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者如迎,背者如诀
长安东、西市是大唐最大的市集,也是中国乃至当时全世界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比较特别的是,两市并不是开放型集市,而是同长安坊区一样封闭管理,交易时间有严格规定,日中击鼓三百而市,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而散。西市相对大众化、平民化,且是胡商集中地。东市则主要服务于达官贵人等少数人群,商品以上等货物居多,繁华程度远远不及西市。
结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浅。
睡脸寒未开,懒腰晴更软。
摇空条已重,拂水带方展。
似醉烟景凝,如愁月露泫。
丝长鱼误恐,枝弱禽惊践。
长别几多情,含春任攀搴。
——崔护《五月水边柳》
太仆卿兼御史大夫郑注于自家宅邸门前遇刺一事一度轰动全城,但最后的收场却出人意料——神策军、金吾卫、御史台、京兆府、长安县各方大队人马赶到后,将王处有宅邸团团围住,但只是逗留在门外,不敢跨入传说中的凶宅半步。
凶宅固然是个很好的由头,但许多人真正畏惧的,其实不是凶宅,而是凶宅主人的背景。
宅子主人王处有一时没能寻到,其长官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先得到了消息。虽然王守澄、韦元素二人同为神策军中尉,然王守澄以大将军头衔领右军,韦元素却只是中尉,顶多称将军,大将军和将军,这内中分别可就大了。韦元素闻讯后吓了一跳,亲自赶去右军军营,向右军中尉王守澄澄清行刺事件与左军无干,甚至请王守澄亲自带队进王氏宅第搜查。
王守澄摆手道:“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凶宅,老夫进去过一次,足矣。这桩案子,郑注自有处置,左、右两军均不必涉入。”
郑注知悉王守澄的态度后,居然也一改强硬姿态,令神策军、金吾卫等各自撤去,再派心腹幕僚魏弘节去王氏宅第,与王处有之妹王清晨交涉,请王氏自行派人在宅中搜捕。王清晨已经得到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嘱咐,亦积极配合,然大索过后,仍一无所获。郑注倒也不再穷究,认为刺客多半已逃去了别处,下令撤去了王氏宅第周围的守卫。
虽则当事者郑注一再表现出息事宁人的立场,甚至将表亲豆卢著被杀上报为暴病而卒,刻意降低影响,然此时的郑注已是朝廷重臣,堂堂三品大员遇刺毕竟是一件大事,文宗皇帝得报后雷霆震怒,责令京兆尹贾餗限期破案。
贾餗与郑注相结已久,虽然奉旨,但也只是看郑注脸色行事。他见郑注并不怎么将行刺事件当回事,料想内中必定牵涉左、右神策军两军之争,因而也不敢过多追查,只表面装装样子,能应付便应付。
一个月过去,案情一无进展。放在过去,早有大臣上书弹劾京兆尹贾餗虚食重禄,尸位素餐,然这次除了私下议论外,竟无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大略也可见人心所向,不满郑注者大有人在。
刚好唐文宗召集百官,赐宴于曲江池。唐朝制度,御史是监察官员,地位尊贵,京兆尹当于门外下马,向御史行礼。贾餗抵达时,自认是京师最高长官,又与皇帝宠臣李训及郑注是亲密好友,而郑注更是再现曲江美景的最大功臣,恃其贵势,也不遵行礼制,乘马径直入门。殿中侍御史杨俭、苏特当即上前阻止,与贾餗争论。贾餗恼羞成怒,居然当众怒骂二人,如同市井泼皮一般。于是,之前对郑注遇刺一案始终不语的御史们争相上书,弹劾贾餗违制,贾餗遂遭罚俸处置。
贾餗出身官宦世家,母亲为京兆杜氏,与名相杜佑同族。他本人也是进士擢第,又登制策甲科,文史兼美,是一时名士,曾与白居易同为考策官,选当时名士考策。然其人最著名之事,却是畏惧宦官——
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朝廷举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贾餗担任主考官。刘蕡对策云:“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外专陛下之命,内窃陛下之权,威慑朝廷,势倾海内,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祸稔萧墙,奸生帷幄……此宫闱将变也。”又称要“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去贪臣聚敛之政,除奸吏因缘之害,惟忠贤是近,惟正直是用,内宠便僻无所听”,痛陈阉党专权之弊,指斥宦官为祸乱根本。
刘蕡字去华,幽州昌平人,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进士。博学多才,生性耿介,疾恶如仇,沈健于谋,浩然有救世意。在场的谏官、御史,听到刘蕡的侃侃宏论,皆叹服不已,以为比汉代晁错、董仲舒有过之而无不及。贾餗则大惊失色,身为主考官,竟躲避不敢听。后与另两位主考官冯宿、庞严一道,将刘蕡对策扣押,未予以录取。
出任京师长官前,贾餗为兵部侍郎,迁任京兆尹也就是几月前之事,刚好是在郑注得宠于文宗皇帝之后。坊间盛传贾氏之升迁,与其倾心巴结郑注不无干系。而贾餗也并不避讳,频繁出入善和坊水族宅第,公然与郑注相交。
彼时与郑注结为密友者,均由其引荐给皇帝,成为朝廷贵宠,如翰林学士李训,又如户部尚书王璠等。贾餗自认为有郑注作靠山,因曲江冲突御史一事而受罚后,很不服气,竟然赌气上疏,请求出任外官。文宗皇帝不满贾餗一再生事,便顺势下诏,以其为浙西观察使。
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京兆被形容为“辇毂”之地,意思是在天子的车轮之下,可想而知其地位之重要。唐代京兆尹为从三品官秩,下辖京畿二十三个县,内中包括长安、万年两大京县。也就是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在京兆尹管辖范围内,事务繁剧,故而又被称为所由官。
京兆既是大唐根本之地,许多人自然不愿意地方最高长官受一个江湖郎中左右。正有大臣为郑注去一党羽而弹指庆贺时,皇帝诏书再下,以贾餗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尚未成行浙西的贾餗竟然登堂入阁,正式拜为宰相了!
消息传出,舆论喧然不平。世人均知这是江湖郎中郑注居中出力的结果——郑氏既视贾餗为爪牙心腹,务必要将其留在中枢,以互为倚靠——于是纷传当今天子受了郑注蛊惑。甚至还有流言说,文宗皇帝吃了郑注配制的幻药,心智已被其控制,所以才出现了对郑注言听计从的局面。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关于郑注的种种传闻,近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然天下人尽知,郑注在皇帝面前已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兼之有大宦官王守澄做靠山,权动寰中,势倾天下,欲升官发达,投其门下才是终南捷径,是以求请者诡党风趋,妄动者群邪云集,善和坊水族宅第日日喧然如市,旁若无人。
这一日,令狐滈、段成式等人在令狐河东第宴请宋华阳姊妹,本是为庆贺宋忆微痊愈的清谈之宴,却被隔壁喧闹声一再扰断。令狐氏客厅离水族大门不算近,又隔了几重门,动静依然不小,足见求见郑注请托者数目之多。
河东第少主人令狐滈脾气暴躁,虽得过祖父令狐楚嘱托,尽量少招惹隔壁高邻,少与其来往,但因为不能在宋氏姊妹前失了面子,当即拍案而起,招手叫过仆人,命其出去,当街高声呵斥一番,方才安静了些。
温庭筠自小散漫惯了,无人管束,最好嘲讽权贵,当即道:“古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才有孟母三迁之故事。令狐,某看你该考虑搬家了。”
段成式诸人不便评价,均只是会意而笑。令狐滈也讪讪笑道:“祖父和爹爹本也有此意,但某觉得跟大人们同居一处屋檐下,总不如跟你们大伙儿一起方便。”又一改颜色,愤愤道:“况且是令狐氏置家善和坊在先,姓郑的后来,当真有人要搬走的话,该是郑注才对。”
段成式笑道:“你没听过后来者居上吗?”话一出口,便自觉有所失言,颇为后悔。
宋忆微笑着接口道:“居上是居上,不过这上,却是上梁不正的上。”
这话分明有圆转之意,段成式当即会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令狐滈摆手道:“不说这个了,随姓郑的闹腾去。”又转头笑道:“小宋真人,听说你精心培育了几株黑牡丹,眼看花期就要到了,不知道某等可有机会一饱眼福?”
宋清秋一向言语不多,神情显得矜持,眉眼间始终流露着小心谨慎的表情,闻言应道:“令狐郎君和朋友能大驾光临,那可是玉蕊院的福分。”
又觉得此话太过官样,遂补充道:“花开之前,清秋一定会最先知会令狐郎君。花开之后,还会有一场花九锡仪式,亦请令狐郎君及几位务必赏光。”
令狐滈大喜道:“那就一言为定。昔日玄宗皇帝有‘赏名花、对妃子’的典故,流传千古,而今某等亦有赏名花、花九锡的风流,当可传为一时佳话。”又转头问道:“咱们也不能空手去赏花。老段,令尊上次遣人送来的蜀地名酒剑南烧春,可还有留存?”
段成式笑道:“不是早被你和飞卿喝光了吗?这样吧,西川不时会有人来京师公干,某回头写封信给家父,请他命人顺道带上几坛过来。”
令狐滈拍手道:“甚好。”又道:“只是事先得知会二位宋真人,那剑南烧春只有装在原瓮中才能保持风味,不能分装,因而得取合食。”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席地而坐、分案而食,唐代亦是如此,最先打破这一惯例的是宰相。大唐宰相实行会食制度,众宰相通常围坐在中书巨床合食。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开始成为习俗,但官宦人家宴会,仍多采用分案制。分案与合食,不光是分桌还是同桌的问题,还有饮酒礼仪的差别——
合食饮酒时,酒通常装在叵罗、鸱夷滑稽等大器皿中,由一人用樽杓为大家挹酒。分案时,则多先将酒分入注子中,一案一注。令狐滈既称剑南烧春只能装在原瓮中,当以合食聚饮最为便利。
李唐自称为老子后人,遂尊崇道教。京师道观因地处中枢,更多的是交际场所,道士亦往往流连于其中,女道士更是如此,如大名鼎鼎的才女李季兰便是以女道士身份与士林名士交往,后来还被唐德宗召入宫中。宋氏姊妹才华出众,早已名扬京师,亦见过大大小小的场面。宋清秋当即笑道:“合食甚好,如此,姊姊便有机会一展其挹酒之能了。”转头看了宋忆微一眼,续道:“她只需看一眼酒瓮,便能算出可分多少樽酒,每樽酒是三分还是半满。”
段成式闻言十分惊讶,道:“昔日宰相高郢高相公以善用樽杓而闻名,听说每每中书会食时,他总是不顾宰相之尊,亲自为众同僚酌酒,虽数十人,一樽一杓,挹酒而散,了无遗滴。想不到宋真人竟也有这般本领。”
宋忆微笑道:“这不算什么本领,只不过因为忆微时常称量药材,对度量拿捏得比较准。”
温庭筠笑道:“这还不算本领吗?某几人可就等着到华阳观大开眼界了。”又道:“单是饮酒赏花还不行,须玩些花样,宋真人那边可有酒胡子之类的酒具,用以行酒令,好逗乐解颐?”
宋忆微笑道:“道观毕竟是修行之地,哪有这些名堂?”
令狐滈忙道:“家祖家中有一具银质酒胡子,来自西域,回头某去借来。”
几人闲聊几句,又议起当日刺客一事。宋清秋道:“本来这件事因为事主郑注相公不予追究,已慢慢被人淡忘,但新上任的京兆尹杨虞卿不知怎的又在调查此案,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三番两次地派人来华阳观讯问。杨氏私宅刚好也在永崇坊中。数日前,杨京兆甚至亲自引京兆府逻卒来到华阳观,说是正好路过,想要见见姊姊,清秋以姊姊尚在病中推辞,他才走了。”
令狐滈笑道:“杨虞卿也不省省事,这还用查吗?分明是左、右神策军之争。之前左军得宠,而后右军得宠,左军一直心有不甘。今日右军中尉王守澄更有郑注为辅助,如日中天,无人能与相争,别说左军,就连枢密使杨承和与王践言也时时受到王守澄压制。左军韦元素与杨承和等人想要翻身,就得先除掉郑注。”
宋忆微忙问道:“令狐郎君这番高论,可有真凭实据?”
令狐滈笑道:“真凭实据倒是没有,但坊间均在这么传。要不然那刺客何以逃进了左神策军军将王处有的宅子?而且郑注这等厉害人物,竟也不愿穷究,显然也知道刺客是左神策军所派。左军锋芒不及右军,但毕竟也是中央禁军,实力不弱,又有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支持。而今郑注虽是皇帝新宠,但地位并不稳固,声名极差,为公卿士大夫鄙视,且流言蜚语极多,他再公开与左神策军及两位枢密使为敌,可就是四面楚歌了。”
宋忆微道:“原来是这样。忆微近日闭门养伤,足不出户,竟不知世人皆已知此案真相。”
温庭筠也道:“新任京兆尹杨虞卿肯定也清楚是这么回事,旧案重查,不过想有意给郑注难堪罢了。毕竟不是每一任京兆尹,都甘愿受一名江湖郎中的驱策。”
宋忆微问道:“段郎也是这般认为吗?”
段成式大抵也是如此想,只是他比旁人多知道一层:右神策军军将秦诚及郑注幕僚魏弘节与刺客有染,应该是旧识。或许正是秦诚、魏弘节将对方真实身份禀报了王守澄及郑注,二人才决定不予追究,尽管只是暂时的。
他不愿意多提此话题,只略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晚在水族宴会,某见宋真人言谈举止,对郑注也是颇不以为然。后来听小宋真人说,郑注还一度怀疑宋真人是故相宋申锡之女,到水族赴宴是有意接近他,好为父报仇。何以到了关键时刻,宋真人反而挺身相护,救了郑注一命?”
宋忆微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宋清秋笑道:“姊姊是医师,素以悬壶济世为本业,救人只是姊姊的本能。”
温庭筠叹道:“宋真人这是大爱,真叫某等凡夫俗子汗颜。”
宋忆微笑道:“温郎莫要取笑了。”又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段郎尊父以宰相名号出任西川节度使,应该有好几年了吧?段郎是段相公唯一爱子,何以不追随在慈父身边,以尽孝心?”
段成式踌躇道:“这个嘛……”
令狐滈笑道:“还是某来替老段说吧。宋真人可莫要以为老段不孝,他可是个大孝子。只是段相公那人……嗯,段相公是性情中人,人老心不老,风流得很。”
原来段文昌年轻时豁达豪爽,不拘小节,即便后来官居高位,性情也未曾改变,其服饰玩好、歌童妓女,苟悦于心,无所爱惜,乃至奢侈过度,物议贬之。
温庭筠也笑道:“老段这才是真正的大孝。他跟在段相公身边,段相公身为人父,行事总会有所顾忌。如今这局面反而是最好的,段相公在成都逍遥快活,老段则在京师游荡,到市井坊间收集趣闻逸事,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正热议之时,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隔壁郑注相公幕僚魏郎求见。”
令狐滈一怔,问道:“是魏弘节吗?他来做什么?”
仆人道:“魏郎说郑相公得知宋真人姊妹今日来此做客,特意派他来送些酒食,以助真人雅兴。”
令狐滈听了,不喜反怒,当即拍案道:“某早听说郑注收买了不少耳目,密切监视着他所关注的对象。怎么,他连令狐河东第都盯上了?不然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某在家宴请宋真人一事?”
段成式忙劝道:“令狐,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或许只是水族有人偶尔看到宋真人进来河东第而已。”
令狐滈摇了摇头,道:“且看看姓魏的怎么说。”命人引魏弘节进来。
过了一会儿,魏弘节手提两具大食盒进来,先上前见礼,道明来意。
令狐滈冷笑道:“郑相公好耳目,竟然连宋真人今日在河东第做客也知道了!虽说是邻居,可郑相公这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
他敌意甚浓,魏弘节料想其中起了误会,忙解释道:“令狐公子有所不知,适才王建王先生造访水族,随口提了宋真人姊妹受邀今日来贵宅做客一事。”
宋忆微大为意外,忙问道:“王建先生昨日已跟家师一道离开了京师,何以又去而复返?”又问道:“家师可是也在隔壁?”
魏弘节摇头道:“并不见毛仙翁,只有王建先生及一名赶车的仆从。宋真人若心有疑问,可等此间宴散,自去水族询问王建先生。”
又道:“这两具食盒,一盒是酒菜,一盒是点心,希望能合宋真人的口味。郑相公还说,既是宋真人身子已然痊愈,当在近日登门拜访,当面向宋真人道谢救命之恩。”
宋忆微忙道:“不敢当。郑注相公实在有心,请魏郎代为致谢。”又道:“稍后忆微与妹妹会去水族面见王先生。”
魏弘节点了点头,也不待婢女动手,亲自将酒瓶、食物一一取出,置于宋忆微案头。
忽有人跨进门槛来,叫道:“抱歉,某来得晚了。令狐相公那里有几份紧急公文要处理。”却是李商隐到了。
令狐滈笑道:“晚了就该罚酒,每次都是你蓝尾。”
段成式笑道:“小李毕竟有公职在身,比不得某等闲人。”
令狐滈见李商隐身后紧跟着一名长袍男子,问道:“你还带了朋友来吗?得再多设一案了。”
李商隐闻言惊然回头,上下打量身后的男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李公子不记得某了吗?某是令狐相公门下侍从,与李公子前后脚进来河东第。”
令狐滈哑然失笑道:“某还以为你跟小李一道,原来是家祖派你来的。祖父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侍从道:“令狐相公交代,隔壁水族……”
令狐滈忙咳嗽了声,招手叫过侍从,道:“既是私事,还是私下里说。”有意朝魏弘节指了指,示意有外人在场。
那侍从点了点头,似会意过来,却不附到令狐滈耳边,而是挺直身子,拔出佩刀,向邻案的段成式斩去。
事出突然,厅中众人视线都在新进来的李商隐身上,段成式也正忙着与其寒暄,丝毫没有意识到致命危机即在眼前,甚至来不及举手护头。
惊变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在侍从佩刀将要斩落段氏头上时,一件黑乎乎的物事凭空横飞了过来,正是一具食盒。那盒子为硬木所制,上端径直撞上了侍从佩刀,下角则砸中了段成式额头。段氏登时血流如注,仰天便倒。
那侍从佩刀被食盒撞得一荡,险些脱手而出。他倒是反应极快,旋即回手,刺中段成式左胸。待站稳脚步,再上前补上一刀时,魏弘节已抢先过来,拔剑相格,二人缠斗在一起。堂中众人个个目瞪口呆,浑然不知所措。
宋忆微到底是医师,最先反应过来,抢先奔过来查看段成式伤势。魏弘节正与侍从相斗,见状忙道:“宋真人先闪开,免得误伤了你。”
宋忆微摇头道:“救人要紧。”
那侍从见魏弘节武艺高强,自己一时难以得手,便急舞佩刀,逼退魏氏一步,旋即转身,飞快地逃出厅堂。
魏弘节还待追赶,宋忆微却扯住他衣角,急叫道:“段郎失血太多,魏郎,你……你快去取药匣来!再去打些水来!”
坐于堂首的主人令狐滈这才有所醒悟,起身急挥双臂,大叫道:“来人,快,快来人!”
堂中侍奉的均是婢女,早已吓得瘫软一旁。有男仆闻声进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令狐滈急叫道:“刚冲出去的那名男子是刺客!快,快去追!”
仆人闻言很是纳罕,道:“刺客吗?没听到隔壁水族有动静啊。”
令狐滈大怒道:“混账东西,那刺客要杀段成式,不是隔壁的郑注。”
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转头去看段成式,问道:“老段,你老子曾位居宰相,都没有被人行刺过,你富贵闲人一个,连功名都不曾谋取,怎么反而有刺客对你下手?”
段成式已被宋忆微扶起,席坐在地上。其人虽血流满面,并未昏迷,神志清醒,闻言苦笑道:“某怎么知道?”
温庭筠沉吟道:“会不会是因为那个……”
令狐滈不耐烦地道:“因为哪个?”
温庭筠又看了段成式一眼,这才道:“老段,某说出来你可别介意,你外祖父故相武元衡武相公当年也是遭刺客行刺而死,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
令狐滈狐疑道:“飞卿,你是不是饮酒饮得糊涂了。当年武相公遇刺,因为他力主对藩镇用兵,遭藩镇忌恨,所以才被暗算而死。老段他一介白丁……”
段成式却已经会意过来,忙道:“不,飞卿不是这个意思。令狐,回头某再跟你说这件事。”见魏弘节端水进来,便道:“魏郎,多谢你救了段某。”
魏弘节道:“魏某只是凑巧赶上而已,段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段成式却握住他手臂,执意相谢,道:“魏郎,谢谢你,你该明白段某的意思。”
魏弘节一怔,宋忆微却道:“魏郎,请你让开,某要为段郎疗伤了。”
李商隐见宋清秋站在一旁,忙过去安慰,道:“让小宋真人受惊了。”
宋清秋摇了摇头,道:“何以某姊妹二人每次出门赴宴,都会遇上这种事?”
奉命追赶刺客的仆人又折返了进来,支支吾吾地道:“禀报小公子,那男子……他……”
令狐滈道:“怎么了?”
仆人道:“他跑进了隔壁水族宅子中。某等追了过去,却被门前的人流挡住,一时不得通过。再过了一会儿,他便连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滈大为惊奇,重重看了魏弘节一眼,问道:“你亲眼看到他进了水族大门吗?”
仆人道:“应该是的。不过水族门前找郑注相公办事的人实在太多,某等挤过去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令狐滈问道:“魏弘节,这是怎么回事?”
魏弘节苦笑道:“令狐公子亲眼所见,事发时魏某人在这里,怎么会知道究竟?”
令狐滈却因对郑注成见已深,认定对方是奸狡诡谲之人,心中疑虑难消,问道:“该不会是……”
段成式生怕令狐滈冲动之下,说出无可挽回的重话,忙道:“这件事与郑注郑相公无关,一定是下人看错了。”
令狐滈却是不以为然,道:“你怎么能如此确定?”
宋忆微忍不住插口道:“若是与郑注有关,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派魏郎过来,何况魏郎还救了段郎。”
令狐滈呆了一呆,随即摆手道:“算了算了,某也不瞎猜了。来人,快,快去京兆府报案。”
段成式忙伸手阻止,叫道:“等一下!”见众人均不解地望着他,遂命仆人、婢女先行退出,这才道:“今日这刺客某见过的,正是上次行刺郑注郑相公之人。”
众人闻言,大为骇异,各自面面相觑。
宋忆微先纳罕问道:“上次刺客行刺,忆微也在现场,今日也是,如何忆微认不出来是同一人?”
段成式道:“因为上次事发突然,刺客又是一身神策军军士打扮,宋真人并未多留意。等到对方动手行刺时,宋真人一心想的是救人,更不可能去观察其面容。但那刺客从西面奔来之时,某刚好跨出门槛,虽未看清其相貌,但大致脸型、身材总是有印象的。”
他侃侃而谈,旁人却是难以置信。令狐滈狐疑道:“老段是不是挨了一刀,头上又挨了一下,有些糊涂了?你跟郑注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怎么会有同一名刺客来行刺你二人?”
宋忆微道:“是啊,段郎既是上次见过刺客,对其面容有印象,如何适才他进来时,你却没有认出来?”
段成式道:“那人上次穿着神策军军服,这次却穿着普通便服,某一时未能察觉。适才他与魏郎交手,努力要杀某,某看到了他的眼睛,跟上次绝对是同一人。”
见众人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遂无奈地道:“实在不信的话,大家伙儿可以问魏郎。”
魏弘节迟疑了下,方才答道:“上次魏某只见过刺客背影,未见其正面,所以不能完全肯定是同一人。”
于段成式立场,无论刺客什么来历,既然干系自己性命,当然要设法查明对方身份。他早知魏弘节与刺客有染,至少认得上次接应刺客的同党,适才也是有意试探,听到魏氏言语模棱两可,并不附和自己,便不再多提此话题,只叹了口气,道:“或许是某弄错了,毕竟事情发生得太快。”
令狐滈道:“不管怎样,今日多亏了魏郎,不然的话,老段可就……”
他因郑注之缘故,本不大待见魏弘节,此时却对其极为感激。又问道:“魏郎是如何发现不妥的?”
魏弘节道:“魏某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儿,他一踏入门槛,目光始终瞟向段公子。当他走到令狐公子身边时,手已扶向刀柄,所以他拔刀时,魏某便有所反应,只是距离尚远,不及营救,只能先甩出食盒,略微挡上一挡,还砸伤了段公子,实在抱歉。”
段成式道:“魏郎是段某的救命恩人,段某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抱歉一说?”
温庭筠道:“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万一那刺客再来呢?要某说,还是按照令狐的意思,派人去京兆府报官吧。”
段成式道:“先等一等。”
令狐滈皱眉道:“上次有刺客行刺郑注,倒是不令人意外,而今刺客又公然登门入堂,到河东第行刺老段,莫不是善和里风水不好?”又问道:“莫不是老段在市井厮混时,得罪了什么人?”
段成式也极是纳闷,却不愿意当众议及此事,只道:“这些事,回头咱们再议。”
宋忆微已处理完段成式伤口,告诫道:“段郎伤势不轻,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好,但还是不能使力,要静养。忆微会多留一些药,好时时更换。记住,伤口愈合前,不能碰水,伤好之前,也不能再饮酒。”
段成式满口应了,又再三道谢。
宋忆微见宴席已难以继续下去,便道:“那么忆微就先告辞了,正好随魏郎一道,去水族寻找王建王先生。”
宋清秋忽道:“姊姊,清秋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华阳观。”
宋忆微未及回答,李商隐先道:“某送小宋真人回去。”
他素来疏于交际,忽然积极主动地提出要相送一名只见过两面的女子,旁人先是惊讶,随即心领神会。温庭筠更是古古怪怪一笑,朝令狐滈使了个眼色。
令狐滈亦对宋清秋极有好感,今日之宴会,更是他精心筹划已久,名义上是为庆祝宋忆微痊愈,其实也是为了为他自己制造与宋清秋在一起的机会。他见李商隐似是也倾心于宋清秋,心中颇为不快,虽然也想送佳人返回华阳观,但目下河东第出了大事,他身为主人,不便离开,只得上前安慰了宋清秋几句,道:“改日某再到华阳观探访小宋真人。”又亲自送到门口,交代道:“小李,你好生照顾小宋真人,千万不可怠慢。”
李商隐既是令狐滈祖父令狐楚之幕僚,令狐滈身为小主人,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也不为过。但李商隐自幼丧父,长期寄人篱下,极其敏感,听在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当即脸色一变,但却又强行忍住,也不回应令狐滈,径直扶了宋清秋上马,自己也跨马去了。
温庭筠瞧在眼中,笑道:“令狐,这下你可有情敌加对手了。”
令狐滈先是一怔,随即昂首挺胸,傲然道:“你觉得李商隐能跟某比吗?某是宰相子孙,他只是个落魄书生。”又斜眼瞧着老友,笑道:“飞卿,你喜欢宋忆微,是也不是?”
温庭筠笑道:“某是对宋真人有好感,但某有自知之明。”指了指自己的丑陋面容,又道:“况且宋真人已有喜欢的人,是段成式,君子当成人之美,某自愿退出。”
令狐滈道:“这某也看出来了,咱们坐在堂上饮酒闲谈,宋真人留意最多的就是老段。”
又想起段成式莫名遇刺事件,问道:“怎么会有人要针对老段?适才在堂中,你跟老段话中有话,曾提及故相武元衡遇刺一事,是在暗示什么?”
温庭筠左右望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世人都知道,当年宪宗皇帝要对藩镇用兵,朝中大臣大多主和,主战者只有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
令狐滈道:“藩镇也不愿意成为朝廷征伐的对象,遂抢先下手,派刺客行刺武、裴两名主战大臣。结果武元衡武相公遇刺身亡,连首级都被割去,以至死无全尸。裴度裴相公因有侍从拼死相护,侥幸逃过一劫,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宪宗皇帝震怒,派御史段文昌——也就是老段他爹调查此案,结果查证刺客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派。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啊,飞卿干吗还说得这般神秘?”
温庭筠道:“但武元衡一案,内中尚有许多疑点及隐情,成德军极可能是被冤枉的。”
令狐滈道:“这某也听祖父、父亲议论过。”
武元衡遇刺案一度轰动一时。当时有证人、证据直指成德军,成德军进奏院卫士张晏、严清等人被逮捕拷问后服罪。但宰相张弘靖随即上疏,表示怀疑张晏等人并不是真凶,请皇帝另选派官吏调查。宪宗不肯听从。
宪宗皇帝的态度,反而加深了一些大臣的疑虑,因为世人皆知,众藩镇中,宪宗皇帝最恨成德,一直想找机会对其用兵,而行刺宰相,恰恰是最好的借口。
不日,张晏等十四人被斩首于西市,武元衡遇刺一案匆匆了结。
然仅过了一个多月,平卢东都进奏官訾嘉珍因罪被逮捕,为了将功赎罪,他供出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主持刺杀宰相武元衡。宪宗闻报后,置之不问。显然皇帝并不关心谁是真凶,他只想将罪名转嫁到成德身上。
淮西吴元济平定后,天下震动,众藩镇均担心自己成为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平卢李师道主动献出沂、密、海三州,成德王承宗献德、棣二州,还送两个儿子入京师为人质。出人意料的是,宪宗皇帝赦免了成德,下令征讨平卢,最终与藩镇联兵,一举平定了平卢。
令狐滈又道:“虽然当初结案时成德军进奏院顶了罪,但那只是权宜之计,宪宗皇帝心中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皇帝心中还是想为武元衡武相公报仇,所以后来才赦免了成德,改为讨伐平卢。”
温庭筠摇了摇头,道:“某所说的疑点、隐情远不止于此,你可知武、裴两位重臣遇刺案中有一名关键人物,空空儿?”
令狐滈道:“某听过空空儿的名字,听说是左神策军武官,魏博节度使田兴的义弟。但当时魏博已归顺朝廷,深得宪宗皇帝倚重,空空儿又如何会卷入行刺案?”
又狐疑道:“此案由老段他爹段文昌相公审理,遇刺身亡的武元衡相公又是老段外祖父,按理来说,老段最清楚内幕,何以从未听他提过空空儿涉案一事?”
温庭筠拍了拍令狐滈肩头,道:“这是因为你酒量最小,其他人都还没倒,你就先倒了。”
原来不久前三位好友聚在后园饮酒,令狐滈最先醉倒,不省人事。温庭筠也是半醉不醉,迷迷糊糊。忽听到醉意已浓的段成式提及武元衡遇刺一案,说是真凶并非成德,也并非平卢,此案另有隐情,有个叫空空儿的神策军武官,是关键的知情者,空空儿本一度被逮捕下狱,但后来不知如何又被释放,从此远遁山林,再也无人见过他。
温庭筠听了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许多,忙问道:“当初审案的不是令尊段文昌相公吗?果真跟空空儿有关的话,段相公如何轻易放过了他?”
段成式嘟囔着道:“最奇的就是这个,家父、家母从不许提及当年那桩行刺案。空空儿涉案一事,是某前日从市井一名醉汉口中听来的。”
温庭筠哑然失笑道:“老段,你可是真醉了!市井醉汉的话,也能当真吗?”
他本没有当回事,次日酒醒后,还将段成式昨晚之语当着好友的面复述了一遍。段成式惊道:“某居然跟你说了空空儿一事?呀!某昨晚一定是真喝醉了。”
温庭筠见其神色严肃,不以为然地道:“怎么,老段当真信了那醉汉的醉话?”
段成式道:“虽然是醉话,但他描述的细节十分真实。”思虑过一回,又道:“不行,这件事成了某心中一个结,非得解开才能心安,某得再去西市找那醉汉一趟。”
两个时辰后,段成式匆匆回来,将温庭筠叫到无人处,正色告道:“那醉汉死了,据说是昨晚喝醉了酒,不慎落入井中淹死了。”
温庭筠料想好友对醉汉之死起了疑心,认为不是意外,思忖道:“或许醉汉真的是醉酒后不慎落井,一切只是巧合呢?”
段成式反问道:“如果不是呢?”
温庭筠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又如何呢?武元衡相公已过世多年,连皇帝都换了三个了,你还能查到真相吗?查到又能如何呢?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老段,你是个明白人,还是继续做你的富贵闲人,及时行乐吧。”
段成式思虑许久,居然点了点头,道:“飞卿说得极是。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是心胸开阔之人,既说了要就此放下,便当真做到,自此绝口不提醉汉及醉汉之语。
今日河东第忽然冒出刺客行刺,众人均纳罕刺客动机,不知他如何会朝无所事事的段成式下手。温庭筠却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忽然想到那醉汉意外落井一事,一时怀疑行刺事件跟段成式曾与醉汉交流有关。
令狐滈听了温庭筠的叙述,起初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回味之下,又觉得有几分道理,道:“老段不是认为前次行刺郑注之人与今日刺客是同一人吗?某等均认为是左神策军派人行刺郑注,那么刺客多半也是左军雇请的杀手。那空空儿当年在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手下为将,亦是左神策军的武官。”
温庭筠恍然有所醒悟,惊道:“呀!你别说,其中还真是大有干系。”见令狐滈拔脚便走,忙问道:“你去哪里?”
令狐滈道:“去将其中的联系告诉老段呀。”
温庭筠道:“告诉老段又有何用?他现下可是刺客的目标,一次未遂,说不定还有下次。你何不派人将经过禀报尊祖令狐相公,请他示下?”
宋忆微称要与魏弘节一道前往水族,却没有立即离开令狐大宅,执意要先送段成式回房,说是还有一些医嘱要当面交代。
到了中庭,等到左右无人时,宋忆微忽道:“段郎称两次行刺事件是同一名刺客,旁人不信,某却是信的。”
段成式怔了一怔,随即问道:“可是宋真人亦有所感觉?毕竟两次事件发生时,宋真人都在场,你可算是最真切的证人了。”
宋忆微迟疑道:“不,不是,无论上次还是这次,忆微对刺客都没什么印象。不过忆微听令狐郎君说过,段郎立志撰一本记录奇人奇事之书,因而常年混迹于长安市井之中,收集各种故事,包括民间风情、奇闻逸事、奇珍异宝、江湖秘闻等,内容无所不包。这样的男子,眼力怎会差?”
段成式闻言大为感动,心道:“某与令狐、飞卿相交多年,而他们竟怀疑某的判断。宋真人适才这番言论,可谓是某的知己。”
他本就对宋忆微大有好感,尤其感佩她关键时刻奋不顾身救人的品质,此刻与其单独相处,对方又有那样一番话,不免心潮澎湃,激荡不已,本来毫无血色的脸,竟有些微潮起来。
宋忆微又道:“本来之前那件事,刺客意在郑注郑相公,忆微只是替他挡刀,事情过去,也就无所谓了。忆微本不大关心刺客身份,料想郑注仇家不少,有人行刺也不是什么奇事,他既不愿追究,忆微又何必在意?可那刺客今日再度出现,竟欲对段郎不利,忆微一时……一时……”
段成式忙道:“某明白宋真人的意思。那刺客曾刺了宋真人一刀,即便是误刺,但宋真人毕竟身子受损,吃了不少苦头。而今刺客再度出现,忆及往事,想来你也极想知道对方是谁。”
宋忆微叹道:“忆微总有些困惑,何以每每有忆微在场时,便会发生这种事。”语气之中,竟深有自责之意。
段成式“啊”了一声,道:“这两件事均与宋真人无干,实是善和里风水不好。”
见宋氏黯然摇头,面容惨淡,忙道:“某适才只是开个玩笑,宋真人莫要介意。这两件事,与宋真人半点干系也没有。”左右张望了一眼,这才道:“如果某料得不错,应该都跟隔壁水族郑注有关。”
宋忆微很是惊讶,问道:“今日段郎遇刺之事,也跟水族郑注有关吗?”
段成式点了点头,道:“大有干系。”当即说了曾见到右神策军将领秦诚及郑注幕僚魏弘节与刺客有染之事。
宋忆微一时难以相信,皱眉道:“段郎是说,魏弘节与刺客相识?可他刚才不是救了段郎吗?”
段成式道:“魏弘节救某是真,他认识刺客也是真。或许他早已料知刺客要对某下手,遂在今日刻意找机会前来,只为救某一命。又或许只是凑巧赶上,但他绝对已事先认出了刺客,不然何以刺客一动手,他便即刻有所反应?”
当日段成式意外发现魏弘节、秦诚与刺客有染,出于某种善意的同情,遂主动与二人接触,表示愿意冒险为刺客提供藏身之地——当时他只是单纯地以为是曾受郑注陷害的人向其复仇,并未联想到左、右神策军相争等政治因素——而魏弘节的反应是装傻充愣,不予承认。留下来收尾的秦诚态度也是模棱两可,只在离开时暗示段成式,切不可再让旁人知道此事。
依段成式看来,不论郑注出于什么考虑不再追究此事,其幕僚魏弘节在事后设法寻到了刺客,并将段氏目击过程一事告知了对方。
宋忆微很是意外,道:“忆微看那魏弘节精明能干,甚得郑注信任,想不到他竟与刺客相识。”又咬着嘴唇思忖道:“会不会上次郑注不再追究行刺一事,是因为魏弘节将实情告之,并替刺客求情的缘故?”
段成式摇头道:“这某也不清楚。”又道:“比较起来,某还是更相信事情牵涉左、右神策军之争,郑注猜测刺客是左军所派,有所忌惮,才就此息事宁人。但某比较困惑的是,事情过去已有月余,刺客何以拖到今日才来杀某灭口?”
宋忆微沉吟道:“或许那刺客在事发后便躲了起来,魏弘节最近才寻到他,告知经过?”
段成式道:“不管怎样,某之前已允诺秦诚,不将当日之事说出去,所以今日之事,还是不惊动官府的好。”
宋忆微沉思半晌,忽道:“谢谢段郎。”
段成式一怔,问道:“宋真人谢某什么?”
宋忆微道:“这些事,段郎没有告诉令狐郎君、温郎等好友,却告诉了忆微。”
段成式叹道:“宋真人当日受了刺客一刀,今日又是你及时救治,段某才得保命,你理该知道真相。”
宋忆微见段成式失血甚多,容颜憔悴,便道:“郎君先安心养伤,等你伤好,忆微与你一道调查此案。”
段成式却连连摇头,道:“那郑注何等人,刺客虽未能得手,却能全身而退。再观他与魏弘节、秦诚也是旧识,想必其人必大有来历,宋真人何须冒险卷入此事?”
宋忆微笑道:“郎君适才不是说了吗?忆微理该知道真相。”又道:“再则说,不查明刺客身份,只怕他还会再来对段郎下手。”
段成式心中荡起一阵暖意,遂不再坚持让宋忆微置身事外,低声道:“多谢。”
宋忆微又叮嘱了几句换药之事,这才辞去。
魏弘节正候在大门前,见宋忆微姗姗出来,便举手招呼,道:“宋真人请。”
宋忆微应了一声,走出一段,忽停下脚步,正色道:“段成式已将当日目击之事告诉了忆微。他本是好意,何以魏郎反而将此事告诉了刺客?而今刺客竟要来杀段成式灭口,魏郎不觉得内心有愧吗?”
魏弘节愣了一愣,微一沉吟,方才明白宋氏话中含意,却是不应,只道:“宋真人既要寻王建先生,还是快些过去,万一王建先生又离开了京师,可就悔之莫及了。”
宋忆微遥指水族大门道:“王建先生的车子和车夫都还在那里,他人应该也在。魏郎,你回答忆微的话,你今日赶去令狐河东第,是不是已经预知刺客将会对段成式不利,刻意找个理由过去,只为救段成式一命?”
魏弘节反问道:“依宋真人看呢?宋真人是世外高人,何以如此关心此等红尘琐事?”
宋忆微正色道:“因为刺客曾刺过忆微一刀,而今又要杀段成式,忆微理该知道真相。魏郎,你该知道段成式阻止了令狐滈报官,是怕牵扯出当日他所目击之事,他已经两次襄助魏郎,忆微和他都理该知道真相。”
魏弘节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点头道:“好,某一定会给宋真人和段成式一个交代,不过不是现在。还有,宋真人也不必担心段成式安危,某会调派人手,暗中保护他,刺客不会再有下手的机会。”
宋忆微道:“段成式为人诚信,决不会泄露当日目击之事,魏郎何不将此节告知刺客,让他就此收手?”
魏弘节叹了口气,道:“因为某根本就不认识刺客。”
又正色告道:“某与宋真人仅晤面数次,今日将实情相告,是因为你救过郑注相公,而今又为段成式向某质问,足见宋真人是正直之人,当日挺身挡刀,应该也只是出于医师救人的本能,而不是其他,魏某极是感念。”
宋忆微道:“多谢魏郎褒赞有加。魏郎既信得过忆微,何不将真相告知,以解忆微心中困惑?”
魏弘节见对方穷追不舍,料想不告知实情,难以应付过去,便坦然告道:“某确实不认识刺客,只认得那事先伏在槐树上接应刺客的人。他姓茅名汇,与某曾情若手足。”
宋忆微皱紧眉头,道:“茅汇?这个名字怎么如此耳熟?他该不会就是当年因朋党之争而遭李逢吉、李训叔侄陷害的金吾卫武官吧?”
魏弘节很是意外,道:“事隔久远,宋真人年纪又轻,想不到你竟然也听过茅汇的名字。”
宋忆微笑道:“人在长安,想不听到京都旧事都难。不过世人都说茅汇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因不肯替宰相李逢吉作伪证而遭陷害,后被发配崖州,人也死在了那里。”
魏弘节悠然出神了一阵,叹道:“茅汇人没死,这其中细节某就不多提了。他本来一直隐居山林,不再与某等来往,但不知为何当日突然出现在水族。”
宋忆微道:“茅汇当然是为李训而去。李训本也因武昭一案而获罪,而今却又靠巴结郑注再度崛起,竟当上了翰林学士。茅汇听到后心有不甘,有意向李训复仇,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弘节道:“某本来也是这般认为,但茅汇当面否认了。以他为人,说一便是一,不会再有其他。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某才想到,茅汇忽然现身,并非为了行刺,而是为了接应刺客。至于刺客什么身份、来历,某一无所知。”
宋忆微踌躇道:“坊间盛传刺客是受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主使,郑注郑相公不予追究,是不是因为已知悉此节?”
魏弘节也不否认,只告道:“从那之后,某再未见过茅汇。某去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包括其终南山隐居之处,均了无踪迹。所以关于他如何与刺客相识,又如何肯为其冒险出头,某均不知情。”
魏弘节道:“今日某确实是奉郑相公之命前去向宋真人示好,至于赶上刺客行刺段成式,完全只是巧合。宋真人既已知道某始终未能寻获茅汇,无从得知刺客身份,便不可能将当日段成式目击一事告知对方了。”
那刺客进入厅堂时,魏弘节正往宋忆微案上摆放菜肴食物,本未多加留意。但当刺客走向令狐滈时,他听到其脚步声轻微有节,显是练武之人,于是转头看了一眼,竟意外觉得对方身形有些熟悉,但听对方自称是令狐楚侍从,料想必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也没起疑心。直到刺客拔刀的一刹那,听到利刃出鞘之声,魏弘节才意识到事情不妥,亦立即想到何以会觉得对方身形熟悉——他便是当日行刺郑注未遂后奔逃的刺客。
宋忆微听完经过,这才知道误会了魏弘节,慌忙致歉。
魏弘节摇了摇头,丝毫不以为意,又道:“对了,郑相公料不到宋真人会往水族寻王建先生,命某私下转告宋真人一句话:‘宋真人是因某而受伤,某不会让宋真人白受委屈,不过目下时机未到,请宋真人暂时忍耐些。’”
言外之意,郑注日后还是会寻仇,目前不过是暂时隐忍罢了。宋忆微自是会意,只是不便接口,便点了点头。
魏弘节引宋忆微进来客堂时,郑注正与王建拱手作别。他见魏弘节回来,忙招手叫道:“你回来得正好,老夫正要派人去隔壁寻你。”
魏弘节躬身应道:“郑相公有何吩咐?”
郑注道:“王建先生还会在京师逗留一段时日,他身边缺少人手,指名向老夫借你一用。从今日起,你便跟在王建先生的身边,专心随他办事。”
魏弘节闻言大为意外,问道:“王建先生要办什么事?”
郑注笑道:“这某也不知道。总之,你一切听王建先生的吩咐便是。”又向王建拱手道:“老夫有急事,得去翰林院一趟。就不多陪王先生了。总之,王先生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魏弘节送郑注出来,低声禀报了隔壁段成式遇刺一事,连刺客与上次行刺郑注者为同一人也未隐瞒。
郑注惊奇万分,问道:“为何是段成式?隔壁那几个富贵公子,段成式算是最不错的一个了。论招人烦讨人怨,令狐滈和温庭筠都要排他前头才对。”
随即摆手道:“罢了,先不管这个。这是个大好机会,老夫正好可以跟令狐楚、段文昌交结。你安排一些人手,暗中保护段成式,不得有失。”
魏弘节躬身应了,又问道:“王建先生要办何事?”
郑注摇头道:“他没说,某也没问。”又道:“王建表面是个流连于诗酒的老名士,其实十分精明,像他那样与王大将军称兄道弟,还能在士林中保持声名,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他需要人手,不去找王大将军,专程来找老夫,一定另有缘由。不过你也不必多想,安心随他办事即可。”
等郑注离开,宋忆微方上前向王建见礼,又问道:“先生昨日不是已经离开京师了吗?”
王建道:“老夫尚有一件心事未了。与尊师分手后,老夫总觉得心有不甘,便又折返了回来。”
宋忆微仍是大惑不解,道:“既是如此,忆微姊妹二人定当全力以赴,襄助先生完成心愿,先生何以要专程跑来水族找郑注帮忙?”
王建笑道:“你和清秋都是女流之辈,奔波跑腿是力气活儿,还是男子方便些。”
宋忆微闻言一怔。她心中尚有另一层疑惑,只是未曾说出口:王建与王守澄是结义兄弟,既然只是需要一名男子来跑腿,王建何以不找王守澄,而是找郑注?王守澄随便指派一队神策军跟随,王建便可以横行于长安,他何以一定要来水族求助,且点名要魏弘节?莫非王建所办之事,跟郑注有干,抑或跟魏弘节本人有干,抑或两者都有?
她疑云虽重,却不便询问,因而只道:“那么先生留在京师的这些日子,还是请留住在华阳观吧。先生有病在身,忆微到底懂些医术,也好照看。”
王建笑道:“好,还是住华阳观。”见魏弘节已然返回,便举手招呼,道:“不过还要多安排一个房间,给这位魏郎。”
魏弘节一怔,随即躬身道:“一切听王先生安排。”
王建便叫道:“小魏,事不宜迟,你这就随老夫去办事吧。”
魏弘节应了一声,又问道:“宋真人是要回华阳观吗?某派人送你。”
宋忆微道:“多谢魏郎美意。不过不必了,忆微先去隔壁探访段成式。”
显是要将适才从魏弘节口中得知的真相告知段成式。魏弘节闻言,遂不再坚持。
王建笑道:“怎么,你二人还有些恋恋不舍?放心啦,小魏入夜前会随老夫一道回华阳观的。”
宋忆微当即红了脸,啐道:“先生就爱开玩笑。”
王建年迈体弱,须得乘车,好在他有自己的马车及车夫。魏弘节自骑一马,跟在车旁。
车夫单大先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王建道:“先去宣阳坊万年县县廨吧。”
魏弘节闻言很是惊讶,问道:“王先生所办为何事?还请先行示下,某好先做安排。”
王建摆手道:“不必,你随某一道去县廨即可。”
宣阳坊位于东市之西,北为平康坊,南为亲仁坊,是长安一等一的坊区,居住过的名流不计其数。昔日贵妃杨玉环得宠,其姊姊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及堂兄杨国忠赐第均在宣阳坊中,四家住宅紧紧相连,豪华气派,平康坊宰相李林甫住宅及亲仁坊安禄山宅邸甚至不能及其一二。
除此之外,宣阳坊尚有不少官方机构,如榷盐院、榷酒处等。遣唐使官宅亦位于宣阳坊,因而街上时常会遇到穿日本服、说日本话的遣唐使者。
万年县廨位于宣阳坊东南隅。因为是天子脚下的京县,建制远非普通县城官署所能比拟。县门古朴庄重,为隋朝著名建筑师宇文恺所建。昔日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绍,婚馆就设在万年县廨。太平公主嫌县门太窄,进出不便,打算将其拆掉。高宗皇帝因县门是宇文恺亲手所造,特下诏阻止。
这位宇文恺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长工艺,尤善建筑。隋文帝杨坚即位后,大杀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恺也在被杀的名单上,仅仅因为他长于技艺,才名远扬,意外得到了赦免。杨坚派使臣飞马传旨,从刀口下将他救了出来。几乎所有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恺都有参与,宏伟壮阔的长安城,亦是宇文恺之杰作。
到了万年县廨门前,魏弘节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扶王建下车,又问道:“王先生是来找万年县令姚中立吗?”
王建连连摇头道:“不,不找姚明府,某找郑少府,万年县尉郑洪。”
魏弘节便不再多问,遂上前告知门吏道:“王建王先生求见万年县尉郑洪郑少府,烦请吏君通报一声。”
门吏却不知王建是何来历,只上下打量二人一番,方告道:“郑少府正忙着处理侍女失踪案,怕是不得闲。亲仁坊接连有三户官宦人家失踪了三名侍女,也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出事了。事主这几日天天来衙门追要结果,郑少府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王建道:“哦,原来郑少府这般忙碌。”又转头道:“小魏,听说这位万年县尉也姓郑,凑巧与你家相公郑注是同乡,怎么没认同族?”
魏弘节本来奇怪王建有事竟不找其义兄王守澄,而是改找郑注,且指名要自己随从,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暗道:“原来这位王建先生是有意如此,他早知郑洪想巴结郑相公欲认同族一事。”
他素不以侍奉郑注为荣,因而极少以其幕僚身份在外行走,然事已至此,只得向门吏表白身份:“某是郑注郑相公幕僚魏弘节,受命护送王建先生来见贵县县尉郑少府。”
门吏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一边命人去禀报郑洪,一边引王建、魏弘节进来县廨偏厅,道:“请二位在这里稍候,郑少府马上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身官服的郑洪飞奔进来,先上前道:“不知魏郎大驾光临……”
魏弘节咳嗽了声,道:“郑少府,这位是王建王先生。”
郑洪是科举出身,才识远非门吏所能比拟,闻言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上前行礼,道:“久闻王建先生大名,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先生的诗作,郑某可是没少读,时时爱不释手。”
王建笑道:“老夫今日冒昧登门,倒教郑少府见笑了。”
郑洪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今日得见王先生尊容,实乃郑某三生有幸,王先生尽管指教。”
王建道:“那老夫就开门见山了。听说两个多月前,东市一家客栈发生了血案,据称跟漳王傅姆杜仲阳有关。敢问郑少府,可有此事?”
郑洪望了魏弘节一眼,见其人面上木无表情,便讪讪答道:“这怕是坊间谣传,有人误报假案。当日郑某确实接到报案,说东市东升客栈发生血案,但某带人赶到时,现场并无尸首,之后也无苦主到县廨报案。”
王建早知此节,倒也不意外,又问道:“那么原先住在东升客栈的杜仲阳呢?”
郑洪又看了魏弘节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杜仲阳生了重病,欠下巨债,目下正借住在平康坊乐妓景悦家中。”
王建奇道:“是曾经轰动长安的名妓景悦吗?”
郑洪道:“正是她。不过她早已脱籍从良,是当今宰相王涯之子王仲翔的外室,还育有一女。”
王建颔首笑道:“这景悦虽比不上杜仲阳,但也是个传奇人物。小魏,你看某二人是不是要去平康坊拜访一下?”
魏弘节未及开言,郑洪先连连摆手道:“王先生千万不要去。”
见王建露出疑惑之色,便解释道:“漳王谋反案一度牵连甚广,除首谋者漳王及宰相宋申锡被特赦外,相关人等均被处死。虽然宋申锡及漳王已相继死去,但此案余波未消,为王先生着想,还是不要与杜仲阳扯上干系的好。”
王建举手拍了一下额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郑少府提醒得极是!也是老夫一时糊涂,不该有这个念想。不过老夫久闻郑少府断案如神,依你个人来看,两月前东升客栈血案,当真是误报吗?”
郑洪一时摸不透王建来意,不知对方何以一定要追问客栈血案,然对方既有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作靠山,身边还跟着郑注心腹幕僚魏弘节,想来别有深意,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答道:“现场有许多溅射血迹,店家称那是鸡血,但就算是傻子,也算得明白得杀数十只鸡,才会有那么多血。”
王建道:“所以客栈应该是真的发生过血案,但有人抢在郑少府抵达之前,将尸首搬走了?”
郑洪道:“似乎……应该是这样。”
王建转头看着魏弘节,问道:“依你来看,在这偌大的京城中,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瞬息之间,将数具尸首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魏弘节一怔,问道:“王先生是问某吗?”
王建道:“是呀,老夫在问小魏你的看法。”
魏弘节道:“这个嘛……”一边有意踌躇,一边转头去看郑洪,似是期待他接过话头。
郑洪早就想巴结郑注,此刻眼前既有大好良机,当然要尽心尽力讨好魏弘节,遂接口道:“既是王先生问起,郑某倒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建忙道:“哪有不当说的?老夫最好听故事,为此,老夫那位义兄王大将军没少被某烦扰。郑少府,快快请说。”
王建为写宫词而与大宦官王守澄交往,这是世人皆知之事,郑洪见魏弘节神色之间似也有期待之意,遂道:“二位可有听过九头鸟?”
王建道:“听过呀,是传说中的一种怪鸟。听说此鸟原有十首,周公为楚人战败后,恶闻此鸟,命掌管射杀的庭氏引弓射之,血其一首,犹余九首,故名九头鸟。此鸟不但形貌诡异,还能收人魂魄,故而又名‘鬼车’,取《周易》‘载鬼一车’之意。不过这鸟在上古被楚人视为吉祥物,予以隆重祭祀。”
郑洪闻言深为叹服,道:“先生果然学识广博,这一节,郑某竟从未听闻过。”
王建见魏弘节神情古怪,有些发愣,问道:“怎么,小魏是觉得老夫说得不对吗?”
魏弘节却在回想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寒风刺骨的冬夜,有赤色大鸟坠毙于明德门前,认得大鸟的门仆连称这是大凶之兆,不久即有茅汇遭难及敬宗皇帝遇弑事件——他虽然跟茅汇一样,不相信什么凶兆,但毕竟事件极其诡异,听茅汇提及后,迄今难忘。一时出了神,忽听到王建发问,忙道:“没有,王先生见闻渊博,某佩服还来不及。”
郑洪又告道:“郑某所说的九头鸟,是长安的一个隐秘组织,其头领绰号三耳秀才。听说其人天赋异禀,生有三耳,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也有人说其手下有三大组织,耳目遍布长安,故名‘三耳’。”
王建本来气色不好,听了郑洪一番话,立即兴致盎然,脸上也多了些兴奋的血色,忙问道:“郑少府是说,那抢先处理掉尸首的人,是三耳秀才?”
郑洪点了点头,道:“即便不是三耳秀才本人,也是他手下。依郑某看来,在长安东、西两市,只有九头鸟才有这个能力,在转瞬之间,令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建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郑少府这不是小看王大将军手下的神策军了吗?”
郑洪笑道:“岂敢!神策军是天子禁军,行军打仗在行,那是没得说。但朝廷素来优养禁军,神策军早已习惯高高在上。在市井之中,神策军能耐反而不及地痞闲汉。那九头鸟纠结了市井中的精干之辈,本领可是不小,可以说,在两市之中,处理各种事宜,明面也好,暗里也好,没有人比他们更在行。至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是不在话下。”
王建咋舌道:“原来九头鸟这般厉害。”想了想,又问道:“郑少府既然猜到九头鸟抢先处理了尸首,表明这一组织已涉入血案,何以不立案侦查呢?”
郑洪讪讪笑道:“这只是郑某的猜测。事实上,适才关于九头鸟的一番话,全部是某从一名关押于县狱的飞天大盗口中听来的。长安城中到底有没有九头鸟这个组织,其头目三耳秀才又是什么身份,这些都尚未弄清楚,更是无从查起。”
其实郑洪不敢深入追查血案,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相信九头鸟是真有其事。这一组织以市井为基,他是万年县尉,管的就是万年县大街小巷,若真得罪了九头鸟,对方随便捣点什么乱,可就有他受了。搞不好,贬职丢官还是轻的,万一被构陷其中,那可就是牢狱之灾,不仅害了自己,还会牵累家人。料想那杀人者及被杀者均大有来历,尤其是被杀者,别人都不愿意追究,他郑洪又何必冒险出头呢?
王建却是深信不疑,沉吟道:“无风不起浪,既是九头鸟传得这般绘声绘色,想来一定是存在的。”又问道:“既然是个组织,有头领,还有手下,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郑洪道:“听说九头鸟跟江湖刺客一样,都是拿钱办事。比如王先生想打听什么事,只要出得起九头鸟开的价码,对方便会去为你打听。之前某曾听说西市有名胡商很想尝尝洞庭湖贡桔,那是皇宫贡品,平常人哪轻易能得到?但胡商找过九头鸟之后,次日案头便多了数枚桔子,正是十分稀罕的洞庭湖贡桔。还听说有官员不慎丢了官印,不得已去求九头鸟,当日官印便自己回来了。”
王建道:“这样看来,九头鸟处理死者尸首一事,极可能也是受人雇佣?”
郑洪道:“某也是这样想。听说九头鸟从不沾杀人之事,但处理尸首属于善后一类,也算是他们的生意范围。只不过某在现场盘问证人时,无人敢说出真相,此案只能不了了之。”
王建出神了一会儿,随即拱手道:“多谢多谢,今日与郑少府一番畅谈,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小魏,郑少府公务繁忙,门外还有公差等着禀事,咱们也别耽误他太多时间,这就告辞吧。”
郑洪正想试探问及王建来意,闻言只得起身送客。到县廨大门时,他还想开口托请王建日后在王守澄或郑注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忽见魏弘节朝自己摇了摇头,微微一怔,便将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魏弘节扶王建上车,道:“天色已然不早,先生要返回华阳观吗?”
王建笑道:“小魏的时辰观与众不同,这也能叫天色不早?离夜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先去东市东升客栈吧。”
魏弘节道:“某是怕先生奔波太久,身体不适。既然先生坚持,依先生所言便是。”
王建道:“咦,你这个人很奇怪,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你怎么不问老夫为何要到万年县廨找郑洪打听东升客栈血案之事?”
魏弘节反问道:“某开口问了,先生会如实回答吗?”
王建笑道:“不好说。”又道:“对了,第一次见面时,老夫便觉得小魏像是江湖人士,曾向郑注打听过你的来历,听说你也是他从市井中捡回来的宝贝。既然你也曾在市井中厮混,可有听过九头鸟及三耳秀才之事?”
魏弘节淡然道:“某不关心坊间那些流言。”
王建道:“你可以不关心,但总会不经意听到一些东西。”又有意加重了语气,道:“小魏,郑注可是当面给你下了命令,让你一切听老夫吩咐。现下老夫想找到九头鸟,你得帮某这个忙。依你看,用什么法子,能最快寻到九头鸟?”
魏弘节吓了一跳,忙道:“不瞒先生说,之前郑注郑相公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九头鸟及三耳秀才,特意来向某打听。某确实听到过一次九头鸟的名字,但所知远远不及万年县尉郑洪多。郑注相公又命某去设法寻找九头鸟。某奉命之后,多方打探,却是没有任何结果。”
王建道:“哦?郑注而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居然也有事要找九头鸟帮忙吗?”
魏弘节道:“先生何以认为郑注相公是有事要找九头鸟帮忙?”
王建笑道:“难道小魏认为郑注是要一举铲除九头鸟?你不会这般天真吧,郑注可是老夫所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了。小魏你这般心性,能被他收服,想来他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力气。”
魏弘节默然不应,王建也自感无趣,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长安东、西市是大唐最大的市集,也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商贾云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
比较特别的是,两市并不是开放型集市,而是同长安坊区一样实行封闭管理,交易时间有严格规定,日中击鼓三百而市,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而散。
西市相对大众化、平民化,有绢行、装饰品行、大衣行、秤行、果子铺、鞘辔行、药行、金银行等许多行业,且聚集有大量来自西域、日本、新罗等国的客商,是胡商集中地。
东市则主要服务于达官贵人等少数人群,商品以上等货物居多,繁华程度远远不及西市,但即便如此,商铺也有二百二十行之多。
东市、西市亦作为杀人刑场使用,然跟汉代东市朝衣不同的是,唐代独柳树才是刑场的代名词。
东升客栈是东市最昂贵的客栈,入住者非富即贵,环境相对幽雅清静。
王建径直进来客栈,入小间坐下,命伙计叫来店家,问道:“你便是东升客栈店家吗?”
店家拱手笑道:“鄙人东不訾,是小店店家。先生是只吃饭,还是外加住店?”
王建奇道:“店家当真姓东?这个姓可是罕见得很。东不訾,名字也很特别。”又道:“老夫既不吃饭也不住店,只想向店家打听一点事。”从怀中掏出钱袋,摸出两粒金珠,放在桌上。
东不訾却不伸手去拿,目光中甚至不见半分贪婪之色,显是见过世面之人,只笑道:“先生怕是来错地方了。长安人人都知道,要打听事,须得去长乐坊徐氏酒肆,那里是官宦及神策军聚集之地,所听所闻,都是货真价实的料。”
王建笑道:“徐氏酒肆可帮不上忙,因为老夫想打听的事,就发生在东升客栈。”
东不訾也是机灵之人,当即有所醒悟,忙问道:“难道先生是为那桩误报的血案而来?看二位打扮气度,似乎不像是官府的人。”
王建笑道:“就是两个好奇的闲人,想知道当日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不訾笑道:“没什么事,某都说过了,是误报。”又问道,“二位需要点些什么吗?”见王建不应,便笑道:“小店除了提供食宿,还经营飞钱,外面还有两位主顾等着兑换,某先出去招呼他二位。老先生和这位郎君若有需要,尽管出声,自会有伙计进来招呼。”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王建问道:“你怎么看?”
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魏弘节很是不解,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王建道:“这店家明明是知情者,为何不肯说实话?”
魏弘节道:“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当然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万年县尉郑洪有官方身份,之前率人来此调查取证,也不过是无功而返。”
王建道:“郑注不是命你寻找九头鸟吗?既然九头鸟曾涉入血案,这东升客栈便是最好的线索。”
魏弘节道:“听说九头鸟铁律是不做杀人之事。那起血案,人肯定不是他们杀的。”
王建既要利用魏弘节办事,也不瞒他,直言告道:“老夫听说杀人者是杜仲阳的访客,一名白发长须老者,外加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魏弘节听完王建转述的现场情形,大为惊讶,问道:“先生从哪里听说的?这一节,竟连郑注郑相公都不知道。”
王建“嘿嘿”两声,道:“老夫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魏弘节也不再追问消息来源,只道:“血案肯定与九头鸟无干。而血案发生后,才多大一会儿,尸首便就地消失,事主哪里来得及赶去雇佣九头鸟?临时抱佛脚也不可能。所以某认为不可能是九头鸟处理了尸首,而是……而是……”似有所顾忌,不愿说出那个名字来。
王建似是心有灵犀,接口道:“小魏认为是神策军所为?”
魏弘节对王建能迅疾猜中自己心思,也颇为意外,仍然点了点头,道:“郑县尉称神策军高高在上,不涉市井之事,其实不完全准确,神策军中亦有许多市井之辈及商人挂名,譬如左军军将王处有还有长安首富的身份。”
王建道:“但是能挂籍神策军的,多是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这些人都算不上真正的市井之人。”
魏弘节道:“话是不错。某认为是神策军所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杜仲阳不是普通人。她虽然遇赦,但却没有立即返乡,而是滞留京师是非之地,到底为什么呢?以她的尴尬身份,该越早离开长安越好。某猜是有人不想她离开,用了什么法子,比如郑县尉提到的生病、欠债等,将她强行留了下来,然后暗中派人监视,是以才会出现其访客为人拦截的那一幕。”
在魏弘节看来,即便而今杜仲阳虎落平阳,但她也曾是宪宗皇帝宠爱的女人,宪宗原配郭念云尚在人世,而今贵为太皇太后,不看僧面看佛面,普通人决计不敢对杜仲阳无礼,只有朝中显贵,出于某种目的,才会有意如此。根据王建描述的情形来看,杜仲阳应该是在充当一个诱饵的角色,是以访客离开时会被人拦截。而拦截者虽身着便服,却态度蛮横,肆无忌惮地要将访客带走,这群人数目不少,兼之武艺高强,当然只能是神策军。
至于尸体善后之事,必是神策军有重大事宜要着落在杜仲阳身上,安排了诸多人手轮流换班。负责监视的第一拨人被杀后,后备队伍旋即赶到,却没有追索杀人者,而是迅即将尸首带走,以免事情张扬出去。
王建听了魏弘节头头是道的分析,奇道:“小魏不是说郑注也不知悉内情吗?既是神策军涉入,如何还能瞒得住他?”
魏弘节轻嗤一声,道:“先生莫忘了神策军还有左、右之分。”
王建闻言默然。他自打从女学士宋若宪那里得知杜仲阳其事后,便料想杜氏正身陷泥潭,难以自拔。他猜测多半是因为杜仲阳与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有染,玉龙子失踪已久,大概有人认为杜氏是仅有的线索,便想用她引诱出相关知情者,再进一步谋夺玉龙子。
而王建亦早推测出那些暗中监视的人是神策军,只是他所认为的神策军,是右军,也就是他义兄王守澄下属。传闻云:“得玉龙子者得天下。”王守澄已位极人臣,何以还要窥测大唐镇国之宝?这内中缘由,略作一想,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王建本已决定置身事外,但昨日离开京师后,忽又如鬼使神差一般,临时起意返回京城。这一次,他的目的不再是单纯的要见传奇妇人杜仲阳一面,还有更多——如将义兄王守澄从日益膨胀的野心及巨大的权力漩涡中拯救出来等。
以王建之能力及地位,本绝无可能达成此事。然他曾从军多年,精通兵法,深知釜底抽薪的道理,要让一切尽快尘埃落定,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找到玉龙子,交到当今文宗皇帝手中。在这之后,所有事情便迎刃而解,杜仲阳就此脱困,王守澄也不再做九五至尊之春秋大梦,是为最好的结局。
只是这仍然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料想如果王守澄发现王建所为,即便有结拜兄弟的情分,也保不住他的性命,所以他不能向王守澄透露哪怕一点儿风声。但也不能没有帮手,还得是个有来头、关键时刻能从神策军刀下救自己的帮手,以目下郑注风头正劲,直跃为皇帝新宠,其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上次水族宴会,王建早看出郑注对幕僚魏弘节极为倚重,甚至还在其妻兄魏逢之上,是以指名要魏弘节做随从。郑注居然一句话都不曾多问,便满口答应下来。
意外的是,王建拜访万年县尉郑洪时,竟得知京师尚有神秘组织九头鸟,且能耐极大。当然,郑洪未有半语提到是何方神圣杀人,也避免谈及何方神圣被杀,只说他认为是九头鸟处理了尸首。
王建料想郑洪官任万年县尉——这可是天下最不好当的捕盗官,且当日亲自去现场勘验,必是有把握才会做此猜测,是以也认为郑洪的判断正确。
九头鸟既是受雇善后,那么雇主又是谁呢?是杀人一方,还是被杀一方?
杀人一方,且不管对方身份,最先做的事,应该是躲藏起来,显然可以立即排除。
被杀一方,极可能是神策军军士——郑洪必定也猜到了此节,所以才闭口不提行凶者及遇害者身份之事——然神策军若有雇请九头鸟的时间,早就自己动手收拾干净了。
假若万年县尉郑洪判断正确,果真是九头鸟善后,那么雇请者一定不是杀人者,也不是被杀一方,也就是神策军。
再来看雇主的目的,明显是要将这起血案强按下去。谁最有动机呢?显然是血案发生地——东升客栈。若是任凭多具尸体横躺在客栈内外,影响生意不说,店家还得作为关键证人频繁出入官署,自此永无宁日。事实上,即便店家东不訾为雇请九头鸟而花费不菲,他仍然是实际的受益者。
这内中各种利害牵扯,在王建相信郑洪所言九头鸟处置了尸首后,便已想得一清二楚,在离开万年县廨时,他亦已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了东升客栈店家身上。
而进店后一番试探,店家东不訾反应极其从容,没有丝毫忧惧之色,愈发证实了王建的判断。
然魏弘节却认为善后是神策军所为,细细回想,亦有道理。血案发生得极快,万年县廨所在宣阳坊与东市仅一街之隔,店家如何能这么快便联系上九头鸟,并抢在万年县尉郑洪抵达前将尸首处理掉?这般雷厉风行的行事,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做到。
除非东不訾之前就曾与九头鸟联络过。九头鸟既混迹于市井,东、西两市是重中之重,定是其势力最集中之处。东不訾若有办法迅速联系上九头鸟,而九头鸟亦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处理掉尸首,当然还是未来得及清洗掉现场血迹,以至留下了疑点。
一念及此,王建忙道:“神策军固然有及时处理尸首的能力,但东升客栈的店家却更加可疑。”
他还待询问魏弘节的看法,便听到店家东不訾在小间门外道:“某给二位送茶水及酒水来了。”
王建使了个眼色,魏弘节便道:“请进。”
东不訾托着一只木盘进来,笑道:“某看二位一直没出来,心想总不能让客官干坐着。这壶是南方的新茶,二位尝个鲜,算是小店免费送的。”
王建吸了口气,道:“嗯,一闻就是好茶。”
东不訾笑道:“老先生果然是个解人。”摆好茶具,为王建斟了一盅,还待另斟一盅,魏弘节摆手拖谢道:“某不饮茶,不敢有劳店家。”
东不訾笑道:“某早瞧出来了,所以单独给郎君准备了葡萄酒。”往魏弘节面前摆了一只白玉杯,斟酒入杯。琥珀色的葡萄酒为玉杯所衬,色泽十分诱人。
王建问道:“听说长安只有胡商开的酒肆才会有葡萄酒,如何贵店也有?”
东不訾笑道:“小店算是东市的大客栈,客人尊贵,饮食须得特别些。二位大概也知道,这长安最受欢迎的长乐坊徐氏酒肆的黄桂稠酒,但他家的酒自己都不够售卖,从不转卖。小店没有酿酒能力,所以就找波斯商人进些葡萄酒。”
又摆上一青一白两碟圆豆,告道:“这是来自西域的胡豆,一荚两色,撒上胡椒,配茶佐酒最妙。”
王建当即笑道:“胡椒这玩意儿,有人爱得发狂,有人却是吃不习惯,老夫倒觉得还行。”
东不訾笑道:“葡萄酒、胡椒这些都是西来之物,未必真合大唐人口味,就是图个新鲜劲儿。尤其胡椒这东西,味道挺怪的,有人喜欢它,并非爱其滋味,而是因其贵重,价比黄金……”
一言未毕,外面有人高声呼叫“店家”,东不訾便鞠了一躬,道:“二位先慢用。”
魏弘节随意抓起几粒胡豆,丢入口中,又端起酒杯,王建忙伸手阻止,道:“先不要喝,酒中也许下了毒。”
魏弘节奇道:“先生何以会这样认为?”
王建道:“这店家可疑得很。”
魏弘节道:“店家确实有隐瞒血案的动机,但血案本身涉及多方人物,尤其神策军一方,大不简单,能够左右时局。如果真是店家雇请九头鸟处理了尸首,或者他派手下伙计善后,神策军不会想不到店家涉入其间,一定会追究到底,也许不像万年县尉郑洪那样明面调查,但暗里一定会严查店家。这可是神策军,不是万年县尉,不是店家这种身份的人物所能应付得了的。他而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外面,就表明其人与血案无干。客栈上上下下口风严密,不敢说出当日事情,也必是受了神策军厉害人物的嘱托。”
也不顾王建阻拦,举杯一饮而尽。他不大喜欢葡萄酒的酸味,满饮一杯,也只是因为觉得口渴。一杯下肚,意犹未尽,便又饮了一杯。
王建沉吟道:“小魏的分析,也有几分道理。可老夫看那店家,怎么越看越觉得像笑面虎?”
忽听到车夫单大在门外叫道:“魏郎,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郑注相公派来的,有急事找你。”
魏弘节应了一声,起身问道:“先生还预备在这里逗留吗?”见王建不愿就此离去,便道:“那某去去就来。”
小间只剩下王建一人。他凝视着茶盅缕缕热气,颇觉心动,正思忖既是魏弘节饮酒无事,自己要不要也饮一杯热茶时,便觉得一阵晕眩,身子晃了几晃,颤声道:“老夫茶还没入口,怎么就中了毒?”
忽觉眼前一黑,人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