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坼者如语,含者如咽
关于永崇坊的故事,最著名的是一士一诗。昔日有士子科考落第,愤然写了一首诗给主考官高姓侍郎,诗名《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曰:『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该诗一度传遍长安,『永崇高侍郎』也因而声名大噪。后来该士子再应科举时,竟金榜题名,中了进士,风传与其下第诗有关。
风惹闲云半谷阴,岩西隐者醉相寻。
草衰乍觉径增险,叶尽却疑溪不深。
鸟啄灵雏恋落晖,村情山趣顿忘机。
丹成道士过门数,叶尽寒猿下岭稀。
风带巢熊拗树声,老僧相引入云行。
半陂新路畬才了,一谷寒烟烧不成。
——段成式《题谷隐兰若三首》
魏弘节随车夫单大出来客栈,见单大所指,是一名陌生男子,且打扮装束不似水族侍从,当即起了疑心,上前问道:“郑注相公派你来找某吗?”
那男子瘪了瘪嘴,道:“某哪认得什么郑相公?是那边绸缎铺的程家娘子托某来找你,教某这么说的。”
魏弘节“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慌忙向那男子道了谢,一时也不及进去客栈跟王建说明原委,便举手朝车夫单大招呼了一声,翻身上马,径直赶来绸缎铺。
程氏绸缎铺位于东市西南隅,魏弘节人到时,店主程瑟儿正指挥伙计搬运新进的帛缎。魏弘节招呼道:“娘子正忙呢,店里可有上好的丝帛?”
程瑟儿应了一声,引魏弘节进内室坐下,这才嗔道:“表哥也客套起来了,居然叫瑟儿娘子。”
魏弘节道:“你已经知道了,某现在替郑注相公办事,很多人都认得某,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是某表妹,不然会对你指指点点,你这生意还怎么做?”
程瑟儿噘了噘嘴,道:“表哥既然知道那姓郑的名声不好,又为何要替他效力?”见魏弘节沉默不应,便深深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们男人的事,某也懒得管了。”
又告道:“某适才进货经过东升客栈,看到表哥扶一位老先生下车,进去客栈,心想好久不见表哥了,便托人叫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只想跟表哥说说话。”
魏弘节见表妹精神有些不济,便问道:“秦诚最近很忙吗?某有好多日子没见到他了。”
程瑟儿道:“某找表哥来,正是想说说秦诚的事。”
魏弘节笑道:“怎么,秦诚欺负你了?当日他娶你做妻子时,可是指天发过毒誓,若敢待你不好,必死在魏氏刀下。”
程瑟儿忙道:“秦诚怎么会欺负瑟儿?只是……只是最近他大为反常,总是早出晚归,即便不在神策军中当值,也是如此。”
魏弘节心念一动,暗道:“秦诚本是居家好男人,果真如此的话,的确反常。该不会是他在暗中寻找老大吧?”
程瑟儿又道:“某听过茅大哥曾托他照顾乐伎沈翘翘之事,某在想……”
魏弘节心思正在别处,随口问道:“想什么?”
程瑟儿咬咬嘴唇,迟疑道:“会不会是秦诚总与那沈翘翘接触,日久生情?”
魏弘节吓了一跳,忙道:“千万别胡说八道。”
程瑟儿道:“可秦诚最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一次他来店里看了一眼,便匆忙离去,结果还把东西落下了。某追出去,却看到他进了纱花店,在里面买花。当时某好开心,觉得丈夫终于开始有趣了,懂得给妻子买花,于是先躲在一旁,想暗中跟在他身后,出其不意吓他一下,但结果……结果他往大明宫方向去了。”
魏弘节道:“或许只是有人托他买花而已,你该知道秦诚那个人,他哪里有买花的心思。”
程瑟儿道:“可是晚上他回来,某问他行踪,他半句不提买花之事,只说直接回军营了。他……他竟然撒谎骗瑟儿。”
魏弘节扶住表妹双肩,笑道:“瑟儿,好表妹,秦诚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才不肯告以实情。他是对你撒了谎,可那也是善意。当初某问你,是愿意嫁给表哥,还是嫁给秦诚,你毫不犹豫地选了秦诚,说他比表哥好上许多。秦诚是你自己选的人,也是对的人,你要完全信任他,好好珍惜他。”
程瑟儿跺脚道:“你明明是瑟儿的表哥,为什么总向着秦诚说话?”
魏弘节道:“不是某有意向着秦诚,而是某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举止有度,凡事均有分寸。再则说,那沈翘翘是皇宫乐伎,就算秦诚喜欢她,又能怎样?你就放宽心吧。”
程瑟儿当即哭出声来,泣道:“哪有表哥这样安慰人的!”
魏弘节忙道:“好,好,是某不对,某这几日就去找秦诚一趟,严厉警告他,不准他冷落宝贝瑟儿。好了,别哭了,堂堂店家,该打起精神来。某还有事,得先走了。等某找秦诚谈过后,再来看你。”
程瑟儿忽拉住魏弘节衣袖,道:“其实瑟儿想选的男子是茅大哥,表哥你是知道的。那时茅大哥人已经不在了,你故意要瑟儿自己选,其实是希望某嫁给秦诚。”
魏弘节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何必还放在心上?”
程瑟儿道:“不过嫁给秦诚,瑟儿也很知足。某就是想不明白,那沈翘翘早已成人,而今也是宫中红人,秦诚早已完成对茅大哥的承诺,何以总还牵挂着她?”
魏弘节道:“你想想看,秦诚暗中照看沈翘翘多年,两个人怎么说也算朋友了。朋友牵挂朋友,难道不应该吗?”
程瑟儿沉思片刻,点头道:“表哥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魏弘节笑道:“所以某就说,是瑟儿你多想了。不过你放心,某还是会好好教训秦诚一顿的。”
程瑟儿“噗哧”笑道:“秦诚是老二,表哥你才是老三,他摆出二哥的身份,你怎么教训他?”
魏弘节笑道:“某可以动手啊,表哥武艺比秦诚好,他打不过某。”
程瑟儿笑道:“表哥就爱开玩笑。好了,不耽误你了,你去忙吧。”又取出两团布卷,道:“这是两块上好的丝帛,回头某让伙计送去表哥住处。”
魏弘节连连摆手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某要它何用!”
程瑟儿道:“送给女人啊。难道表哥预备打一辈子光棍吗?”
魏弘节摇头道:“某没可送的人。”忽然心念一动,想了想,又道:“既是表妹心意,却之不恭,那表哥就收下了。你回头让伙计直接送去华阳观玉蕊院,交给女道士宋忆微。”
程瑟儿笑道:“表哥刚才还说没有可送的人,原来早有了相好,还是京师鼎鼎有名的女子。”
魏弘节忙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某是敬慕宋真人悬壶济世的美德。”
程瑟儿笑道:“好吧,就算是敬慕,而不是爱慕吧。”
赶回东升客栈时,魏弘节意外发现门前马车及车夫单大都不见了,大吃一惊,忙进店问道:“跟某一道来的那位老先生呢?”
店家东不訾忙过来告道:“那位老先生刚刚离开了。某还问他要不要等郎君回来,他说你不会回来了。”
魏弘节心道:“坏了,王先生听说是郑注相公派人来找某,一定以为某返回水族了。”忙问道:“那么王先生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东不訾笑道:“老先生要去哪里,怎会告诉店家?不过某出来送客时,倒是听到老先生告知车夫说去平康坊。”
魏弘节一听便明白了过来,王建一定是忍耐不住,前去平康坊拜访漳王傅姆杜仲阳了。想那杜仲阳住在东升客栈之时,仅因为一名男子来访,便引发了一场大血案。而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么多尸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且无人再追究此事。料想即便杜仲阳搬离了东升客栈,其行踪仍为人密切监视,王建贸然前去拜访,可谓凶险无比。
一念及此,魏弘节忧心如焚,正待翻身上马,东不訾又告道:“对了,郎君离开后不久,又来了一名中年男子,三十来岁,跟车夫招呼过后,便径直入了小间,陪着老先生坐了一会儿。那男子后来也上了老先生的车,二人是一起乘车离开的。”
魏弘节一时莫名其妙,暗道:“这中年男子是什么人,竟专程来寻王先生?之前在万年县,王先生听过县尉郑洪一番话后,似乎打消了要见杜仲阳一面的念头,而今忽然起意去平康坊,一定是那男子说了些什么。”忙询问那男子身份。东不訾摇头道:“他没说,某也没问。”
魏弘节遂不再迟疑,策马朝平康坊赶来。
平康坊别名北里,与东市仅一街之隔,其坊地处长安城最繁华的中心地段,位置绝佳,东面即是太学、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西面就是东市,正北面是皇亲国戚云集的崇仁坊,正南面则是宣阳坊。
这里除了是藩镇进奏院集中之地外,还是长安娼妓云集之所——入北坊门后东回三曲,即为各色妓馆所在,金粉楼台,章台柳色,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轰动一时的名妓如李娃、霍小玉等均出于此坊。
昔日诗人孟郊有《登科后》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有传说云,孟郊春风得意地策马飞奔,并非为了观赏长安美丽街景,而是快马驰往平康坊,阅美人之花。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以至“平康”成了妓院的代名词。
魏弘节只知道杜仲阳借住在平康坊名妓景悦住处,却不知景悦住在哪里,入东门后,便向坊卒打听。
坊卒道:“郎君沿这条道往西走,过两个路口后向北,再往西过一个路口,便有一条窄巷,景家娘子便住在巷子尽头。”
旁边一名闲汉上下打量了魏弘节一番,问道:“景悦傍上了宰相之子,早就脱籍从良,不见外客已久,郎君找她做什么?”
魏弘节随口敷衍道:“有点私事。”向坊卒道了谢,即上马朝景悦住处而来。
到了窄巷附近,魏弘节并未见到王建马车及车夫,心头忧虑更重,当即翻身下马。他未贸然进入窄巷,正思忖对策时,忽见万年县尉郑洪率领一群差役奔了过来。魏弘节暗暗心惊,忙迎上前问道:“可是附近出了什么事?”
郑洪道:“不错,是王建王先生他……”忽然一挥手,道:“将魏弘节拿下了。”
当即有四名弓手引箭上弦,对准魏弘节,防他暴起反抗。一名差役径直上前,解下魏弘节腰间兵刃。
魏弘节大为不解,问道:“某犯了何事,有劳郑少府亲自率人擒拿?”
郑洪道:“有事回万年县廨再说。魏郎,你莫要令某为难。”
事出突然,对方是执法官员身份,魏弘节摸不着头脑,忽想到自己赶来平康坊是为了寻找王建,郑洪一方却是预先埋伏在这里,内中显然有个大大的阴谋。他一时难以想明白内中究竟,却也意识到不妥,当即怒道:“郑洪,你好大胆,你身为……”
一语未毕,便有弓手射出一箭,正中魏弘节肩头。魏弘节抬手拔出羽箭,反手掷出,正中那弓手咽喉。他还待奋起反抗,却是头晕眼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才意识到箭头上涂了迷药。差役见他已无力抵抗,便一拥而上,将他制住,又取出绳索牢牢缚住其双手。
郑洪见魏弘节就擒,这才走到他面前,歉然道:“魏郎,实在抱歉了,某也是为人所逼,迫不得已。”
迷药药力发作,魏弘节气力渐失。他此刻尚有意识,当即道:“郑少府是朝廷命官,官任万年县尉,地位不凡,又明知道魏弘节为郑注效力,竟然还能说出迫不得已四个字。魏某不得不问一句,胁迫郑少府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郑洪摇头不答,神情闪动,大见恐慌之色。
魏弘节便压低声音道:“郑少府,魏弘节今日若是死了,万事皆休。若侥幸逃过一劫,某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泄露今日之事,也决不会向你报复,但请你务必告诉某实情,某死也要死个明白。”
这番话极有诱惑力,郑洪迟疑了下,便坦然告道:“是九头鸟。”又指着弓手、差役道:“他们都是九头鸟的人,假扮成郑某手下。”
魏弘节倒不意外,只是吃惊九头鸟势力竟如此之大,到了胆敢胁迫京县县尉、抓捕当朝第一红人心腹的地步。他料想王建必已落入九头鸟之手,而缘起就是王建与自己在东升客栈小间中的那番对谈。
理由很简单,今日只在两处谈及九头鸟,万年县廨是一次,东升客栈是一次。
在万年县廨时,室中只有郑洪、王建、魏弘节三人。万年县为天下第一县,人来人往,也绝不可能有人伏在门外偷听。
而在东升客栈时,王建、魏弘节虽然坐在单独的小间,而非大堂,但自古便有“隔墙有耳”的说法。尤其是王建公然向店家东不訾打听血案情形后,东氏起了警惕之心,必定要想方设法摸清二人来历及来意,而偷听则是最简捷方便的法子。
既然王建与魏弘节一番密议泄露后,九头鸟便迅即有了应对,那么东升客栈一定是九头鸟的联络据点,而店家东不訾,也是九头鸟的成员。
想来那后来进去小间陪伴王建的中年男子,必定也是九头鸟的人,通过什么言辞,将王建诱离了东升客栈。而后东不訾又利用王建的行踪,将魏弘节诱往平康坊。他本可以在东升客栈自家地盘通过下毒等方式制伏王建和魏弘节,这并不是难事,之所以费尽周折做此安排,先后让王建、魏弘节主动离开客栈,是怕日后郑注、王守澄追究,会牵连到东升客栈头上。
而九头鸟之所以胁迫万年县尉郑洪来抓捕魏弘节,则是因为魏氏武艺高强,必不肯轻易就范,一旦动手,势必惊动街人。而万年县尉出马,既名正言顺,又能顺利擒获魏弘节,且不引起旁人注意。
这一系列事件环环相套,尤其是九头鸟能迅速威逼万年县尉郑洪就范,足见其组织之强、势力之大。而谋划者更是精通谋略权术,才智极高,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安排出如此高明的计策。
试想,若不是程瑟儿以郑注的名义临时将魏弘节叫走,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九头鸟多半会先派人以郑注的名义将魏弘节诱走,再将王建诱往平康坊,之后设法令魏弘节半途折返,譬如通知他王建去了平康坊之类。最终的结果,跟现在一样,先是王建,后是魏弘节,均在不为外人察觉的情况下落入九头鸟之手。
其间,还有一节极高明之处,那就是王建、魏弘节被诱往的场所——平康坊。
知悉王建心性的人,一听到“平康坊”三个字,便会猜到他是去拜访杜仲阳,因而他和魏弘节的失踪,也会与之前的东升客栈血案关联上,知情者会推测是暗中监视杜仲阳的一方拿了王建、魏弘节二人,丝毫联想不到九头鸟头上。
王建、魏弘节不是普通人,二人失踪或是遇害,郑注、王守澄必会穷究到底。九头鸟势力再强,也不可能与手握几十万禁军的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相抗,所以他们事先做足了准备,留下种种证据,不令自己牵涉其间。
这一番明哲保身的安排,不仅意味着王建、魏弘节必死无疑,还将引发左、右神策军对抗,在京师掀起巨大波澜——
因为魏弘节已经能够肯定,在杜仲阳身上有所图谋的一方是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这一节,郑注日后迟早都会猜及或查到。而魏弘节自己及王建,纵然没有公然表明立场,但在外人看来,都算是站在右神策军一方,王建更是右军中尉王守澄之义弟。二人为左神策军所害,哪怕只是些微风声,也势必引来王守澄疯狂报复。
一想到长安即将出现两军大战、血流成河的局面,魏弘节心跳如鼓,当即道:“郑少府,你……你要……”
然此刻他意识已逐渐模糊,未及说完,眼前便是一黑,晕了过去。
永崇坊位于长安朱雀门街东第三街,大致处于长安城中心位置,是诸多权贵钟爱的坊区。
关于永崇坊的故事,最著名的是一士一诗。昔日有士子科考落第,愤然写了一首诗给主考官高姓侍郎,高侍郎家住在永崇坊,故诗名为《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曰:“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意思是他出身贫寒,不像别人那样多少都有点背景,因而落榜,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该诗一度传遍长安,“永崇高侍郎”也因而声名大噪。后来该士子再应科举时,竟金榜题名,中了进士,风传与其下第诗有关。
永崇坊名胜之地甚多,除了懿德太子庙、华阳观外,还有李氏马球场,为唐德宗朝名将李晟修建。华阳观则位于永崇坊东南隅,为唐代宗之女华阳公主旧宅改建。
华阳公主为唐代宗宠妃独孤氏所生,独孤氏是唐代宗李豫生平最为宠爱的妃子,死后追封为皇后,上谥号贞懿皇后。其人去世后三年,唐代宗都不忍让其出宫归葬。华阳公主自幼聪悟过人,韶秀可爱,深为代宗皇帝所钟念。后因患病,久治不愈,故出家为女道士,号琼华真人,为不空三藏养女,居外宅。
然入道还是未能治好公主之瘵疾。华阳公主病危之际,代宗皇帝亲自出宫探望,华阳公主苦于病痛,咬伤了父亲的手指。华阳公主去世后,代宗皇帝哀痛过度,多天不肯进食,数日不愿上朝,直至臣下反复劝阻,才勉强复膳听政。
大诗人白居易有诗云:“帝子吹箫逐凤凰,空留仙洞号华阳。落花何处堪惆怅?头白宫人扫影堂。”描述的就是这段悲伤往事。
华阳公主旧宅改为华阳观后,成为一方胜景,常有士子寓居观中,或是读书,或是休闲,别有一番情趣。昔日白居易便长期借住在华阳观,其好友元稹住在西面靖安坊元家老宅,不时来观中探访,二人联袂游览观中美景,写下许多诗篇,成为一时佳话。
如白诗《华阳观桃花时招李六拾遗饮》:“华阳观里仙桃发,把酒看花心自知。争忍开时不同醉,明朝后日即空枝。”写的是春季华阳观桃花盛开时,与好友相聚。
又如《华阳观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人道秋中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处多。”记录的则是中秋节于华阳观赏月的情形。
宋忆微、宋清秋姊妹以女冠身份入住华阳观时,正巧赶上观中修补神像。宋清秋便在观中荒地植满一种名为金莲花的花卉,花开之时,取金色花瓣研之如泥,以间彩绘,光影焕烁。除了不能入火之外,其他与真金无异,观中上下无不称奇。
宋清秋还在观中各处亭廊庭院种植金茎花,其花如蝶,每微风至,则摇荡如至,如真蝶飞舞,栩栩如生。京城妇人竞相采摘,以之为首饰。时人有云:“不戴金茎花,不得在仙家。”
宋忆微则精通医术,为各类人士看病,均一视同仁,不取分文。姊妹二人各有所长,深得观中上下敬重,且才名很快传扬开去,以至华阳观之“华阳”竟演变成“宋华阳”,成为宋氏姊妹的代名词。
宋忆微独自回来华阳观时,有小道士上前告道:“有人来找宋真人看病,已经在药师殿等了很久了。”
宋忆微闻言,忙提着药匣赶来药师殿。却见一名红衣少女及一名老妪正等在殿中。红衣少女年龄尚幼,却是芬芳若兰,光彩可鉴,生得十分清俊。那老妪鹤发鸡皮,脸色蜡黄,看起来病得厉害。
宋忆微上前道:“某就是宋忆微,有劳二位久候。”
那少女忙介绍道:“某叫王织莲,这位是秋娘。”
宋忆微点了点头,道:“秋娘看起来病得不轻。请坐,容忆微为娘子把脉。”
王织莲忙扶秋娘坐下,为其撸起衣袖,秋娘便伸出手来。她人老态龙钟,一只手却是光洁如玉,娇嫩若少女。宋忆微见状一怔,问道:“秋娘原先可是梨园乐伎?”
秋娘未及回答,王织莲先抢着道:“宋真人何以会这样认为?”
宋忆微道:“世间极少有人在秋娘这样的年纪,还能将手保养得如此之好,某听说只有梨园乐伎才会如此。”
王织莲刚要出声否认,秋娘摇头阻止了她,叹道:“算是吧。”声音亦十分娇嫩,与其年纪浑然不符。
宋忆微见对方不愿意谈及身份来历,便不再多问,只专心把脉。随后告道:“秋娘是内气滞结,需得宽心静养。忆微先开一副药,秋娘先试着吃吃,有效的话,再来华阳观找某。”
秋娘轻声应了,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钗,问道:“这钗可够作为病钱?”
宋忆微笑道:“忆微这里看病是不收钱的。”
秋娘道:“京师不比别的地方,宋真人总要吃饭用度,这支钗算是某的一点心意,万望真人收下。”
宋忆微笑道:“某姊妹二人吃住都在观里,没有花钱的地方。秋娘千万不要客气。”写好药方,交给王织莲道:“你拿去交给外面的小道士,他自会去药房为你抓药。”
王织莲应了一声,拿着药方走了出去。宋忆微趁机问道:“秋娘似乎情绪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秋娘叹道:“宋真人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可谓心系天下苍生。秋娘真恨自己没能成为宋真人这样的人。”
听了对方这番答非所问的话,宋忆微竟然怔住,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儿,王织莲拿了药进来,秋娘便起身告辞。
宋忆微送二人出来,又道:“秋娘体弱,不宜外出。下次可以托人来华阳观知会一声,某上门为秋娘诊治。”
秋娘与王织莲对视一眼,二人神色都古怪之极。秋娘支支吾吾地道:“多谢宋真人美意。那个……实在不方便。”
宋忆微奇道:“忆微上门只为治病,有何不便之处?”
秋娘道:“请相信秋娘,这是为宋真人好。”长叹一声,自扶了王织莲去了。
刚送走秋娘及王织莲,便有小道士来告道:“有人来访宋真人,某告诉他说宋真人正在药师殿为病人诊治。他便问了宋真人住处,说要到玉蕊院等候。”又补充道:“那男子戴着顶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似乎很怕见人。”
宋忆微道:“好,某这就回玉蕊院。”谢了小道士,自往玉蕊院而来。
宋氏姊妹居住的玉蕊院位于华阳观南隅,是处单独的院落。院子内外植满玉蕊树,最为幽静。正值暮春初夏时节,玉蕊盛开,满眼白玉,香气殊异,正如时人诗句所言:“晴空素艳照霞新,香洒天风不到尘。持赠昔闻将白雪,蕊珠宫上玉花春。”
玉蕊林虽然是观中最偏僻之处,但因玉蕊是唐人喜爱之花,往日游客甚多,花开时节,更是摩肩接踵,举袖如云。自从宋氏姊妹入住华阳观,宋清秋在观中各处种植各类奇花异草:如金莲花、金茎花、郁金香之后,五彩缤纷,令人大饱眼福,玉蕊林反倒不那么吸引人了。
有人说,这是喜爱清静的宋清秋刻意为之,有意在他处种植名花,好将游人引离玉蕊林。不管真相如何,事实是,华阳观一举成为京师第一赏花名观,风头甚至盖过了以花知名的唐昌观及玄都观。
在长安这样有“斗花”传统的地方,人们对奇花异卉总是孜孜以求,若自家园林养有好花,便时常拿出来夸耀,更有人不惜为得到名贵品种而做起了梁上君子——
曾有数十名士人结伴到大慈恩寺观赏牡丹,花色众多,却偏偏没有深红色。正深以为憾时,一名老僧将众人领到一处小院,顿时眼前一亮,原来那里种有一株开有上百朵花的深红牡丹。消息飞快地传开了。当晚,便有黑衣人潜入大慈恩寺中,掘走了这株罕见的牡丹。不仅如此,盗窃者还在原地留下了三十两黄金,以作为补偿。
宋清秋入住华阳观后,起初也不时有人潜入观中盗掘植株,但窃贼往往未能走出观门,便被人自背后袭击打晕,等到人醒来时,所窃花苗已回归原处。窃贼不明所以,只能抚摸脑后痛处,落荒而逃。如此反复多次后,终于有消息传开,说是华阳观有神仙庇护,轻易动不得,自此才再没有人打观中花草的主意。
宋清秋正在客堂陪一名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说话,见宋忆微入来,便起身告道:“这位郎君是专程来访,说找姊姊有急事,已经等了好大一会儿了。”
宋忆微问道:“请问郎君高姓大名?”
那男子望了宋清秋一眼,迟疑不答,宋清秋便道:“太阳快要落山,某也该去给花儿们浇水了。”
宋忆微点了点头,又告道:“妹妹,王建王先生和魏弘节稍后也会来咱们玉蕊院,你去为他们准备好房间。”
宋清秋奇道:“魏弘节不是郑注幕僚吗?他怎么会住来咱们这里?”
宋忆微因有外人在场,不便多言,只道:“王建先生还是用原来的房间,魏弘节就住师父住过的厢房好了。”
宋清秋点了点头,自退了出去。宋忆微掩好门窗,才问道:“这里再无旁人,郎君有话,但说无妨。”
那男子遂先解释道:“某并非有意相瞒小宋真人,只是看令妹纯朴天真,不愿她听到下面这些事。”
宋忆微道:“郎君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没有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那男子道:“某姓茅名汇,想来宋真人早已听过某的名字。”
宋忆微“呀”了一声,道:“你就是茅汇吗?忆微当然听过你的名字,当年你……”
茅汇摆手道:“某不是指武昭事件,而是指宋真人应该已经从王师文那里听过某的名字。”
宋忆微脸色忽变,道:“什么王师文,某不认识这个人。”
茅汇叹道:“当日某冒险救了王师文逃走,为此险些搭上自己性命,宋真人早已知悉,还对某如此有敌意吗?”
宋忆微质问道:“郎君到底是什么人?今日来华阳观找忆微,所为到底何事?”
茅汇道:“很简单,某想知道王师文为什么要行刺段成式。”
宋忆微很是惊奇,道:“此事事发不久,未曾报官,更不曾传开,郎君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茅汇道:“某是什么人不重要,至少不是坏人。”
宋忆微道:“实话说,忆微不认识郎君,也不认识王师文,根本无法回答郎君的问题。郎君本是朝廷要犯、已死之人,却莫名出现在华阳观,实在令人心惊,还请郎君速速离开,以免牵累旁人。今日之事,忆微就当从来没发生过。”随即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茅汇却依旧坐着不动,正色告道:“宋真人,某对你与王师文所图之事毫无兴趣,当日冒险出手相助王师文,也只是受人所托。你应该已从王师文口中知道,某二人离开善和坊王氏大宅后便为人所擒,茅某用人格名节担保,对方才同意释放王师文。而今他又兴风作浪,竟然行刺段家公子,你让茅某如何向对方交代?”
宋忆微双颊通红,怒道:“怎么郎君跟之前那魏弘节一样,非要逼忆微承认一些不知道的事?”
茅汇一怔,一时不及询问魏弘节之事,道:“宋真人还要抵赖吗?对方大有来头,虽然放走了王师文,却仍然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行刺事件后,他曾五次入来华阳观,最近这次,就在昨日。”
宋忆微道:“郎君如此咄咄逼人,忆微便告诉你实情——忆微不认识王师文,但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故相宋申锡的心腹。当年宋申锡与漳王联谋谋反案牵连甚广,宋申锡心腹被尽数逮捕处死,只有王师文一人逃脱。但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朝廷花了很多力气追捕,都未能找到他。适才郎君骤然提及他的名字,忆微很是吃惊,又听郎君暗指某与王师文相识,忆微不知郎君用意何在,所以当即断然否认。”
茅汇道:“可有人看到王师文到华阳观后,总是在玉蕊院附近徘徊,宋真人也曾出来与其交谈。”
宋忆微“啊”了一声,道:“那中年长袍男子便是王师文吗?他自称姓文,说是他妻子曾找某治过病,他心怀感激,想找机会当面向忆微道谢。”
她这才会意过来,问道:“莫非郎君跟郑注一样,认为忆微是故相宋申锡之女?”
茅汇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宋忆微“哈”了一声,道:“原来郎君还真与郑注最初想的一样。郎君说刺客就是王师文,那么他应该是为旧主宋申锡复仇,才会冒险行刺郑注了。忆微若是宋申锡之女,郑注便是某不共戴天的仇人,某为何反而替他挡了一刀?若非师父和郑注均是良医,救治及时,只怕忆微早已不在人世。”
茅汇道:“某猜这是因为宋真人身为医师,有救人的本能,哪怕对方是你仇家。这一点,也是茅某特别佩服的地方。”
茅汇当时人就在附近,以他看来,王师文当时已靠近郑注,且在场众多神策军士均未反应过来,他仍有第二次出击的机会。然他误刺宋忆微之后,便转身而逃,显然宋忆微替郑注挡刀出乎他意料,他伤了不该伤的人。而且茅汇之后与王师文在一起的时间内,王氏总表现得忧心忡忡,但却不是害怕自己将会被捕,而是另有焦虑,恐是担心宋忆微会有事。依种种情形来看,王师文现场应变和事后反应均不同寻常,最大的可能就是内中另有隐情,王师文极可能认识宋忆微。
这本是茅汇不能确定的一点,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刺客。或许王师文看到刺错了人,一时慌乱,转身而逃是其本能。又或许他只想杀郑注,误伤了旁人,哪怕是不相识之人,却也牵累了无辜,心生内疚,是以总是惦记宋忆微安危。
然当有人告知王师文多次到过华阳观,且与宋忆微相会交谈后,茅汇才想到王师文不光认识宋忆微,而且二人是旧识,宋忆微就是故相宋申锡之女。
宋忆微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好,就算如郎君所言,忆微是宋申锡之女,跟王师文是一伙,那某二人为什么要杀段成式呢?”
茅汇道:“这正是茅某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今日才会冒昧现身,赶来华阳观询问宋真人。”
宋忆微道:“郎君有没有想过,段成式遇刺受伤,血流如注,是忆微及时救治,他才得保性命。如果忆微与王师文合谋害人,只需延迟医治,段成式便会因流血过多而死。”
茅汇一怔,思忖了许久,才道:“这般说来,宋真人当真不认识王师文?”
宋忆微道:“郎君若不相信忆微的话,大可去问段成式。他不愿意报官,某二人计划等他伤好,便一道调查这桩刺客案。本来还觉得无从查起,想不到郎君今日跑来华阳观,力指某跟刺客是同党,这可真真有些滑稽可笑了。”
又道:“就算郎君不相信忆微,总该相信你的朋友魏弘节吧。之前忆微怀疑他也卷入了行刺案,所以当面质问他,他承认与茅郎是旧识,但却不认识刺客。别说忆微与王师文是旧识,哪怕忆微有一点知情,又怎会当面去逼问魏弘节,令他同意就行刺一事给某和段成式一个交代?”
茅汇迟疑道:“当真如此吗?”
宋忆微道:“魏弘节受郑注之命,随王建王先生办事,一会儿便会回来玉蕊院。郎君不信的话,自己当面问他好了。”
茅汇踌躇片刻,道:“某相信宋真人的话。是某误断在先,这里向宋真人赔个不是。至于魏弘节,某还是不见他的好。”
想了一想,又道:“如果王师文再来华阳观,宋真人见到他,还望劝他及早收手。他刺过宋真人一刀,心中愧疚,想必还是听得进去宋真人的话的。”
宋忆微迟疑道:“这个嘛……”
茅汇忙问道:“怎么,宋真人有为难之处?”
宋忆微道:“忆微原先不知刺客是宋申锡故吏王师文,也是跟旁人一样,以为内中涉及左、右神策军之争,却不知对方何以要对段成式下手,所以才说要与段成式一道调查此案。而今既知刺客是王师文,他若主动来寻忆微,某……某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忽而一改优雅自信姿态,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人,虽未明言向茅汇求助,却也隐有此意。
茅汇忙道:“是某考虑不周,令宋真人为难了。”
微一沉吟,又道:“想那王师文是因为心生愧疚,才频频来华阳观探访宋真人,终究还算是好意。却不知宋真人已然知晓他的身份,确实难以面对。这样吧,这件事还是由某来办,某会设法寻到王师文,劝他不要再来华阳观找宋真人了。至于段成式和魏弘节那边,是否要将真相告知,宋真人大可自行决定。”
宋忆微问道:“如果忆微将真相告诉魏弘节,他会不会告诉郑注?”
茅汇道:“不会。”回答得极是干脆。
宋忆微又试探问道:“魏弘节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投靠郑注呢?”又忙解释道:“哦,忆微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某观魏郎为人,不像是为名为利之人。”似是很为魏弘节投身郑注感到可惜。
茅汇简短地道:“他有他的理由。就像宋真人挺身挡刀救下郑注一样,即便只是本能,却也是做人的理由。”起身道:“天色不早,又叨扰了宋真人这么久,某该告辞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气急败坏地闯进来,却是王建车夫单大。
宋忆微忙问道:“怎么了?该不会是王建王先生病情发作了?”
马车只能停在观外,单大一路狂奔进来,面上尽是汗水,上气不接下气。他猫起身子,喘了几口气,才结结巴巴地道:“先生……王先生人不见了。”
宋忆微问道:“什么叫人不见了?”
单大道:“王先生要去平康坊探访什么人,那里巷子窄,车到了巷口,王先生自行进去,结果人再也没出来。”
茅汇与宋忆微异口同声地问道:“那魏弘节人呢?”
单大道:“在东市东升客栈时,魏郎被人叫走了,郑注相公又派了另外一个人来替他。那个人也跟王先生一道失踪了。某敲门问了那条巷子的所有人家,谁都说没见过王先生。”
宋忆微狐疑道:“怎么回事?会不会王建先生弄错了方向,从另外一边巷口出去,刚好与你错过?”
单大道:“不会的,那是条死巷,只有一个出口。”
茅汇忙道:“宋真人,抱歉,某叨扰得太久,先行告辞。”也不待宋忆微回应,即抬脚匆匆离去。
单大说到“平康坊”一节时,茅汇脸色骤变,正好为宋忆微瞧见,料想茅汇多半知道些什么,然询问不及,只得由他去了。
她见单大忧心不已,便安慰道:“你先别担心。天子脚下,平康坊又是繁华之地,能有什么事?况且王建先生身边还跟着郑注的人。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现下已经快要夜禁,从平康坊回来这里,怕是来不及,到明日一早,王建先生就自己回来了。”命单大先去歇息。
离开华阳观后,茅汇便径直赶往善和坊,在夜鼓声中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坊门关闭前进来善和坊。他先来到水族大宅前,指名求见魏弘节。门吏道:“魏郎随王建王先生去办事了,怕是好几天都不会回来。”
茅汇问道:“郑注相公没有半途派人叫回魏弘节吗?”
门吏道:“没有啊。适才郑相公回府,下马时还抱怨说王建先生指名要走了他最得力的帮手,还真是不方便呢。”
茅汇情知不妙,然此刻坊门封闭,他陷在善和坊中,一时难以出去,不由得又怀念起那件神物来,心道:“要是吉莫靴未曾丢失,还在某手中就好了。”
京师夜禁森严,坊里坊外均是如此,若就此在街上游荡,势必被巡逻的坊卒盘问,必须得寻个藏身之处。长安坊里众多,绝大多数坊中都有客栈、邸店之类,市民即便因夜禁误了归期,也可以就近选择客栈过夜,生活还算方便。然善和坊是长安第一坊,贵中之贵,住户均是朱门大户的人家,若访客赶上夜禁,大可在主人家中留宿。而坊中也没有商业,闲人不会来此处晃荡,因而竟连一家客栈也开不成。
微一沉吟,茅汇便径直赶来王氏大宅,求见女主人王清晨。王清晨闻声迎出,见到茅汇乍然出现在自家门前,很是惊讶,随即欣然而笑,又问道:“茅郎是专门来探访清晨的吗?”
茅汇道:“某有事相求娘子。”
王清晨笑道:“当日役夫匆匆忙忙回来,说是运酒车被人劫走,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生怕茅郎出了意外,一直想着派人去寻你下落。后来茅郎派人送来字条,某得知茅郎平安无事,这才放心下来。这次见面,茅郎连句寒暄安慰的话都没有吗?”
茅汇道:“事情实在紧急,可否请娘子尽快设法送某出坊?”
王清晨道:“这个嘛,怕是不大容易。茅郎有什么要紧事要赶着去办吗?”
茅汇道:“某得去趟东市。某知道娘子有能力办到,还请成全。”
王清晨笑道:“茅郎给清晨平白戴上这么一大顶高帽,某不帮忙也不行了。”
茅汇道:“娘子的大恩大德,茅汇不敢相忘,日后必会报答。”
王清晨撇了撇嘴,道:“上次茅郎贸然闯入王氏大宅,破坏了风水,按规矩要以酒洗身,之后在酒肆服役三个月。前一条,茅郎算是勉强做了,后一条,茅郎可还没做到呢。”
茅汇微一沉吟,即点头道:“好,茅某办完手头之事,便会来寻娘子,任凭娘子差遣三个月。”
王清晨年纪小茅汇许多,不过是随口一说,听到对方满口答应,大喜过望,问道:“茅郎此话当真?”
茅汇点点头道:“茅某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黄桂稠酒那般好喝,正好也可以看看。”
王清晨又道:“茅郎就算出得了善和坊,一路赶去东市,还是会被巡街的金吾卫士拦下盘问。茅郎以前是金吾卫武官,万一被人认出……”
茅汇道:“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是茅某命运不济了。”
王清晨见茅汇坚持要出坊,便亲自引他来见坊正明礼,称茅汇是自己手下,派他去东市买药。明礼见王清晨亲自出马,也不多问,爽快地开具了通行文书。茅汇道了谢,匆忙离开了善和坊。
刚上朱雀大街,便有金吾卫士上前拦住茅汇,查验了通行文书后还不肯放行,问道:“西市不是更近吗,且药铺更多,你何以一定要去东市?”
茅汇道:“鄙上主人矜贵,非得要东市的药。”
那金吾卫士闻言,不无嘲讽地道:“嘿嘿,好一个主人矜贵。”
茅汇不悦地道:“某有通行文书,去东市还是去西市,是某自己的事,某又没有违制,军爷凭什么刁难?”
金吾卫士一想也对,料想对方文书为善和坊坊正签发,从善和坊出来的人,背后必有权贵撑腰,也不宜得罪,便挥手放行。
茅汇正待上马,忽有人叫道:“拦下那个人。”却是金吾卫将军李贞素带队巡查至此。
金吾卫士见长官下令,一拥而上,将茅汇团团围住。
李贞素翻身下马,走到茅汇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夜禁后还在大街上行走?”
茅汇迟疑了一下,答道:“某叫戴茂,要赶去东市为主人买药,这是通行文书。”
李贞素亲自验过文书,问道:“你名叫戴茂,所以你头上才戴着这么一顶古怪的胡帽吗?”
茅汇不答,一旁金吾卫士却都笑出声来。
李贞素走近茅汇,低声道:“适才你被金吾卫士拦下时,某远远便认出你了,还戴茂呢!”
茅汇遂道:“将军到底想要怎样?难道要某当众自认名叫茅汇吗?”
李贞素问道:“你既已逃生,还回来京师做什么?大半夜的在大街上闲逛,不怕被金吾卫旧部认出来吗?”
茅汇道:“某有急事赶着去办,没时间向将军详细解释。将军如果尚顾念昔日同僚之情,便请高抬贵手,放茅汇走吧。”
李贞素微一踌躇,道:“某可以放你走,但有一个条件。”
茅汇道:“将军请讲。”
李贞素道:“你某二人找一日去徐氏酒肆拼酒,看谁酒量大。当年金吾卫首推你是第一,老子心中不服,但你后来出了事,老子再没机会跟你拼酒,为此耿耿于怀好多年了。”
李贞素出身皇族,为嗣道王李实之子,妻子郭氏则是汉阳公主之女、郭子仪玄孙女,地位显赫。本来他一直彬彬有礼,保持着名门贵族风度,然谈及酒量时,忽然自称起“老子”,跟市井酒徒无异。
茅汇先是愕然,随即哑然失笑,躬身应道:“是,定当遵行将军之命。”
李贞素这才挥手道:“这男子通行文书没问题,放他去吧。”
与李贞素分手后,茅汇便径直驰往东市,途中亦两次被金吾卫士拦住盘询,但对方验过文书后即立刻放行。
东市西门坊卒听到拍门呼叫声,很不情愿地开了门,验过文书后,才放茅汇进来,又道:“郎君买完药后,还从西门出去吗?药铺在市集北面,郎君既是回善和坊,北门更方便些。”
茅汇心道:“某今晚能不能活着离开东市还是个疑问。”便顺势道:“多谢小哥提醒,某记下了。”
赶来东升客栈,茅汇刚翻身下马,便有伙计提灯迎上来,问道:“郎君是要住店吗?”
茅汇道:“某来找人。你们店家呢?”
伙计笑道:“东店家今晚有事,人不在客栈。郎君要找谁?直接告诉某便是。客栈每一位客人都是某登记在册,某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茅汇道:“王建、魏弘节。”
伙计略微吃惊,随即镇定下来,摇头道:“小店没这两个人。”
茅汇冷笑道:“你明明知道某是谁,还在这里跟某装模作样,是想要引起旁人注意吗?”
伙计见已有坊卒朝这边走来,便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请郎君先随某进去。”
进来堂中,伙计先让茅汇等在一旁,自己往后院去了,隔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已是满面笑容,举手招呼道:“郎君这边请。”
伙计当先引路,茅汇紧随其后。二人穿过庭院,自后门出去,进了斜对面一家肉行后院。东市店铺租金昂贵,店家多采取前店后家的形式,以节省家用。这家肉行亦是如此。伙计引茅汇进来后院厢房,房中有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正在悠闲饮酒,见二人进来,略略举杯,算是招呼。
伙计鞠了一躬,旋即退了出去。
茅汇也不拐弯抹角,问道:“你是不是捉了王建和魏弘节?”
那男子“咦”了一声,道:“昔日的金吾卫高级武官,怎么一点礼数都没有?”
茅汇只得躬身道:“茅汇见过盲秀才。”又道:“某知道是你捉了王建、魏弘节,他二人可还活着?”
盲秀才笑道:“茅郎来得迟了!”
茅汇一呆,道:“什么?”
盲秀才道:“怎么说茅郎也算得上自己人,所以某也不瞒你——今日王建、魏弘节寻来东升客栈,公然想打听两个月前的血案。后来东不訾透过铜管听到二人谈话,这二人已知悉九头鸟诸多秘事,那王建甚至已经怀疑东不訾是某九头鸟之人。茅郎既是为王建、魏弘节深夜赶来,想来你一早已知晓这两个人的身份,王建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的义弟,魏弘节是郑注的心腹,他们有这样的大靠山,竟然降尊纡贵,来打听一桩湮没两个月的血案,本身已是奇事。那姓王的更是怀疑到东不訾身上,因而无论如何某都得出面干预。”
又告道:“某已经亲自讯问过二人,那姓魏的很有骨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姓王的没等用刑,便主动招承了一切。似乎事态没某之前想象的那般严重,然事已至此,某不得不杀了他二人,以绝后患。”
茅汇摇头道:“不,你是打算杀他二人,但还没动手,他二人应该还活着。”
盲秀才道:“哦?他二人未死的话,某如何还能坐在这里悠闲饮酒?”
茅汇道:“第一次见面,你便告诉茅某,说你出身于卖肉世家,家里人从小就教导你,要将生意做好,没别的诀窍,那就是锱铢必较。你要处置尸首,须得等到天亮夜禁解除后。而在那之前,王建、魏弘节也许还会有利用的价值,让他们多活几个时辰,于你又有什么损失?其中利害关系,你早就计算得清清楚楚。”
盲秀才当即展颜而笑,道:“想不到你茅汇竟然是盲秀才的知己。”
又笑道:“实话说,当初茅郎和王师文在善和里闹了一场,有人建议某出手干预,将茅郎收服。又因为茅郎的担保,某放走了王师文。本来某一直对此有所疑虑,现在看来,一切还是值得的。”
茅汇道:“那就请盲秀才再次高抬贵手,放过王建、魏弘节二人。”
盲秀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茅郎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他二人,一人是水族郑注心腹幕僚,一人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的结拜兄弟,茅郎要某放过他们?放了他们,日后某还有活路吗?”
随即收敛笑容,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道:“那两个人明日日出前必须死!若有人要强行出头,就算是你茅汇,某一样可以取你性命。”
魏弘节醒来时,一切都是倒像,倒的桌案,倒的人影。他吃了一惊,用力一挣,才发现自己已被牢牢束缚住——外袍已被剥去,只穿着贴身衣裤,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双脚也被绳索捆在一起,系在梁柱上,整个人被高高倒吊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房中点有烛火,但仍是昏暗阴晦。魏弘节勉力抬头,辨出房中站有三名男子,正窃窃私语,便叫道:“喂,你们便是传说中的九头鸟吗?”
有名虬髯男子闻声走过来,俯下身问道:“咦,九头鸟是什么?咱们神策军什么时候也跟鸟扯上干系了?”
魏弘节冷笑道:“何必装蒜?神策军虽然有许多废物,但基本的训练还是有的,他们绑人不是这种绑法。”
虬髯男子先是一怔,随即道:“来,来,好好招呼一下这位新朋友。”
当即有人搬过一张矮案,往案上放了一具大铜盆,盆中注满清水。另外一人抓住魏弘节发髻,便往铜盆中按去。魏弘节初时强憋了一口气,气息尽时,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水,几近窒息时,才被人提出。
虬髯男子笑道:“怎样,这滋味还不错吧?说,你跟王建在查什么?”
魏弘节不答,虬髯男子便下令继续用刑。反复数次,魏弘节仍不肯吐实。一名男子道:“他人快不行了,再继续下去,他腹中都是水,会憋死的。”
虬髯男子也不愿意就此将魏弘节弄死,便道:“先放他下来。”
刚好有人推门进来,虬髯男子忙上前道:“禀报盲秀才,这姓魏的甚是硬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盲秀才一挥折扇,笑道:“魏弘节是郑注最倚重的心腹,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儿。他要是轻易松口,那才怪了。”命人将魏弘节提起来,缚在柱子上,又命道:“带那老者王建来。”
不一会儿,便有人押着王建进来,也如魏弘节一般,只穿着贴身衣裤,双手被绳索缚在背后。
盲秀才走到魏弘节面前,道:“某知道你是条硬汉,刑罚对你无用。但某今日务必要得到口供,你不肯开口,就是让某难做。某身为头领,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只能采取些手段。”挥手命道:“把王建吊起来,先抽二十鞭。”
魏弘节怒道:“你们有种冲魏某来,欺负老人家算什么本事?亏你还是堂堂男子。”
盲秀才悠然道:“某只要口供,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只需开口,下面一切便可免了。”
魏弘节便道:“那好,请让魏某先跟王建先生说几句话。”
盲秀才也不怕他耍花样,命人将王建牵到木柱前。
魏弘节道:“王先生,某生平最恨受人要挟,这次也不会例外。而今某二人落入九头鸟之手,且已知悉他们联络之处,不论怎样,他们忌惮某二人身份——不,他们真正忌惮的是郑注及先生义兄王守澄——就算他们得到了想知道的,也必会杀某二人灭口,所以请先生暂且忍耐些。”
王建惊道:“九头鸟不是从来不沾杀人之事吗?”
魏弘节道:“那是指他们不替主顾杀人,而今某与先生威胁到他们组织,他们不杀了某二人才怪。”
盲秀才闻言,“哈”了一声,转头笑道:“听到没有,这姓魏的还真是号人物。”
虬髯男子忙讨好地道:“狗屁人物,他是人物的话,怎么会这么容易落入咱们手中?”
王建见对方取来绳索,要将自己吊起来,忙道:“容老夫说几句话。”大口喘了几下,这才道:“老夫有重病在身,稍一折腾,便会一命呜呼。这姓魏的小子是个倔强性子,软硬不吃。他知道的事,有些老夫也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老夫好了,无需动刑。”
盲秀才想了想,挥手命道:“带王建去外间,某要亲自问话。”
等王建被带出去,这才走到魏弘节面前,笑道:“你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某都会杀你灭口。不过杀了你,真是挺可惜。某好奇的是,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甘心为那江湖郎中郑注所用?”
魏弘节冷笑道:“你评论旁人之时,可有想过先该评论你自己?绑架人质,刑讯老者,这是有品性的人该做的事吗?什么九头鸟、三眼秀才,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专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虬髯男子抢上前来,扬手欲打,盲秀才挥手止住,道:“无需跟他计较,他而今已是阶下囚,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利。先把他看好了,一会儿某问完话,等天亮时,再将他跟王建一并处置。”自出去审讯王建。
魏弘节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直暗中用力挣动。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在磨破了多处血肉后,他终于成功将右手手腕从绳套中脱了出来。但他上身被连人带索绑在柱子上,依旧难以动弹,便出口叫那虬髯男子道:“喂,某要解手。”
虬髯男子正与同伴聊得开心,不耐烦地应道:“你反正快要死了,就直接拉在裤子里好了。”
魏弘节道:“某要解大手。就算魏某快要死了,你杀了人,还不是得处理尸首吗?难不成就地埋在这里?你愿意去碰一具臭气熏天的尸首吗?那也由得你。”
同伴红脸汉子道:“他说得对,这等脏活儿累活儿最终还是要落在咱兄弟头上,反正便桶就在墙角,不妨解开他,引他过去。反正他手脚被牢牢绑着,怎么也逃不出去。”
虬髯男子想了想,觉得有理,便走过来,将魏弘节从柱子上解下来。
魏弘节道:“还有脚上的绑索。难不成郎君打算背魏某过去吗?”
虬髯男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虽然很不情愿,但仍然蹲了下来,去解魏弘节脚上的绳索。魏弘节双脚得脱,便甩出右臂,以肘猛击虬髯男子背部。虬髯男子“啊”了一声,当即伏倒在地。
魏弘节又抢到矮案边,端起铜盆,扬手朝红脸汉子泼去。红脸汉子尚未拔出兵刃,水便迎面而至,他本能地举手去挡,却照旧被淋了个落汤鸡,双眼为水所迷,尚未睁开,头上便被铜盆重击,当即歪在地上。
魏弘节拾过红脸汉子的腰刀,拔刀踢门而出。他冲出来时,却见外室只有二人,王建倚墙而立,双目紧闭。一名男子站在他前面,手中短剑已经刺中王建胸腹要害,但只有少量血迹沁出。魏弘节大叫一声,举刀便朝那男子斩去。
那男子闻声回头,魏弘节一时如坠冰窟,全身冰冷至发麻,举刀的手慢慢软了下去,怔了好半晌,才道:“怎么是你?”
那挺剑杀了王建的男子,正是茅汇。
内室虬髯男子和同伴红脸汉子已清醒过来,狼狈地追将出来。虬髯男子见魏弘节愣在原地,便举刀欲斩。茅汇忙举手阻止,道:“盲秀才有令,不得杀他。”
魏弘节呆立当场,竟似忘了身处何地。红脸汉子上前夺下其手中单刀,他也未加反抗。虬髯男子便收刀入鞘,与同伴一左一右执住魏弘节双臂,反拧到背后,将其制伏,迫他跪在地上。
茅汇叹了口气,拔出短剑,王建早已断气,当即倒地。茅汇随即收剑入鞘,走过来命道:“放开他!”将魏弘节从地上扶起,叹道:“实在抱歉,某救不了王建。”
魏弘节忽然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举手扼住茅汇咽喉,怒道:“你杀了王建先生!某亲眼见到你杀了王建先生!”
虬髯男子与红脸汉子忙上前抓住魏弘节,却死活拉不开。红脸汉子便倒转刀柄,猛击魏弘节后颈,连打三下,才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魏弘节人已躺在榻上。茅汇坐在一旁,凝视着窗外,似在深思,又似在发呆。
魏弘节坐起身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茅汇应道:“城南一处鸡毛店。”
魏弘节道:“是在曲江边上吗?某闻见了水汽,这是芙蓉园特有的气味。”
茅汇道:“不错,就在芙蓉园附近。”
魏弘节道:“你告诉某,你为什么要杀死王建先生?”
茅汇道:“某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某亲自动手,一刀致命,还能令王建先生少受些苦楚。”
魏弘节冷笑道:“别人是谁?是九头鸟那些人吗?你重新出山,令人意外,某想过很多理由,却从来没想过你会加入九头鸟。”
茅汇道:“某有难处,你当体谅。”
忽有人推门进来,却是神策军军将秦诚,手中提着一个大食盒,脚尚未跨过门槛,便先问道:“小魏醒了吗?”
魏弘节冷冷道:“醒了,有劳秦中候挂念。”
秦诚见气氛不对,很是不满,道:“老大好不容易才将你救了出来,你怎么这副口吻,这种态度?”
魏弘节哼了一声,恨恨道:“某亲眼看到老大杀死一名无辜的老者,这态度还是好的呢。若不是某气力未复,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某早就动上手了。”
秦诚将食盒重重顿在案上,道:“某来问你,当年某为什么加入神策军?”
魏弘节一怔,随即摇头道:“莫名其妙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秦诚厉声道:“快些回答!”
秦诚为人温和宽厚,从不发脾气,魏弘节与他自幼相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很是意外,当即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神策军有入宫之便利,老大要你代他照顾沈翘翘。”
秦诚道:“某再问你,你明知道郑注人品低下、臭名远扬,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
魏弘节道:“因为某相信郑注有心向善,愿意改过自新,有朝一日能澄清朝堂,说服朝廷,派兵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湟失地。”
秦诚道:“你看,不管选择对不对,某等都有必须去做的理由。你怎么就不能先问问老大为什么会加入九头鸟?”
魏弘节道:“你说得对。”当真转头问道:“为什么?”
茅汇叹道:“某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没得选。”当即原原本本说了经过。
原来茅汇再度出山,是因为有昔日同僚寻到了他,告知一直有人在寻找游侠空空儿,杜秋娘可能因此招惹了麻烦。
杜秋娘即漳王傅姆杜仲阳,杜秋娘是她为宪宗皇帝宠幸前的名字。她与空空儿师弟精精儿原是一对情侣。传说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再度出现,空空儿是知情者。精精儿早已为人射杀,杜仲阳便成了能联系上空空儿的唯一纽带,由是被人盯上。
茅汇亦曾受人托付照顾杜仲阳,那时他在金吾卫任职,杜仲阳则是皇宫女官、漳王傅姆,备受礼遇,根本无需他照应。而后武昭事件,茅汇陷入牢狱之灾,虽然侥幸逃脱,却自此避居于山林,不闻外间事,以至连杜仲阳受漳王谋反案牵累,地位一落千丈之事都未能得知。而今既知杜仲阳麻烦缠身,虽然干系大唐镇国之宝,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只能尽力而为。
于是,茅汇在两个月前来到京师,那时东升客栈血案已然发生,杜仲阳搬去了平康坊,借住在名妓景悦家中。茅汇并不了解血案真相,但料想杜仲阳既牵涉玉龙子,肯定不能轻易脱身,因而格外小心。
他前去平康坊探访时,很快发现了那一带的不同寻常,竟有许多形迹可疑的男子在景家附近闲晃。不仅如此,这些男子间或会出入巷中其他门户。显然,除了景家之外,巷中其他住户已遭驱逐,被偷梁换柱。
茅汇花费了数天时间,潜伏在附近观察,发现景家时有一名中年男子来访,也不时有一名老仆来相送食物及用品,二人总能安然离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私下调查后,茅汇方知中年男子是当今宰相王涯长子王仲翔,老仆则是王仲翔心腹。
于是,某日茅汇有意拦下老仆,称是杜仲阳的朋友,想见她一面。老仆大概已知杜仲阳被人密切监视一事,居然毫不意外,仔细打量茅汇一番后,竟然认出他就是当年遭人陷害的金吾卫武官,欣然同意他装扮成自己的跟班。
如此,茅汇顺利进入景宅。他刚向杜仲阳报出姓名,杜仲阳便讶然道:“你就是茅汇?”
茅汇当即苦笑道:“想不到武昭一案,竟令茅汇名扬天下。”
杜仲阳忙道:“不,在那之前,秋娘便听过郎君的名字。秋娘知道郎君和武昭当年同在淮西李愬李将军帐下,你二人是……”
虽然堂中只有她和茅汇二人,但她仍警觉地朝外看了一眼,且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茅汇先是愕然,随即醒悟——当时是宪宗皇帝执政,而杜仲阳正得宪宗宠爱,日夜侍奉在皇帝身边,于碎语闲谈中知悉朝廷机密,也是正常之事。
杜仲阳又道:“当年武昭一案,明明是宰相李逢吉有意构陷,郎君和武昭只是他用来争权夺势的棋子,然此案最终却落得两败俱伤的局面,郎君可知内中缘由?”
武昭一案,为宰相李逢吉之侄李训一手策划,而最终结果是:武昭处死,茅汇流放崖州,李训亦遭流放,李逢吉则被罢相。
此案一度轰动一时,倒不是因为其他,而当时李逢吉身居宰相高位,本已大占上风,却不想自己也受此案牵累,罢相出朝,彻底失势。
茅汇沉吟道:“外间盛传,是因为皇帝厌恶朋党之争,所以各方均没有讨到好处。”
杜仲阳不以为然地道:“当时是敬宗皇帝在位,他就是个爱闹爱玩的孩子,哪里会去管什么朋党之争!事实上,是有人匿名投书,揭发了郎君和武昭之前的朝廷刺客身份。如此,武昭之前说要行刺宰相的话,就不能当作儿戏了。而当初郎君曾出面调停,李逢吉还派人与郎君相结,亦等于宰相与刺客亲近,这是皇帝大大忌讳之事,因而武昭被处死,李逢吉也罢相出朝。”
她娓娓道来,却见茅汇并不惊讶,奇道:“原来郎君早知道了?”
茅汇点头道:“茅某有旧日同僚在神策军中为将,某从他口中听过此事。”
杜仲阳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那么郎君又是如何逃过大难?”
茅汇道:“茅某本无意涉入朝臣之争,已准备好在贬地崖州了此残生,但旧日兄弟不肯罢手,非要出面营救。为了避免牵累他们,茅某不得已伪造了自己溺水而死的假象,设法逃出了崖州。”
他不愿意多提旧时往事,便径直问杜仲阳可需要帮忙。
杜仲阳当即告知故相宋申锡属吏王师文曾乔装改扮到东升客栈探访过自己。初会之时,杜仲阳见访客是一名陌生老者,请他入室坐下,客气地询问他姓名。那老者便抹颌下长须,道:“娘子不认识王某了吗?某是宋相公门生王师文,早些年跟娘子见过几面。”
杜仲阳大吃一惊,迟疑道:“你……你是王郎吗?可你的样子……”
王师问笑道:“样子变了许多,是吗?因王某仍是朝廷钦犯,所以这些年来刻意改变容貌,已成章法,轻车熟路。”
杜仲阳道:“可秋娘几乎完全认不出王郎来了。论年纪,王郎正值壮年,如何头发也全白了?”
王师文忙告道:“白发跟这假胡须一样,也是假的。”
又笑着解释道:“某专门跟人学过乔装之术,须得突出其他特征,方能不被人记住容貌。于男子而言,最醒目者无非头发及胡须,所以某刻意在这两样上下了功夫,头发的白色是昨晚刚染的,再洗颜料便会褪去。而今某化名文复,以方便行事。”又道:“娘子也变了不少。”
杜仲阳自知年轻时打动皇帝的如花容颜早已褪去,而今又历风波变故,愈发显露出苍老憔悴来,当即叹道:“变是没变,不过年华催暮而已。”
她料想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必有目的,便询问王师文来意。王师文倒也坦白,称预备向郑注等人复仇,既是为宋申锡,也是为漳王及杜仲阳,这一趟客栈之行,是专为探访她而来。
杜仲阳闻言大惊失色,苦苦相劝。王师文却不肯听从,决然离去。然王师文离开客栈时为人所阻,又意外为人所救,闹出了一场血案。本以为会惊动天听,却不想事情就此平息了下来,也是令人大跌眼镜。
之后,杜仲阳离开东升客栈,搬来名妓景悦家中。但她一直想劝王师文放弃复仇之念,以免徒然送上性命,却碍于自己行动不便,更不知到哪里寻找王氏,正好茅汇寻来,主动表示愿意提供帮助,杜仲阳便托付他救王师文一命。
茅汇见杜仲阳半句不提自身困境,却对他人安危忧心如焚,很是佩服,当即慨然允诺,表示一定会尽全力营救王师文。
魏弘节听到这里,大为意外,问道:“原来你襄助王师文,是受杜仲阳托付,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茅汇道:“某不是襄助王师文,某是要救他性命,若能阻止他行刺郑注,自是最好。”
魏弘节问道:“你早已知道某在为郑注效力,何以不来找某帮忙?”
茅汇摇了摇头,道:“某与你立场不同,某不想令你为难。”
魏弘节嘿然道:“是你对某为郑注效力不满吧?”
一旁秦诚斥道:“小魏,你怎么这样对老大说话?”
魏弘节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既然见到了杜仲阳,她可知道当日是谁救走了王师文?”
茅汇道:“杜仲阳说她闻声出来查看时,看到是两名女子,一老一少,她并不认识,只以为是王师文的同伴。但据某猜测,那一老一少,应该是清娘和她的弟子。”
魏弘节“啊”了一声,道:“清娘也再度出山了吗?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转念之间便会意过来:“清娘一直关心空空儿下落,是她将杜仲阳麻烦缠身一事告诉了你,是也不是?”
茅汇道:“是。终南山一晤后,某便再也未见过清娘,某猜她此番来京师,另外有事,并非为了杜仲阳。但清娘到底还是关心她,大概当日也想到东升客栈探访。”
魏弘节当即道:“清娘何等人物,岂是王师文所能比拟!她未入客栈,定已发现情形不妥,所以未贸然进去。刚好当日王师文也去找杜仲阳,未有觉察,径直进去。却不曾料到进门容易出门难,出来时为人所阻。或许清娘认得王师文,或许不认得,但料想他必是杜仲阳的朋友,所以才出手相助。”
茅汇道:“某也是这样认为。”
又道:“某虽然应允了杜仲阳,却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王师文,也不知其相貌如何,仅根据杜仲阳的描述,知其大致模样。某便设法与秦诚联系上,请他调出了昔日漳王谋反一案的卷宗,其中尚保存有通缉王师文的图像告示。随后某再携画像去见杜仲阳,依照她的指点,重新修改了画像,总算知道了目下王师文的相貌。”
料想王师文既预备行刺,必会到水族附近侦察郑注作息等,于是茅汇也长时间地潜伏在善和里,密切留意水族大宅周围动静。果然发现王师文频频在附近出现,且有时化装成老者,有时打扮成文士,甚至还装扮成小贩,每次出场身份均有所不同。若非茅汇已设法了解其确切相貌,怕是极可能被瞒了过去。
茅汇虽发现了王师文踪迹,但其人长期流亡在外,性情极是警觉,每每茅汇现身之时,他便转身逃走。茅汇因为自己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形迹,无法追得太急,由此三番两次让王师文逃脱。
虽是为寻王师文,茅汇也留意了水族,见郑注有魏弘节作辅助,进出有序,防范周密,极难下手。后来他听说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澄要在水族举办私人宴会,料想王师文必会趁这个机会动手。虽然会有大批神策军军士在场,但当日人多,人一多就容易乱,正是行刺的绝佳时机。茅汇原本就是金吾卫武官,又与神策军军将秦诚交好,熟悉神策军情形,便设法寻了一套神策军军服,混进了水族大宅。
魏弘节闻言,悻悻问道:“那么秦诚当日扈从王守澄,不惜与人换班,是因为知道你会来水族吗?”
茅汇摇头道:“不是,秦诚不知道某会来。某到京师后,只与他见过一面,便是请他寻找王师文画像的那次。”
秦诚迟疑了下,也如实告道:“某换班,是应沈翘翘之请。宴会之前,她找到某,说要去水族表演歌舞,希望某也在场。某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与人调了班。后来在水族宅第中遇到老大,某也十分吃惊。”
魏弘节极是机警,立即发现了破绽,问道:“你在水族宅第中遇到过老大吗?”
当日水族宴会,魏弘节四下巡查时,见到一名神策军军士身影十分熟悉,追过去一看,竟是茅汇。茅汇也不招呼,趁魏弘节惊愕之时,转身便走。魏弘节料想茅汇是为行刺翰林学士李训而来,犹豫很久后,决定成全对方心意,是以不曾声张,甚至未将其事告知秦诚。
后来乐伎沈翘翘惊慌失措奔来花厅,称出了事。魏弘节赶到茅房附近,发现神策军军将豆卢著遇害,一见尸首伤口,便立即联想到了茅汇。他也有所感应,知道其人还在附近,于是等郑注等人离开后,出声呼叫。茅汇应声而出,也不否认是自己杀了豆卢著。最终,魏弘节只收缴了茅汇兵器,放任对方离开。
随后秦诚赶至,魏弘节告知适才见到茅汇一事,秦诚表现得十分意外,还道:“老大?是咱们的那个老大吗?不可能吧?他不是一直隐居在终南山吗?”言语之间,既不知茅汇来了京师,也未曾与其晤面。
而后秦诚与魏弘节一道去寻茅汇,最终在水族宅外大槐树下将其截获。以秦诚前后言行来看,那该是他当晚第一次见到茅汇,而现下他明确说在水族遇到过茅汇,显然在那之前,他还在宅中见过茅汇了。
秦诚一见魏弘节发问,便意识到自己失言,料想对方精明强干,强辩无用,遂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在你遇到老大之前,某已然见过他。”
魏弘节追问道:“那么你早已知道是老大杀了豆卢著了?”
秦诚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嘛……”
魏弘节气愤之极,道:“原来不光老大瞧魏弘节不起,凡事都瞒着,你也是这样。”
茅汇叹了口气,道:“不是瞧小魏你不起,而是另有隐情。你既是郑注心腹,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难以自处。”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秦诚一眼,又道:“还是某来告诉你实情吧。某混入水族宅第后,便四下游荡,希望能找到王师文,争取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前将他带离水族。恰在茅房附近时,某遇到了乐伎沈翘翘……”
魏弘节闻言大为意外,惊道:“什么,老大遇到的人是沈翘翘,不是豆卢著吗?”
茅汇点头道:“是沈翘翘。某本不知她是谁,既躲闪不及,便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料想某穿着神策军军服,不至令一名女子起疑。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认出了某……”
魏弘节愈发惊奇,问道:“什么叫认出了你?你不是一直避免跟沈翘翘见面吗,她怎么会认得你?”
茅汇道:“沈翘翘并非认出了某是茅汇,而是认出某便是当年杀了她母亲的人。”
魏弘节错愕万分,惊道:“这怎么可能?”
茅汇叹道:“某本来也觉得不可能。当年行刺时某一身夜行衣,以黑布蒙头蒙面,沈翘翘根本没有见过某相貌。”
魏弘节道:“而且当年的沈翘翘还只是一个小女孩,事后也浑然不知是谁杀了她母亲,怎么可能认出你?”
茅汇叹道:“这就是人世的奇妙之处。”
一时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出神半晌,才道:“当年某在淮西李愬将军帐下听令,奉命行刺目标不成,反为其追捕,躲避时被沈氏之母发现,不得已杀了她。当时某手中兵刃尚未在死者躯体之中,某听到有人叫妈妈,回头时,便看到了沈翘翘。她看到了某的眼睛。而当晚在水族,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从眼睛认出了某。”
魏弘节一时难以置信,不由得转头去看秦诚。
秦诚点头道:“沈翘翘确实跟某提过多次,说她忘不了杀人者的那双眼睛,时常会做梦梦到,甚至在梦中惊醒。”
魏弘节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又问道:“沈翘翘认出了你,又如何呢?”
茅汇道:“她说:‘是你,竟然是你!’某愣住原处,不明白她话中所指。她遂咬牙切齿地道:‘某记得你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是你杀了某娘亲。’某这才会意过来,原来她就是沈翘翘。”
又深深叹了口气,续道:“那时候,某的惊讶不亚于小魏刚才的反应,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时理智提醒茅汇应该立即离开,但情感却牢牢绊住了他的双脚,无法动弹分毫。
沈翘翘亦是情绪激动,追问道:“你便是当年行刺先父的刺客,未能得手,被先父派兵追捕。你仓皇之下逃入内府,却被某娘亲撞见,你便杀了她,是也不是?”
茅汇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实在抱歉,某当时年轻气盛,见娘子母亲欲出声呼叫,便……便动了手。某受训多年,那是某本能的反应,某迄今并不后悔。不过某实在料不到娘子你当时人也在场。如果某事先知道,一定不会……不会……”
沈翘翘道:“你是朝廷的人,对不对?”
茅汇不答,只道:“真是对不起,是某害得娘子自幼失去母亲。娘子若想要找某报仇,某也不会还手。”当即从腰间抽出匕首,递给了沈翘翘。
沈翘翘很是意外,凝视茅汇良久,才道:“就算你没有杀某母亲,不久后某母女二人也会没入掖庭为奴,自此分离。不过,你终究是某杀母仇人,某不报此仇,日后有何颜面去地下与亡母相会?”
她正待挺出匕首,刚好此时秦诚赶至,见状大惊,忙叫道:“翘翘住手!”
沈翘翘忙道:“秦郎来得正好,天见可怜,竟然让某在这里遇到了杀母仇人。”指着茅汇道:“就是他。”
秦诚已认出茅汇,只是不便招呼,只道:“你如何知道他就是当年的刺客?”
沈翘翘道:“某认出了他的眼睛,他自己刚才也承认了。”
秦诚大为惊诧,一时不明白茅汇为何要在这样的场面下向沈翘翘坦白,忙道:“他也是受人之命,现下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尊母已过世多年,你何必还放在心上?”
沈翘翘决然道:“不行。亡父受国法而死,某放得下。他在某幼年时当面杀死娘亲,某放不下。”
秦诚见沈翘翘甚有决心,遂上前握住沈氏持刀之手,叫道:“翘翘!”
沈翘翘不是傻子,留意到茅汇、秦诚神色有异,狐疑问道:“你二人认识吗?”
秦诚见事已至此,遂不再相瞒,直言告道:“他叫茅汇,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你当年没入宫中为奴,是他托付某暗中照顾你。某加入神策军,并非为了功名利禄,仅是为了完成对茅汇的承诺。”
沈翘翘意外之极,怔了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暗中帮某改姓,又将某从掖庭转入梨园,全是茅汇居中使力?”
秦诚点了点头,道:“当年那件事,影响的不只是你,也有茅汇。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放下过你,暗中加以照顾,但却不敢见你一面。你能想象他的痛苦吗?”
沈翘翘震惊万状,看看秦诚,又看看茅汇,心中波澜翻滚,握刀的手慢慢软了下来。
三人正僵持之时,豆卢著从茅房出来,招呼道:“秦中候,沈娘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豆氏脚步甚轻,茅汇等三人又正经历着情感波澜,直至豆卢著出声招呼,茅汇才惊觉过来,却已是闪避不及,当即垂下头去,假扮成秦诚下属。
豆卢著早在王守澄当权后便加入了神策军,曾在马球场上与茅汇对峙,一眼便认了出来,当即色变,道:“秦中候,快些拿下此人,他就是朝廷要犯茅汇。”
茅汇见情状危急,生怕豆卢著高声呼叫,便上前夺过沈翘翘手中匕首,一刀刺死了他。又令沈翘翘、秦诚先行离开。
魏弘节听完茅汇述说,道:“大致经过情形,某听明白了。但这里面尚有一处破绽,豆卢著既已认出了你,必然已全面戒备。你固然武艺了得,但也绝不可能在他已有警觉的情况下,一击得手。”
秦诚忙接口道:“某就知道老大这般说瞒不过小魏,是某杀了豆卢著,老大自认罪名,是为了让某脱罪。”
魏弘节摇头道:“你就更不可能了。凶器是老大的鱼龙匕,这是确认无疑的事。你身为神策军军将,腰间就挂着兵刃。某等均是受训之人,都知道杀人得快、狠、准,你要保护老大,有杀豆卢著的动机,但怎么舍弃自己的兵器不用,改取沈翘翘手中的匕首呢?”又道:“你二人都拿某当外人,是因为某为郑注效力吗?”
秦诚忙道:“当然不是。某等都知道你胸怀大志,跟在郑注身边,也只是希望能引他向善。”
魏弘节也不理睬,自行下榻,打开食盒,登时一改不豫之色,深深吸了口气,道:“是某最爱的胡饼,还有郎官清酒。多谢多谢,光是这两样就得跑两个坊里。”
秦诚笑道:“都是照你喜欢的买。老大说你昨晚受了不少苦,得好好补补。”见魏弘节一杯酒下肚,依旧板着脸,忙问道:“怎么,酒不合你口味?”
魏弘节道:“你该知道某为什么不快,别想用一点酒菜就打发了某。”
茅汇叹道:“不告诉他实情,他是不会罢休的。你愿意今日一整天看他摆出这副臭脸吗?”
秦诚见老大发了话,只好实话告道:“是沈翘翘杀了豆卢著。”
魏弘节既发现茅汇叙述中的破绽,满以为豆卢著之死另有内情,却万万没料到凶手是沈翘翘,呆了一呆,方才问道:“为什么?”
秦诚道:“某和老大也都很惊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当时豆卢著就站在沈翘翘旁边,他全部注意力都在老大身上,完全没有料到身边的女子会突然朝自己动手。”
魏弘节道:“这么说,后来沈翘翘跑来花厅报信,也是有意为之,好预先洗脱杀人嫌疑?”
茅汇道:“是某教沈翘翘这么做的,她身上染了血迹。她又穿着舞服,不可能再去更衣,必须得想个法子掩饰过去。”
叹了口气,又道:“她当时目光中仍有恨意,某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听,只是告诉她,这样做对她最为有利。”
秦诚、沈翘翘离开后,茅汇料想之前魏弘节见过自己,必定会怀疑是自己杀了豆卢著,是以刻意留在附近。事情也果如所料,魏弘节认定是茅汇杀人,但只搜走了凶器,并未动手擒拿。
魏弘节又问秦诚道:“那么之后呢?你跟某一起去寻老大,说是要阻止他行刺,全是装模作样吗?”
秦诚忙道:“不是,某遇到老大时的情形,你已经知道了,某一直以为他是为沈翘翘而来。后来听了你一番话,才想到老大潜入水族,可能另有目的,极可能是为行刺王守澄大将军而来,所以也不愿意他自投罗网,想先行找到他,劝他退出。”
茅汇也道:“秦诚没有骗你,他说的是实话。你放某离开后,某便出了水族。之前某曾仔细搜过水族的隐蔽角落,均没有发现王师文踪迹。当时某已想到水族内外巡防严密,郑注身为主人,须得一直陪在厅堂中,而厅堂防守严密,极难接近。即便郑注偶尔因事离开花厅,时机也难以把握。要想一击而中,必须得找准时刻。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次日宴散,郑注必定出门送客,所以某想王师文应该会利用这个机会行刺,于是预先躲在对街的大槐树后,预备等王师文出现时即现身阻止。不想他人未到,你和秦诚倒先到了。”
当时魏弘节与秦诚认定茅汇是为刺杀大宦官王守澄而来,为阻止他送死,不惜动手,合力将他制伏。茅汇难以明言,只乘机挣脱而去。但他人并未就此离开,而是等魏弘节、秦诚返回水族宅第后,又潜回原处,爬上大槐树,密切留意水族大门动静。
次日一早,宴会尽散,段成式等人早已先行离开,其次是翰林学士李训。夜禁解除后,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郑注出门送客。宾客及大批神策军军士云集在大门前,甚为热闹。
这时,有神策军军士自北面街角过来。茅汇一眼望见,便知那人正是易过装束的王师文,然他伏在东面大街槐树上,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所幸王师文一击未成,即转身往东奔逃。等他经过时,茅汇叫了一声,又以预先准备的弓箭截击追捕者,这才跃下树来,拉了错愕不已的王师文便逃。途中,他未报真实姓名,只说名叫戴茂,是杜仲阳的朋友。
王师文便指着东面王氏大宅道:“那是处有名的凶宅,某等先逃进去,应该可以暂避一时。”
茅汇听到唿哨声大作,料想四面坊门已然封闭,也只能暂时接受王师文的建议,遂与他一道翻墙进了王氏大宅。
王师文大概早做过功课,对王家大宅内里情形很是熟悉,径直引茅汇来到后园太湖石假山,躲入山洞中。
王师文先问道:“郎君一直躲在树上吗?你居高临下,应该看得更清楚。那名女道士替郑注挡了一剑,某可有伤到她要害?”
茅汇道:“某距离甚远,未能看得清楚。”
王师文很是忧心,道:“某虽是刺客,却也不愿意伤害其他无辜者。”
王氏随口一句话,立时勾起茅汇无限心事来。他怅然长叹一声,道:“郎君能这样想,实在很好。”
王师文不解地问道:“什么很好?”
茅汇忙道:“某是说郎君大可放心,郑注本人就是良医,听说毛仙翁也是贵宾之一,有他二人在,伤者应该不至于有事。”
王师文这才略略宽心,又指着东面楼阁道:“那是主人王处有的住处。他是长安首富,又在神策军中挂名,王家在长安的宅邸也很多,他很少来这里。他妻子看不惯丈夫平日在外面鬼混,一气之下带着儿女回了娘家。这处宅子平日只有他妹妹王清晨,但也是早出晚归。”又指着西面楼阁道:“那边便是王清晨的住处。”
茅汇道:“这宅子内外巡视的侍从可是不少,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气派。”
王师文道:“堂堂长安首富,当然得有个样子。”
茅汇道:“郎君如何会对这里这般熟悉?”
王师文道:“某在宋相公手下任职时,宋相公有朋友想买下这处宅子,某受命经营此事。这宅子交易过许多次,西市牙人行尚保留结构图纸,某仔细看过,记得所有细节,想不到今日还派上了用场。”
茅汇道:“这宅子不是有名的凶宅吗?”
王师文道:“这可是法门寺佛骨唯一到过的一处民宅,凶宅也早变成了福宅。再说了,宋相公的朋友买屋也不是为居住,而是打算舍给寺院,以为病母祈福。”
又冷笑道:“人人都说这里是凶宅,某托人找王处有说项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卖的。宋相公朋友出价高得惊人,都被他一口拒绝。如果真是凶宅,能被他如此当宝贝吗?”又问道:“郎君年纪轻轻,如何跟杜仲阳成为了朋友?”
茅汇道:“其实说不上朋友,算是朋友的朋友吧。”又好言相劝,劝王师文放弃复仇之意,不要为了郑注这样一个人白白送掉自己性命。
王师文决然道:“不行!那件子虚乌有的谋反案,除了宋相公和漳王外,还有三十二人被牵涉其中,均遭严刑处死,其中还包括某两个最好的朋友。自古血债血偿,郑注害死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他在朝堂中安居高位?皇帝糊涂,枉为天子,那么便由某来替天行道。”
茅汇还待再劝,王师文摆手道:“郎君冒险相助,王某很是感激,但某与郎君既是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茅汇闻言,便拱手道:“那好,请郎君多多保重。”
王师文忙拉住茅汇,道:“戴郎要去哪里?现下外面搜索正严,你出去只是送死。”
茅汇道:“适才追兵甚紧,必定有人看到某二人进了这处宅子,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王师文问道:“那戴郎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茅汇道:“而今坊门封锁,出坊是不可能了。所幸你某均是神策军军士打扮,不曾被人看清楚形容,只能先躲藏起来,等坊禁解除后,再设法出坊。上上之计,是重新躲进水族宅第中,因为那是善和坊唯一不会被大索的地方。”
王师文苦笑道:“计是好计。果如戴郎所言,追兵看到某二人进了王家大宅,现下这里必定已被团团围住,又如何能潜回水族?”
茅汇道:“目下尚未有人进来搜捕,大概也是忌惮主人身份。其实某倒是希望有神策军进来,这样某等能浑水摸鱼,也许能轻易混出宅去。”
王师文摇头道:“怕是不能如戴郎所愿。王家主人对风水一说极为看重,素来不准外人进来,必定全力阻止。而作为交换,主人会派自家侍从大索宅内,某等身上这身神策军军服,非但没有便利,反而还是累赘。”
茅汇倒是没想过这一节,一时沉吟不语。
隔了一会儿,果然有数名侍从进来后园,四下搜索,却不似寻常家丁那般乍乍呼呼,而是进出有序。那假山山洞十分狭窄,仅容二人侧身而立,外面又为青藤覆盖,大概也没人想到会有人藏身于内,侍从们各处寻过一遍,便又往前院去了。
茅汇道:“这可有些奇怪。按理来说,郑注今日侥幸逃过性命,却在宾客前失了面子,一定会大肆报复。”
王师文愤愤道:“那还用说!论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世间无人能及郑注。当年宋相公被诬陷与漳王谋反,便是典型的例子。”
茅汇道:“那么王家主人为了应付这位当朝第一红人,也得竭尽全力搜索才是,但某看这些侍从,并没有太当真,也就是走走过场,草草了事。”
王师文得意一笑,道:“这是因为某行刺的对象是郑注。郑注靠山是谁?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戴郎想必早知左、右神策军不和之事吧?之前左军中尉韦元素一度要杀郑注,布下了局,可惜还是为郑注巧言所惑。而今郑注有宠于皇帝,左军地位更加危急。这宅子主人王处有是左军军将,韦元素心腹,估计正巴不得郑注早死,如何还会尽力搜捕刺客?”
茅汇这才知道王师文是有意逃入王氏宅第——他一早料想自己无法及时逃离善和坊,便干脆逃入郑注对头家中。如此,外人必以为刺客是左神策军所派。左军即便失宠已久,但也是京师唯一能够与右军相抗的势力。即便郑注倚靠王守澄不肯甘休,他方如金吾卫、京兆府、长安县,甚至包括善和坊坊正、坊卒,均会有所顾忌,不敢随意介入——一时对王氏之计颇为佩服。忽肚腹如山响,不由自主地挺胸抚腹。
王师文问道:“戴郎这是饿了吗?”
茅汇摇头道:“不是饿的。为了寻到郎君,某一直在善和坊蹲点,已经吃了好多天的冷饼,多半吃坏肚子了,某得出去方便一下。”
他见四周无人,便钻出假山,又怕行踪暴露后牵累王师文,有意走得远些,寻了一处花丛蹲下。解完大手,顿觉神清气爽多了。他系好裤带,刚从花丛中站起来,便有一名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狐疑地望着他,问道:“你是……”
茅汇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跨过花丛,抓住那女子右臂,反拧了过来。正要以手捂其嘴,将其拖到树后,再作处置,那女子忽道:“你……竟然是你!原来你没死。”声音颤抖,激动之极。
茅汇本无意伤人,出手只意在阻止那女子发声叫喊,听她这般反问,便松了手,问道:“娘子认得某?”
那女子道:“郎君不是茅汇吗?你不记得某了吗?”
茅汇听到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诧异,问道:“娘子是……”
那女子举手朝头上摆了摆,道:“某是王清晨啊。当年茅郎时常去长乐坊徐氏酒肆饮酒,那时徐氏酒肆已是王氏产业,某跟着舅舅在店里照应。”
茅汇这才想了起来,道:“啊,娘子就是那个爱穿红衣裳、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想不到你长这么大了。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王清晨笑道:“茅郎这是暗示某小时候很丑吗?”
茅汇忙道:“没有,决计没那个意思,某是实在想不到!若是你自己不说你就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某完全认不出来。”
王清晨笑了一笑,又问道:“茅郎便是门外那些人要追捕的刺客吗?”
茅汇也不否认,只道:“实在抱歉,某这就设法离开,以免牵累到娘子。”
王清晨笑道:“茅郎人都进来了,牵累都已经牵累了,还能走到哪里去?”又问道:“不是说有两名刺客吗?你同伴呢?”
茅汇道:“他在那边假山中。”
王清晨当即笑出声来,道:“小时候某与哥哥玩捉迷藏,某总爱躲到那处山洞中,哥哥从来都想不到。茅郎快些叫同伴出来吧,那洞那么窄,蹲也不能蹲,坐也不能坐,能躲到几时?”
茅汇道:“嗯,不过有件事,还要烦请娘子代为隐瞒,对方还不知道某真实身份,只知某叫戴茂。”
王清晨满口应了,也不问究竟,与茅汇一道来到假山边。茅汇叫道:“郎君出来吧。”
王师文迁延许久,才探头出来,见外面只有茅汇和一名陌生女子,便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茅汇道:“这位小娘子是宅子主人王清晨。”
王清晨笑道:“郎君莫慌,某与茅……戴郎是旧识。”
王师文大为诧异,道:“你就是王处有之妹?娘子愿意帮助某二人?”又转头问道:“你竟与王家娘子是旧识?”
茅汇未及回答,王清晨先笑道:“当年某年纪小,戴郎早就不记得某了。”又问道:“这位郎君是……”
王师文也不报真实姓名、身份,只拱手道:“在下文复。”
王清晨笑道:“文郎请放心,戴郎既与某是旧识,某定会鼎力相助,帮二位脱险。这样,某看二位都很累了,不如先去换身衣裳,洗漱一番。某再派人置办酒宴,算是某为二位接风。”
王师文忙道:“目下能有个藏身之处就很不错了,酒宴就不必了。不过戴郎既然与小娘子是旧识,叙叙旧是应该的。”
又上前一步,附到茅汇耳边,低声道:“这位小娘子对戴郎情意绵绵,你切莫辜负她的好意,某二人的性命可全在她手上呢。”
茅汇一怔,转头见王清晨正期待地望着自己,只得道:“酒宴甚好,娘子有心。”
王清晨招手叫过侍从曹建,吩咐了几句,命他带客人去沐浴更衣。
侍从曹建引茅汇、王师文进来浴房,却见内中摆着数只木桶,两只一组。曹建指着木桶告道:“二位先酒浴,再水浴。这只桶里是酒,这只桶里是水。”
王师文皱眉道:“酒浴倒是新鲜。”
曹建笑道:“二位是外人,贸然闯入王家宅子,破坏了风水,按规矩要以酒洗身,之后在酒肆服役三个月。”
王师文一听吓了一跳,道:“服役三个月,是说到酒肆做三个月伙计吗?那不可行。”
曹建笑道:“这某可做不了主,郎君不愿意的话,回头自己跟清晨娘子说去。”
王师文道:“原来可以商量,那就好办。”
听到这里,魏弘节忍不住插口道:“这王家还真是古怪,搞什么酒浴。”又问道:“从那之后,你便与王师文一直躲在王氏大宅吗?”
茅汇点了点头,直接越过当日酒宴细节,道:“某二人躲在王家宅子中,每日所见者只有王清晨及其心腹侍从曹建,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过了十余日,王清晨说风声已平,某与王师文可以离开了。”
魏弘节道:“你一直没见到主人王处有吗?”
茅汇道:“某问过王清晨,何以从来不见她兄长。她说她哥哥爱玩,很少归家。事发当日,她哥哥倒是曾赶回来过,但她没敢告知实情。之后,王处有还去了水族求见郑注,只是郑注没有见他。再之后大概左、右神策军中尉各自派人向两方做了交代,事情就此平息。王处有便又照旧到外面玩去了。”
王清晨虽称茅汇、王师文可以离开,然彼时善和坊进出盘查甚严,稍微眼生点,便会被坊卒拦下询问身份来历。虽则茅汇、王师文可以扮作王氏侍从出去,但王清晨认为此事表面平息,郑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暗中派了人严密监视王家大宅,遂将茅汇、王师文各自藏入运酒的大木桶中,以车载出善和坊。
按照王清晨原先的计划,要将木桶运到城南王氏庄园后,再放二人出来,以免招人耳目。不想出安化门数里后,车子便停了下来,随即有人搭话。茅汇蜷身缩在木桶中,正侧耳倾听时,有人跳上车子,“咚咚”敲击了数下,竟是用铁钉将木桶盖板钉死。
茅汇大吃一惊,趁木盖未完全钉死之际,强行破桶而出,外面有人用刀拍了拍木桶板壁,道:“里面的人别动,也别出声,不然刀可不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