,你好大胆,某将九头鸟的联络处透露给你,是方便你有事时联络,不是让你有意泄露出去。”

茅汇道:“盲秀才做事务求面面俱到,茅某当然也得思虑得周全些。不过茅某无意与盲秀才为难,只要你放了魏弘节和王建,茅某对你的承诺依然不变。”

又道:“盲秀才既知魏弘节曾是游侠成员,该相信其人品。而王建只是个性好猎奇的文人,不会对你盲秀才有任何威胁。茅某愿意以性命担保,他二人……”

盲秀才摆手道:“之前茅郎已担保一次,某才放走了王师文。结果王师文兴风作浪,跑去善和里行刺段家大公子。这次如果再出差错,那盲秀才可就面临灭顶之灾。”

茅汇忙道:“茅某向你保证……”

盲秀才道:“事已至此,盲秀才就再相信你茅汇一次,魏弘节,某会放他走,但王建必须死。”随即命道:“来人,去将王建了结。”

茅汇忙叫道:“等一下!”

盲秀才道:“某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如果茅郎还不肯见好就收,某只能将他二人一起杀了。至于茅郎留的那封信,某也有办法应付,只不过要冒些险、费些心思。”

茅汇自知再无回旋余地,忙道:“不,茅某不是求盲秀才放过王建,而是求你准予茅某动手。”

盲秀才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茅郎想要亲手杀了王建?”

茅汇点了点头,道:“茅某既救不了王建,亲手杀他,便是茅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盲秀才先是一怔,随即啧啧称赞道:“果然不愧是昔日游侠。”

又转头对手下道:“看看人家的这份气度,这就是你们这些人始终比不上的地方。”上前拍了拍茅汇肩头,道:“好,某准许你去杀王建,这也算是你为某做的第一件事,如何?”

茅汇点头应允道:“好。”

盲秀才便命人带茅汇去见王建。

手下先用黑布蒙住茅汇双眼,牵着他前行,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又往下行,似是步入地下。等黑布取掉时,茅汇已身处一处囚室中。室中点有油灯,光线昏暗,墙角蜷缩着一名老者,双目紧闭,似在昏睡。


听到这里,魏弘节忍不住插口道:“某当时人在内室,正竭力挣脱绑缚。老大若是稍微留点神,便能发现端倪,大可以先救某脱困,某二人再合力救出王先生。”

茅汇道:“某确实留意到囚室还有一扇门,却不知门后情形,因而不敢擅动。”

魏弘节还待再说,秦诚忙道:“你又在怪老大了?老大承诺为盲秀才办三件事,杀王建是第一件,还能反悔吗?就算老大先救了你,还是得履行承诺。”

茅汇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当时某还觉得奇怪,某自愿去杀王建,盲秀才却愿意将这作为第一件承诺之事,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后来某看到小魏从内室冲出来,这才恍然大悟,这正是盲秀才的高明之处,他料想到某可能会发现小魏人被关在内室中,但即便某救了他,某允诺在先,也必须杀了王建,如此,某便是直接杀死王建的凶手了。”

魏弘节细细思忖一番,果是如此,不由得叹道:“这盲秀才好生精明,一切细节均盘算得清清楚楚。”

秦诚道:“这个盲秀才,先后让你和老大着了道,这般厉害的人物,怕是世间也没几个。”

魏弘节最想知道王建临终时的情形,问道:“那么之后呢?”

茅汇道:“盲秀才手下将某带到囚室后,指着墙角老者道:‘王建就在那里。’又道:‘盲秀才交代了,茅郎大可不必着急。不过也不要妄想救人逃走,地道口伏有弓弩手,茅郎若敢轻举妄动,这里便是你三人的葬身之处。’某回答道:‘好教盲秀才放心,某既允诺,必会做到。’等手下及看守出去,这才走到王建面前,蹲了下来,轻轻叫道:‘王先生。’”

王建又老又病,受了一番折腾后,已是疲惫不堪,竟倚墙睡去,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呼叫,勉力张开眼睛,见到一张陌生面孔,问道:“你是谁?”

茅汇道:“王先生,某叫茅汇。”

王建尚未完全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四下看了一眼,问道:“你也是九头鸟的人吗?”

茅汇摇头道:“不是。但因为某种缘故,某现下也在被迫为他们效力。”

王建“呀”了一声,道:“你刚才说你叫茅汇,莫非就是昔日因武昭一案被发配崖州的金吾卫武官?”

茅汇点了点头,道:“正是在下。”又问道:“听说王先生之前一直与小魏在一起,为什么?”

王建奇道:“小魏?你称魏弘节为小魏?”

茅汇因对方命在旦夕,便实话告道:“某跟魏弘节、秦诚都是孤儿,三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也一起经历了许多事,出生入死,共同进退。曾经遭遇过数次凶险,面临生死难关,但因为兄弟之间相互守护,最终还是化险为夷。而今物是人非,三个人竟走上了不同之路,小魏他……”

他也不理解何以自己忽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大概因为王建是将死之人,他再无顾忌吧。

王建闻言愈发惊奇,问道:“茅郎和魏弘节都是游侠成员吗?”

这下轮到茅汇吃惊了,问道:“王先生竟然也知道游侠?”

随即醒悟过来,道:“是了,王守澄是王先生义兄,他在宪宗皇帝执政时便已得宠,知悉游侠内幕,又有什么奇怪的?”

王建道:“王守澄也只是大略知其形,而不知其貌。老夫其实早知茅郎你是游侠成员,只是竟不知魏弘节也是。当年武昭一案,结局令人莫名其妙。老夫特意向王守澄打听,他说有人匿名投书,揭发茅郎和武昭均曾为游侠刺客,所以才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但若非那封匿名投书,就连王守澄也不知茅郎和武昭的真实身份。”

又问道:“茅郎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救老夫和魏弘节的吗?”见自己双手绑缚未解,旋即会意过来,道:“原来你是奉九头鸟之命来杀老夫的。你杀了老夫,便可以救出魏弘节,对吗?”

茅汇歉然道:“实在抱歉,茅某救不了王先生,只好自请来杀先生。”

王建笑道:“不用道歉,老夫明白的,谁叫老夫义兄是王守澄呢。”

茅汇问道:“王先生离开东升客栈后,便去了平康坊拜访杜仲阳吗?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建摇头道:“事情不是发生在平康坊,而是在东升客栈。小魏离开后,老夫便中了毒,人先晕了过去。不久有人进来,将老夫拍醒,又要扶老夫出去。老夫见对方是个陌生男子,情知不妙,但手脚发软,脑袋也晕晕乎乎,无法抗拒,只能任凭他扶了出去。”

出客栈后,陌生男子招手叫过车夫单大,与他一道将王建扶上车子,说是要去平康坊。王建有心向单大示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料想所中迷药十分厉害。

进了平康坊后,陌生男子指引车夫单大来到一处巷子,又扶着王建下车,进去巷中一处民房。王建力气渐复,挣脱陌生男子,奔到门边,想要设法求救,却被对方追及,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在这处囚室中。

茅汇又问道:“王先生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请先生说出来,某一定会尽力帮先生达成。”

王建摇头道:“老夫无儿无女,没什么挂念。”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想拜托郎君,请郎君帮忙,设法救出杜仲阳。”

茅汇微一沉吟,即问道:“王先生可知道一个叫空空儿的人吗?”

王建道:“老夫听义兄大略说起过,总之也是相当传奇的一个人。”

茅汇道:“其实不劳先生嘱托,茅某也曾受人托付,暗中照顾杜仲阳,但目下比较为难的是,杜仲阳身上干系着玉龙子的下落,空空儿一日不出现,其人危机难解,她留在京师反而比较安全。”

王建道:“郎君的意思是,只要空空儿现身,杜仲阳就没事了,无须旁人出力营救?”

茅汇道:“是,宪宗元妃郭太后尚在人世,杜仲阳是宪宗最为宠幸的嫔妃,又是皇子傅姆,谁敢轻易动她?”

王建沉吟片刻,似乎还是不大放心,又问道:“那么空空儿会轻易现身吗?”

茅汇道:“空空儿隐匿已久。不过杜仲阳与他师弟精精儿情分不浅,某想以空空儿的个性,他如果得知杜仲阳因他惹上了麻烦,一定会现身的。”

王建道:“哦,原来是这样,那老夫就放心了。”

茅汇又问道:“王先生还有别的事要嘱托吗?”

王建叹道:“而今世风日下,朝堂秽浊,又有人在暗中寻找镇国之宝玉龙子,怕是早晚要发生大事。郎君如果还有昔日匡复大唐之志,便请出手阻止。”

按照常理,王建既是为九头鸟所捉,以至陷身于此,茅汇以为对方多半会提出复仇的要求,万万料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大难题,愕然半晌,才道:“昔日茅某在金吾卫任职,连武昭都救不了。而今某是已死之人,不能公开露面,哪有这个能力?”

王建道:“当年宪宗皇帝立志收复四方藩镇,天下人都认为不可能,然而经过十余年的努力,终于成就了元和中兴的局面。这其中,游侠功不可没,虽然是以刺客身份行刺客之事,但剪除了一些冥顽不灵的藩帅后,确实威慑了各地藩镇,也给朝廷平叛创造了良机。”

茅汇摇头道:“凡事皆有利有弊。当年游侠行刺平卢节度使李师古,阻止了平卢兴兵侵犯他镇。李师古异母弟李师道接管平卢后,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锐意复仇,武元衡武相公遇刺即因此而起。李师古首级被游侠割走,李师道手下亦如法炮制,将武元衡相公首级割下带走,以至最终武元衡相公死无全尸。”

王建提及宪宗元和平藩之事,本意是要勉励茅汇,见他反而神色黯然,便道:“人各有志,既然郎君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其实老夫自己也从未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又有什么资格在临死前要求别人呢?”

又慢慢站起身来,道:“这就请茅郎动手吧,不必迟疑。就算你不杀老夫,老夫重病在身,也只有一个月之命。”

茅汇拔出短剑,道:“先生死前所求,茅汇自知能力有限,不敢贸然应允,但请先生放心,某一定会尽力而为,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王建微微一笑,道:“甚好。”遂闭上了眼睛。

茅汇道:“先生走好。”话音未落,长剑刺出,直中王建心脏。恰好那时,魏弘节挣脱绑缚,袭击了看守,冲出内室来。


茅汇讲完经过,秦诚见魏弘节仍然闷声不语,料想他一时难以释怀,便道:“老大也是不得已。如果不是老大反应奇快,深夜冒险赶去东市,怕是你此刻早已不在人世。”

魏弘节哼了一声,道:“某宁愿自己也死了才好。”又问道:“王先生尸首呢?”

茅汇道:“盲秀才已有承诺,保证会好好安葬王建先生。但你也知道,他们不能让尸首落入官府手中,不然的话,怕是会引发轩然大波。”

秦诚忙道:“事已至此,还是先商量对策吧。小魏人没死,王建却失了踪,小魏要如何向郑注和王守澄交代?”

茅汇踌躇道:“此节某反复想过,除非小魏主动失踪,不然只能拿下某,方能向上头交差。”

秦诚愕然道:“这算什么对策?”

茅汇道:“就说是某绑架了小魏和王建,想逼迫小魏离开郑注。小魏不答应,某一气之下杀了王建,因为他是郑注靠山王守澄的义兄。某绑了小魏离开京师时,小魏挣脱束缚,将某制伏,重新带回京师。”

魏弘节闻言,霍然起身道:“好你个茅汇,你这是要将魏弘节放在火上烤!”

又指着茅汇额头,愤然道:“你算什么老大,当着某的面杀了王先生不说,还要将昔日兄弟放在火上烤!”


忽有人大力撞门进来,三人均大吃一惊,各自本能地去拔兵刃。魏弘节忘了自己刚脱离险境不久,兵刃不在,竟往腰间摸了个空。

那直闯进来的女子却是秦诚妻子程瑟儿。她直愣愣地盯着茅汇,问道:“茅大哥……当真是你吗?瑟儿不是在做梦吧?”

不待茅汇回答,便径直扑入他怀中,哭道:“真的是你,茅大哥。”

魏弘节叹了口气,先过去掩好堂门。茅汇转头看了秦诚一眼,尴尬万分,忙轻轻将程瑟儿推开,勉强笑道:“瑟儿,多年不见,你长大、长高了不少,人也清减了。”

程瑟儿自觉失态,忙退开几步,举袖抹抹眼泪,又狠狠瞪了秦诚和魏弘节一眼,道:“你二人瞒得瑟儿好苦。茅大哥原来还活着,你们竟不肯告诉瑟儿。”

茅汇忙道:“是某不准他二人将实情告诉你。”

程瑟儿奇道:“这是为什么?”

茅汇道:“因为那个……”一边支支吾吾,一边转头去看秦诚。

秦诚忙上前扶住妻子,问道:“瑟儿怎么会来这里?”

程瑟儿道:“还不是因为你!”

秦诚奇道:“因为某?是某做错了什么,还是落了东西在家里?”

程瑟儿料想丈夫近来言行古怪,全是因为茅汇,使自己多疑,才生出了误会,便实话告道:“秦郎最近行为古古怪怪,瑟儿以为你跟那乐伎沈翘翘有些什么,尤其昨晚你做梦还叫了她名字。”

秦诚闻言大为难堪,讪讪道:“是吗?某有吗?”

程瑟儿道:“瑟儿听到后很不舒服,以至一夜未能睡好。今日秦郎轮休,本该随瑟儿去店中帮忙,但一早有人来寻你,你又说有事要出门,瑟儿愈发起了疑心。”

茅汇忙道:“是某托人去叫秦诚的。”因不便对程瑟儿提及盲秀才之事,便道:“某先找到小魏,后来想某三兄弟许久没聚了,便托人去给秦诚带了话,让他买些小魏喜欢的酒食,来曲江鸡毛店相聚。”

程瑟儿笑道:“现下瑟儿知道误会了秦郎,可当时瑟儿不知道啊,于是某也没去店里,而是一路跟着秦郎。瑟儿先看到秦郎去亲仁坊买胡饼,然后一路向南,结果途中遇到京兆尹仪仗,瑟儿给跟丢了。后来某想以往秦郎在家宴请表哥,总是用亲仁坊胡饼配郎官清酒肆的清酒,说不定他一路南去,是去了郎官清酒肆。于是瑟儿寻到酒肆,果然从店家那里打听到秦郎来过。”

秦诚问道:“那瑟儿又是如何寻来这里?”

程瑟儿笑道:“某去四面坊门问过,没有人见过秦郎出去,所以某猜想你人一定还在坊里。料想你不留在酒肆,必是嫌人多眼杂,如此,必定会选一家客栈或是鸡毛店之类。于是瑟儿便一家一家地打听,到这家鸡毛店时,店家表面说没见过秦郎,但神色却大有古怪,某一见便明白了,遂直闯进来,刚好听到表哥在叫茅大哥的名字,你说巧也不巧?”

魏弘节遂道:“这天底下,没有比意图捉奸丈夫的女人更精明厉害了。秦诚,你可要小心。”

秦诚一怔,问道:“某小心什么?”见魏弘节神色诡异,便将他拖到一旁,道:“你说清楚,某小心什么?”

魏弘节冷笑道:“你做梦都在叫沈翘翘的名字,还要某说清楚什么?”

忽听到程瑟儿问道:“怎么,你们不高兴某打扰了你们兄弟三人的聚会吗?”

魏弘节忙舍了秦诚,过去抚慰表妹道:“哪有的事?某等见到瑟儿,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某兄弟三人相聚于此,是有事相商……”

正待设法将程瑟儿打发走,好继续议事,忽有人来到门外,叫道:“戴郎人在里面吗?”

茅汇应了一声,过去开了门,却是店家陈鹏。陈鹏迟疑道:“适才进来的那位小娘子……”

茅汇道:“没事,她是茅某弟妹,有劳店家费心。”

陈鹏略略舒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京兆府刚刚签发了寻人启事,满城寻找两名男子。适才有京兆府逻卒携带画像来过小店,其中年纪轻些的那位,好像就是这位郎君。”一边说着,一边指向魏弘节。

魏弘节吃了一惊,问道:“另外一人是不是五六十岁年纪,瘦削脸,眯缝眼?”

陈鹏道:“是,是,正是他。”

茅汇忙道了谢,送陈鹏出去,又告道:“店家是自己人,大伙儿不用担心。”

程瑟儿满腹狐疑,问道:“表哥人就在这里,何以京兆府要发寻人启事?”

秦诚道:“瑟儿,事关茅大哥安危,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你先回去,照常去店里,千万不要向旁人透露今日之事。”

程瑟儿虽应了一声,却不舍得就此离去,问道:“瑟儿何时才能再见到茅大哥?”

茅汇道:“等某了结了相关之事,就设法去东市看你。”

程瑟儿大喜过望,道:“一言为定。茅大哥可一定要来呀。”


送走程瑟儿,三人方重新坐下议事。

秦诚道:“小魏和王建失踪不过一夜,郑注和王守澄那边还没反应,京兆府怎么反倒先行介入?”又道:“寻人这种事,不该是长安县、万年县管吗,何以京兆府也插进来了?”

魏弘节道:“车夫单大返回了永崇坊华阳观,将王建失踪一事告诉了宋忆微。新任京兆尹杨虞卿凑巧也住在永崇坊,或许是宋忆微连夜赶去杨府,向京兆尹说了王建莫名于平康坊失踪一事。”

忽又觉得不对。车夫单大仅以为是王建和另一名男子失踪,魏弘节自己已被郑注叫回水族。而且既是寻人,失踪之地平康坊才是重点搜索之地,为何还不到正午,寻人启事便已传到城南曲江?

秦诚道:“既是同时寻找王建和小魏,料想京兆府已派人去过水族,验明小魏人已失踪,且已搜过整处平康坊,不得其人,京兆尹这才传檄全城,寻找二人下落。只是办事这般高效,可太不像以往京兆府拖拖拉拉的办事风格了。”

茅汇道:“王建和小魏都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或许京兆尹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以此来与郑注、王守澄相结也说不准。”

魏弘节摇头道:“新任京兆尹杨虞卿是个刺儿头,不会站在郑注郑相公这边的。”

他既这般说,就表明跟前任京兆尹贾餗一样,郑注也曾派人笼络过杨虞卿,却吃了闭门羹。

秦诚道:“那现下要怎么办?尤其是小魏,他如果回去水族,要如何向郑注交差?”

茅汇道:“某已允诺盲秀才,小魏绝不会提及九头鸟之事,所以这一节,万万不可涉及。但郑注精明之极,没有一番像样的谎话,是瞒不过他的。为今之计,只有拿某交差,方能应付过去。”

魏弘节拍案怒道:“你又来了!某交你出去,你要么被带去京兆府,要么下神策军地牢,受严刑讯问。你当然不会吐露一词,最终只会被拷打至死。你死了倒是干净,某又如何自处呢?是某送你入虎口,等于某害死了你。别说某违背了手足不得相残的游侠铁律,就是瑟儿,再也不会原谅她这个表哥。”

茅汇道:“某自是知道令你为难,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办法。”

秦诚道:“要不然小魏随老大一起归隐终南山吧,你人不出现,自然也无须向郑注交代。”

魏弘节一怔,虽仍有犹豫之色,却有所心动。茅汇断然摇了摇头,道:“某和小魏都不能就此离开京师。盲秀才一番巧妙设计,是想引发左、右神策军相斗,之前已有左军意图行刺郑注、对付右军的传闻,这次小魏离开的话,极可能会引发禁军内讧。”

魏弘节闻言悚然而惊,他之前被九头鸟设计擒获,已早料及此节,这才想到茅汇及时出面营救意义何等重大,当即起身,郑重下拜,道:“是某错了!昨晚若非老大及时赶到,某人死了不要紧,怕是长安不久便会血流成河。”

茅汇忙将其扶起,道:“某没能救出王建,还被九头鸟胁迫,你心中怨恨,也是应该的。为今之计,你得尽快返回郑注身边,说明你与王建并不是被左神策军绑架,以免两大禁军内斗。”

秦诚道:“不妨这样,仍是老大那番解释,但你制伏老大后不忍朝他下手,只刺了他一刀,就放他走了。”

魏弘节也觉得这套说辞郑注当能接受,见茅汇也无异议,便点了点头。

茅汇遂道:“秦诚先回去,照旧过你以往的日子。昨日小魏曾去过瑟儿店铺,应该已被盲秀才手下监视到,你须得愈发小心些,千万不要暴露你与某二人是旧识。”

秦诚应道:“是。”

魏弘节道:“这倒是无妨。秦诚是王守澄心腹爱将,某自从成为郑注手下后,反倒多了跟他交往的机会。某去瑟儿店铺,瑟儿还特意送了绸缎作掩饰,就算盲秀才查到那里,应该也不会起疑。”

茅汇道:“甚好。你们去吧,有事的话,某会再与你们联络。”

秦诚道:“某不能与小魏同行,这样吧,某先去郎官清酒肆坐坐,半个时辰后再离开。”

茅汇点了点头,送走秦诚,又对魏弘节道:“某之前是雇车子载你来此,某这里衣衫、坐骑都是现成的,你这就换身长袍,快些骑马赶回去吧。”

魏弘节道:“盲秀才知道此处吗?”

茅汇道:“应该不知道。某途中换了几趟车子,已将跟踪之人甩掉。”又将自己的短剑递了过去,道:“这是某现下使用的兵器,你大可说是从某手里夺去的。”

魏弘节道:“老大的鱼龙匕,某尚收在房中,下次见面再还给你。”

茅汇摇头道:“某不需要它了。”又道:“秦诚一直很喜欢那柄鱼龙匕,你替某送给他吧。”

魏弘节笑道:“那是老大心爱的兵器,当真要割爱吗?”

茅汇叹道:“而今物是人非,心境已大不同于往日,每每看到匕首,某便会想到那些某用它杀死的人。”

魏弘节道:“既是如此,某便替你送给秦诚。”又劝道:“老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多想无益。”

茅汇摇头道:“某也希望能放下,可是有些事,不管怎样努力,就是放不下。”

分手时,魏弘节颇为不舍,道:“而今京城风云动荡,山雨欲来,若是老大与某联手,一定能阻止那些阴谋。”

茅汇道:“放心,某会一直在你身后。”

魏弘节闻言大为感动,又回忆起许多往事来。离开鸡毛店后,心中仍激荡不已。

刚驰过三个坊区,便有巡逻的金吾卫士上来拦住魏弘节,问道:“你就是魏弘节吗?”

魏弘节道:“某是魏弘节,正要赶回水族面见郑注郑相公。”

领头中郎将道:“不行,京兆尹下了严令,一旦见到你人,要立即送去京兆府。”

魏弘节奇道:“金吾卫什么时候也听令于京兆尹了?”

那中郎将手抚兵器,道:“魏郎莫要令某等难做。”举了举手,又招过一队卫士。

魏弘节见对方均佩有弓箭,难以反抗,只得从命,随那中郎将朝京兆府而来。


京兆府位于长安县光德坊,距离善和坊不远。光德坊素来行人众多,进出频繁,跟京兆府位于此坊不无关系。坊中有唐太宗之女晋阳公主旧宅,当年名医孙思邈便曾居住于此宅,每日慕名来看病者络绎不绝。

入北坊门时,魏弘节先跳下马,招手叫过一名坊卒,道:“烦请小哥儿到善和坊水族报个信,就说魏弘节被带到京兆府了。”一边说着,一边往身上掏去,这才发现钱袋早已失去,忙道:“抱歉,某身上未带钱财。”

那坊卒笑道:“若是别人,无需一个子儿,某愿意为郎君跑腿。可既是干系水族,某小小坊卒,可就高攀不上了。”

魏弘节心道:“原来连小小坊卒都看不起郑注,某却投靠了他,一心为其效力,难怪老大他们满怀不解了。”

金吾卫中郎将见魏弘节迟疑,连连催道:“莫要让京兆尹久等。”

魏弘节无奈,只得重新上马。


京兆府位于光德坊西南隅,其正门前有一尊彩色塑像,为昔日“塑圣”杨惠之所塑,塑像原型则是著名艺人留杯亭。杨惠之是唐玄宗时代人,原本与吴道子同学绘画,师法张僧繇。后来吴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画圣”的称号,杨惠之便焚毁笔砚,弃画专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于相法,极为传神,时称“道子画,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留杯亭像成当日,杨惠之饰以衣装,将塑像背对着大街,长安人一望背影,便能认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叹为观止。

本来,将优伶塑像摆在大门前,颇不合京兆府地位,历届京兆尹对此也颇有微词。只是此塑像是天宝遗物,传说一旦移动此像,京兆尹就会被罢免,跟门下省政事堂的会食巨床一样,有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因而无人敢动它分毫。

京兆府建制颇大,又分东、西士曹:东士曹号“念珠厅”,意思是事务极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号“莎厅”,只因厅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达十步。

新任京兆尹杨虞卿已得金吾卫飞骑传报,忙将手头事务交给少尹罗立言,自己来到莎厅等候,一听说魏弘节人已到京兆府,便忙命人带他进来。

入莎厅前,魏弘节被京兆府逻卒强行解去了短剑,心中很是不快,进来见过礼,便径直问道:“请问尹君召魏某来,是以犯人的身份,还是作为受害者或是证人?”

杨虞卿道:“这要看魏郎供状如何了。”又问道:“王建先生人呢?”

魏弘节道:“尹君既然发文同时寻魏某和王建,想必已做过功课。昨日魏某与王建先生到东升客栈小坐,途中魏某被人叫走,再回去时王建先生已经离开。魏某听说王建先生去了平康坊,一路追去,结果途中被人绑架,今日一早方得脱身。”

杨虞卿道:“那么王建先生人呢?”

魏弘节道:“不知道。尹君该知道,魏某回去东升客栈时,王建先生已经乘车离开。之后魏某未寻到他,便被人绑架,所以未曾与王建先生相遇。”

杨虞卿道:“绑你的人是什么人?”

魏弘节反问道:“尹君认为对方会主动告知魏某身份吗?”

杨虞卿道:“那么你又是如何脱身的?”

魏弘节道:“当然是趁对方不备,挣脱了绑缚。”

杨虞卿当即一拍桌案,斥道:“满口胡言乱语。”

魏弘节道:“尹君这是公案问案是吧,请问这案子当事人是谁,如何告诉?如果是朝廷举劾,又以何罪名?现下明明魏某是受害者,如何反而成了犯人了?”

杨虞卿冷笑道:“果然不愧是水族门徒,伶牙俐齿。”又道:“本府听说,你先是陪王建先生去了万年县廨,专程找万年县尉郑洪,而后才转去东市。而今王建先生失踪,万年县尉郑洪莫名暴毙,独你一人活生生站在这里与本府狡辩,你自己都不觉得蹊跷可疑吗?”

魏弘节大吃一惊,问道:“万年县尉郑洪死了,是真的吗?”

杨虞卿道:“这还能有假吗?本府昨晚听说王建先生失踪后,一早便分别派人去寻你及王建,结果你人未回水族,郑洪则昨晚在家暴毙身亡。”

魏弘节心道:“这一定是盲秀才下的手。不知他手里握住了郑洪什么把柄,胁迫他出面捉某,而后又杀了他灭口。”

杨虞卿见魏弘节沉吟不语,也不再盘问,敲了一下案桌,命道:“来人,先将魏弘节下狱关押,等当事人到来,再押他上堂受审。”

魏弘节忙道:“等一下。请问尹君,当事人是谁?”

杨虞卿道:“华阳观女道士宋忆微。”

魏弘节不禁一怔,问道:“是宋真人到京兆府告诉某吗?罪名是什么?”

杨虞卿道:“宋真人怀疑你与王建失踪有关,极可能是你有意令王建失踪。”第二次说到“失踪”时,有意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另有所指。

魏弘节又是一愣,问道:“宋真人可有证据?”

杨虞卿道:“本府已派人去接宋真人,她人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再与你当堂对质。”

魏弘节道:“既是如此,尹君为何要发寻人启事,而不是通缉告示?”

杨虞卿道:“这个嘛,一是给郑注一个面子,二来也是怕你见到官府怀疑你后逃走。”

他挥了挥手,逻卒便一拥而上,将魏弘节扯来府狱,在狱厅登记了姓名、住址,倒是未上械具,直接押进了一间牢房。


牢房中已有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穿着日常便服,手足也未上刑具,应该是所犯之罪颇轻,不足以判刑。

那男子一见到魏弘节,便问道:“你认得段成式吗?”

魏弘节心念一动,问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那男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孙,也就是那个被当街砍去脑袋的宰相。”

魏弘节道:“那又怎样?”

那男子又道:“你认得段成式吗?”

魏弘节奇道:“刚才你已经问过了呀。”

那男子又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孙,也就是那个被当街砍去脑袋的宰相。”

之后反复便是那两句话,若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但魏弘节既知王师文曾行刺段成式,而段氏又是九头鸟不可动之人,不由得多了几分敏感,当即起身来到栅栏边,叫过狱卒,问道:“跟某同牢的犯人是什么来历?”

狱卒已知他是郑注心腹幕僚,当即告道:“这是个疯子,姓陶,人称陶疯子,成日在西市游荡,关几天放了出去,他又去捣乱,又进来,算是京兆府大狱的常客了。不过也有人说他没疯,是有意犯事进来,好混牢饭吃。”

狱卒见左右无人,又凑上来低声笑道:“魏郎身份尊贵,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不过应该很快就有人来救魏郎出去。魏郎有需要某效劳之处,尽管开口。”

魏弘节原本着急赶回水族,但自从知道宋忆微向京兆尹举告自己后,便改变了主意,决定等到与宋忆微见面后再说。此刻狱卒主动示好,亦是求之不得之事,他道了谢,讨要了一碗水,喂那陶疯子喝下。

陶疯子几口将水喝干,又问道:“你认得段成式吗?”

魏弘节道:“认得,某不但认得他,还救过他一命。”

那陶疯子茫然无神的眼睛忽然起了一丝变化,魏弘节忙问道:“你认得段成式吗?”

陶疯子看了他一眼,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竟是魏弘节最初的答话。

魏弘节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关于段成式的什么事?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陶疯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孙,也就是那个被当街砍去脑袋的宰相。”

魏弘节道:“这某知道。你为什么反复提及段成式?他可是你什么人?”

陶疯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孙,也就是那个被当街砍去脑袋的宰相。”

跟陶疯子对话就像围着一个圆圈转悠,总是会回到起点,魏弘节不免有些气馁。狱卒忽开门进来,叫道:“京兆尹要提审魏郎。”

魏弘节心道:“宋忆微这么快就到了吗?”

狱卒歉然道:“抱歉,魏郎目下是嫌犯,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魏弘节点了点头,伸出了双手,狱卒便按惯例取过一副桃木手梏,给他戴上,这才将他移交给负责提解的逻卒。


逻卒将魏弘节押进莎厅西侧的厢房,旋即退了出去,房中却只有宋忆微一人。她见魏弘节面露惊异之色,便道:“忆微人刚好在善和坊,为段成式换完药后,便去水族求见郑注,不想郑注人不在,只遇到金吾卫士来报,说魏弘节被逮去了京兆府。不过那金吾卫士不是来找某的,而是来找郑注通风报信的。”又道:“是忆微向杨京兆请求,先单独见魏郎一面。”

魏弘节道:“这位新任京兆尹似乎颇为铁面无私,如何肯对宋真人网开一面?”

宋忆微如实答道:“昨晚杨京兆之母病危,忆微凑巧救了她一命。”

魏弘节问道:“也是那个时候,宋真人向京兆尹告发魏某,说魏某与王建先生失踪有关吗?”

宋忆微不答,只道:“忆微料想魏郎自恃身份,不会在公堂上说实话,所以才单独见你。请魏郎告诉忆微,王建先生现下人在哪里?他可还活着?”

魏弘节道:“魏某想先问问宋真人,你如何肯定魏某与王建先生失踪一案有关?”

宋忆微闻言极是失望,道:“事已至此,魏郎还要隐瞒吗?之前王建先生在华阳观时,曾与家师谈论东升客栈血案及杜仲阳一事,王建先生推断那些被杀者是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手下,师父则说更可能是郑注手下。”

王建、毛仙翁俱是见识不凡之人,均认为事件与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有关,意图染指之人,显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这光明正大,单指作风风格,譬如南衙宰相绝不可能采取此种方式,又譬如北司宦官便极有可能如此行事。也就是说,有嫌疑且有能力者,当世只有寥寥可数几人。

王建因与右军中尉王守澄关系密切,知道其人表面风光,内心其实极为虚弱,尤其敏感宋申锡一案。风传当年宰相宋申锡欲杀郑注,其实是受文宗皇帝之命,而皇帝想除掉的不只郑注,还有王守澄。王守澄自知早为皇帝嫌恶,岂能没有危机感?而玉龙子则是他的最好机会——若将宝物献给文宗皇帝,能够固宠;若以镇国之宝与十六王宅暗中相结,则有定鼎之功。

毛仙翁则认为王守澄已通过引郑注及李训入宫固宠,倒是郑注,其人深谋远虑,智计远在王守澄之上,见王守澄年纪已大,他又与其他掌权宦官如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王践言等人不和,或许想通过玉龙子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再添一枚重要筹码。

这内中细节,宋忆微当然不能提及,只道:“王建先生和师父也不过是闲谈,且次日即将离京,某也没当回事。不想王建先生去而复返,还到水族找魏郎做帮手。”

当时宋忆微便猜到王建是为杜仲阳而来,本待阻止,然想到对方只有一月之命,何以不让他一偿心愿,与杜仲阳一会?料想王建仍认为窥测玉龙子者是右军中尉王守澄手下,因而特意找郑注心腹幕僚魏弘节做帮手,一是可以事先不惊动王守澄,二来万一有危险,以魏弘节的身份,也足以化解。

然王建入平康坊后即消失不见。若监视杜仲阳者果真是王守澄手下,不会也不敢对王建不利,除非如毛仙翁所料,那些人是郑注手下,被王建认出后,担心事情外泄,遂干脆下了毒手。

而魏弘节种种行径,也愈发可疑。车夫单大声称魏弘节半途被人叫回了水族,而当晚夜禁时宋忆微却收到了东市程氏绸缎铺送来的丝帛,称是魏弘节所送。宋忆微闻言大为惊讶,忙仔细询问伙计,又叫来车夫单大对质,确认魏弘节购买丝帛是在离开东市客栈之后。如此,魏弘节被人叫回水族一说,显是在撒谎,他当时人仍在东市内。

在宋忆微看来,极可能是魏弘节有意找借口离开,再用其他人顶替自己,以免日后事情牵连到他和郑注头上。

而今宋忆微既从京兆尹杨虞卿口中得知王建、魏弘节访过的万年县尉郑洪亦于昨夜暴毙,更加肯定魏弘节牵涉其中。


魏弘节听完宋忆微指斥,这才知道她对自己起疑是因为那两块丝帛,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方能不牵扯出程瑟儿来。游侠组织解散时,规定成员从此相见是路人,不得再以旧日身份相结,是以选择做平民百姓的魏弘节不得不与留在朝中为官的茅汇等人疏远,且不敢公开秦诚就是自己表妹夫,就连当年茅汇与秦诚相约在酒肆饮酒,也只是以马球球友的身份。

宋忆微见魏弘节沉默不语,冷笑道:“怎么,连口齿伶俐的魏弘节也无话可说了吗?看来家师所料不差,暗中监视杜仲阳的那些人,果真是郑注手下。”

魏弘节遂正色道:“魏某不知道毛仙翁如何会有此判断,不过魏某可以向宋真人保证,杜仲阳事件与王守澄王大将军无干,也与郑注郑相公无干。”

宋忆微倒是不怀疑魏弘节的言辞,当即揣测道:“这么说,王建先生和家师都料错了?莫非那些监视杜仲阳的人是左神策军,忌惮事情外泄,所以对王建先生下了毒手?”又狐疑问道:“魏郎到底有没有涉入其事?何以事发前会提前离开?”

魏弘节道:“魏某也是被人诓骗离开。神策军军将秦诚,宋真人是认得的,他妻子程瑟儿在东市开了一家绸缎铺。当日她刚好路过东升客栈,看到了魏某,一时兴起,便托人以郑注郑相公的名义将魏某叫了过去。”

宋忆微道:“哦?程夫人找魏郎,可是有什么急事?”

魏弘节有些局促起来,道:“这个嘛,魏某投到郑相公门下后,因公常去神策军军营,因而与秦诚相熟。他见魏某迟迟没有成家,便托他妻子给某物色一名合适的女子。”此话倒不是撒谎,秦诚确实有过此举。

宋忆微道:“原来程夫人叫魏郎过去,是要给魏郎做媒。请问女方是谁?”

魏弘节摇头道:“魏某没心情听,买了两块丝帛后便离开了。”

宋忆微“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魏弘节前去绸缎铺,程瑟儿要为他说项做媒,他听都不愿意听,只买了两块丝帛,请伙计送去华阳观,这分明是向程瑟儿暗示,他已有喜欢的女子。一念及此,宋忆微当即面上发热,脸色微潮。定了定神,正待询问之后情形,郑注已大踏步闯了进来,一见魏弘节戴着手梏,转头命道:“快些取下刑具。”

京兆尹杨虞卿紧跟进来,道:“这可不行!本府正在问案,魏弘节是首要嫌犯。”

郑注道:“杨京兆既是问案,何以不在公堂之上?何以这里只有宋真人、魏弘节二人?”

杨虞卿道:“宋真人是原告,想预先见魏弘节一面。”

郑注便问道:“宋真人告诉魏弘节什么?”

宋忆微迟疑了一下,即道:“怕是忆微弄错了。杨京兆,实在抱歉。”

杨虞卿先是愕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当此情形,原告撤告,也只能当场放人。他无奈地挥了挥手,逻卒慌忙上前开了手梏,又取来短剑,还给了魏弘节。

郑注道:“多谢杨京兆。”又叫道:“弘节,你随老夫回府。”又走到宋忆微面前,道:“老夫一直说要单独邀请宋真人到水族做客,以谢当日救命之恩。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

宋忆微点头道:“甚好。”


一行人回来水族,郑注屏退侍从,只引魏弘节、宋忆微进来书房,先道:“宋真人是客,你先说,你为何到京兆府告诉魏弘节与王建先生失踪有关?”

宋忆微没有寻常女子的忸怩之气,倒也不隐瞒,说了自己因丝帛而怀疑魏弘节一事。

郑注闻言先是惊诧,随即笑道:“弘节,你这次可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你喜欢宋真人,送她丝帛,她反而因此怀疑上你,也不经确认,便到京兆府提起告诉。”

宋忆微红了脸,忙道:“不是这样。忆微昨晚在杨府,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杨京兆。今日一早,杨京兆便派人到水族查问魏弘节下落,门人说他随王建先生办事,尚未归来。如此,杨京兆愈发怀疑魏弘节涉入其中,遂先发出了寻人启事。”

郑注便道:“弘节,轮到你了,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当日某陪王建王先生出门,先去了万年县廨。”

郑注道:“王建先生是想向万年县尉郑洪打听当日东市血案,对吗?”

魏弘节道:“郑相公神机妙算,一猜便中。但郑洪自己也对当日之事知之不详,只告诉了杜仲阳现今的住址。他听说王建先生想去探访杜仲阳后,极力劝阻,王建先生当时倒是满口答应了。再后来,某随王建先生来到东升客栈,想向店家打听传闻中的血案。店家懵懂不知,王建先生却不甘心就此离去,便一直在小间中坐着。之后某被秦诚妻子程瑟儿叫去,遂有送丝帛到华阳观之事。等某再回去东升客栈时,王建先生人已经离开了。”

郑注沉吟道:“料想是那假装水族侍从的人将王建先生诱去了平康坊。”

宋忆微满脸狐疑,问道:“车夫单大说是王建先生确实是在平康坊下的车,然后便失了踪。王建先生身体不好,如果有人意图对他不利,为什么一定要到平康坊才下手?”

郑注“嘿嘿”两声,道:“还不是有人想将王建先生失踪嫁祸给那些暗中监视杜仲阳的人。嘿嘿,这等江湖伎俩,也就只能骗骗左、右神策军。”

魏弘节见郑注一眼便识破了盲秀才的用心,根本无须自己再多费心解释,当即长舒一口气,又续道:“某听说王建先生去了平康坊后,也急忙赶去。结果在那里遇到一个熟人,出其不意,被对方擒获。”

郑注颇为意外,道:“老夫还以为对方会先拿下王建,再用王建胁迫你屈服。”又问道:“熟人是谁?”

魏弘节迟疑了下,道:“茅汇。”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他和茅汇竟忘记了眼前还有一个重要证人——宋忆微。他被九头鸟设计之时,茅汇人在华阳观中,他是听到王建失踪后才匆忙离开。或许宋忆微不会说出曾见过茅汇一事,但她决计明白接下来魏弘节的解释是在撒谎。只是事已至此,难以挽回,只能先将眼前局面应付过去再说。转头去看宋忆微,却见她正在发呆,似乎并未听进去魏弘节的话。

郑注倒是意外之极,“啊”了一声,道:“原来你……”

魏弘节见郑注反应一反常态,心道:“郑注相公一定早从王守澄那里知道了茅汇的游侠身份,而今某一说熟人,他便立即醒悟,知道某也曾是游侠成员,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宋忆微回过神来,见郑注紧紧瞪着魏弘节,忙问道:“怎么了?”

郑注忙收敛惊色,摇头道:“没什么,老夫只是听到弘节竟与茅汇相识,很是吃惊。”

宋忆微奇道:“是金吾卫武官茅汇吗?他不是早死了吗?”

魏弘节一听这话,立即放了心,料想宋忆微不会当面拆穿自己,忙道:“茅汇没死,而且重新回来了京师。”

当即将茅汇所教复述了一遍。说到茅汇杀死王建一节时,血脉贲张,不断以拳击打额头,悲愤之极。

郑注和宋忆微听说茅汇杀死了王建,均大为愕然。书房一时陷入静谧之中。隔了好半晌,宋忆微才颤声问道:“魏郎是说,茅汇杀了王建先生?”

魏弘节道:“某亲眼所见,绝无虚言。”又解下腰间短剑,重重拍在案上,道:“茅汇就是用这柄短剑,杀了王建先生。”

宋忆微震惊不已,跌坐在蒲团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注最擅长察言观色,当初他认定宋忆微并非是宋申锡之女,并不完全是因为她救了他一命,而是她当面提及宋申锡时,言语之中没有半分敬意,那绝不是为人子女该有的表现。而今他见到魏弘节真情流露,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当即道:“想不到这平地里冒出来兴风作浪的人物,竟然是茅汇。”

魏弘节道:“实在抱歉,某后来虽然挣脱束缚,制住了茅汇,可某下不了手。某很想为王建先生报仇,可某杀不了他。”

郑注摇头道:“这不怪你,你心中尚念旧情。你若真杀了茅汇,反倒显得你无情无义。”又道:“其实那茅汇……”见宋忆微还歪在一旁发呆,便招手将魏弘节叫出书房,道:“茅汇不愿意你跟在老夫身边,不惜大动干戈,还杀了王建,足见你二人情谊之深。所以,老夫不怪茅汇杀了王建,也不怪你纵走茅汇。”

魏弘节料想郑注早已猜及自己也是游侠成员,不过有意不当面说破,便主动告道:“弘节既不愿杀茅汇,也不能动手。有一节,弘节未如实禀报郑相公。郑相公应该知道游侠吧?昔日弘节和茅汇都是游侠成员,组织铁律,成员间不得自相残杀。”

郑注“啊”了一声——虽竭力露出惊讶之情,但跟之前听到是茅汇捉了魏弘节的反应已完全不同,显然是装出来的——呆呆看了魏弘节一阵,这才道:“原来你昔日也曾是游侠一员。看来老夫老眼不花,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

魏弘节问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收场,请郑相公示下。”

郑注沉吟道:“当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要让世人都知道昔日金吾卫武官在挑拨左、右神策军相斗吗?这于朝廷可是大大的难看。”

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王大将军那边,老夫这就亲自过去解释。麻烦的是京兆府和宋真人,尤其是宋真人,她知道了真相,如若她再去京兆府提告,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魏弘节迟疑了下,道:“宋真人交给弘节,某会设法说服她。”

郑注笑道:“老夫看得出你喜欢宋真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又交代道:“这几日,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宋真人,以防有变。”

魏弘节一怔,问道:“寸步不离吗?”

郑注道:“怎么,这么简单的事,你魏弘节竟做不到?”

魏弘节只得躬身应道:“是,弘节一定尽力而为。”

郑注又道:“老夫知道,你情绪有波动,倒不是因为王建之死,你跟他见面不过寥寥几次,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你难过的是王建是因你而死,而害他之人,正好是你的手足兄弟。”

魏弘节咬咬牙道:“弘节撑得过去。”

郑注问道:“如果再见到茅汇,你会怎么做?”

魏弘节犹豫道:“某……某实不知道。”

郑注道:“如果你再见到茅汇,就设法带他来见老夫,老夫会向他解释清楚。”

魏弘节一惊,问道:“郑相公想将茅汇也收为己用吗?这怕是极难。”

郑注道:“对于茅汇这样的人才,总值得一试。你如果见到茅汇,就转告他,老夫将王建一案按下来,就是郑注送上的见面礼。”

魏弘节心道:“王建是王守澄义弟,郑注相公为了得到茅汇,竟肯出面按下此案,倒是出人意料,只是太过便宜了九头鸟那帮人。”然无法说明真相,只得应道:“遵命。”


送走郑注,魏弘节重新进来书房,却见宋忆微仍坐在原处,咬紧嘴唇,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虽未哭出声,却远比号啕大哭更引人怜惜。魏弘节忙将她扶到窗边木榻上,命侍从取来一壶热酒,斟了半杯,喂她服下。

热酒下肚,宋忆微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几许血色。魏弘节问道:“宋真人可需要歇息?某这就派人去准备客房。”

宋忆微摇摇头,忽投入魏弘节怀中,嘤嘤哭了起来。魏弘节不忍推开佳人,微微迟疑后,干脆揽她入怀。低头闻见她发髻的玉蕊花香,一时心荡神驰。又有一种无能为力之感,仿若被一大张大网网住,难以突围。他的困境在于他明明知道害死王建的罪魁祸首是九头鸟,却不能说出来,也无法利用郑注等人的势力去对付盲秀才。

忽听到宋忆微喃喃语道:“魏郎,忆微会帮你,你也会帮忆微,某与你一道,找到真正的仇家。”

魏弘节假意不解,问道:“宋真人为何说出这种话?”

宋忆微昂起头来,道:“郑注精明过人,忆微自是远远不及。可他是眼见为实的人,忆微却不是,某知道很多时候,情感并不能完全左右内心。”

魏弘节倒是真糊涂了,问道:“宋真人此话何解?”

宋忆微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魏弘节怀中,忙退开几步,举袖拂拭了脸上泪痕,这才道:“忆微见过茅汇,想必魏郎已知悉此节。昨日他本为旁事来到华阳观,听车夫单大说王建先生失踪后,便匆忙离开。这一节,忆微当无需再多解释,王建先生失踪的时候,茅汇人在别处,并不在平康坊。”

魏弘节道:“是吗?那么应当是茅汇拿下了弘节后,又去了华阳观。”

宋忆微摇头道:“忆微虽无郑注那般察人之能,可昨日不会看错,茅汇与王建失踪一事无干。”

取过药匣,上前拉起魏弘节双手,一边处理他手腕上因挣扎而被绳索磨破的伤处,一边道:“茅汇应该已经意识到魏郎和王建先生有危险,他匆忙离开,是为了去救魏郎,救了魏郎,却没能救出王建先生,还不得不背负起杀死王建先生的罪名,是这样吗?”

魏弘节大为震撼,道:“宋真人你……你怎么会猜到?”

宋忆微道:“因为茅汇是个奇伟男子,且不说当年武昭一案,他因威武不能屈而名动京华,而今那王师文于他只是个陌生人,他却不遗余力,几次拼死营救。某不相信这样的男子,会杀死一个无辜的患病老者。”

魏弘节道:“可确实是茅汇杀了王建先生,某绝没有骗你。”

宋忆微道:“那么茅汇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不对?忆微想,这才是魏郎的痛苦之处,茅汇为了救你,不得不杀了王建先生,而魏郎知道这并非他本意,所以不能向他复仇。”

魏弘节便不再否认,道:“为何宋真人没有当着郑注郑相公的面揭破魏某谎言?”

宋忆微道:“忆微说了,忆微会帮魏郎,魏郎也会帮忆微,忆微与魏郎一起,找到真正的仇家。”

魏弘节心念一动,道:“是了,某虽不能说出盲秀才之事,并不代表某不能对付他。他能设计于某,某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其自己现行。”

忽有侍从来报,道:“魏郎有客来访,说是神策军秦中候派来的。”

魏弘节忙应了一声,道:“宋真人请在这里稍候,某一会儿还要请你帮忙。”

赶来客厅,魏弘节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那一身神策军军士打扮的男子并非秦诚手下军士,而是茅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