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淡者如赭,殷者如血

汉代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东方文明的中心,号称『世界第一大都市』,富庶繁华甲天下,史称『西有罗马,东有长安』。然汉代之后,历史风云变幻,长安屡遭破坏,又屡屡修葺。到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时,久经战乱的长安城残破不堪,正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年繁华梦断,不堪回首。


日已暮,长檐鸟应度。

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

歌宛转,宛转那能异栖宿。

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风已清,月朗琴复鸣。


掩抑非千态,殷勤是一声。

歌宛转,宛转和且长。

愿为双鸿鹄,比翼共翱翔。

——宋若宪《宛转歌二首》


那不顾神策军军士阻拦、强行闯进大厅的女子,却是皇宫乐伎沈翘翘。她不但脸色惨白、满面惊慌之色,面前衣衫上还染有鲜血。

郑注霍然起身,道:“请各位稍安勿躁,稍事休息,老夫去去就来。”

又有意无意地看了对面的宋忆微一眼,这才匆忙下堂,一把握住沈翘翘右臂,将其携出花厅,问道:“是谁被杀了?”

沈翘翘惊呼一声,叫道:“好痛!郑相公请先放手。”

郑注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竟至失态,忙松开手,道:“沈娘子休慌,你先告诉老夫,是谁被杀了?人在哪里?”

沈翘翘勉强定了定神,举手朝东面指了指,道:“人就在茅房那边,死者是……似乎是神策军武官豆卢著。”

郑注“啊”了一声,忙转头叫道:“弘节!弘节!”

正候在厅外应命的魏逢忙奔过来告道:“适才沈娘子奔过来叫嚷出事的时候,魏弘节二话不说,已直接朝东面赶去了。”

郑注忙道:“你派人安顿好沈娘子,再代老夫进去花厅招待客人,不要提发生了什么事,只说老夫已赶去处理。”

顿了顿,又特意交代道:“要特别留意女冠宋忆微。若是她起身离开,便跟上去将她拿下,先秘密囚禁起来,等老夫发落。”

魏逢一怔,奇道:“是宋真人吗?她可是毛仙翁的得意弟子,医术高明,听说当今郭太后和萧太后都找她……”

一语未毕,忽见郑注抬起眼皮,露出凌厉之光,这通常是他盛怒下才有的表情。魏逢心中立时打了个寒战,忙躬身应道:“魏逢遵命。”

郑注带了几名侍从,急朝东面茅房赶来,途中遇到巡视的神策军军将秦诚,便举手叫道:“秦中候,你来得正好,劳烦你跟老夫走一趟,那边出了点事,郑某一会儿可能要动用秦中候手下军士。”

秦诚一愣,但他生性谨慎,从不轻易发问,便躬身应命,引军跟随郑注往东面而来。


郑注一行火速抵达茅房时,郑氏心腹幕僚魏弘节人已在当场,正俯身察看死者伤势。郑注命人高举火把,抢上前一看,死者正是豆卢著。

豆卢著是郑注表亲。早在数年前郑注显名之前,郑注便利用大宦官王守澄的权势,将豆卢著安插入神策军中,担任右军执法官员。多年来,豆卢著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算是郑注最信任、最得力的干将。郑注曾利用豆卢著之位铲除了不少挡道者,如宰相宋申锡勾结漳王李凑谋反,便是由豆卢著最先上疏告发。而今郑注跻身高位,成为文宗皇帝心腹,欲有所作为,正是用人之时,爱将却意外横尸在眼前,这让他情何以堪!

伤心还在其次,恼怒远胜其他。今日水族宅中贵客甚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这种事,郑注身为主人,如何收得了场?

秦诚与豆卢著同在右神策军为将,交情颇好,见状亦大感震惊,问道:“宅子内外均有神策军把守,豆卢虞候何以会遭人暗算?”

一语既出,便极为自责,当即躬身请命道:“下臣受王大将军之命,负责水族内外巡查,想不到竟发生了这种事,是下臣失职,请郑相公准臣戴罪立功,调查此案,追捕凶手。”

郑注善于结纳人心,虽仍阴沉着脸,却摇了摇头,道:“这不关秦中候的事。”

又道:“豆卢著虽是神策军武官,但同时也是郑某表亲。他今晚本是以亲眷身份出现在水族,既遇刺身亡,算是地方刑事案件。老夫是御史台长官,朝廷司法大臣,自会派人调查处置。”

他口中称自己是“御史台长官,朝廷司法大臣”,但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御史大夫官衔只是挂名,所谓“派人调查处置”,派的也不会是御史台的人,而是水族心腹。又命秦诚先行带兵退下,四下搜索可疑线索。

等秦诚离开,在场之人尽为郑注心腹后,魏弘节这才上前几步,低声禀报道:“豆卢虞候是被人当胸一刀刺死,干净利落。凶犯应是熟人,所以豆卢虞候未及防备,也来不及拔刀,便被对方出其不意地杀死。”

郑注沉思半晌,问道:“你能肯定吗?”

魏弘节道:“这四周没有拖曳痕迹,血迹也集中在豆卢虞候倒下之处,表明这里就是杀人现场。郑相公再请看看四周,这里虽然偏僻,但却位于路中,距离花丛树木甚远,不论凶手从哪个方向突然现身,豆卢虞候都会有所觉察。他是武官,第一反应应该是拔出兵刃,同时高声呼叫,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所以……”

郑注道:“所以你推测是熟人所为?”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未必是熟人,极可能是豆卢著完全没有设防的人。”

他早年以医术为生,内科、外科俱在行,也见过不少血淋淋的场面,当即俯下身子,去解豆卢著外衣。

魏弘节当即劝道:“堂上尚有贵客,郑相公何必亲自做这种事?”

郑注不理不睬,细细勘验一番后,这才起身道:“凶犯应当是个女子,这一刀,虽中豆卢著要害,但入刀不深。”

魏弘节微一犹豫,还是如实道:“未必如此。豆卢虞候身穿甲衣,只有男子手持利器,才有此等气力穿甲而过。”

郑注呆了一呆,这才叹道:“弘节到底是习武之人,果是行家。老夫先入为主,竟一心认定是她所为。”

想了一想,还是不死心,又踌躇道:“又或许她身怀武艺,也如男子一般有气力。当年魏博武官聂隐娘便是一身绝技,武艺高强,听说不在江湖著名游侠空空儿之下。你久在京师,又曾为江湖人士,这一节,应该最清楚不过。”

魏弘节问道:“她是谁?是那女道士宋忆微吗?”

郑注这才想到只将宋忆微一事告知了豆卢著,魏弘节尚不知情,忙问道:“怎么,你也认为宋忆微可疑吗?”

魏弘节道:“某倒没有怀疑宋忆微。不久前宋忆微离开花厅,郑相公你即刻跟了出来,交代了豆卢虞候几句,豆卢虞候便也跟着宋忆微而去,那是某最后一次见到豆卢虞候。刚才郑相公一再怀疑凶犯是女子,所以某猜郑相公所提的‘她’,应该就是宋忆微。”

郑注便说了宋忆微极可能是故相宋申锡之女一事,又道:“宋申锡早已死在贬地,算起来,现今刚好是三年守丧期满,老夫猜宋忆微是来复仇了。”

魏弘节踌躇道:“恕弘节直言,郑相公确实先入为主了。就算宋忆微果真是宋申锡之女,她也不可能是杀死豆卢虞候的凶犯。依某观察,那宋忆微虽步履轻盈,但只是道家炼气之术,并不像会武艺的样子。况且她果真来为父报仇的话,应该知道……嗯,那个……”话到嘴边,又有所迟疑。

郑注叹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当年虽然是豆卢著首告宋申锡谋反,但老夫才是幕后主谋,这是天下人尽知之事,宋忆微若要复仇,该直接针对老夫,而不是豆卢著,对吗?”

魏弘节缄口不答,却已是默认。

郑注摇了摇头,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将豆卢虞候先暂时抬入空房安置,等明早送走宾客,再商议如何处理后事。”

正待返回花厅,魏弘节紧追几步,低声道:“如果那宋忆微当真是宋申锡之女,还望郑相公手下留情。”

郑注停下脚步,紧紧盯着魏弘节,目光充满审视之意,隔了好半晌,才道:“那宋忆微可是一心要取老夫性命。”

魏弘节挺了挺胸,慨然道:“有弘节在,包管叫她难以得逞,某会让她知难而退。”又道:“弘节答应辅佐郑相公,是因为郑相公胸襟广阔,承诺将来要说服皇帝,出兵收复河湟。”

原来魏弘节本是江湖侠客,一直游居长安,混迹于市井之中,两年前才被郑注收为幕僚。郑注自倚仗大宦官王守澄发达后,便刻意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是有心之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江湖,又是靠宦官发迹,为文人士大夫所鄙夷,要蓄养势力,只能侧重在发掘江湖人士上,因而时常作普通市民打扮,出入街坊酒肆,着意发掘人才。

某日郑注到虾蟆陵郎官清酒肆晃荡,刚好遇到两帮闲汉在酒肆一边饮酒,一边争论朝廷对回鹘之策:一方称大唐、回鹘、吐蕃本是三足鼎立,唐廷却卑躬屈膝,不惜财力,一味谄媚讨好回鹘,甚至任由其摩尼教教徒横行于京师长安。而回鹘人贪婪成性,他日必会反目成仇;一方则称回鹘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对大唐有社稷再造之功,唐廷先后以六位公主和亲,回鹘与唐已成甥舅关系,是最可靠最稳固的同盟。

两方争执不下,最终大打出手,酒肆一片狼藉,店主叫苦不迭。一直躲在角落饮酒的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出手,一人将两帮闲汉十数人打得都趴下了,临行前还扔下一句:“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打就去打吐蕃。”这男子,便是魏弘节了。

郑注早已留意到魏弘节气度不凡,立即跟了出去。拦下对方后,也不拐弯抹角,自报姓名及来意。

魏弘节起初难以置信,上上下下打量了郑注一番,这才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害死故相宋申锡宋相公的郑注。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胆子倒是大,适才你也在酒肆中见过某的身手,不怕某对你不利吗?竟然还想招纳某为门客。”

郑注笑道:“公子胸怀大志,不比那些凡夫俗人。”

当即解释了宋申锡一案真相,又道:“起初郑某只是为了自保,方出此下策。料想皇帝宠信宋申锡,顶多只将他罢相了事。却不想皇帝反应激烈,一心要将宋氏处死。后来还是郑某出面,请王大将军在皇帝面前力争,这才保全了宋申锡性命。事后,郑某也很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亦是无用,只能尽量弥补。不久前宋申锡病故于贬地,也是郑某请王大将军出面说情,皇帝方才准许宋氏骸骨运回长安安葬。”

这番话从恶名在外的郑注口中说出来,本极难取信于人,不想魏弘节凝思一番后,竟然相信了,一时沉默不语,显然是在等着听郑注接下来的说辞。

郑注遂道:“郑某虽是江湖出身,却也有忧国忧民之心,郑某平生之志,跟郎君你一样,就是收复河湟失地,以巩固某大唐江山。”

魏弘节问道:“你投靠宦官,只是为了亲近皇帝,进而施加影响,劝皇帝出兵,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湟吗?”

郑注道:“郑某看郎君是极有见识之人,早该知道目下能够影响国政乃至河湟之策者,并非宰相,而是宦官。”

又侃侃而谈,分析了一番当今时局,称宦官势力不仅把持了朝堂内外,而且已完全渗入各地藩镇,要想谋取大事,只能先选择与宦官合作。

魏弘节沉默许久,又问道:“而今你已有王守澄及神策军作靠山,多少势利之辈巴结尚且不及,何须一定要找魏某?”

郑注道:“那些人都是名利之徒,可为利来,也可为利而去,不足以谋大事。而郎君你有侠义之气,忠心可托。”言谈之间,极见诚恳之意。

魏弘节又道:“说到底,魏某只是一介武夫而已,郑公何以一定要招纳某?”言语之中,已称呼郑注为郑公,明显有了尊敬之意。

郑注笑道:“非常时期,武夫正可派上大用场。郎君这等聪明人,洞若观火,还需要郑某明说吗?”

魏弘节叹道:“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再未答话,转身决然离去。

而后数日,郑注每日都到郎官清酒肆等待,终在半月后等到了魏弘节。魏弘节径直坐到郑注对面,问了郑注一番未来举措后,终于被其打动,道:“若郑公果真以收复河湟为平生之志,弘节愿意倾力辅佐郑公,不为别的,只为吐蕃治下的可怜汉民。”


此刻因为宋忆微一事,魏弘节再度旧事重提,又道:“相比于收复河湟这等利国利民的大事,宋忆微之流实不足挂齿,郑相公何必为她耗费精力。况且……”

郑注当即沉下脸,道:“你想说宋申锡一案,是老夫不对在先吗?你可知当年是宋氏首先发难,老夫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算了,第一次见面,老夫便对你解释过,也不必再多费唇舌。”

顿了顿,又道:“好吧,既然你心中同情宋氏,有心为宋忆微求情,老夫就将豆卢著这件案子交给你调查,不准神策军介入,也不让御史台及京兆府干涉。”

魏弘节本以为揭了郑注旧创口,对方必定会当场发怒,却不想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大为惊讶。

郑注道:“但你要答应老夫,无论你查到什么,都要原原本本禀报于老夫,且不能擅作主张。”

魏弘节当即躬身应道:“是,弘节遵命。”

郑注道:“那么老夫先要问你,你打算如何调查这起神策军武官遇刺案?”

魏弘节踌躇道:“郑相公素有察人之能,直觉极准……”

郑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道:“且从未失过手。”语气极为自傲。

魏弘节点点头,续道:“郑相公既认定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想必一定是这样。那宋忆微是女子之身,又是毛仙翁弟子,有女冠身份,不便出面杀人,极可能还有同党隐藏在水族宅第中,所以这起案子,最先还是要从宋忆微查起。”

郑注这才释然而笑,赞道:“不愧是老夫最倚重的幕僚,就按你的想法去办事吧。”

他见魏弘节仍有所迟疑,便许诺道:“老夫向你保证,只要不是宋忆微本人杀死豆卢著,她日后也不再与老夫为敌,老夫便不再计较前事,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魏弘节忙应道:“是,多谢郑相公。请郑相公先行离开,弘节再在这里查验一番现场,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郑注离开后,魏弘节命侍从先将豆卢著尸体抬走,自己单独留了下来。他先提灯在茅房四周巡视一番,确信无人后,这才扬声叫道:“某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从暗处闪出,却是一名男子,身上穿着军服,作神策军军士打扮,头上却戴着一顶胡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本来面目。

魏弘节也不惊奇,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你杀了豆卢著吗?”

那胡帽男子只低着头,闷声不答。

魏弘节哼了一声,道:“看豆卢著胸前伤口,似是你的兵刃。看伤势,却不似你的手法。你气力何时变得这般不济了?是因为那场大病之后,一直未能痊愈吗?”

胡帽男子始终默不作声。魏弘节不免急躁起来,跺脚道:“你到底想要怎样?今晚某认出你后,某就知道你是为行刺李训而来,郑相公本来命某守在花厅门口,某有意让开,是想让你成事。你何以正事不做,反而杀了豆卢著?是不是他无意中撞破了你形迹?”

见对方仍是不应,愈发气愤,道:“你杀了人,却不立即离去,不就是等在这里,想要向某交代一声吗?何以突然变成了哑巴?”

胡帽男子这才缓缓道:“而今你已是郑注心腹幕僚,某与你立场不同,也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如果你不立时出手擒拿,某便要走了。”

魏弘节微一踌躇,即道:“你人走可以,但要交出你的兵刃,也就是杀死豆卢著的凶器。”

胡帽男子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却被魏弘节挺身拦住。他一字一句地道:“交出你的兵刃。”

他见胡帽男子不肯应命,便径直伸手往其腰间摸去。胡帽男子微微一怔,但未出手抗拒。魏弘节搜出一柄匕首,刀柄呈鱼龙形状,拔出来一看,果见刃身血迹宛然,尚能闻见新鲜的血腥气。他又是生气又是沮丧,道:“想不到真的是你。”

胡帽男子只道:“某刚才听到郑注命你调查豆卢著一案,你这就拿下某,向郑注交差吧。”

魏弘节闻言极是气恼,道:“你明知道某不会这么做!你明知道某已在郑注门下为幕僚,还非要来水族闹事。你要杀李训,为什么不径直去李家,非要选择这里?”

见胡帽男子不答,忽然心念一动,抓住对方手臂,急问道:“你不是为李训而来,是为王守澄而来,对吗?”

今晚水族宴会,因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到场,内外遍布神策军军士,实非行刺良机。胡帽男子与李训有仇,而今李训虽然显贵,但仍然只是个翰林学士,出行虽有随从,也只是普通侍从而已。胡帽男子若想报仇,大可选择径自去李训家中,抑或其上朝途中动手,得手机会均比今晚水族宴会大过千百倍。胡帽男子这等人物,不会看不出此节,但他仍然假充神策军军士冒险混入水族,极可能不是为李训而来。

反观水族宾客,有谁平日极难接近,只有今晚才是行刺的最佳机会呢?

只有女学士宋若宪和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二人。宋若宪平日居于大内深宫,而王守澄亦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近年来一直歇宿在神策军军营中。

魏弘节既窥破胡帽男子心机,忙道:“某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行刺王守澄,料想你自有你的深意,某也不想多问。可是你傻了吗?不知道今晚是秦诚带军扈从王守澄吗?你杀了王守澄,秦诚护卫不力,有亏职守,必被朝廷重重处罚。你一点也不顾虑他的处境吗?”

胡帽男子不答,只道:“你若不出手擒拿,某便要走了。”

魏弘节极是失望,叫道:“就算朝廷有负于你,你九死一生,心境大变,难道兄弟情义你也完全忘记了吗?”

胡帽男子一声不吭,迅即转身,瞬间没入黑暗中。


魏弘节脑中思潮翻涌,心头各种滋味,极为复杂,却是不忍离去,只望着胡帽男子消失的方向发呆。

忽有人叫道:“魏郎,你人还在这里!”却是神策军武官秦诚四下搜寻了一圈,又折返了回来。

魏弘节见秦诚身后尚有军士跟随,便道:“魏某受郑注相公之命调查豆卢著一案,想看看这里还有什么线索。”

秦诚便挥手命手下继续巡视,等众军士走远,这才低声问道:“豆卢著是神策军武官,即便不归神策军管,郑注自己也是名义上的御史台长官,尽可以调动御史台人手,还有现任京兆尹贾餗,也是郑注的心腹,他有那么多官方资源可用,为什么偏偏要让你调查豆卢著一案?”

魏弘节答非所问地道:“某今晚见到老大了。”

秦诚登时一惊,忙问道:“老大?是咱们的那个老大吗?不可能吧?他不是一直隐居在终南山吗?”

魏弘节道:“他人刚刚还在这里。”

秦诚忙问道:“他来水族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向翰林学士李训复仇?”

魏弘节摇了摇头,道:“某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还特意违抗郑注相公命令,离开了花厅,就是为了成全他。但事实却不是某认为的那样,老大今晚是为王守澄而来。”

秦诚皱眉道:“自从那件事后,老大说从此要隐居深山,再不理会世间之事。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轻易违背诺言?就算是王守澄王大将军,也不值得他这样做。”

他见魏弘节不应,只不断凝视地上的血迹,忙问道:“怎么,你怀疑是老大杀了豆卢著?”

魏弘节叹道:“不是怀疑,是事实。”从怀中取出匕首来,道:“你该认得这是老大的兵器鱼龙匕,某从他身上强行搜来的,他人在命案现场不说,匕首上面还染有新鲜血迹。”

秦诚忙问道:“那老大自己怎么说?他承认是他杀死了豆卢著吗?”

魏弘节摇了摇头,道:“他只说如果某不动手擒拿他,他便要走了。”

秦诚嘴唇翕动了两下,问道:“你现下打算怎么做?”

魏弘节叹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跟循线索,继续调查。郑注相公怀疑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目下以她嫌疑最大,即便她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也应当还有同党藏身于水族内外。”

秦诚一呆,随即摇头道:“某从未听过宋申锡还有一个女儿。”

魏弘节道:“那你该知道宋申锡有个儿子叫宋慎微?你也该知道郑注相公察人的本领,从未出过差错。他既认定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必是事实。”

秦诚知道魏弘节不会供出老大,亦因同情宋申锡蒙冤,而不愿意为难宋忆微,遂道:“如此,可实在有些难为你了。不如这样,某这就将豆卢著被杀一事禀报给王大将军,他一向宠信豆卢著,一定会让神策军来接手调查此案。神策军中多是脓包蠢材,无论如何查不到老大身上。这样你也不必两相为难,既有心庇护老大,又得向郑注交差。”

魏弘节摇头道:“不,不必神策军介入,还是某自己来处置比较好。”

秦诚一怔,先是大惑不解,不明白魏弘节何以一定要接这烫手山芋,转念便会意过来,问道:“你想救宋忆微?”

魏弘节道:“宋申锡冤死,宋忆微身为人女,有志复仇,只是尽孝而已,又有什么过错?这桩案子若落入神策军手中,必会追查到她身上,她一定难逃王守澄毒手,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杀人。案子如果转到御史台或是京兆府,台府官员必以郑注相公马首是瞻,以其人之精明犀利,怕是迟早会牵扯出老大来。”

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郑注相公已瞩目于宋忆微,某得尽快去找她谈谈,劝她就此罢手,以免她当真做出什么事来。”

秦诚道:“那好,某陪你一起去。某是神策军军将,已知晓豆卢著被杀一事,又是今晚负责水族内外戒备的武官,理应参与调查。郑注见到某与你在一起,也不会起疑。”

魏弘节也需要可信的帮手,便点头应允。


魏弘节、秦诚二人匆忙赶来花厅,到门前一看,只见堂中宾客欣然畅谈依旧,料想当是郑注用什么谎言将场面应付了过去。王建正向段成式打听蜀中才女薛涛的故事,出人意料的是,宋忆微仍在堂中,亦对薛涛之事极感兴趣,侧耳聆听,入神之时,还间或插上几句,笑语晏晏,丝毫看不出异样。

魏弘节微一思忖,道:“看来宴席一时还不会散。郑注相公极好面子,不愿意在贵客面前丢了颜面,一定设法将豆卢著一事掩饰了过去。这样,咱们分头行事,某进去请郑注相公示下,看是否要将宋忆微先请出去。你则去客馆讯问沈翘翘,她是最先发现豆卢著尸首的人,你与她相熟,由你来询问事情经过,最合适不过。”

秦诚应了一声,拱手辞去。魏弘节则进来花厅,走到郑注身后,低声告道:“尚未有其他发现。某是否要找个借口,先将宋忆微请出去,拘禁起来审问?”

郑注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一生中,曾经历过多次凶险场面,即便刀枪环顾,白刃加身,也从未有过惧色,且总能随机应变,化险为夷。而今已年过五旬,早已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但对面的宋忆微却令他暗暗心悸,总觉得此女越是平静,便越有大招在后面。

魏弘节既得郑注允准,遂绕到宋忆微身边,低声告道:“在下魏弘节,是郑注相公门下幕僚,水族府中有名女眷突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想请宋真人过去看看。”

宋忆微一怔,道:“郑注相公医术高明,又是此间主人,忆微后学晚辈,怕是不便班门弄斧。”

魏弘节道:“患者并非郑府女眷,而是一位侍从的家眷,目下来京师探亲,暂时借住在水族客馆中。魏某适才已禀报郑注相公,他说既是宋真人凑巧在此,同是女儿身,当然是宋真人出面诊治更为方便些。”

宋忆微闻言不再迟疑,忙道:“既是急病,救人要紧,这就请郎君带路。”

她身为医师,出门总带着药匣,当即起身取过盒子,出来花厅。


魏弘节与两名侍从引宋忆微来到客馆。到房前时,宋忆微顿住脚步,问道:“既是侍从女眷生病,为何不见房中点灯?”

魏弘节也不回答,打个眼色,示意两名侍从一左一右执住宋忆微,先自行入房,点亮灯烛,这才命侍从带人进来。

宋忆微既惊且怒,问道:“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魏弘节挥手命侍从退出,请宋忆微坐下,道:“宋真人勿慌,魏某并无恶意。而今水族宅中出了一起命案,郑注相公怀疑宋真人牵涉其中,所以命某带宋真人来客馆,先行讯问。”

宋忆微大吃一惊,问道:“什么命案?难道不久前乐伎沈翘翘闯进花厅,连称‘杀人’,是真有其事,并非如郑相公所言,只是沈氏将一名醉酒仆人当成了死人?”

又沉吟道:“某当时就觉得蹊跷,曾问及沈翘翘衣衫如何会有血迹,郑注相公说是仆人不小心磕破了头,流了一地血,沈翘翘未看清楚路,被仆人绊倒,所以才血染衣衫。原来这些全是掩饰的谎话。”

魏弘节道:“宋真人,请恕魏某直言,郑注相公已经知道你就是故相宋申锡宋相公之女,因而对你格外提防,且怀疑是你的同党杀了神策军武官豆卢著。”

令人意外的是,宋忆微并无诧异激动之色,反而若有所思,道:“原来死的人是豆卢著。”

魏弘节道:“怎么,宋真人这是默认自己确是宋申锡之女吗?”

宋忆微怔了一怔,忙道:“当然不是。忆微倒是听过宋申锡的大名,不过忆微出身寒微,虽然姓宋,却跟宋申锡没半点干系。忆微感到奇怪的是,郎君提及命案死者是神策军武官豆卢著。”

又解释道:“宴席中,忆微曾出去一次,有一名神策军武官一直跟在后面,忆微不明所以,便有意停下来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跟着忆微。他说他叫豆卢著,是右神策军都虞侯,是郑注相公的表亲。他人在后面,并不是有意尾随,也只是往茅房而去,凑巧与忆微同路而已。”

魏弘节见宋忆微神色自然,不似作伪,不免疑云大起,心道:“宋忆微若是宋申锡之女,听到某道出她身份后,第一反应当是意外,甚至惊慌失措也不足为奇,其次该竭力辩解她本人与宋申锡毫无干系,然而这位宋真人的反应却格外不同,似乎根本没听到某前半句话,只提豆卢著之事。她如此不在意,莫非郑注相公判断错了,她当真跟宋申锡毫无干系?”

宋忆微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忆微遇到豆卢著时,他还好好的呀,怎么一会儿就莫名被人杀了?”

魏弘节问道:“宋真人当真不是宋申锡之女吗?”

宋忆微反问道:“郎君……不,应该说郑注郑相公,他为何一力认为忆微是宋申锡之女?仅仅因为忆微也姓宋吗?”

魏弘节本该紧紧逼问,令她方寸大乱,好套出实话,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如实告道:“嗯,那个……宋申锡之子名叫宋慎微,而真人你的名字叫宋忆微。”

宋忆微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么如果忆微叫妹妹的名字,宋清秋,就跟宋申锡没一点干系了,对吗?”

魏弘节暗道:“郑注相公判断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依据的是其姓名及直觉。或许这直觉,也只是因其名字。天下之大,别说忆微、慎微,就是同名同姓者也甚多,或许只是巧合。再说了,这宋忆微聪颖过人,应对自如,果真是宋申锡之女,有心接近郑注相公向其复仇,何以不事先换个假名字?”

宋忆微笑道:“怎么,郎君不相信忆微的话,还认定忆微是宋申锡之女,欲对郑注相公不利,要将某拘禁起来吗?”

魏弘节心念一动,问道:“宋真人既与宋申锡无干,何以知道宋申锡之女会对郑注相公不利?”

宋忆微道:“忆微到长安定居已有大半年,又不是聋子,难道听不到关于你们郑注相公的种种传闻吗?”

又正色道:“郎君用谎言将忆微诓骗至此,严加讯问,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不过忆微看郎君也是个正派人士,大概是心系郑注相公安危,才会如此,就不与你计较了,忆微这就要回去宴席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况且家师说过,王建王先生已时日无多,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多瞻仰一刻他的风采,也是好的。”

魏弘节听到后半句话来,竟生出几缕沧桑感来。他少年时也曾有过峥嵘岁月,胸怀凌云壮志,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而今竟落到做人幕僚,也可谓造化弄人。

忽见宋忆微一双妙目明若秋水,正凝视自己,似是等自己回应,便道:“是某误会了真人,实在抱歉,某这就送宋真人回花厅去。”

宋忆微走出几步,到门槛边时,忽又顿住脚步,道:“忆微还是先留在这里的好。既然郑注相公已有先入为主之印象,忆微再回去,他心中疑虑难消,徒添烦恼而已。刚才郎君也是以有女眷得了急病为借口,哪有这般快便诊治完毕的?”

魏弘节微一踌躇,即道:“那好,就请宋真人在这里稍事休息,某去去就来。之前有得罪之处,还望真人海涵。”

离开客房时,又特意交代侍从道:“如果宋真人要离开,大可让她自便,不必阻拦。宋真人有任何需要,都要尽量满足。”


皇宫乐伎沈翘翘亦安置在客馆。魏弘节与宋忆微作别后,便径直来西厢寻找秦诚。

秦诚已向沈翘翘讯问完经过,出来时正好遇到魏弘节,忙告道:“沈翘翘这边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当时去茅房方便,黑灯瞎火也看不清楚路,结果被软物绊倒,爬起来借着微光一看,才发现是个死人,正是豆卢著。她吓得不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遂一路狂奔回花厅。之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魏弘节本就未在沈翘翘身上抱多大期望,点了点头,又告之讯问宋忆微无果一事。

秦诚道:“那要怎么办?”

魏弘节道:“某预备先去禀报郑注相公,听他示下。”话音刚落,便见到侍从提灯引郑注过来。

原来郑注还是不放心,刚好新入宴的段成式开朗健谈,与王建等人聊得甚是投机,便找了个借口退出宴席,亲自赶来客馆。

魏弘节忙大致禀报了经过,称宋忆微反应及言谈毫无破绽,不似是宋申锡之女。

郑注皱紧眉头,明显不相信魏弘节的判断——

当年他亲手炮制了宋申锡谋反一案,震动朝野。虽然最后是文宗皇帝亲自下诏论刑结案,但他郑注才是真正背负恶名的人,一提他郑注,必会联想到宋氏冤案。起初他要搞垮宋申锡,仅是为了自保,卷入漳王李凑则是因为宋申锡当时风头正劲,是文宗皇帝最宠信的宰相。想要把宰相一举拉下马可不容易,除非干系到皇帝自身安危,他遂利用文宗皇帝猜忌漳王的心理,称宋申锡与漳王勾结谋反,套路跟当初在敬宗皇帝面前诬陷翰林学士李绅意图立深王李悰为帝一模一样,果然一举奏效。

只是想不到此案影响力如此之大,且持续了多年,这实是出人意料。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而今他已跻身高位,却仍然难逃因宋申锡案被戳点脊梁骨的命运,遂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这也是他猜及宋忆微为宋申锡之女后,坐卧不宁的原因。而今仅凭宋忆微几句应答,实难释怀。

魏弘节看出郑注心思,便道:“郑相公如若还是放心不下,不如自己当面去问宋忆微。”

郑注虽然心中纠结,却尚有理智,自知没有指证宋忆微的任何证据,仅凭自己揣度及直觉,便想威逼对方服罪,可不是大唐御史大夫该做的事,当即摇头道:“某堂堂御史大夫,又是此间主人,哪能跟一个小女子当面对质?”又沉吟道:“依你看,该怎样处置宋忆微才好?”

魏弘节道:“宋忆微是客,毛仙翁今晚带她来,本是为了作陪宋学士。不看僧面看佛面,毛仙翁、宋学士二位,都是怠慢不得的贵客。某适才将宋忆微谎言诱出,带来客馆讯问,未留情面,已是大大得罪了她。不过依某观察,她也不是那类小肚鸡肠的女子,不如由某去向她赔礼,再送她回宴席,一切照旧。”

郑注微一凝思,即点头道:“好,就这么办。不过你还是要暗中留意宋忆微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能松懈。明日一早,你送毛仙翁一行回华阳观,途中试着打探宋氏姊妹来历,看有无可疑之处。”

又招手叫过秦诚,吩咐道:“秦中候,某已寻机将豆卢著被杀一事禀报于王大将军,他命你加紧巡查水族内外,豆卢著一案,等宴席散后,送走宾客再说。”

秦诚躬身道:“下臣遵命。”

送走郑注,魏弘节并未立即去找宋忆微,只将秦诚拉到一旁,道:“今晚一直不得闲,来不及问上一句,瑟儿可还好?”瑟儿名叫程瑟儿,是秦诚妻子。

秦诚道:“挺好。她前几天还提起过你,说好久不见你人了,还问你在忙些什么。”又踌躇道:“你不愿意旁人知道某等是旧识,但早先好歹私下也有见面来往,可自从你投到郑注门下……”

魏弘节摇头道:“某跟你提过的,某不愿意瑟儿知道某在郑注门下为幕僚。一旦见面,她必会问某近日在做什么,某又不能对她撒谎,所以还是暂时不见面的好。”

秦诚道:“某说你最近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才将瑟儿搪塞了过去,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魏弘节若有所思地道:“也许到那一天时,郑注相公大事已成,某也已经功成身退了。”

秦诚还欲说些什么,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未说出来。

魏弘节似是猜到秦诚心思,摇头道:“你不必开口,某知道你想劝某不要再为郑注效命,可某不得不这么做。就像你,本是某等三兄弟中最淡泊名利的一个,却还是去做了神策军武官,你也是不得不这么做。”

秦诚道:“某加入神策军,是为了完成老大的嘱托。你又是何苦呢?郑注在朝中兴风作浪多年,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人……”

魏弘节却不愿意再听,挥了挥手道:“好了,你有军令在身,这就去巡视吧,某也要去找宋忆微了。”


与秦诚作别后,魏弘节便径直来到客房,宋忆微正坐在灯下整理药匣,神色从容,令人意外。魏弘节再三致歉。宋忆微声称事出有因,既已过去,便不再介怀。魏弘节遂送她回来花厅。

花厅中甚为热闹。新加入的段成式、令狐滈俱是好高谈阔论之人,又是名门子弟,确实有些见识。尤其段成式,少年时游历四方,又好读书,见闻极为广博,侃侃而谈,竟有许多众人不知道的奇闻逸事。

温庭筠酷爱音乐,自在一旁与乐官尉迟璋窃窃私语,大概是交流乐律知识,自得其乐。而后尉迟璋将乐伎盛小丛也引入进来,温庭筠方知盛氏是梨园供奉南不嫌的外甥女,笑道:“某久闻南不嫌大名,听说他歌声雄浑激越,每执行当席,声出朝霞之上,多名乐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料想元稹所云‘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也不过如此。”

宋忆微入来时,刚好听到温庭筠盛赞南不嫌歌声出众,遂笑着接口道:“上次忆微到兴庆宫为郭太后诊脉,正好遇到宫中宴会,南不嫌一声既出,便如气贯长虹,清厉之声有若裂帛。那次之后,忆微方才体会到古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真正意味。”

温庭筠也笑道:“《庄子》有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想不到宋真人竟因为一曲高歌而辗转反侧,念念不忘,那南不嫌当真了得。”

宋忆微微笑道:“今晚温郎之击瓯,亦令人大开眼界,为忆微生平仅见,怕是多年后也不会忘记。”


魏弘节见宋忆微很快便重新融入了气氛,便自退到一旁。然他暗中观察,郑注表面与王建、宋若宪等人谈笑风生,却仍时不时地暗中留意着对面的宋忆微,显然并未对其人完全放心。

而宋忆微与温庭筠一番交谈过后,又重新入座,与段成式攀谈起来,似乎根本没有将客馆之事放在心上。

魏弘节常年混迹于市井之中,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热血冲动,变得谙熟人情世故,对宋忆微镇定自若的言谈举止,不免大感奇怪——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得知对座主人郑注怀疑自己是仇人之女后,无论如何该对主人有所瞩目。即使入来花厅时因宾客众多,不便找郑注当面解释,也该在入座后有目光交流示意。而宋忆微却只对后入来的年轻宾客颇感兴趣,先是温庭筠,而后是段成式及令狐滈,甚至连那沉默寡言的李商隐也没放过,均主动搭话,洽谈甚欢,竟始终没有看过主人郑注一眼。

魏弘节暗忖道:“即便换作是某,也做不到这般若无其事。莫非宋忆微炼气有成,道行已深,当真能做到说放下便放下?而某等凡夫俗子,始终是修行不够?”

一时之间,对这位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又多了几分好奇之心。


既有美食佳酿,又有声乐舞蹈,还有说不完、道不尽的风流故事。到夜漏将尽时,年轻人仍然兴致勃勃。令狐滈饮得半醉不醉,舌头都大了,早已忘记平日对郑注的厌恶,连声道:“郑相公,你府上的酒当真是好酒。某在长安这么多年,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郑注笑道:“这酒是老夫自酿,取名芙蓉酒,是不是好酒,老夫不敢夸口,颇费功夫倒是真的。令狐公子既然喜欢,老夫回头派人多送几坛到府上去。”

令狐滈忙道:“多谢多谢。某……某就住在隔壁河东第。”

郑注笑道:“谢什么!老夫与令狐公子本是邻居,日常本来就该多来往。老夫小时候住在乡下,乡亲们每每做了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往邻里送些,互通有无。”

令狐道:“甚好。”又笑道:“前些日子有人说,你郑注水族水大,总有一天会发水冲了令狐河东第。郑相公,依你看,会不会有这么回事?”

段成式闻言,忙叫道:“令狐,你醉了。”

郑注笑了一笑,也不介意。

毛仙翁见王建、王守澄皆露出倦色,便朝宋若宪使了眼色。宋若宪会意,遂起身敬酒。众人满饮后,王守澄趁势道:“这场宴会实是喝得痛快,老夫听了许多奇事,也是大长见识。不过天快要亮了,郑注相公还要上朝,老夫也得回去神策军军营处理公务,这就散了吧,日后有机会再聚。”

众人闻言便各自整理衣衫,一一告辞。令狐滈、段成式等人因为就在同一条街的隔壁,率先辞出。


王守澄特意叫过郑注,交代道:“王建老弟身子不好,虽有毛仙翁师徒陪同,但老夫还是不放心,你派几个得力之人,送他们回去。”

郑注忙道:“不劳王大将军吩咐,郑注早已安排好了。”招手叫过魏弘节,道:“你带几个人,护送王建先生一行回去华阳观。”

魏弘节迟疑道:“现下就要动身吗?夜禁尚未解除,某怕……”

郑注道:“你到了坊门,报出老夫名号,坊正自会发给你通行文书。”

魏弘节忙将郑注叫到一旁,低声劝道:“目下郑相公正受人非议,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做劳师动众之事!只需再多等几刻,晨鼓便该响了。到时坊门大开,某再护送王建先生出坊不迟。”

郑注重重看了魏弘节一眼,道:“这可不是小事,老夫不能丢了面子。也好叫有些人看看,郑注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仅仅依附于权宦的江湖郎中。”见魏弘节不应,便道:“你既不情愿,老夫也不能勉强,你先退下,老夫另叫魏逢护送王建先生一行。”

一旁的王建听到宋若宪与李训也正议及夜禁未解一事,有所会意,忙道:“某有些累了,还是歇息一会儿,等天亮再回去不迟。”

王守澄闻言遂笑道:“那就等晨鼓响了一起走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刻。”

郑注听在耳中,立即笑着接口道:“就依王大将军所言。”命人引王建等人各自歇息。

独翰林学士李训道:“某昨晚是便服赴宴,得先赶回家更衣,这样才能赶上早朝。”也不说如何犯夜出坊,先拱手辞出。

王守澄哼了一声,招手叫过郑注,道:“李训这小子翅膀硬了,还没当上宰相,便已经目中无人,想展翅高飞了。”

郑注愕然道:“大将军此话何解?”

王守澄道:“老夫掌管神策军,夜禁于老夫等同于无,老夫人都还没走,他却抢先离去,他这是不愿意旁人看到他与某等一路。”

郑注忙道:“大将军多虑了!李训只是赶回家更衣而已。李宅在崇仁坊,虽然距离皇宫更近,但这一来一去总会费些时辰。”

王守澄遂不再提李训的话题,问道:“毛仙翁不愿门下弟子与宋若宪结亲,你说奇不奇怪?”

郑注沉吟道:“这件事,确实奇怪。宋若宪不是普通人,是皇宫中炙手可热的女官,能够亲近天子,旁人能巴结上她,那是求之不来的机会。虽则毛仙翁也不是普通人,但毕竟只是方外之人,且年事已高,即便为宋氏姊妹未来计,也该同意结亲之事,不说强援,至少日后也能多个依靠。”

王守澄道:“不合常理,必有缘由,尤其是对毛仙翁这样的人而言。你如何看这桩怪事?”

郑注思索片刻,道:“依郑注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而毛仙翁对此心知肚明,担心将来事发,会牵连到宋若宪,所以他……”

王守澄惊讶之极,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宋申锡之女?”

郑注忙道:“这件事,郑注还没来得及禀告大将军。”当即说了怀疑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且与豆卢著被杀有关一事。

王守澄奇道:“你已经派人讯问了宋忆微吗?”

郑注点了点头,举手叫过魏弘节,命他将详情复述了一遍。

王守澄越听越是惊奇,道:“这宋忆微明知道此间主人怀疑她来历不明,她却能在宴席间谈笑自若,实是不简单。”

魏弘节道:“某本来也怀疑此节,但后来想到宋忆微是修道之人,气度与常人不同,也属正常。”

王守澄思忖道:“又或者正如她自己所言,她跟宋申锡毫无干系,所以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老夫可是只听过宋申锡膝下仅有一子,从不知道他还有女儿。”又问郑注道:“你还是怀疑宋忆微吗?”

郑注踌躇道:“不好说,某心中疑虑未能尽去,所以专门叮嘱了弘节,在护送王建先生一行回去途中暗中试探。”

王守澄道:“若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她今晚何以没有对你动手?”

郑注道:“某估计豆卢著事件在她意料之外,她同党行踪暴露,不得已杀了豆卢著,大概已先行逃走,宋忆微失去援手,又知某已对她起疑,再也难以寻到合适的机会下手,遂主动放弃。”见一旁的魏弘节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问道:“怎么,弘节你有不同看法?”

魏弘节道:“宋忆微从始至终只辩解了一句,说她如果叫她妹妹宋清秋的名字,是不是就没有嫌疑了?郑相公最初起疑,是在听到宋忆微的姓名后,这是不是有些武断?如果真是巧合呢?”

郑注一怔,王守澄哈哈大笑道:“是了,世间没有这样的傻子,有心向仇人复仇,还故意事先暴露真实姓名。”

他显然也不相信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一说,随即摆手问道:“你刚才说两个可能性,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性?”

郑注素来视魏弘节为心腹,也不避讳,径直道:“第二个可能性,大将军应该早猜到了。毛仙翁虽然只是个道士,翛然尘外,却时常游走于公卿权贵之间,熟知诸多朝中秘事。他一定知道……知道那个……大将军该明白某的意思,宋若宪是本朝女学士,负责教导诸皇子公主,地位显赫。宋忆微姊妹身怀绝技,一个精于医术,一个精于种植。三宋结亲,本是有利双方之事,毛仙翁却宁可拂却宋若宪的面子,也要当场阻止,问题不在毛仙翁一方,便是在宋若宪一方。”

王守澄颔首道:“老夫也是这般想。那宋若宪是女流之辈,表面清高自持,与世无争,但因为身处内宫,得近天颜,能时时刻刻影响到皇帝。老夫猜她一定也在暗中干涉朝政,某些公卿权贵的争端亦是因她而起。”

郑注忙道:“大将军一语便道破天机。那毛仙翁一定已窥破此节,自古宫闱妇人玩弄权术者,无不身败名裂,前有高阳、太平二公主,后有大才女李季兰等。毛仙翁大概已料想宋若宪迟早事发,让门下弟子与其结亲,只会祸及自身。”

王守澄道:“不过老夫久在宫中,竟也从未闻得宋若宪干预朝政之事,其人行事,当真滴水不漏,到底是皇帝睡过的女人,本事不小。”

郑注道:“要不古人怎么说‘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呢。女子一旦有了学问,心气可就高了。宋氏五姊妹自小不愿嫁人,只愿意侍奉君王,还不是想要利用君王的权力,来过过执掌天下的瘾!”

王守澄闭目思忖片刻,忽然张开眼睛,展颜而笑,道:“挺好,挺好。”又拍了拍郑注肩头,问道:“你说这是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郑注笑道:“大将军明鉴,何止是好!简直好极了。”


正好神策军中候秦诚入来,请教王守澄何时动身回营,王守澄道:“等晨鼓响后,与王建先生一行一同启程。”又道:“你们都退下吧。尤其是郑注,你该去换朝服了。小秦,你留下,老夫有话问你。”

等旁人尽出,王守澄便详细问了豆卢著被杀一事。秦诚一一如实禀报,又道:“下臣已大索过水族内外,对府中下人也进行了彻底盘查,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等。只在东花园发现一架梯子,是段成式等人翻墙入来水族时用的工具。下臣料想人不可能平地消失不见,想来那凶犯行凶杀死豆卢著豆虞候后,就近从东花园翻墙逃走了。”

王守澄道:“怎么,你怀疑段成式几人有染其中?”

秦诚犹豫了一下,道:“那几个人,应该只是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听到隔壁有歌舞乐声,所以翻墙过来看热闹,当与豆卢著被杀一事无关,只是巧合而已。不过豆卢著在下臣眼皮底下被杀,下臣有亏职守,请大将军责罚。”

王守澄摆手道:“你是老夫属下,主要职责是保护老夫安全,老夫昨晚无事,你便算是恪尽职守。豆卢著虽是神策军武官,昨晚却是以郑注表亲身份出现,他的死,不关你的事。”

秦诚道:“是,多谢大将军大人大量。”

王守澄想了一想,又道:“郑注一心认为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是她同党杀了豆卢著,这就有些执念了。豆卢著不是普通武官,他执掌神策军军法,平时可没少得罪人。”

秦诚忙禀告道:“豆卢著这件案子,郑注相公也未打算移交御史台或是京兆府或是长安县,而是交给了心腹幕僚魏弘节去调查。”

王守澄道:“这是因为郑注怀疑此案跟宋申锡有关。宋申锡一案再度喧嚣,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当然是私下处理比较好。”又点头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

秦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郑注相公思虑得自是周全。不过豆卢著究竟是咱们神策军的人,依大将军看,下臣是不是也要格外留意一下,最好是能与魏弘节一道调查此案?”

王守澄眯起了双目,慢悠悠地道:“你适才说,魏弘节认为豆卢著是被熟人杀死,老夫心中倒是有个疑问,想问问小秦你。昨晚本来不该你当值,是你坚持与人换班,这才扈从老夫至此。偏巧昨晚水族就发生了遇刺之事。小秦,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太过凑巧?”

秦诚大惊,失声道:“莫非大将军怀疑是下臣杀了豆卢著?”

王守澄正色道:“你为人沉稳忠厚,向来不与人争,在神策军中人缘最好,跟所有人都相处得不错,包括豆卢著,老夫也不相信你会突然发狂杀了他。老夫只是奇怪,何以你昨晚如此积极,一定要扈从老夫到水族赴宴?”

秦诚微一迟疑,即坦白告道:“下臣是为沈翘翘。下臣曾扈从大将军入宫赴宴,见过沈翘翘独舞,很是为其舞姿倾倒,听说她今晚也会来水族表演助兴,所以就设法换了班。”

王守澄哈哈笑道:“小秦你还真是个老实人。老夫稍微一诈,你便和盘托出。”

又笑道:“不过沈翘翘正当盛年,怕是等她放还出宫时,已是数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人老珠黄,你还看得上她吗?”

秦诚当即红了脸,嗫嚅着道:“下臣已经娶有妻室,只是喜欢观看沈翘翘的舞蹈,并未有过其他念想。”

王守澄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你看老夫,名为宦官,不也一样有妻有妾吗?”

秦诚不敢再答,只垂首立在一旁。

王守澄收敛笑容,凝思一会儿,命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在军中当值了。就跟魏弘节一起调查豆卢著这件案子,回头老夫也会交代郑注一声。”又道:“如若真跟咱们神策军有关,一定要及时向老夫禀报。”

秦诚道:“大将军疑心是咱们军中自己人所为吗?”

王守澄反问道:“豆卢著身怀武艺,未及反抗,便被人当胸一刀杀死,你说凶犯会是什么人?”

秦诚道:“如魏弘节所言,是豆卢著认得的熟人。但如若大将军所言,凶犯是因为旧怨来向豆卢著报复,何必要选择戒备森严的水族?豆卢著另有私宅,直接去私宅寻仇,岂不是更容易得手、更方便逃脱吗?”

王守澄笑道:“小秦,你还是年轻!你不知道,这正是凶犯的高妙之处!凶犯是豆卢著的熟人是不错,但这熟人不一定是豆卢著认识的人。”

他见秦诚困惑不已,便又解释道:“今晚水族内外神策军军士不少,有跟随老夫来的,也有跟随豆卢著来的,豆卢著未必全认识。你想想看,如果有身穿神策军军服的人走近豆卢著,大半夜的,他会怎么着?”

秦诚想了想,才道:“即便豆卢著不认识对方,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他会认为对方是下臣属下。”

王守澄道:“不错,正是如此!凶犯要么真是你秦中候手下,要么化装成神策军军士混了进来。哦,他其实也不用装扮了,本来就是神策军的人嘛。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进了水族宅第,暗中监视豆卢著一举一动,寻机将他刺死,再又大摇大摆地出去,跟没事人一样。”

秦诚道:“这样可有些难办了。水族门禁由下臣手下及郑相公侍从共同把守,若凶犯是下臣手下军士,他早已随臣进宅,行凶杀人后也不必离开,继续假装在宅中巡防便是,根本不必进出水族,门禁那里查不到他。若不是下臣手下,他以神策军军士身份进出,臣等手下均以为他是豆卢著下属,也不会予以拦阻,怕是此刻他早已……”

一念及此,忙道:“是了,夜禁未解,他就算出了水族大门,人也一定还在善和坊中。臣这就带人赶去坊门,封锁四面坊门,对出坊之人一一查验。”

王守澄笑道:“凶犯能想出浑水摸鱼之策,一定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若离开了水族,怎么还会穿着那身神策军军服?只要脱下戎衣随手一扔,穿回便服,等夜禁解除,便可从容离开善和坊。你又不知对方面貌,如何查起?你就别瞎操心了,一切以魏弘节为主,让他去办,你跟着便是。魏弘节既是郑注信任依赖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不过老夫有个条件,你二人查到凶犯后,不能当场杀死,一定要活捉他,再带他来见老夫。”

秦诚应了,躬身退出,寻到魏弘节,将王守澄之命告知。魏弘节很是气恼,道:“某不是让你不要介入吗?”

秦诚道:“事关老大,某不能让你一人独力承担。”

魏弘节见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好道:“那好,但一切要以某为主。”

秦诚道:“那是自然,王大将军也是这般交代的。”又问道:“你预备如何进行下去?”

魏弘节道:“你与某已知真凶是谁,根本不必再查。幸好而今郑注相公怀疑宋忆微,王守澄则怀疑是神策军军士,一时没有人想得到他。为今之计,最好是先找到老大。如果他的目标是王守澄,一定还会再次动手。王守澄身边扈从不少,这次又出了豆卢著事件,必会加强防备,他继续行刺的话,无异于自投罗网,某等得设法阻止他。”

秦诚道:“老大性子执拗,他认定的事,是不会听某等劝的,不然也不会有当年之事。”

魏弘节决然道:“事关他性命,他不听也得听!难道他还想再死一次吗?这次若死,可就一定是真的了。”

秦诚踌躇道:“要救老大,也不是没有法子,但这件事上,你得听某的。”附耳过去,低语一番。

魏弘节思虑片刻,虽然犹豫,仍然点了点头,道:“那好,就按你的法子办。不过目下最要紧之事,仍是先找到老大。”

秦诚迟疑道:“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人的秉性应该是不会大变的。老大为人坚毅,不轻言放弃,会不会……”

魏弘节骤然醒悟,道:“是了,他人一定还在这里,等待最佳时机。”又问道:“如果你是刺客,你会埋伏在哪里?”

秦诚既负责郑宅戒备,早已内外行走过多次,对水族布局十分熟悉,细细思虑一遍,道:“水族大门。”

魏弘节道:“不错,换作某,也会选择那里。他此刻一定躲在大门附近,等王守澄离开时的那一刻动手。”


二人既猜知老大大概所在,忙朝水族正门赶来,门内附近隐蔽处搜索一遍,不见可疑之人,便又朝门外奔去。

门前军士忙叉手行礼,又问道:“是王大将军要离开了吗?”

秦诚道:“就快了,你们先做好准备。谨慎起见,某与魏郎往四周巡查一下。”

军士又问道:“天还没亮,秦中候要提灯吗?”

秦诚摆手道:“不必,某等就在附近看看,不会走远。”


十字西大街是善和坊最主要的街道,然此刻却是静悄悄一片——这便是典型的长安特色,白日充满活力风情,夜禁后则是另一番景象,萧条而沉闷。

到清晨夜禁解除时,还会有另外一番景观——虽则天色未明,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各条街道上游荡。这是一早上朝的官员照明用的灯火,正所谓“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为京城所独有,生动且有趣。

长安的夜禁制度沿袭自汉代,然唐代长安并非汉代长安。汉代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东方文明的中心,号称“世界第一大都市”,富庶繁华甲天下,史称“西有罗马,东有长安”。然汉代之后,历史风云变幻,长安屡遭破坏,又屡屡修葺,曾作为新莽、东汉献帝、前赵、前秦、西晋愍帝、后秦、西魏、北周的都城。到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时,久经战乱的长安城早已残破不堪,正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年繁华梦断,不堪回首。尤其是前人一直采取就地挖坑掩埋的方式处理垃圾和生活污水,导致汉长安城的地下水源被严重污染,已经不再具备作为城市的功能。

在这样的状况下,隋文帝杨坚以宏大的眼光,决定放弃龙首塬以北的汉长安故城,在龙首塬以南重新修建皇城和宫城。高颎负责营建,著名建筑师宇文恺被任命为营新都副监。

新建成的都城设计周详,制度严谨,布局井然,规模宏伟,是当时世界上规划最完整、城建最齐备、建筑最壮观的城市。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道路街坊区划均衡对称,街衢宽广,绿树成行,渠水周流。全城完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规模宏大,建筑规整,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全城划分一百零九个坊和东、西两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大诗人白居易在诗句中所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长安城的整体设计布局巧妙,又暗合古礼:每面城墙都开有三门;皇城东南角有太庙,西南角立太社,正是“左祖右社”;皇城两侧有南北纵列十三坊,象征着一年有闰;正南则是东西四排坊,意味着一年有四季;南北九排坊,取自《周礼》九逵之制。而长安的里坊管理更是中国里坊制封闭式城市的典型:坊里的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而皇城南边四列三十六坊只开东西两门;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并实行宵禁制,犯禁还要遭到拘禁鞭挞。一直到唐玄宗时,才下诏规定每年正月十七、十八、十九日可以开夜市,以庆祝上元节。

自建成开始,长安城便因为极致的磅礴壮丽成为东方最伟大的城市,不但建筑规模为时人所倾倒,建筑风格也为邻近国家所仿效。

这座几近完美的城市,开创了世界都城建设新纪元,被隋文帝杨坚命名为“大兴城”,因为杨坚曾被北周明帝封为“大兴都公”。只是,如此气势轩昂、气象恢弘的城市,隋朝却未能守护得太久,终究未能实现其“大兴”的愿望。一度被认为无比强大的隋朝仅仅存在了三十七年,便如同当年的秦朝一样,历二世而亡。史家对此评论说:“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

唐朝取代隋朝后,仍以隋朝都城为首都,但大兴城却有了一个更加有蕴意的名字——“长安”,意为长治久安。而朱雀大街便是长安当之无愧的枢纽。

朱雀大街又名天门街,简称天街,起自皇城的朱雀门,向南延伸,至明德门,是长安城的中轴大街,亦是唐代皇帝往城南祭天所走的御街。朱雀大街还是长安、万年两县的分水岭,以此街为界线,街东归万年县辖,街西归长安县辖。街道宽达五十丈,两边除了植满槐树外,还挖有两侧宽有一丈的水沟,以为排水之用。

而春季总是最美的季节,对朱雀大街更是如此。大诗人韩愈有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孟郊有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最惬意、最放荡之“春风得意”,便是驰马在朱雀大街上,尽赏夹路秾花、垂轩弱柳。

此时夜色未央,东方天空只露出朦胧微光,然魏弘节、秦诚二人熟知四周地貌,环视半周,便一齐留意到东侧街边的三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上。

水族大宅位于善和坊西南,坐南朝北,正门面朝十字西大街。虽则离西门最近,然其北门面朝皇城,东门则面朝朱雀大街。因朱雀大街无可比拟的地位及某种特殊的蕴意,为官员上朝之必选。也就是说,王守澄离开水族回军营时,必走善和坊东门,而那三株大槐树是其必经之处,对刺客而言,也是最好的截杀地点。

秦诚朝魏弘节使个眼色,便独自朝槐树走去,尚有一段距离时,先低声叫道:“某知道你人在这里,出来吧。”

等他走近槐树时,有人从中间槐树后闪了出来,正是魏弘节在水族东花园茅房附近遇到过的胡帽男子,依旧作神策军军士打扮。

虽则是预料之中,但当秦诚见到其人时,仍颇为意外,道:“老大,你人真在这里!”

老大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到背后有人道:“这话该某等问你才是。”正是魏弘节的声音。

老大惊然回头,秦诚急忙抢上一步,将他环臂抱住。魏弘节亦抢上前来,二人合力,将老大反臂制住。

老大用力急挣,却未能挣脱二人掌握,忙喝道:“快些放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二人与某是旧识吗?”

魏弘节道:“老大,为了救你,得罪了。秦诚,快取出绳索,将老大绑起来。”

老大道:“秦诚,小魏不相信某,连你也不相信某了吗?”

魏弘节听出话外有音,狐疑问道:“老大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某?”

秦诚不答,只好言劝道:“老大,某等这么做是为你好。王大将军身边军士如云,就算你侥幸得手,成功刺杀了他,也逃不掉神策军的围捕。再则说,宦官掌握禁军时非一日,已成势力,尾大难去,死了一个王守澄,还会再有一个‘王守澄’,单靠行刺,是没有用的。”

魏弘节也道:“某跟老大一样痛恨宦官预政,但单靠行刺一个宦官头目,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老大奇道:“你二人都认为某今晚是为行刺王守澄而来吗?”

魏弘节与秦诚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恰在此时,晨鼓声咚咚响起。趁魏弘节、秦诚愣神之机,老大耸动双肩,左右回肘,猛力一撞,竟挣脱二人掌握,急朝东面奔去,瞬间没入晦暗之中。

魏弘节大感意外,又不便追赶,只得道:“由他去吧。既然老大说不是为了王守澄而来,那么便不是了,某等也不必再费心竭力防备他。”

秦诚道:“但老大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不会没有理由地现身在水族。”骤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难道是为了她吗?”

魏弘节奇道:“是谁?”

秦诚道:“沈翘翘啊,不然还能有谁?”

魏弘节“啊”了一声,直拍脑门道:“某竟忘了此节!当年老大让你加入神策军,目的就是为了方便进宫,好暗中照顾沈翘翘。老大明知你只想远离是非,过些平常老百姓的安稳日子,却还是令你挂籍神策军,足见这个沈翘翘在他心目中之重要。”

秦诚道:“但老大与沈翘翘一直未见过面。一是沈翘翘平日人在大内之中,见面极难;二是老大不愿意再回首往事,也不敢面对其人。”

魏弘节道:“一定是这样,老大一定是为了沈翘翘而来!沈翘翘难得出宫一趟,老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她昨晚会来善和坊,觉得是见她一面的好机会,遂决意冒险潜入水族。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在经历了生死磨难后,仍然不能对那件事释怀。”

秦诚深为叹息,道:“老大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噩梦,那就是曾经伤害过的人,沈翘翘就是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魏弘节脑海中忽有灵光一现,失声道:“既然老大是为沈翘翘而来,他也没有理由杀死豆卢著。你说会不会是豆卢著意图对沈翘翘不轨,被暗中跟踪的老大发现,所以现身将其了结?”

秦诚一怔,随即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某可说不好,听起来似乎有点那个……那个。豆卢著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不说半边身子入土,起码也是年过不惑,似乎做不出那种龌龊之事。”

魏弘节道:“事情既跟沈翘翘有关,某二人应该再去讯问她一遍。”

秦诚急握住魏弘节手臂,道:“她是老大关心的女子,你当真想让她难堪吗?”

魏弘节凝视着秦诚,问道:“你这是关心老大,还是关心沈翘翘?”

见对方板起脸不答,遂叹了口气,道:“算了,回去吧。你该扈从王守澄回军营了,某也该动身护送王建一行回去华阳观。”


曙光初现时,主人郑注盛装出现在水族大门前,预备送走客人后,便骑马上朝。王守澄率先出来,其次是女学士宋若宪,再次是王建、毛仙翁师徒。

王守澄虽权倾朝野,但因与王建是君子之交,对方当属他一生中最难得遇到的人,是以临别时颇为留念,互握双手,依依惜别。

王建为人还是豁达些,笑道:“弟现下定居在咸阳原,距离京师不远,改日兄长不那么忙了,某与兄长还是可以时时相聚的。”

王守澄摇头叹道:“不瞒老弟说,兄长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相聚时难啊。”又道:“毛仙翁,二位宋真人,劳烦三位替老夫照顾义弟,有任何需要,尽可来神策军军营找老夫。”

毛仙翁迟疑道:“王大将军想听实话吗?王建先生这病需要静养,且不能饮酒,不能大鱼大肉,像昨晚那样的聚会,还是少些的好。”

王守澄笑道:“实话果然不中听。不过仙翁就是仙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夫信得过。”又道:“老夫有一件事想请教仙翁,仙翁可否借一步说话?”

毛仙翁笑道:“王大将军吩咐,贫道敢不听令?大将军有话尽管说。”


王建见王守澄将毛仙翁引到一旁,忙趁机走近宋若宪,踌躇道:“今日一别,怕是再见无期。得与宋学士晤面,王某此生已无遗憾。当此离别之机,王某还想向宋学士打听个人。那个……漳王傅姆杜仲阳……她人可还好?”

宋若宪与杜仲阳均是皇帝宠幸过的女子,但无嫔妃封号,只有女官之名。论及辈分,宋若宪是唐德宗的女人,杜仲阳则是唐宪宗的女人,宋氏比杜氏要高出两辈,且宋氏出身士人,杜仲阳则原是叛贼侍妾,没入宫中为奴婢,后因游侠精精儿大闹皇宫而侥幸得宠,才华远远不及宋氏。宋若宪素来看不起杜仲阳,听到王建临别前发问,心中竟略微有些醋意,但还是如实答道:“宋申锡一案后,杜仲阳被驱逐出宫,软禁在长安外宅中,而今漳王已经过世,她也不再有威胁性,所以被放了出来,允准还乡。听说人还在长安,流落在某处。”

王建也听出了宋若宪语气中的敌意,忙道:“噢,王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又道:“宋学士,你自幼饱读诗书,韶华当年时即受诏入宫,终以才华学识赢得了今日的地位。那杜仲阳原只是民间一普通女子,因歌舞出众被纳为权贵侍妾,而后又因丈夫谋反被官兵捕获,丈夫斩首,她则没入宫中为奴。再后来,竟因意外恩宠,得为皇子傅姆。这番曲折经历,远为常人所不及。王某所关注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是只对杜仲阳之离奇生平感兴趣,而并非其人。

宋若宪微一思虑,即道:“王先生,你在病重之时,特意赶来长安与若宪相会,若宪深感荣幸。本来某不该多口,但承蒙王先生盛意,这里格外提醒你一句,王先生再好奇,也最好不要去见杜仲阳。”

王建大感困惑,奇道:“这是何故?既然朝廷已经赦免了杜仲阳,允准她还乡,王某如何还不能见她?”

宋若宪道:“即便杜仲阳已被赦免,她也不是普通人,仍然有人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王建还待发问,宋若宪急道:“宫廷事秘,若宪也不能尽知,万望王先生切记!切记!”

王建却是个孜孜以求的人,不然也不会牺牲一生仕途,仅以换取宫闱秘事,当即狐疑道:“宋学士何以说话只说半句?学士到底是不能尽知,还是不便尽言?”

宋若宪料想不说实情,绝难阻止王建,便压低声音道:“王先生,你称生平最后一个心愿,便是与若宪见上一面,若宪对此极是领情,某便破例告诉你实情,王先生可知道玉龙子?”

王建当即悚然而惊,道:“玉龙子是大唐镇国之宝,早在安史之乱前便已经失落,算起来也有将近百年了。”

宋若宪道:“宫中有人正在寻找玉龙子,听说要着落在秋娘……哦,也就是杜仲阳身上。”

王建惊道:“杜仲阳如何会跟玉龙子扯上干系?”

宋若宪道:“具体若宪也不知情。但听说早年杜仲阳——那时她还名叫杜秋娘——她当时在掖庭为奴,有个名叫精精儿的飞天大盗曾为她闯入皇宫,大闹了一场,或许事情跟精精儿有关也说不定。”

王建闻言愈发惊奇,道:“竟然有这等事,杜仲阳可真是太传奇了。”

宋若宪道:“一个月前,杜仲阳所居东升客栈发生了血案,据说是有一名头发花白的长须老者到客栈与杜仲阳见面。老者离开时,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强行拦住,双方由此动上了手。拦截者人数不少,且个个身怀武艺。那老者也十分厉害,但终究寡不敌众。正危急时,又有一老一少两名妇人杀出,功夫惊人,竟将拦截者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尽数杀死,携了原先那老者扬长而去。万年县尉郑洪闻报后率人赶到,现场只见血迹,不见死人。店家及杜仲阳等人异口同声说没发生任何事,那些血迹是鸡血。郑县尉自然不信,却因为没有尸首,也没有苦主告诉,无法立案。但这件事后,客栈不敢再留杜仲阳,又因漳王谋反一事,无人敢收留她,她一时无处可去,听说借居到某位伎人家中了。”

王建骇然不已,良久才道:“既是万年县尉都不知情,宋学士又如何得知经过?”

宋若宪微微一笑,道:“若宪自有渠道。王先生,若宪话已至此,望你顾念自身安危,离那位杜仲阳远一些。”

王建忙叉手谢道:“多谢宋学士指点,王某一定铭记在心。”


刚好王守澄与毛仙翁交谈完毕,转头见到宋忆微正与郑注交谈,一时颇为惊异。忽有一名神策军军士从东北面街角急奔而来,叫道:“大将军,王大将军,下臣有急事禀报,漳王他……”

王守澄当即怒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看不到有贵客在场吗?”

郑注忙过来问道:“漳王李凑不是在今年正月便病殁身亡了吗?”

那军士躬身道:“不是关于漳王本人,而是事关漳王傅姆杜仲阳……”忽袖出匕首,直朝郑注刺来。

因之前曾有一件关于漳王傅姆杜仲阳的离奇传闻,郑注正心有所动,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危机,忽见白刃闪动,只“哎呀”一声,已来不及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有条人影扑了过来,径直挡在郑注面前。那匕首“嗤”地一声,直没入其后肩。

行刺军士见有人替郑注挡了一刀,料想今日行刺再难成功,遂咬牙舍了匕首,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事,回手一扬,只见白粉飞扬,鼻中尽是辛辣之味,却是混杂了胡椒粉的白面。粉尘弥漫中,刺客趁机一冲,竟在众多神策军军士尚未回过神来之前,抢先冲出了包围圈。

秦诚急叫道:“来人,快来人,保护好王大将军。”

神策军军士本欲发足去追刺客,听到秦诚下命,便停了下来。只有数名郑府侍从拔刀追了上去。

魏弘节急挥衣袖,将面前粉尘扑开,却见那挺身而出、替郑注挡下一刀的人,竟是宋忆微,一时怔住。

宋清秋扑过来扶住姊姊,令其身子坐倒,却见其人双目紧闭,哭叫道:“姊姊!姊姊!”

毛仙翁赶过来略一查验,忙道:“忆微未伤在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快,郑相公快些命人抱她进去,贫道好为她疗伤。”

郑注这才会意过来,忙招手叫过妻兄魏逢,道:“你亲自抱宋真人进去,毛仙翁师徒有任何需要,务须满足。”

魏逢忙不迭地应了,自抱了宋忆微入府。

魏弘节问道:“郑相公可有受伤?”

郑注惊魂未定,本能地摸了摸脖颈,道:“老夫没事。老夫实在料不到宋真人她……”陡然回过神来,跺脚道:“你还在这里发什么愣?刺客还在大街上跑,你还不赶快去追捕?”

魏弘节应了一声,先朝秦诚望去,意思是询问他可曾看清刺客是不是老大。秦诚摇了摇头,魏弘节也不知是没看清,还是指刺客不是老大,又不能当众相询,便先急引人朝刺客逃走方向追去。


长安城防极为严密,负责巡警的金吾卫下设左右、街使,掌分察主干道大街徼巡。凡城门坊角,均设有武侯铺,由金吾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这是坊里之外的情形。

坊里之内,各坊均设有坊正,坊正下领坊卒,负责管理街坊,督察行人等。坊中警卫虽不及坊外,但坊里四周围以高墙,进出有东、南、西、北四扇坊门,便于监管,且入夜之后,坊门关闭,居民不得进出,一样是密不透风。

魏弘节动身追捕刺客时,已有巡街坊卒闻声赶至,虽不明缘由,但料想出了大变故,立即抿嘴唿哨。瞬息之间,善和坊内唿哨声大作,此起彼伏,互相呼应。这是坊卒之间传递紧急消息,四面坊门守卫听到,便会知道坊里有突发事件,会立即封闭坊门。

追出半条街,已可遥见刺客身影。魏弘节窥见其背影,不是老大,心中略宽,正待发足追赶,忽有羽箭从槐树后激射而出,将早先追出的郑府侍从尽数射倒。魏弘节等人一怔,顿足各自散开之时,又有一名神策军军士打扮的人自树上跃下,一把扯住刺客,向东逃去。

这一次,魏弘节算是看得分明了——那从树上跃下的男子,正是老大无疑。老大倒是说了实话,他不是为行刺王守澄而来,他的目标是郑注。

侍从见魏弘节愣在当场,忙叫道:“魏郎,属下该如何做?”

魏弘节会意过来,忙道:“快追刺客!”命手下先去追捕刺客,自己则留下来查验被射倒侍从的伤势。却见羽箭并未伤及要害,只射穿了几名侍从的膝盖。

一名侍从抱腿呼痛不已,待被魏弘节扶起,看清同伴皆如自己一般是膝盖中箭,料想对方无意取人性命,只想要阻止自己追赶,不由苦笑道:“这人箭法好生厉害!”

魏弘节心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不厉害的话,当年怎能成为朝廷头号杀手?”


恰在此时,秦诚率领一队神策军军士赶了过来。他一见魏弘节神色,便猜及老大与适才行刺事件大有干系,只是不便细细询问,只道:“王大将军命某助魏郎追捕刺客。”见郑氏侍从伤势不轻,难以动弹,忙命军士从旁协助。

魏弘节问道:“王大将军人呢?”

秦诚道:“王大将军已绕道从北坊门离开,直接返回军营了,宋学士也随其一道离开。不过郑注相公人还在宅中,王建等人也都还留在水族。”又问道,“刺客人呢?”

魏弘节便告道:“刺客往东面逃去了。”又道:“坊卒已发出预警声,四面坊门当已关闭,他们人出不去,一定还在坊中。”

秦诚一怔,问道:“他们?”

魏弘节道:“刺客不是一个人,还有同党接应。”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的大槐树指了指。

秦诚会意过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将魏弘节扯到一边,低声问道:“眼下坊门已经封闭,老大人陷在了这里。依照王大将军性格,即便将善和里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搜索到刺客不可。这可如何是好?”

魏弘节踌躇道:“很快就会有大队人马赶至,怕不只是王守澄麾下的神策军,还有御史台所领逻卒。京兆尹贾餗和长安县令孟琯均与郑注相公交好,闻讯后也会率手下赶至,加入搜捕队伍。更不要说负责京城巡警的金吾卫了。”

秦诚道:“某明白你的意思,要救老大,现下是最好的时机,毕竟某二人还能掌控局面,一旦御史台、京兆府、金吾卫各方人马赶至,就再也难以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庇护老大了。”

又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这可奇怪了,老大好端端地为何要行刺郑注呢?还有,你能想到竟是宋忆微救了郑注吗?”

魏弘节摇了摇头,道:“先设法找到老大再说。”

一名赶去追捕刺客的侍从又折返了回来,躬身道:“禀报魏郎,那刺客及接应他的同党翻墙逃入了东大街王军将府。臣等远远见到,追及王军将府门前时,却被王军将府下人拦住。说是根本没有刺客翻墙入府。臣等情急之下,报出了郑注相公名号。对方说臣等只是郑注相公私人侍从,并不是御史台的公差,无权进去搜人。还说即便御史台公差到了,也无权进去,只有神策军才有资格。又称如果是神策军进去搜人,也得王大将军亲至才行。”

秦诚皱眉道:“这王军将是谁?竟连御史台也不放在眼里,还放出这般大话,要王大将军亲自到场才行?”

魏弘节道:“王军将是左神策军武官王处有,官阶不高,只是一名中级武官,却是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秦诚道:“王处有?这名字好生耳熟。”

魏弘节道:“你可还记得你和老大当年最爱去的长乐坊徐氏酒肆被长安首富王岱买下一事?”

唐人好饮成风,名酒佳酿亦层出不穷,长安既为大唐京师,美酒亦为天下第一,除去外来引入的西域葡萄酒等名酿之外,本地声名最著者当属长乐坊徐氏所产黄桂稠酒,以糯米酿成,色乳白,甜润醇厚,桂香浓郁,且此酒无法贮运,只能即酿即售,更添一层风味。

徐氏酒肆历史悠久,亦留下诸多风流佳话,天宝年间,唐玄宗、杨贵妃亦曾慕名光顾。而大诗人李白受召入京后,与贺知章等名士结“酒中人仙”之游,常相聚于此,举杯痛饮,号称“斗酒诗百篇”。暮春时节,皇宫沉香亭牡丹盛开,唐玄宗与杨玉环同赏,梨园伶人正准备表演歌舞以助兴。唐玄宗却道:“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日乐词。”因急召翰林待诏李白进宫写新乐章。李白当时正在徐氏酒肆豪饮,半醉不醉,奉诏进宫后,即在金花笺上作《清平调》三首。其一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自此,“赏名花,对妃子”便与“醉学士,题新词”成为人们心所向往的意象。

徐氏黄桂稠酒是长安一等一的好酒,酒肆位于长乐坊,距离皇宫及军营最近,神策军将士都爱去那里。不过左、右两军素来不和,从前左军得宠,而今右军得势,两方明争暗斗得厉害,不时在酒肆大打出手。原主徐氏不堪忍受,终于咬牙将祖传酒肆转售。自从那王岱接手徐氏酒肆,情况倒是好转了,极少有人在酒肆中打架,店中伙计一张巧嘴,总能设法化解。

秦诚“哦”了一声,道:“某想起来了,王处有便是王岱之子。而今徐氏酒肆的主人王清晨,正是王处有之妹。”

又道:“不过这王处有也太嚣张了些,仗着王氏有长安首富的名头,完全没有将郑注放在眼里,这可是目下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魏弘节道:“你可知之前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要设法铲除郑注相公一事?”

这件事曾轰动一时,长安人人都知道,且传得极神——说是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不满王守澄一人横行于朝堂,决定先剪除其心腹党羽郑注。韦元素事先布下天罗地网,再趁王守澄外出时,派人将郑注诱至左军军营,但结果却被郑注从容化解。韦元素不但未予以加害,还赠送给了郑注大批财物,着意结纳。

秦诚瞬间便明白了魏弘节的暗示,道:“你是说,并非王处有存心与郑注相公做对,他只是幕前的傀儡,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才是背后主谋?”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王氏已是长安首富,名下产业不计其数,有花不完的钱财,使唤不尽的奴仆,然王氏祖孙三代均在神策军挂名,为此而不惜财力与历任神策军长官相结,这是为什么?还不是要巴结权贵,以神策军为靠山,好方便行事!而今王处有明知郑注相公是王守澄心腹,且正得皇帝恩宠,却公然与其叫板,你说是什么缘故?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做。”

秦诚亦觉有理,道:“左、右神策军的矛盾由来已久,积怨极深,郑注纵然口才出众,当日也只是化解了他自身的危机,却解决不了两军的宿怨。”

当年染工张韶谋变,明明是左神策军平定叛乱,敬宗皇帝却在事后大肆赏赐右军,左军中尉马存亮反被右军梁守谦、王守澄排挤出京师为淮南监军,引发左军普遍不满,愈发令两军矛盾激化。而后文宗皇帝即位,王守澄执掌右神策军,倚仗郑注为羽翼,愈发张扬,两位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地位大受威胁,遂也站到左军一方,与左军中尉韦元素合力对抗右军。

秦诚既在右神策军军中为将,对左、右两军明争暗斗最清楚不过,微一迟疑,又问道:“你说老大和那刺客会不会当真是……”

他心中怀疑刺客是受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或是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的指使,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魏弘节沉吟道:“刺客身份不明,某不敢判断。但左军中尉韦元素未必比王守澄好到哪里去,一丘之貉而已。依你看,老大会受命于他,来行刺一个不相干之人吗?”

秦诚道:“确实不像是老大的作风,但也未必尽然。如若老大有事相求于韦元素呢?又或者他被韦元素握住了把柄,不得不这么做呢?”

魏弘节摇头道:“某不这么看。如果老大是受左军中尉韦元素之命,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为人精细,既已允诺,必要达成目标,且绝不会牵连雇主。他也该知道有追兵在后,如何会在行迹暴露后公然逃入左军军将王处有的宅第?他当知道王氏是韦元素心腹,这不是引他人怀疑韦元素吗?”

秦诚道:“有几分道理,那现下到底该怎么办?”

魏弘节踌躇道:“老大既想要外人怀疑左神策军卷入其事,或许他已有逃脱之策,某等便如他所愿。况且在目前的局面下,王处有等人确实最可疑。”

当即招手叫过侍从,命道:“你速速回去禀报郑注相公,说刺客及同党逃进了左军军将王处有的宅第,说某和秦中候已赶去王军将宅第,具体如何行事,还请郑注相公示下。”

那侍从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秦诚拨出一半军士,命他们先送受伤侍从回去,正待与魏弘节赶赴王处有宅第,忽见昨晚差点被自己当成盗贼捕获的段成式正倚靠在大门边,好奇探望。他第一眼看到段成式神色,便暗中觉得不妙。

魏弘节见秦诚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秦诚便道:“某二人刚好站在令狐河东第门前。”又朝道旁槐树努了努嘴,道:“那个……”

魏弘节转头一看,那三株大槐树刚好位于令狐河东第斜对面,瞬间便明白了秦诚的暗示,问道:“你怀疑段成式看到了某二人与老大在槐树下交谈?”

秦诚道:“不好说,不过你看段成式的装束打扮,仍是昨晚那身长衫,显然未曾回房更衣,更不要说入榻就寝了。”

魏弘节看了段成式一眼,对方也正凝视着他,他亦觉得段氏眼神意味深长,似别有用意,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置,一时不及去向对方试探,只朝段成式点了点头,便叫了秦诚,匆忙赶来王处有宅邸。


有三名水族侍从仍守在王氏宅第大门前,数名王氏侍从则摆出一字长蛇阵,个个手抚腰刀,剑拔弩张,拦在大门前。

水族侍从见魏弘节到来,忙过来见礼。一名侍从告道:“某亲眼看到刺客及同党翻墙进了这处宅子,要进去搜捕,对方不肯协助不说,还立即摆出了这副阵仗,强行予以阻拦。”

魏弘节因只是郑注幕僚,虽得郑氏信任,却并无官职在身,便朝秦诚使了个眼色。秦诚遂上前出示腰牌,表明身份,道:“神策军奉命搜捕刺客,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为首王氏侍从名曹建,仔细验过腰牌,这才道:“原来真有刺客之事,某等还以为是水族侍从在开玩笑呢。”

一名水族侍从喝道:“郑注相公适才遇刺,这是何等重大紧急之事,谁有空跟你开玩笑?若让刺客逃脱,你担得起责任吗?”

曹建笑道:“你们那位郑注相公,平生开的玩笑还少吗?”

水族侍从怒极,还待上前争执,秦诚挥手令其退下,好言好语地道:“郑注相公而今已是朝廷重臣,堂堂御史大夫遇刺,此事非同小可,便请郎君通融一下,允准某等入府搜捕。”

曹建道:“秦中候,你说话客气,某也实话实说,不是某等不予协助,别说某等并没有见过什么刺客翻入宅子,就算真有其事,你也不能率军进去搜人。”

秦诚拂然不悦,道:“这是为何?难道郎君嫌秦某官品太低,非要请到右军中尉王大将军至此吗?还是要让秦某走一趟,去左军军营请来韦中尉评理?”

曹建笑道:“秦中候可不要不识好歹,某是为你好。秦中候难道不知道这宅子原本是一处出名的凶宅吗?”

秦诚心道:“若是尽快找到老大,还能设法营救。等后面大队人马赶到,他便是插翅难飞了。”情急之下,不愿再与曹建纠缠,遂挥手道:“谁有空跟你婆婆妈妈地啰嗦个不停?来人,直接进去搜!”

神策军军士应了一声,正待排开王氏侍从,强闯进去,王氏侍从竟一齐拔出刀来,意图以武力相抗。


王宅距离善和坊东门极近,坊正明礼已闻声赶至,见情势不妙,忙高声道:“各位请住手,住手!”飞奔过来,先跟魏弘节打了声招呼,又问道:“这位军爷是神策军王大将军扈从吧?军爷有所不知,这处宅子原是凶宅,外人是不能随便擅进的。”

秦诚问道:“什么凶宅?这里面死过人吗?”

明礼道:“不止是死人那么简单。军爷可有读过白乐天白居易的《凶宅》?”

见秦诚等人一片茫然,便摇头晃脑地吟诵道:“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枝,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钟。自从十年来,不利主人翁。风雨坏檐隙,蛇鼠穿墙墉。人疑不敢买,日毁土木功。嗟嗟俗人心,甚矣其愚蒙。旦恐灾将至,不思祸所从。某今题此诗,欲悟迷者胸。凡为大官人,年禄多高崇。权重持难久,位高势易穷。骄者物之盈,老者数之终。四者如寇盗,日夜来相攻。假使居吉土,孰能保其躬?因小以明大,借家可喻邦。周秦宅崤函,其宅非不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

又解释道:“白居易诗中的凶宅,便是这处宅子。十年间,先后五位主人接连殒难,且每每日暮,宅中便有古怪旋风,建筑多为风雨所坏,离奇之至。”

一旁魏弘节早已不耐烦,道:“坊正自己也说了:‘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世间大多灾难都是人自己一手造成,宅子能有什么错?目下有刺客顽凶逃入宅中,这可是当之无愧的凶宅了。”

明礼忙上前劝道:“千万不能擅闯,不然将有大祸临头,下臣是为魏郎好。”

秦诚道:“照坊正的说法,这宅子是凶宅,不能擅进,可姓王的一家不也住在这里吗?他和他手下这么多人进进出出,不也没事吗?再说了,就算有事,某等也不怕。”

有人接口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事。”

却是一名年轻女子,正是王处有之妹王清晨。她跨出门槛,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目光先落在秦诚身上,悠然道:“郎君看上去很是面熟啊。”

秦诚摇头道:“某不常来善和坊,更是第一次来贵宝宅。”

王清晨道:“某记起来了,就是你!郎君当年常常跟朋友到长乐坊徐氏酒肆饮酒,差不多两三天便会去一次,对不对?”

秦诚先是一怔,随即应道:“那是多年前的事,某已经有数年未曾光顾徐氏酒肆。小娘子当年还是一个高不及窗沿的小女孩,当真好记性。”回忆起旧日时光,大生流年飞度之感。

王清晨微微一笑,宛如春花荡漾于清风之中。她走近秦诚,低声道:“昔日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顷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后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秦诚一怔,问道:“小娘子说这番话,可是有什么用意?”

王清晨道:“高山流水,知音难遇。当年与郎君联袂到酒肆豪饮的男子,姓茅名汇,他是郎君的好友兼知己。茅汇既死,郎君既无知己同饮,亦不愿旧地重游,因而再也没有踏入过徐氏酒肆半步,是也不是?”

秦诚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便转头去看魏弘节。

他二人低语交谈,魏弘节不知说了他们些什么,便上前问道:“你便是王氏小娘子吗?在下是郑注郑相公门下魏弘节,有请你兄长王处有王军候出来说话。”

王清晨道:“哥哥平日不在家,魏郎有事找清晨便是,某自可做主。”

魏弘节便大致说了郑注于自家大宅门前遇刺,有人目击刺客及同党逃入王宅一事,道:“某等意在追捕刺客,一定会谨慎行事,尽量不惊扰贵府上下,还望小娘子行个方便。”

王清晨正色道:“别说魏郎你,就是你家郑注相公亲至,也不能进去。至于这位秦郎秦中候,你和你手下也不能进,你们右神策军上上下下,只有中尉王大将军一人有资格进去。”

魏弘节道:“某看小娘子不像是嚣张蛮横之人,那么就请小娘子给个不能进的理由。”

王清晨当即笑道:“某确实不算什么斯文有礼的女子,不过‘嚣张蛮横’一词,从郑注郑相公幕僚口中说出来,倒真是别致有趣。”隐约暗示郑注才是嚣张蛮横之人。

她也不待魏弘节回应,便收敛笑容,认真解释道:“这宅子原是处凶宅,虽然地处善和坊,却是无人敢住。当年先祖父觉得这样地段的房子竟然就此荒废,实在可惜,遂以极低的价格将其买下,但也未敢入住。后有高僧来相风水,称这本是处宝宅,只因宅中盘旋有邪气,须得以佛光压制,才能就此太平。刚好那时宪宗皇帝迎佛骨入京,先父曾为朝廷平定淮西之战捐过不少粮饷,兼之有贵人从旁说话,宪宗皇帝破例答应,在佛骨出禁中、送大慈恩寺之前,准其入此宅供奉一刻。当时负责接送的中使,便是王守澄,即今日右神策军中尉。”

魏弘节点头道:“某大致听明白了。既是宝宅已供奉过佛骨,想来邪气已为佛光所镇,何以还禁止外人进入呢?”

王清晨道:“当年高僧说过,虽然佛光压制了邪气,还是要防止外邪入侵,因此外人不能进。”

秦诚哑然失笑道:“这么说,除了你王氏门下,其他人都不能进这处宅子了?”

王清晨道:“是这样啊,即便是某哥哥长官,左神策军韦中尉,虽然一直很好奇,也未敢踏进这处宅子半步呢。因为外人擅进,不仅会连累某王氏,邪气反侵,外人自己也会倒大霉的呢。”

这番离奇言论,魏弘节当然不信,但彼时佛风甚浓,僧人是特权阶层,享受免赋税、免徭役等,且不受国法制裁,他也难以与王清晨辩论,心道:“王氏这番话果真能挡住外人,而老大又躲藏得好,不被发现当然是最好不过。”想就此寻个台阶下,便有意转头,去看坊正明礼。

明礼忙点头道:“下臣也很好奇,但从未敢进去过。据下臣所知,自佛祖舍利入镇此宅以来,还没有外人进去过。”

魏弘节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小娘子派人搜索一下宅子,看是否有刺客踪迹。”

王清晨道:“果真有刺客闯入王家的话,清晨其实比魏郎更要紧张,因为外邪入侵,某王氏也会倒大霉的。”

招手叫过侍从首领曹建,命道:“严守门户,不准人出入。再派人上上下下严密搜索,一草一木都不能放过。”接连下令,竟是比其兄派头还足。

秦诚大是意外,与魏弘节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如果小娘子真的捉到了刺客,要如何做?”

王清晨笑道:“这个就不劳秦郎费心了。总之,刺客行刺郑注相公未遂,郑注相公希望他死,对吗?那么郑注相公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魏弘节忙道:“某受郑注相公之命追捕刺客,如果小娘子捉到人,还望即刻移交给某讯问。杀他有什么难事,不过一刀而已,但万一其背后还有主谋……”

王清晨立即板起了脸,冷笑一声,道:“主谋?且不说天下对郑注相公为人不满者挺多的,他过去也做过一些不大好的事,结下了诸多仇怨,这主谋嘛……”既不避讳,当着魏弘节之面指斥郑注,显是她自己也对郑注行事作风相当不满了。

曹建忙上前几步,附耳上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王清晨陡然色变,愤然道:“原来魏郎是在怀疑王氏与刺客勾结。”

魏弘节道:“某可没这么说。”

王清晨冷笑道:“某当真是太天真了,还在这里就凶宅一事向各位解释了半天,原来魏郎人到这里之前,便早已有定论。某是在对牛弹琴,白费唇舌。”

又转头对曹建道:“还不快去派人请哥哥回来?要等咱们王家上下被构陷至下狱,他方才知道善和坊还有个家吗?”

魏弘节见对方态度立变,料想误会已生,少不得要解释几句,忙道:“小娘子怕是有所误会,适才确实是郑注相公遇刺,而刺客翻墙逃入了贵府,这是水族侍从亲眼所见,可不是什么构陷。”

王清晨虎着脸不答话,侍从曹建遂代主母问道:“魏郎称郑注相公遇刺,郑注相公人可有受伤?”

魏弘节道:“没有,那是因为……”

曹建道:“根据贵府水族侍从的说法,右神策军中尉王大将军人也在场,且不说郑注相公侍从如云,扈从王大将军的神策军军士应该也不少,那刺客如何能接近郑注相公?刺客既未能得手,又是如何在你们这么多人眼皮底下侥幸逃脱?”

魏弘节道:“那是因为……”

曹建却不肯任他解释,又道:“魏郎手下侍从说亲眼看到刺客翻墙逃入了王宅,可王氏侍从也不是吃白饭的,某及手下并没有人看见什么刺客翻墙而入,这始终只是你方的说法。”

一名水族侍从道:“吃不吃白饭不知道,但你们这些人大梦未醒倒是真的。某等追到这里时,府上大门紧闭,人都尚未起身,是某等大力叩门后,你方才引人出来的。”

魏弘节忙命侍从退下,正色道:“请听某一言……”

那曹建却甚是武断,道:“而今魏郎又当面暗示王氏与刺客勾结,听起来,就连郑注相公遇刺这件事,疑点也是挺多的。”

魏弘节道:“不是这样……”

王清晨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愿意再理会魏弘节,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秦诚忙叫道:“小娘子请留步!”

王清晨走出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怎么,秦郎也开始跟那郑注同恶相济、同流合污了吗?”

秦诚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小娘子适才提及茅汇,令秦某想起了许多往事。在小娘子心目中,茅汇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清晨大为意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茅汇当然是个好人,一个有担当、侠义为怀的男子汉大丈夫。”

秦诚道:“那好,请小娘子记住今日这句话。”

王清晨一怔之时,秦诚已转身走开,招手叫过一名军士,命道:“你立即回去军营,将目下情形禀报王大将军,看他怎么说。”

军士躬身应了,飞奔而去。


魏弘节问道:“你对王清晨说了什么,何以她进去时频频回顾于你,似是别有深意?”

秦诚道:“她还记得当年某常与老大到酒肆饮酒的情形,对老大人品亦是极为首肯。”

魏弘节微微一惊,问道:“你想利用王清晨来救老大吗?”

秦诚不答,只道:“依某观察,王氏宅第上下似乎不大相信刺客逃入宅中,认为是某等有意滋事。如果王氏未当回事,且能阻止外人进去搜捕,当然最好不过,只怕郑注这边未必肯善罢甘休。”

恰在此时,一名年老坊卒急奔过来,躬身禀告道:“东门起了争执,吵得极是厉害,怕是弹压不住了,请坊正赶快过去。”

坊正明礼忙道:“必是因为出坊一事。”又道:“既是有人亲眼见到刺客翻墙进了王宅,而今王氏宅第门户亦被神策军守住,那么四面坊门的门禁,是不是可以就此解除?”

刚好有水族侍从赶来告道:“郑注相公说他曾听王大将军提及过凶宅一事,命魏郎和秦中候派人四下守住王氏宅第门户,等派人去右军军营请示过王大将军后,再做处置。”

秦诚心道:“郑注当然不会关心什么凶宅不凶宅,他顾虑的是宅子主人王处有背后的左神策军,两军不和虽由来已久,但他新官上任,正被世人指指点点,再在这个时候与左神策军结怨,实非明智之举。此人当真了得,瞬间便将利害关系盘算得一清二楚。”

郑注既然暂时忍让,他也乐得就此息事宁人,忙道:“既然郑注相公这般交代了,便请坊正解除门禁吧,也好方便居民出入。”

明礼应了一声,自赶去坊门处置。

正好金吾卫将军李贞素引军赶至,魏弘节、秦诚遂留下部分侍从和军士,与金吾卫卫士一道将王氏宅第围住。


魏弘节、秦诚返回水族大宅时,却见那名门公子段成式仍站在河东第大门前眺望。他见到二人路过,便举了举手。

魏弘节便先走了过去,问道:“段公子有何见教?”

段成式道:“段某一直在这里等着二位。”迟疑了一下,道:“早上那一幕,段某全看到了。”

虽然已经有所意料,但魏弘节听到对方径直说出口时,心中还是一沉。他表面尽量不动声色,故意问道:“段公子看到什么了?是刺客行刺郑注相公的情形吗?”

段成式摇头道:“那个……某没看到。段某人在寒江阁上,视野所限,看不到水族大门前的情形。”又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槐树,道:“对面三棵大槐树,刚好在段某视线之内。”

魏弘节道:“哦,这么说,段公子该看到刺客同党事先躲在树上,设法接应刺客的情形了?”

段成式忙道:“段某没有任何恶意,魏郎也不必刻意遮掩。某……某其实是有心帮忙的。”

他见魏弘节仍是满脸狐疑,遂直截了当地道:“魏郎、秦中候二位既与刺客相识,想必也想救他们出去,而今善和坊已全面封锁,很快就会进行大搜捕。”朝身后的令狐大宅望了一眼,迟疑道:“如果……段某是说如果……没有合适的去处,河东第寒江阁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魏弘节心道:“段成式尚不知刺客逃入王宅且受困其中之事,虽不知其动机如何,但以其名门公子身份,料想只是厌恶郑注相公往日行事,主动提供协助,也算有心。”

然他自己毕竟是郑注心腹幕僚,不能直接承认与刺客有染,便含含糊糊地搪塞道:“请恕魏某愚钝,实不明白段公子所指。某还要赶回水族面见郑相公秉事,这就告辞了。”朝秦诚使了个眼色,先行拱手辞去。

秦诚已然会意,有意逗留,等魏弘节离开后,方才上前招呼,又问道:“段公子称早上看到那一幕,那一幕到底是什么?”

段成式聪慧过人,明知对方是装糊涂,有心试探,还是如实讲述了经过——

原来今天凌晨水族宴散后,令狐滈等人因为就住在隔壁,所以率先辞出。回到河东第后,令狐滈、温庭筠、李商隐各自回房歇息,唯独段成式毫无睡意,独自登上寒江阁,预备一览晨曦中长安城的景色。他站在楼顶西北处,对街的大槐树刚好是其目力所及。

段成式又道:“当时某恰在回廊上,隐约看到有两个人影自西面而来。二人本是并行,到槐树附近时却又分开,一左一右,向槐树合围而去。某见情形颇有些古怪,便有所留意。彼时天光未亮,街上昏黑依旧,本不曾看得分明,但因为昨晚见过秦军将,你又是一身戎衣,佩着长剑,借着对街大宅夜灯之微光,段某还是依稀能辨认出来。另一位便服男子,似乎就是郑相公的心腹幕僚魏弘节。虽然魏弘节为人低调,平时很少抛头露面,但毕竟人也住在水族,算是邻居,段某撞到过好几次,因而也认得他的身形。”

至于二人一前一后到槐树下后发生了什么,段成式因视线为树叶遮挡,并不曾窥见。但他看到秦诚先缓步奔入树下,魏弘节则从另一面蹑手蹑脚地靠近槐树,似是要与秦诚一道包抄什么人,便已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料想槐树底下必定还有第三人。

晨鼓响时,天已然亮堂了许多。段成式一直密切留意槐树方向的动静,忽想到当年“火炬灼槐”的典故,正游移走神时,有名男子从槐树下奔出,朝东而去。而奇怪的是,那飞奔而去的男子亦是一身神策军军士打扮。秦诚、魏弘节追出来,虽有迫切焦急之色,然追出几步,便又停住。二人商议一番,便径直返回水族。

秦诚听完经过,问道:“那么段公子之后便因为好奇径直下楼,赶出大门来查看究竟了吗?”

段成式摇头道:“段某看到秦中候和魏弘节离开,便不再关注街上情形,转身来到回廊东面,预备东观日出。但日出尚未等到,便又听到了西面传来嘈杂声,似是水族发生了什么大事。因在寒江阁上无法看到水族大门情形,某这才匆忙赶出大门来。正好见到一名神策军军士打扮的男子从西面狂奔了过来,后面还有数名水族侍从一边呵呼,一边追赶。正纳罕时,对面槐树上有羽箭激射而出,将街中的水族侍从尽数射倒。随即有男子跃下,拉了那名狂奔的男子便走。而那出其不意跃下的男子,正是之前曾跟秦中候和魏弘节在槐树下密谈的人。”

秦诚沉默半晌,又问道:“既是看到这么多稀奇古怪之事,段公子心中到底作何想?”

段成式道:“段某听到有人呼叫郑注相公遇刺,料想最初与秦中候、魏弘节相会的神策军军士——姑且叫他某甲吧——某甲与二位应是旧识。二位大概料到他将会对郑注相公不利,所以想事先劝阻。但某甲不愿从命,且转身逃走。你二位见他离去,以为危机已解,不想某甲还有同伴,就称呼他为某乙,而某甲更是在二位离开后,又重新折返回对街槐树。于是,行刺之事仍照计划发生,也令秦中候、魏弘节陷入了极其为难的境地,二位既想助旧友脱身,却又有职责在身,须得全力搜捕刺客。”

秦诚道:“段公子是名门子弟,尊父曾任宰相,而今官居西川节度使,地位显赫,段公子明知对方是刺客,行刺朝廷命官是重罪,何以你还肯冒险襄助?”

段成式道:“嗯,那个嘛,且不说郑注相公目下为人如何,从前他确实做过一些不好的事,那些涉事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好人,而今有人向他寻仇,于情于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未说完整句话,只含含糊糊地道:“总之,既是刺客行刺未遂,郑注相公安然无恙,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算是结个善缘,为郑注相公自己。”

秦诚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道:“段公子,今早之事,你从未见过,你适才一番话,某也从未听到过,不该再有旁人知晓。段公子可有听得明白?”

段成式先是愕然,随即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段某明白秦中候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