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

唐代以牡丹为国花。有名句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又有所谓『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国色天香』即专指牡丹。牡丹颜色以浅红、深紫为多,红色则以深色为贵。长安历来有斗花的传统,不分阶层,不论贵贱,上上下下均趋之若鹜。就连韩愈这样的正统儒士非但不以养花为不务正业,还视为『奇术』,足见当时之世态人情。


茫茫尘累愧腥膻,强把蜉蝣望列仙。

闲指紫霄峰下路,却归白鹿洞中天。

吹箫凤去经何代,茹玉方传得几年。

他日更来人世看,又应东海变桑田。

——李程《赠毛仙翁》


大唐京师长安时号“天下第一都市”,里坊甚众,愈靠近皇宫者,愈见贵重。朱雀大街东、西第一坊兴道、善和二坊,更是贵中之贵,寸土寸金,非达官显宦者,难以入住。两坊豪宅不少,其中又以善和坊西南处的“水族”宅第最为华丽,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虽无甚意境情趣,却极见主人贵气及财力。

在水族的阔大花厅中,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私人宴会。

有两人并列坐于上首。左侧老者青衣便服,面白无须,正是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亦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右侧老者六七十岁,白发苍苍,容颜憔悴。其人姓王名建,是与张籍齐名的当世大诗人,望月怀人之名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即出自其手。

王建与王守澄同宗,二人早年曾结为兄弟,王守澄年长,称呼王建为弟。同是年近七旬的老者,王建风霜苍老之色极为明显,大大有别于王守澄的养尊处优、保养得体。只是其人久负才名,王守澄却是臭名昭著的弄权大宦官,一再参预废立大事——宪宗暴毙、穆宗得立,以及文宗登基,均由其一手操持。又先后杀澧王李恽、绛王李悟,废漳王李凑,时人称其害一帝三王。正直之士均以与宦官相交为耻,大诗人元稹便因曾巴结宦官而饱受非议,以致后悔终身。王建不顾王守澄恶名在外,竟折节与其称兄道弟,这到底是何缘故呢?

最离奇的是,世俗之人不顾羞辱与大宦官相交,无一不是为了攫取官职或利益,而王建却是一生穷困潦倒,还曾经一度从军,入仕后所任昭应县丞、太常寺丞等均是微末小官。前不久出为陕州司马,但很快又因病辞官,而今专心住在咸阳原养病,与其兄王守澄权倾朝野的风光相比,无异于萤火比照日月,实在令人费解。

像王建这样的大名人,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却没有从结义兄长王守澄身上得到高官厚禄,难免会有人猜测议论其真正动机。

最为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王建擅写宫词,与大宦官王守澄倾心结交,并非为了升官发财,而是要从其口中了解深宫秘事。当然王建也知道内中凶险,禁中秘事外泄,最为皇室忌讳,他势必再难以得意于仕途官场,不过这也是他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王建并没有从王守澄身上捞取切实的好处,更谈不上倚仗其权势作威作福,因而世人并不像指斥元稹那样对待他,其声名也未受到影响。

而王守澄也深知王建与常人不同,虽然也有一点文人的私心,但相比于世人想方设法谋取富贵而言,其所求者,只是坐在一起喝喝茶、饮饮酒,再闲聊一些深宫秘事,最简单不过。于他而言,有这样一位大名士公然尊自己为兄,面上大大有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此刻的王建,正侧头与王守澄低语交谈。他嘴角挂着微笑,除了恹恹病色难以掩饰外,面上没有丝毫谄媚讨好之相,随意而自然,单纯而天真。

而王守澄也是不断颔首,一向警觉如狐狸的老宦官露出了罕见的放松表情,显然也确实将王建当作了相交多年的好兄弟。

如此看来,外间传闻倒是不假,二人兄弟论交,平等来往,不牵扯任何利益。


主座之人身份不同寻常,分列于两侧的宾客也各有来历——

左列第一座的男子四五十岁模样,啐容秀目,精貌辉然,一件灰袍,作道士装扮。这位老道士姓毛名于,因医术了得,救人无数,时人皆尊称其为毛仙翁。

毛仙翁成名已久,无人知其真实年纪,然天下诸多公卿士大夫均以与其相交为荣,如宰相武元衡、裴度、牛僧孺、李程、李宗闵、李绅、杨嗣复、杨于陵、王起、元稹等,名士白居易、李益、张仲方、刘禹锡、柳公绰、韩愈、令狐楚等,均专门作诗赠送毛仙翁,或师以奉之,或兄以事之,皆以毛仙翁为上清品人也。

以毛氏之显赫声名,自无须再巴结大宦官王守澄。他今日以宾客身份出现在水族宅第,实是为了陪同病重的王建——

王建因病辞去陕州司马一职后,便搬到长安附近的咸阳原定居。毛仙翁与其有旧,闻讯专门赶来探访,为其悉心诊治。王建得知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后,决意到京师拜访义兄王守澄,以了结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心愿。毛仙翁担心旅途辛苦,王建会因劳累而恶疾突发,遂亲自陪其来到长安。于王守澄而言,毛仙翁这等神医莅临,自然是天大的惊喜,若非毛仙翁本人坚辞,本要请其上座。

毛仙翁下列第二座,席坐着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身材短小,容貌丑陋,双眼看上去尤其古怪。此人姓郑名注,正是这处“水族”大宅真正的主人,即近来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的“鱼郑”。

郑注是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绛州翼城人氏,本姓鱼,因某种缘故改姓郑,时号“鱼郑”。其人出身贫寒,自小患有眼疾,双目下视,不能看远,但却“敏悟过人,博通典艺,棋弈医卜,尤臻于妙,人见之者,无不欢然”。成名之前,一直飘荡于江湖,靠医术为生。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7年),郑注来到襄阳,主动求见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愬,恳请为对方治病。

李愬出身富贵,父亲是名将李晟,封西平郡王。不过比门第更为显赫的是李愬自己的战功,他于元和十二年(816年)雪夜奇袭蔡州,生擒了割据淮西的吴元济,一战成名,昂然步入中国名将行列。战后,李愬以功拜检校尚书左仆射,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八州观察使、上柱国,封凉国公。

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伟大的英雄,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李愬患有痿病,四肢筋脉弛缓,软弱无力,这对一名横刀立马的武将而言,无异于阳痿之症,令人抱憾。李愬曾多方延请名医,却始终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他听说郑注只是一名江湖郎中后,本不抱多大希望,然招来一见,郑注一番巧言,竟游说得他怦然心动,遂同意对方一试。

郑注用心为李愬诊治后,大胆使用偏方,“煮黄金,服一刀圭”。李愬服药后,立即见效,不由得大喜过望,因而厚遇郑注,待如上宾。

当时宪宗皇帝好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李愬欲请郑注炼长生药,好进献给皇帝,以固恩宠。郑注坦白答道:“世间并无葆永生的长生之药,只有养生之道,可以使人延年益寿。”

李愬赞赏郑注诚实可信,将其留在身边,署为节度衙推,凡军政之事,均与其参决。郑注本人也很有才干,“与李愬筹谋,未尝不中其意”。

因为李愬太过倚重郑注,由此引来诸多非议。许多人认为郑注不过一介江湖游医,医术高明不假,若因此而受到李愬重用,参预军政大事,便有些“专作威福”的意思了。

彼时襄阳监军是大宦官王守澄。他听说此事后也对郑注相当不满,明白地告诉李愬,说他打算赶走郑注。

监军代表朝廷出监诸镇,协理军务,督察将帅,因有钦差大臣的身份,所以能够与一方统帅分庭抗礼。即便是李愬这样地位、军功皆不平凡的人物,也不敢忤逆王守澄,只好回答道:“郑注实在是罕见奇才,天下难得。将军可以试着与他交谈,如果不称将军的意,再赶走他不迟。”随即派人去通知郑注,命其速去拜见监军王守澄。

一开始,王守澄还有些勉强,认为自己堂堂监军,代表着朝廷,与郑注这样地位卑微的江湖郎中交谈,会有失身份。不料郑注一开口,“机辩纵衡”,顿时令王守澄刮目相看。他立即将郑注请入内室,既能表示充分信任,也方便交谈一些更私密的话题。二人“促膝投分,恨相见之晚”。

次日,王守澄前去节度府署拜访李愬,喜滋滋地道:“果如李公所言,郑注真是天下奇士。”

自此,郑注经常出入王守澄门下。王守澄非常器重郑注,将其引为心腹。二人关系异常亲密,常常是“言必通夕”。李愬又趁势署郑注为巡官。郑注有此官职后,便有资格出席节度使正式宴会,得以列于宾席之中。

元和十五年(820年),王守澄调回京师任内职,专门侍奉东宫太子李恒,郑注也一路跟随,来到长安。

当时唐宪宗因追求长生而服食丹药,以致性情暴躁,时常对身边人发难。宪宗皇帝虽立郭贵妃所生之子李恒为太子,却更偏爱澧王李恽。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为迎合帝意,请求改立澧王李恽为太子。李恒恐慌之极,派心腹王守澄向舅舅司农卿郭钊问计。郭钊答道:“殿下但尽孝谨以俟之,勿恤其他。”

不几日,唐宪宗暴卒于大明宫中和殿,年仅四十二岁。在移尸往太极殿时,尸首血污狼藉,点点鲜血自东内一路洒到西内。

宫中流言,是大宦官内常侍陈弘志受郭贵妃和太子李恒之命,用匕首刺死了宪宗皇帝,太子心腹宦官王守澄也参与其中。

唐宪宗驾崩后,王守澄与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等合谋,派兵诛杀了澧王李恽与拥护澧王的宦官吐突承璀,随后拥立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穆宗皇帝即位后,王守澄因功被封为枢密使,此为机密要职,是皇帝与朝臣之间沟通的桥梁,王守澄由此开始干预国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注既已成为王守澄心腹,亦开始依靠王氏权势,暗中结交朝臣,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到了“达僚权臣,争凑其门”的地步。王守澄还将郑注引入禁中,“穆宗待之亦厚”。

王守澄、郑注风头如此之劲,朝野均为之侧目,就连执政宰相也要主动巴结二人。当时朝中朋党相争,以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为首的“牛党”,与李德裕、裴度和李绅领导的“李党”轮流执掌朝政,争斗十分激烈。时李逢吉担任宰相,接受侄子李训建议,派人以重金贿赂郑注,欲结大宦官王守澄为强援。

李逢吉当年曾力荐从未带过兵仗的李愬为唐军主帅,算是慧眼识人,而李愬则是郑注的大恩人。虽然彼时李愬已经过世,但郑注是念旧感恩之人,痛快接受了李逢吉的重礼,并为其穿针引线。李逢吉由此与王守澄相结,二人一外一内,通力合作,竟至朝廷上下,没有任何势力能与之抗衡。

唐穆宗在位四年便病逝,长子李湛即位,是为唐敬宗。大唐换了天子,党争却还在继续——

宰相李逢吉与翰林学士李绅素来交恶,李绅经常在皇帝面前驳斥李逢吉建议,丝毫不留情面。李逢吉恼怒异常,但其人性情忌刻,险谲多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收买李绅族子李虞,令其四处散布不利于李绅的谣言。

王守澄与李逢吉本是一党,受其托付,急欲扳倒李绅。郑注出主意说,李绅被誉为“悯农诗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脍炙人口,甚得人心,又深得敬宗皇帝信任,要想一举搞垮他,非得跟皇帝本人扯上干系不可。于是王守澄赶去告诉唐敬宗,声称当年穆宗皇帝驾崩后,以李绅为首的诸大臣一度欲立深王李悰为帝。果然如郑注所料,唐敬宗听后拍案震怒,立即下诏,将李绅贬为端州司马。

李绅离开朝堂后,“李党”彻底失势,“牛党”取得了空前的胜利,王守澄自然也从“牛党”首脑人物宰相李逢吉那里捞到了不少好处,也愈发信重在幕后出此奇计的郑注。然仅过了一年多,新的危机便出现了——

从来不理朝政的敬宗皇帝某日突发兴致,到御书房检阅起了旧文书,竟意外发现了一封旧日李绅写给穆宗皇帝的奏章,以穆宗病重为由,力劝太子早日辅政。当年的太子,便是今日的敬宗皇帝李湛。敬宗皇帝这才知道冤枉了李绅,虽然在李逢吉等“牛党”大臣的层层阻挠下,他未能将李绅、裴度等“李党”大臣召回京师,但自此却对王守澄起了戒心,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

李逢吉本是为利益而与王守澄结交,见敬宗冷淡王氏,也因之而与其疏远,以免触怒皇帝。王守澄大起惶恐之心,郑注却告诉王守澄不必忧虑,敬宗皇帝少年心性,又贪玩好动,很快就会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白云苍狗,世事难测,局势的发展远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久,祸生宫掖,大明宫再度发生血腥宫变,击球将军苏佐明与宦官刘克明等人不堪忍受唐敬宗的反复无常,于深冬之夜弑杀了皇帝,矫诏让绛王李悟暂时代理国事。刘克明个人野心膨胀,还试图取代王守澄枢密使的位子。王守澄遂再度与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等人联合,紧急调发禁军入宫,杀死绛王李悟、刘克明、苏佐明等人,另迎江王李涵为帝,是为文宗皇帝。

文宗皇帝即位后,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忽生重病,兼之厌倦了宫廷争斗,主动请求致仕,王守澄遂接任右神策中尉,自此控制了神策军军权。彼时其人兼掌军政二权,已在朝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郑注亦跟着水涨船高,“权势熏灼”,骄纵不法。他时常大模大样出入右神策军军营,与右军中尉王守澄昼夜密语,人莫能知其详。又在善和里大兴土木,建造起富丽堂皇的宅第,号为“水族”,飞庑复壁,莫有人能相比。

郑注之胆大妄为,甚至惊动了大明宫中的天子。唐文宗虽由宦官力扶上位,但因为祖父唐宪宗及兄长唐敬宗均死于宦官之手,对宦官有本能的警惕及防备。文宗皇帝对王守澄擅权已是不满,听闻其门客郑注竟也如此嚣张,不免勃然色变。侍御史李款窥测圣意,料想文宗皇帝不满郑注依附王守澄,遂上疏弹劾郑注,称其内通敕使,外结朝臣,昼伏夜动,收取贿赂,窃权干政,人不敢言,道路以目,请交付法司治罪。

被御史弹劾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按照惯例,被弹劾者要在家中待罪。王守澄为了保护郑注,抢先将他藏到自己统率的右神策军军营中。

但郑注的危机并未解除。左神策军与右神策军素来不和,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也厌恶王守澄出尽风头,遂与左军中尉韦元素合谋,预备对付王守澄。三人计划先杀死郑注,剪除羽翼,再设法对付王守澄。

一切安排妥当后,左神策军军将李弘楚趁王守澄外出,来到右军军营,诡称中尉韦元素有病,召郑注前去医治。

此时,郑注已经预料到杀机近在眼前,也不派人去向王守澄求助,而是大大方方跟随李弘楚来到左军军营,没有丝毫惧色。

一见到韦元素,郑注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韦元素杀机立去,“不觉执手款曲,谛听忘倦”。李弘楚三番五次用眼神暗示韦元素下令擒拿郑注,韦元素均毫不理睬。

最后的结果是,韦元素不但未下毒手,还被郑注的风度、口才所倾倒,赠送了大批金帛,隆重地将他送回了左军军营。如同当年初见王守澄一般,郑注再一次用个人的魅力化险为夷,其过人之处亦由此可见。

时隔不久,文宗皇帝突然患病,说不出话来。御医多方诊治,却不见其效。王守澄趁机引荐郑注入宫为皇帝治病。文宗服了郑注调制的药后,非常见效,立时便可以重新开口说话。皇帝大为惊叹,自此开始宠幸郑注。

而在王守澄的斡旋下,侍御史李款弹劾郑注的奏章被宰相王涯扣下。李款很是气愤,以为自己有文宗皇帝做后台,又连上奏章,“旬日内,谏章十数”。然此刻文宗皇帝已对郑注另眼相看,不但不接纳李款的进谏,还任命郑注为通王府司马,充右神策军判官。若说王守澄宠信郑注倒也罢了,而今文宗皇帝竟亲下诏书提拔郑氏,实令“中外骇叹”。

郑注既抱上了天子的大腿,亦对文宗的厚遇感激涕零,他将自己多年从医的经验总结了出来,写成一卷《药方》,进献给文宗。文宗大喜过望,于浴堂门召对郑注,亲赐锦彩数匹,还向其咨询富国之术。郑注遂建议恢复榷茶政策。文宗采纳了郑注的建议,以宰相王涯兼榷茶使,管理茶叶买卖,以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

得到唐文宗的宠信后,郑注愈发为所欲为,卖官射利,贪赃违法,贿赂公行,不避人耳目,人称“白衣宰相”。又大肆招揽京师轻薄亡命之徒,公然在家中宴请各地藩镇将吏,无人敢问。

之前郑注曾有多次靠雄辩口才扭转局势的经历,足见其人除了言辞极有说服力外,亦擅长察言观色。文宗皇帝喜欢诗文,郑注曾听到皇帝吟诵“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句,此句取自诗圣杜甫之《曲江辞》,描绘的是唐玄宗年间的曲江景色。

曲江又名曲江池,汉代时,汉武帝在此开渠,修“宜春后苑”和“乐游苑”。隋朝隋文帝营建京城大兴城时,凿其地为池,称池为“芙蓉池”,称苑为“芙蓉园”。唐玄宗即位后,恢复“曲江池”的名称,而苑仍名“芙蓉园”。开元年间,唐朝国力鼎盛,唐玄宗也不惜财力,花费巨资对曲江池大加整修,引浐水,经黄渠自城外南来注入曲江。且为芙蓉园增建楼阁,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自此曲江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宫苑点缀,成为旖旎迷人的半封闭园林。

曲江池虽为皇家园林,然定期开放,都人均可游玩,以中和农历二月初一、上巳三月初三最盛,中元七月十五日、重阳九月九日和每月晦日即月末一天也很热闹,上自帝王,下至士庶,纷纷到这里游乐休憩。

当年玄宗皇帝极爱曲江,为避开路人之烦嚣,甚至专门修建了兴庆宫至芙蓉园的夹城复道,以方便出行,此即唐人所言“飞龙南幸芙蓉苑,十里飘香人夹城”。然安史之乱后,唐朝元气大伤,曲江景观也损毁严重,明媚风光不再。

郑注听到文宗吟诵杜甫《曲江辞》后,料想皇帝心中仰慕曲江沿岸楼台行宫府署之旧景,遂上奏章,称秦中有灾,应兴工役以禳灾。文宗皇帝大喜过望,顺水推舟,以郑注上言为由,即命左、右神策军差一千五百人疏浚曲江及昆明池,并修造了紫云楼、彩霞亭等楼台,使之再度成为花草繁盛、烟水明媚的游览胜地。

郑注又请皇帝下诏书,称诸司如欲置亭馆于曲江,宜拨给闲地。公卿重臣为讨好皇帝,争相在堤上列舍,曲江一时繁茂如昔。唐文宗游览之后,大为欢喜,不久,即任命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

有趣的是,郑注还特意举荐侍御史李款代替自己原来的职务,称“加臣之罪,虽于理而无辜;在款之诚,乃事君而尽节”。

至此,江湖郎中出身的郑注,赢得了文宗皇帝的绝对信任,施然步入中枢重臣行列,且与其旧主大宦官王守澄互为羽翼,贵震天下。

今日水族宴会,主客其实是王建,主人是王守澄。王守澄在长安崇仁坊本置有豪宅,城外亦有庄园别墅,但近年来为安全计,一向住在神策军军营中。他既要款待王建,一时兴起,便决意将今日招待之宴会安排在郑注水族大宅中。而郑注因王建、毛仙翁等人之名气,欣然待客不说,甚至甘居下座。


郑注之下,则是翰林学士李训,仪状秀伟,倜傥尚气,大见名门风度。

李训本名仲言,字子训,出自陇西李氏姑臧房。年轻时考中进士,补任太学助教,后被辟为藩镇节度使幕僚。李训是前宰相李逢吉从侄。李逢吉执政时,李训因形貌魁梧、善于辩论而得到其叔信任赏识,曾在“牛李”两党相争时,帮其叔出过不少坏点子,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元稹及武昭事件。这两起事件,针对的均是名相裴度。而李训自己,也是败在了武昭一案上。

先说元稹事件。彼时唐穆宗在位,裴度和元稹均在朝中为宰相,李逢吉则任兵部尚书。元稹诗名虽盛,却是靠巴结宦官而登上高位,素无操行,人心不服,且为时议所不容。兵部尚书李逢吉觊觎相位,采纳侄子李训之计,设计挑拨裴度、元稹二人相斗,派人到左神策军军营告发宰相元稹勾结刺客,预备行刺另一宰相裴度。

宰相谋害宰相,这可是本朝大事。唐穆宗极为重视,命左仆射韩皋、给事中郑覃与兵部尚书李逢吉三人共同审理此案,案未审毕,因长安传闻日甚一日,穆宗皇帝为尽快平息流言,不得不下诏将裴度、元稹同时罢相出朝,李逢吉接替裴度为相。后虽查明此案为诬告,但李逢吉已成势力,直到穆宗皇帝过世,裴度也未能再度入朝。

再说武昭事件。武昭原是名将李愬手下武官,在平定淮西之战中立有大功,后得到宰相裴度赏识,一再受到拔擢。唐敬宗在位时,武昭任石州刺史,后因故被罢为袁王府长史。

当时宰相李逢吉与另一宰相李程不和,二人都想排挤对方出朝。李程族人李仍叔听说武昭武艺高强,却有勇无谋,便想激怒武昭来对付李逢吉,称李程曾欲授武昭官职,但被李逢吉所阻。武昭信以为真,气愤之下,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又向好友左金吾兵曹茅汇口吐狂言,称要行刺宰相李逢吉。结果武昭这一酒后醉言,很快被人告发。

茅汇虽然年轻,却在朝中任职已久,知道宰相李逢吉为人阴险,睚眦必报,遂赶在李逢吉采取进一步行动前,抢先去见李逢吉及李程,分别说明真相。李程因族人李仍叔有过,自然愿意息事宁人。而李逢吉也被茅汇说服,表示武昭只是受人挑拨而发怒,兼是酒后之语,不必当真,他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不久,在外镇担任节度使的裴度因唐敬宗嬉戏无度,上疏请求入朝,想当面规劝敬宗皇帝。敬宗虽然贪玩,不理朝政,却一直很仰慕裴度的风度,有心召其回朝为相。宰相李逢吉大为恐慌,千方百计地予以阻止。

李训为其叔计谋,学当年徐敬业构陷宰相裴炎之举,编了一支童谣:“绯衣小儿袒露腹,天上有口被驱逐。”

“绯衣”即“裴”字,暗指裴度。“天口”则是“吴”字,指唐宪宗时裴度主战,一举平定了淮西吴元济。表面字义虽如此,李训还有另一番解释,即裴度一张嘴将凌驾于天子之上,暗指裴度有谋反之心。

李逢吉又指派心腹党羽左拾遗张权舆上疏,称:“裴度的名字应了图谶之言,住宅占据了山脊的平地,不召自来,居心可知。”

古代皇帝对图谶之言素来极为看重,然偏偏敬宗皇帝不信邪,他曾不顾大臣关于骊山为不祥之地的劝谏,亲赴华清宫泡温泉。又有严重的逆反心理,旁人越是阻拦,他越是要办到,于是坚持要召裴度回朝。李逢吉见一计不成,便派人告发袁王府长史武昭受裴度指使,意图行刺自己。

李逢吉之侄李训又亲自去见金吾卫武官茅汇,软硬兼施,胁迫他作证,指证裴度与另一宰相李程同谋,意图利用武昭的怨气行刺李逢吉。茅汇不肯同意,李训遂指使人诬陷茅汇亦是武昭同谋。行刺宰相罪名非同小可,武昭、茅汇、李仍叔等相关之人被尽数逮捕下御史台狱,由御史中丞王播审问。

本来这只是一起因酒后之言而引发的案件,不难调查清楚,然最后的判决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

武昭于京兆府门决重杖处死;茅汇流放崖州,如同当年名将王方翼一样,且遇大赦不免;始作俑者李仍叔与胁迫证人者李训同遭流放;李逢吉和李程罢相,各自出为外镇节度使;裴度虽未重任宰相,却终于得以回朝。

李逢吉、李训叔侄一向阴险狡诈,做事滴水不漏,刻意引发武昭一案,本是要同时扳倒裴度及宰相李程,李程是倒了,但叔侄二人也因此案栽了个大跟头,可谓得不偿失,种种离奇蹊跷之处,实令人费解。

既是朝廷判处武昭死刑、茅汇流放,告发者刘审还因此升了官,必是已认定武、茅二人犯下了意图行刺宰相的重罪。就算李仍叔有挑拨离间之行,被判流放,是他罪有应得,本可置身事外的李训又如何遭受流刑呢?

就算金吾卫武官茅汇在受审时供出了曾遭李训胁迫一事,然其人刺客同谋罪名已定,以李训之诈,大可予以反击,称茅汇攀诬。主持审案的御史中丞王播一向依附权贵,“奸邪进取”“不存士行”,因随波逐流、随势沉浮而为士大夫唾弃。以李逢吉当时的权势,完全可以联合王播,轻松将此事掩盖过去,为何李训也未能逃过此劫呢?

李程罢相,极可能是受其族人李仍叔牵连,那么李逢吉又为何被外放呢?是受侄子李训牵累吗?

既是李程、李逢吉二相同遭贬黜,裴度终在呼声中入朝,如何又未能官拜宰相?还是敬宗皇帝亦怀疑裴度确实与旧部武昭有所牵连?

又或者是年轻的皇帝并不糊涂,早已了解到武昭一案背后的真相,厌恶朝中挟邪取权,两相倾轧,想借此杀一儆百,来警告那些积极参与党争的大臣?

总而言之,武昭等人不过是权力博弈的牺牲品而已,时人均以其案为冤。尤其是茅汇,本是金吾卫中前程最被看好的武官,却意外卷入权力之争,被流放到最偏远之地,且很快因为意外而死在了当地,骸骨也未能还乡。

当事人的境遇及心情,外人很难一一体会。然李训却等到了枯木逢春的机会。他到象州没多久,唐敬宗便在宫变中遇弑身亡,大宦官王守澄扶持唐文宗登位。新皇帝即位,按照惯例要大赦天下,李训遇赦北归,来到东都洛阳,继续依附时任东都留守的叔叔李逢吉。

李逢吉仍时刻幻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权力中枢长安,重新拜相,听说郑注区区一个江湖郎中,竟也能倚仗大宦官王守澄势力而横行于朝野后,更是有所感怀。

李训道:“当世操权力者皆龌龊,唯郑注好士,有中助,可与共事。”

当年李逢吉利用李愬曾于郑注有恩这一层关系,与郑注相交,继而与大宦官王守澄相结,两方联手,一度横行于朝堂。只是王守澄用郑注计谋扳倒“李党”首脑大臣李绅后,敬宗皇帝无意间发现了李绅的旧奏疏,由此识破了王守澄的谎言,自此开始冷淡待之。李逢吉身为执政大臣,对此有所察觉后,也开始刻意与王守澄疏远。此时此刻,李逢吉回首前尘往事,料想王守澄这等老奸巨猾的人物,决不会轻易忘记旧事,不免有所顾忌。

李训看出李逢吉之忧虑,道:“若是王守澄记恨往事,也是情理之中。但他既对郑注言听计从,不如从郑注下手。”

又进一步解释道:“郑注与王守澄实是一类,一个是江湖郎中,一个是阉割宦官,即便权倾天下,也一样为公卿士大夫所鄙弃。郑注与王守澄又有所不同,王守澄是身体残缺之人,这辈子注定只能当皇帝的家奴,无可改变。郑注虽其出身卑贱,究竟还是身体才智健全之士,野心也不在王守澄之下。然他以医术得宠,注定他不能步入中枢重臣之列,世风如此,即便皇帝也不能改变。皇帝再宠信郑注,最多最多只能任命他入翰林,以内制外,拜相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李逢吉有所醒悟,道:“你是说,当今皇帝迟早会让郑注入翰林院,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干涉朝政,如同顺宗朝以棋术得宠的王叔文一般?”

李训点了点头,道:“叔叔可还记得不久前的宋申锡一案?”

李逢吉冷冷一笑,道:“这桩案子可不是小案子,轰动一时,可以说是当今皇帝即位以来最大的冤狱了。”


宋申锡字庆臣,进士出身,唐敬宗时任翰林侍讲学士,参与起草诏书。文宗即位后,因其在官清慎忠厚,用为宰相。宋申锡拜相后次年,右神策军执法长官都虞侯豆卢著忽然上疏,告发宰相宋申锡派得力心腹王师文,与漳王李凑及傅姆杜仲阳勾结,图谋推翻文宗,改立李凑为帝,并以杜仲阳手书“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为证。

李凑是唐穆宗第六子,年少时雅裕、有寻矩。长庆元年(821年)三月,穆宗分封诸子:长子李湛封景王,是为后来的唐敬宗;次子李涵封江王,为当今唐文宗;五子李炎封颖王;六子李凑为漳王;七子李溶封安王。

长子李湛和次子李涵虽然先后为帝,但漳王李凑却是穆宗诸子中最有名望者,人人称贤。文宗即位后,素来忌惮漳王。当他见到神策军将领豆卢著奏报后,大为震撼,一时疑虑交加。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主动请审此案,文宗勉强同意。王守澄立即调发神策军,命令逮捕相关人等,却又下了一道特别命令,要直接将宰相宋申锡灭门。

眼见宋氏灭门在即,幸亏另一大宦官马存亮在场,出面阻止。马存亮曾任左神策军中尉,在唐敬宗时平定了染工张韶之乱,而今官任右领军卫大将军,虽已退出核心权力圈,但其人从不介入宦官专权夺利的斗争,也从不参与任何政治事件,忠厚正直,诚恳待人,得到历代皇帝的信任,宫内宫外亦很尊重他。王守澄见马存亮激烈反对,态度罕见的强硬,遂不再坚持,收回了成命。

此时文宗皇帝已紧急下诏,召见诸宰相入朝议事。当宋申锡、路随、李宗闵、牛僧孺到大明宫宫门时,有宦官上前,称宋申锡不在被召之列。宋申锡当即会意大祸即将临头,遂用笏板敲头,自行返回家中待罪。

当宋申锡回到府中时,其人勾结漳王李凑谋反的消息已经传开。宋申锡夫人以为丈夫当真联谋漳王,不解地问道:“夫君已是宰相,位极人臣,为什么要背叛天子而谋反呢?”

宋申锡答道:“某承蒙皇上厚恩,当上宰相,不能锄奸臣乱党,反被罗织罪名陷害。夫人跟随某多年,你看宋某像是谋反的人吗?”于是夫妇二人相对而泣。

路随、李宗闵、牛僧孺三位宰相入大明宫,在延英殿拜见文宗后,文宗即将豆卢著的告发奏章递给三人。三人阅后极是震惊,均一言不发。文宗皇帝愈发生气,遂命大宦官王守澄主理此案。王守澄派兵逮捕了被指控同谋的宦官晏敬则、朱训等人,另一关键人物宋申锡属吏王师文则抢先逃走,未能捕获。

所有相关人等都被直接关入右神策军大狱地牢,动用重刑,日夜拷打。接连讯问了两日,晏敬则等均屈打成招,承认了罪名,宋申锡遂被定与漳王李凑勾结谋反。

文宗皇帝拿到认罪书后,当殿宣布漳王李凑及宰相宋申锡罪状,预备将宋申锡等人处死。百僚震骇之后,遂合力劝谏,称应该将狱事移到外庭来覆案,意思是大宦官王守澄主领的神策军之狱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才能正服人心。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接连上疏请出内狱,又道:“关键人物王师文未能捕获,即狱未具,请出原告豆卢著与被告宋申锡同付外廷勘验。”

崔琯等人此议,无非是想救宋申锡一命,文宗怒气冲天,竟不同意,以已与宰相商议过为由拒绝。

大臣们相顾骇然——右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是郑注表亲,连长安市井七岁小儿都知道宋申锡谋反一案是遭大宦官王守澄有意构陷,而宋氏更是文宗皇帝亲手拔擢任命的宰相,却不知道文宗为何竟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一心要置宋申锡于死地?

大臣崔玄亮上前跪下,连连叩头,哭着喊道:“处决一名百姓要谨慎,处决一位宰相更要谨慎。”

文宗有所感悟,怒气稍解,便同意召集宰相重新商议。即便已有宋申锡签字画押的供状,三位宰相仍不相信宋申锡会谋反。牛僧孺道:“位极人臣无非宰相,宋申锡已经是宰相,就算谋反成功,他仍然只能是宰相,他谋反图什么呢?他肯定没有谋反。”

文宗皇帝脸色愈发阴沉,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彼时京城汹汹,众庶哗言,而最后出面解决问题者,竟然是大宦官王守澄本人。王守澄主动上疏,为漳王李凑及宋申锡求情,又称此案涉及皇室,不便移到法司复审,应尽快结案。文宗这才顺水推舟,下诏书将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终身禁止返回长安;漳王李凑则被贬为巢县公,圈禁起来;漳王傅姆杜仲阳亦被驱逐出宫,软禁在长安外宅;其余晏敬则、朱训等涉案人等均受杖刑而死。

诏下当日,文宗皇帝还特意派人去安慰弟弟李凑,告道:“国法当尔,无它忧!”

宋申锡清慎介洁,出任宰相后,四方阿谀奉承之徒蜂拥而至,争相送钱送礼巴结新宰相者不计其数,均为宋氏所拒,“四方问遗,悉无所受”,在“时风侈靡,居要位者尤纳贿赂”的社会风气下,属于异类。官府籍没宋申锡家产时,所得只有厚厚的贿赂者书信,别无其他财物。消息传开,不少人莫名感动,暗中为宋氏遭难掬了一把同情心酸泪。

别有意味的是,宋申锡离开京师当日,皇宫资格最老、名望最高的大宦官马存亮上疏文宗皇帝,以年老多病为借口,请求退休。文宗皇帝同意马存亮的请求,赏赐了许多珍宝,派人护送马氏返会河东老家。

有传闻称,马存亮是受了宋申锡一案的刺激,再也难以忍受与王守澄等人为伍,遂遽然离去,自此再也没有回到长安,直到于家乡病故。

既已定案,宋申锡便背负上了勾结漳王李凑谋反的罪名,然世人皆知这是一桩冤案,料想必是宋申锡当上宰相、入主中枢之后,因某事得罪了大宦官王守澄,遂被其心腹郑注设计构陷。然李逢吉却不这么看,他久在中枢为官,了解宋申锡及王守澄为人——

宋申锡谨慎厚道,平庸无为,并不具有治国之才,能当上宰相,多半是因为文宗皇帝喜爱其诗赋文章。这样的文学大臣,是不会对王守澄构成致命威胁的。真论起来,其他三位宰相:路随、李宗闵、牛僧孺,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才干都要比宋申锡出众得多。但既然王守澄一开始便向神策军下达了灭满门的命令,必是与宋申锡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再说王守澄,其人辅佐文宗皇帝登基,有定鼎之功,而今手握军政大权,羽翼已成,是宦官中权力最大者。他既受制于生理缺陷,也就到此为止了,还能希图什么呢?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大张旗鼓地去对付一名皇帝亲自提拔的宰相,甚至一度下达了灭门的命令?

到底是什么事,竟能令宋申锡这样的老实人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去得罪朝中第一权宦呢?王守澄要灭宋申锡满门,自有其理由,文宗皇帝何以一改前态,在诸大臣均认为宋申锡不可能谋反时,仍坚持认为宋氏犯下了滔天大罪?是皇帝太过忌惮漳王李凑,还是有别的内幕?

照李逢吉的分析,当属后者,料想宋申锡所涉之事,必定干系文宗皇帝,文宗一心要置宋氏于死地,其实是要杀人灭口。

李训亦以为然,遂遣心腹赴长安打听真相,然始终未有结果,料想此案案情牵涉机密甚多,知情者怕惹祸上身,均讳莫如深,三缄其口。李训因事不关己,也就不了了之,但他却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叔叔李逢吉面前再度提起宋氏一案后,便如实说了出来——

在李训看来,文宗皇帝即位后重用宋申锡为相,视为心腹,原本是认为宋申锡忠诚可信,欲利用他去对付宦官势力。不想宋申锡未能成事不说,还被大宦官王守澄发现,遂用郑注之计,利用皇帝猜忌漳王李凑的心思,抢先告发宋申锡谋反。文宗皇帝接到神策军军将豆卢著的告发奏章时,便已明白究竟,但他为了自保,不得不就势认定罪名。又害怕宋申锡当众说出受命于自己之事,遂坚持不肯将此案移交法司,任由王守澄大做文章,锻炼黑狱。

而宋申锡入宫被阻时便已醒悟,料想事发后必会被皇帝舍弃,但他仍然忠心耿耿,归家后还对夫人道:“某承蒙皇上厚恩,当上宰相,不能锄奸臣乱党,反被罗织罪名陷害。”

至于王守澄,有郑注这等谋士在身边,他不难猜到宋申锡这样的人敢铤而走险,必定是受了皇帝密令,但既然文宗皇帝态度坚决,认定宋申锡与漳王李凑勾结谋反,他也乐得退让一步。对他而言,他始终只是个宦官,只能依附于皇帝。

李逢吉听完李训洋洋洒洒一番言辞,沉吟道:“你分析得极有道理。当今圣上厌恶宦官弄权是实,但要倚仗宋申锡去对付王守澄等人,未免太过自不量力。”

想了想,又道:“此案在神策军大狱审理,相关卷宗均为机密,无人得见。不过从始至终,不闻王守澄对天子有无礼之处。以他的性格,若是知晓皇帝暗中下令命宰相对付自己,不大可能做到泰然相处。或许宋申锡受命对付的不是王守澄本人,而是郑注。更有可能的是,宋申锡预备先铲除郑注,再去对付王守澄,结果第一步尚未完成,便已事败。他受审时亦可招供说厌恶郑注弄权纳贿,遂有心将其除去,如此,王守澄便不知皇帝牵涉其中,即便有所怀疑,但为了双方面子,也不会再深究。”

李训骤然醒悟,击掌道:“必定如此!叔叔果然见识过人,一眼便看出此案关键所在。”

李逢吉呵呵干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叹息道:“未必如此。郑注本是皇帝欲杀之人,而今却成为天子宠臣,声威不在其旧主王守澄之下,看来他当真有过人之能。当年在京师,老夫虽派你以重礼与他相结,不过是因为想以王守澄为援助。对郑注本人,老夫从未真正重视过他,嫌他地位卑微,又是好名好利之徒,不愿与其相见。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夫这曾经的大唐宰相,反倒位在这江湖郎中之下了。”

李训忙道:“但出身不能改变,郑注又是那样一副尊容,注定进不了政事堂。他权势再大,也需要有人在外朝呼应,如此他才能有所作为。”

李逢吉注视着李训,目光饶有深意,问道:“你想重新与郑注相结,通过他来游说皇帝,重新召老夫回朝为相?”

李训道:“不错,小侄正是此意。只不过……”微感踌躇,但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郑注当年尚为白衣,胃口便已不小,而今既得天子宠信,成为朝廷重臣,眼光必定更高。”

李逢吉毫不犹豫地道:“老夫家中尚有不少金帛珠宝,价值数百万,任你取去。”其态度之爽快,出人意料。又沉声强调道:“老夫没有子嗣,素来视你为亲子,将来老夫百年之后,李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李训愣了一下,旋即躬身道:“叔叔素来待小侄恩重如山,小侄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此次必当全力以赴,力保叔叔再度入朝拜相。”

李逢吉微微颔首,脸色骤然变得深沉阴森,似是并不看好李训的长安之行。

李训本欲询问究竟,然心中盘算了好大一会儿,仅仅试探着问了一个听起来很有些奇怪的问题:“叔叔果真重新入朝拜相的话,要如何在皇帝、王守澄及郑注三人之间自处?”

李逢吉倒也不意外,只是凝思了许久,才答非所问地道:“你是在暗示天子铲除宦官之心未减吗?”不待李训回答,便道:“如何自处,当然是见机行事。”顿了顿,又道:“宋申锡一案,你应该不难看懂皇帝这个人。”

言外之意,暗示文宗皇帝明明托付臣下在先,却在事败后一度欲杀宋申锡,丢车保帅且急不可待的态度,实令人心寒。李训久在李逢吉身边,早有默契,瞬间便明白了这弦外之音的含义,当即躬身道:“小侄明白。”

这场谈话后,李逢吉随即将百万巨资交付李训,令其携往京师长安,为自己复为宰相而努力。郑注已是红得发紫的大忙人,李训接连登门三次,重重贿赂了门客,这才见到了他。李训早年已与郑注相识,又是前宰相李逢吉之侄,颇得礼遇。二人均是健谈之人,几番交谈,相处甚欢。

郑注从一开始便知李训的意图及来意,不过正如李训预料的那样,他亦有需要借助李训之处——

郑注本人虽然有宠于天子,却仍被时人归于方术之士,因出身而遭士大夫鄙视,士人普遍不愿意与他来往。虽然李逢吉目的明确,但他毕竟是前任宰相,李训亦是进士出身、一时名士,又不惜财力,倾心结交,郑注也觉荣耀,遂引李训为密友,并将其引荐给王守澄。

王守澄与郑注相处多年,早对他言听计从,遂将李训带入大明宫,以其人善讲《周易》为由,引荐给文宗皇帝。当时李训母丧还未除服,便改换民服,号称“王山人”,随王守澄进入禁中。

相比于郑注的身材短小、相貌猥琐,李训则高大魁梧、仪表堂堂,文宗一见之下便很喜欢。兼之李训确实博学多才,又多权术,等其丧满除服,便立即补任四门助教,获赐绯衣、鱼袋,“以为奇士,待遇日隆”。就在不久前,文宗又改任李训为国子监周易博士、翰林院侍讲学士,这正是宋申锡入相前所担任的官职。

在这之前,李逢吉执政担任宰相时,李训已然因依附其叔作威作福而显名,尤其是唐敬宗时所发武昭一案,人们并未忘记。给事中郑肃、韩佽等人极力劝谏,称李训是天下皆知的奸佞之徒,不宜留在皇帝左右。宰相李德裕也认为李训是个小人,不应该得到重用。文宗却说:“人谁无过,俟其悛改。”听不进去大臣劝谏,宠信李训依旧。

时至今日,李逢吉虽尚未拜相,但李训已攫取要职,随意出入翰林院,成为天子近臣,与郑注并为皇帝身边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既是王守澄和郑注所引荐,亦知恩图报,时常在一起谋事。今日这场私宴,虽然宾客寥寥,却也少不了李训一席。


右列宾客均为女眷。第一座是名五十来岁的老妇,作宫妆打扮,云髻高耸,雍容华贵。其人姓宋名若宪,虽是女子之身,却是大名鼎鼎,唐德宗时便才名满天下,应召入宫,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而今封“外尚书”,掌管六宫文学,负责教导诸皇子、公主,宫内宫外皆尊称其为“先生”。

宋若宪便是今夜水族宴会的契机,可以说,这场宴会是因她而办。王建擅写宫词,从大宦官王守澄口中了解到大量秘事,因而将宫廷生活描摹得栩栩如生,但对宫人心理却不甚了解,只能完全凭借前人作品及自己想象。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是能够与名满天下的宋氏五姐妹见上一面,谈一谈宫中故事。而今五姐妹只剩下宋若宪一人,因而与其相见便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心愿。然宋若宪贵为皇宫女官,身处深宫,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因而非得请出义兄王守澄帮忙不可。

而且在这之前,王建已作有《宋氏五女》一诗。诗云:“五女誓终养,贞孝内自持。兔丝自萦纡,不上青松枝。晨昏在亲傍,闲则读书诗。自得圣人心,不因儒者知。少年绝音华,贵绝父母词。素钗垂两髦,短窄古时衣。行成闻四方,征诏环佩随。同时入皇宫,联影步玉墀。乡中尚其风,重为修茅茨。圣朝有良史,将此为女师。”对五姐妹的才貌风度夸赞不已。

于宋若宪而言,“愿以学问使父母得以扬名”的心愿早已实现。数十年来,她见惯了各种风波险恶,离开皇宫,于她是一种解脱,即便是短暂的外出宴饮,也感到轻松惬意,何况对象还是大诗人王建,即便内心深处对大红人郑注有所微词,她仍然欣然赴宴。

宋若宪之下第二座、第三座,则是两名妙龄女冠。二姝皆是道人毛仙翁门下弟子,长者名宋忆微,次者名宋清秋,是一对才貌双全的姊妹花,借居在永崇坊华阳观。

大诗人白居易年轻时曾长期借住在华阳观,有“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之吟咏,而自从宋华阳入住后,华阳观便成了“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之处,再无安静自然之本。

这“宋华阳”便是宋氏姊妹的合称。二女不但容貌出众,且各具才华——

姊姊宋忆微得毛仙翁真传,精于医术。长安为帝国心腹之地,荟萃了不少名医,但像宋忆微这样医术高明的女医者却是凤毛麟角,因而格外受贵戚女眷的欢迎,就连当今太皇太后郭念云也曾慕名请其到兴庆宫为其诊治,足见宋氏名气之大。

而妹妹宋清秋则擅长养植之术。可别小看这花草养植之术,当年大名士韩愈斥责其侄孙韩湘不好好读书,以至不学无术。又称市肆百姓做小买卖谋生,尚且算是有一技之长,你韩湘到底算是怎么回事?韩湘闻言很不服气,抗声道:“某有一艺,恨叔祖不知。”指着阶前牡丹道:“叔祖想要此花变成青色、紫色、黄色,还是赤色?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某都能满足。”韩愈难以相信。韩湘遂用帷幔遮住牡丹花丛,自行在里面鼓捣一番。一个月后,正值初冬时节,牡丹竟然逆时绽放,且原本紫色的花朵变成了红、白、绿等多种颜色。韩愈看后大为称奇,自此对侄孙刮目相看,且有诗赠予韩湘道:“击门者谁子,问言乃吾宗。白云有奇术,探妙知天工。”

唐代以牡丹为国花。有名句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又有所谓“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国色天香”即专指牡丹。牡丹颜色以浅红、深紫为多,红色则以深色为贵。虽有“赤者如日,白者如月”形容牡丹之语,但红牡丹与白牡丹有天壤之别,全然不在一个层次。当世“三头名士”张又新有诗云:“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即指牡丹颜色愈深,愈见贵重,而满园盛开的白牡丹虽然洁白如雪,却辜负了看花人的一片痴心。

长安历来有斗花的传统,不分阶层,不论贵贱,上上下下均趋之若鹜。就连韩愈这样的正统儒士非但不以养花为不务正业,还视为“奇术”,足见当时之世态人情。韩湘既有这般随意改变花色的非凡本领,稍显身手,定会成为长安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惜他竟不愿仕,也不肯留居京师,早年辞归江淮,隐匿于江湖。

宋清秋或许不及韩湘那般传奇,然亦深解植物秉性,再难活的花草,一到她手中,也能枯木逢春。其人所种玉蕊花,花白玉色,犹刻玉刻,其香殊异,不在唐昌观玉蕊花之下。又种有千叶牡丹,花开之时,一朵千叶,香气袭人,且花朵呈现出罕见的深红色,繁艳芬馥,炫耀心目,一度轰动京城,时人叹曰“人间未有”。

宋氏姊妹本不在今晚宾客之列,然因宋若宪是女子之身,当然也需要女陪客。王建听说毛仙翁的两名女弟子早已定居长安华阳观后,便自作主张带了二女来赴宴,专为宋若宪作陪。宋忆微知性,宋清秋娴雅,且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进退有仪,应答得体,宋若宪第一眼见到,便很喜欢,特意褪下左腕上的一对白玉手镯,分赠给二女。

一旁王守澄还戏称道:“三位都是姓宋,不如结为同宗好了,如同老夫跟王建老弟一般。”

王建也拍手称妙,道:“正好宋学士没有儿女,若将宋真人姊妹收为义女,岂不是大大的福分?”

宋若宪笑道:“且不说宋真人姊妹是毛仙翁高徒,各自身怀绝技,单是这份知书识礼的风度,就与别的女子不同。当真能收二位为义女,实是若宪天大的福分。”

宋忆微、宋清秋俱是伶俐之人,听宋若宪欣然允准,便欲上前拜倒行礼,正式拜宋氏为义母。毛仙翁却抢上几步,挺身拦住,笑道:“宋学士地位尊贵,忆微、清秋哪里高攀得上?况且她二人都是出家修道之人,该以清静为本。”既这般口吻,显然是不愿意宋氏姊妹拜宋若宪为义母了。

毛仙翁虽是方外之人,却以悬壶济世知名于天下,为世人所仰慕。他能从容游走于公卿士大夫之间,令诸多宰相甘心拜其为弟子,除了医术及风度矫矫不群外,还有为人处世之道,这样老辣的人物,竟当面让堂堂宋学士下不来台,不免让人疑惑。大宦官王守澄立即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注一眼,郑注微微颔首,示意已解王氏心意。

宋忆微反应极快,立即笑道:“师父说得极是。宋学士贵为本朝唯一女学士,某姊妹二人确实高攀了。”

宋若宪虽略觉难堪,但她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见过无数大场面,眼前这点事全然不算什么,当即笑应道:“今日能与宋真人姊妹及诸位相会,已是缘分。若宪久居深宫之中,就算收了二位宋真人为义女,怕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徒添牵挂与烦恼罢了。是某一时思虑不周,又太爱宋真人姊妹,才会有唐突之语,毛仙翁莫怪。”

众人遂附和笑道:“确实如此,既是徒添烦恼,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今晚宴会的气氛极好,王建与宋若宪交谈甚欢,就连以跋扈著名的大宦官王守澄也表现得相当随和,不见丝毫傲慢之气。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主人郑注,他一双怪目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女道士宋忆微身上,虽然也尽量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然其双眼毕竟有疾,实难掩饰。

最早留意到这一点的是翰林学士李训。他起初见郑注格外留意宋忆微,料想必是为对方绝世容光所炫——郑注虽然年纪已大,但毕竟还是正常男人嘛,为年轻美貌的女子怦然心动也属正常——但郑注既有主人身份,宋忆微又是女冠,当不会有失礼之处。

酒过二巡后,王守澄便命梨园乐人献上歌舞。

民间百姓多看不起乐人,认为此类人物身份卑贱,只是供皇帝娱乐声色的工具,但其实声乐与声色完全是两码事。唐代帝王多精通音律者,唐玄宗更是梨园的创办者,号称始祖。昔日贵妃杨玉环能令唐玄宗神魂颠倒,达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程度,容貌尚在其次,歌舞才华方排在第一。她与唐玄宗在骊山初会时,即兴为《霓裳羽衣曲》表演配舞,翩翩舞姿,惊艳了皇帝。唐玄宗当场将她引为人生第一知己,甚至亲自击鼓伴奏。名臣张说有《华清宫》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正因为皇室有好乐之风气,因而在宫廷之中,乐人地位着实不低,甚至某些才华出众者还能与皇帝成为知交密友。昔日唐敬宗在位,殿中侍御史王源植街行时与教坊乐伎争道,为对方所侮,唐敬宗得报后反而将王源植贬官,便是其中一例。王守澄身历几朝,久在宫中,深知内中玄妙,因而开场前,还特意说了一番客气话,尤对两名领舞及伴奏乐官极尽恭维之能事。

舞者均是年轻女子,领舞者一名盛小丛、一名沈翘翘,均是梨园乐人。乐人们身穿紫色羽衣宫装,面上则化着长安十分流行的“血晕妆”,即将眉毛剃去,以丹紫色膏在眼睛上下画三四条横道,虽然怪异,却别具特色。且与发髻、服饰相配,整体风格一致,愈看愈有韵味。

为舞者伴奏者,则是仙韶院乐工,为首乐官名叫尉迟璋。

盛小丛、沈翘翘均是宫中顶尖舞伎。那尉迟璋更是大唐第一乐器名家,号称“第一手”,天下知名。其人最擅筚篥,曾有诗称赞其筚篥技艺云:“山头江底何悄悄,猿声不喘鱼龙听。翕然声作疑管裂,诎然声尺疑刀截。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可谓跌宕起伏,韵味浓郁。

筚篥风行大唐,像尉迟璋这样的行家里手更是极受欢迎。当今文宗皇帝亦善吹小管筚篥,因此格外宠爱尉迟璋。王守澄为了招待王建,竟请来皇宫乐人助兴,也可谓给足面子。那尉迟璋能因而得皇帝宠信,自非浪得虚名,乐音一起,王建便鼓掌叫好。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毛仙翁亦连连颔首,赞许有加。

歌舞正酣时,一身戎衣的神策军军将豆卢著忽然出现在门前,朝郑注招手。豆卢著是水族大宅的常客,他除了神策军都虞侯身份外,还是郑注的表兄。今晚的宴会,也是由豆卢著和郑注妻兄魏逢一手安排的。

虽则众人注意力多在场中舞伎身上,李训却一直暗中留意着郑注,见其目光始终不离宋忆微左右。对面的宋忆微倒是一直若无其事,似乎未有觉察。豆卢著一经出现,郑注竟不顾主人身份,起身走了出去。再进来时,面色凝重,投向宋忆微的目光愈发频繁,且多了几分审视。

李训不由得起了疑心,只不过唐人宴会分案而坐,他的食案离郑席有一定距离,难以低声交谈。他今晚也只是陪客,不能随意走到郑注身边询问。本待寻机使个眼色,将郑注叫出去,忽见宋忆微站起身来,先走到妹妹宋清秋案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飘然出厅。

郑注立即起身,也不与旁人招呼,紧随宋忆微而出。李训微微一怔,也起身跟了出去。


李训步下台阶,来到庭院,却见郑注正招手叫过豆卢著,交代着什么。豆卢著点了点头,躬身应命而去。

李训遂上前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郑注迟疑了下,问道:“李相公早年已是天下名士,当与宋申锡相熟,可知他子嗣姓名?”

李训大出意外,心道:“宋申锡冤案,是由郑注一手炮制。当年宋申锡拜相后,举荐好友王璠出任京兆尹,目的在于除掉郑注。宋申锡原先的计划,是由王璠以京兆最高长官的身份出面,随便寻个过错将郑注逮捕,然后就地杖死。不想王璠表面答应,但却因畏惧日后王守澄报复,便将宋申锡的计划暗中透露给了郑注。这是郑注亲口告诉于某,绝不会有假。虽不知皇帝是否牵涉其中,宋申锡是否受命于天子,但确实是宋申锡预备除掉郑注在先,郑注利用王守澄的势力反击在后。朝中诸多大臣不知真相,均认为是王守澄要铲除异己,郑注遂暗助王氏构陷宋申锡谋反。而今郑注声名败坏,群臣大多反对皇帝与他亲近,宋申锡一案实占了很大部分,这等于是郑注心头的一根刺。再者说,宋申锡两年前已在贬地亡故,皇帝格外开恩,准许家眷将其骸骨运回长安安葬,人死万事休,他没来由地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打算对付宋氏子嗣吗?”

他一时猜不透郑注心意,便如实答道:“宋申锡只有一子,名叫宋慎微,早年老夫曾经跟他……”

忽尔愣住,瞬间明白了郑注今晚言行举止古怪的缘由——那女道士名宋忆微,听起来跟宋慎微竟是兄妹!难怪今晚郑注坐卧不宁,不顾体面,目光始终游移在宋忆微身上。

李训先有些惊魂不定,但很快镇定了下来,问道:“郑相公认为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吗?”

郑注点了点头,道:“第一眼见到她,老夫便觉得她格外不同,今晚来到水族,当是别有用心。而后听到王建先生说出她的名字,老夫便立即想到了宋申锡。”

李训亦是机警之人,不相信这只是名字上的巧合,立时也认定宋忆微便是宋申锡之亲眷,道:“那么宋忆微……她……”

郑注道:“她今晚入来水族,极可能是要向老夫复仇。”

李训哑然失笑道:“凭她一区区女子,怕是难以如愿。”

他并非刻意轻视宋忆微——在他看来,女子也有豪侠人物,如一度在京师叱咤风云的魏博武官聂隐娘,又如当年朝廷成立的秘密组织游侠,据说内中也有不少身怀绝技的妇人——实是郑注今日地位已不同凡响,官任御史台长官不说,多年来,其人更是凭借不凡财力招贤纳士,门下已蓄有不少才干出众之士,不乏江湖豪杰。而且今晚宦官首脑人物王守澄亦在水族,大宅内外都有神策军把守。宋忆微一介女子,郑注又已识破她的身份,生出警觉之心,她万难靠近,又如何复仇呢?

郑注面上却不见轻松之色,沉声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况且今晚家中有贵客,王大将军自不必说,王建王先生及宋若宪宋学士都是座上嘉宾,不容有任何闪失,得格外小心……”

话音未落,便听到东花园方向传来呵斥喧闹声。

李训当即皱眉道:“是她吗?”

郑注道:“她确实往东面去了,或许是想借解手方便来掩饰什么,不过老夫已经派豆卢著跟着她,应该掀不起什么大浪。”又道:“李相公是贵客,请先入堂就座,这边老夫自会处置。”

李训遂拱了拱手,道:“郑相公务必多加小心。”

目送李训步入花厅,郑注便欲朝东花园赶去。心腹幕僚魏弘节从暗处闪了出来,问道:“郑相公可有什么吩咐?”

郑注道:“你留在这里,暗中保护好堂中贵客。”

魏弘节迟疑道:“大厅外有王大将军手下神策军士把守,应该不会有事,弘节还是跟在郑相公身边的好。”

郑注摇了摇头,决然道:“宾客不容有失,万一有事,老夫可丢不起这个人,你留在这里。”

魏弘节道:“可是……”

郑注道:“你今晚很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郑注以擅察言观色而闻名,魏弘节不敢再辩,只道:“就依郑相公吩咐,弘节守在这里便是。”


郑注前脚离开,魏弘节后脚便跟了过去。片刻后,李训也重新从花厅出来,匆忙穿过庭院,来到月门边,叫过等在那里的心腹侍从孟傲,低声吩咐道:“东花园那边似乎出了事,你过去看看,最好不要被人发现。”

孟傲沉吟道:“这宅子里里外外都有神策军军士,要想不被人发现,怕是不容易。”

李训拍了拍孟傲肩头,笑道:“尽力而为吧。万一露了行迹,你就直接亮出身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或者说你是李训李翰林的侍从,谁还敢拦你不成?”

孟傲点了点头,躬身退去。


郑注急朝东花园赶来,未近园门,便见到一队神策军军士押解着几名男子行了过来。为首军将姓秦名诚,官任右神策军中候,是右军中尉王守澄得力手下,今日由他领军扈从王氏。

事情跟郑注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既未见到豆卢著,也不见宋微之,大为纳罕,忙迎上前问道:“秦中候,这是怎么回事?”

秦诚躬身答道:“下臣今晚负责水族宝宅内外戒备,适才带人巡逻至东花园时,发现了这四名年轻男子,鬼鬼祟祟,正试图潜往花厅。下臣上前拦下询问,他们不肯报出姓名,只说住在隔壁,听到筚篥乐声,一时好奇,遂翻墙过来。下臣一时难辨真假,便先行将这四人逮捕,送交王大将军或是郑相公发落。”

郑注心道:“难不成是宋忆微的同党?”

命人举火一照,却见那四名男子皆是士人打扮,年纪最长者年近三旬,长身玉立,英俊潇洒,极有名门公子风范。

郑注心念一动,忙上前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复姓令狐?”

那男子未及回答,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已然笑着接口道:“怎么,姓段的长得都像是令狐家的人吗?”

郑注“啊”了一声,道:“你是……”

年长男子料想如不实话说出身份,今晚万难脱身,便施然行了一礼,道:“在下段成式。某身边这位才是令狐公子。”

令狐公子年仅二十岁出头,闻言便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某就是令狐滈。他们三位是‘三十六’。”言谈之间,颇见傲慢之气。

那段成式倒是开朗随和,彬彬有礼,指着另外两名年轻男子道:“这位是温庭筠,字飞卿。这一位姓李名商隐,字义山。某与他二人在家族中均排行十六,故而令狐公子称某等是‘三十六’。”

又问道:“足下便是此间主人郑注郑相公吧?实在抱歉,某四人今晚相聚在隔壁寒江阁读书,忽听到筚篥乐声。飞卿说这是天下第一圣手尉迟璋所奏,某等均认为不可能。争执不下,某几人一时心痒难耐,便翻墙过来查看究竟。原本不想惊扰主人,确认是否尉迟璋演奏筚篥后,便原路回去。不想……”

令狐滈接口道:“早听闻隔壁水族是藏龙卧虎之地,只是想不到竟然还有大队神策军军士巡防,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段成式轻轻咳嗽了声,生怕令狐滈一番言论得罪了郑注,忙道:“想来当是神策军中尉王大将军正做客水族,某等不明就里,擅自翻墙乱闯,冒犯了主人,实在是罪过,罪过。”


郑氏水族大宅东面也是一处大宅,原是大名士柳宗元旧居,名为“河东第”。柳氏虽失意于宦场,然其出身名门大族,母为范阳卢氏,妻出自弘农杨氏,为前京兆尹杨凭之女,两方家资均极为富饶,现任宰相王涯宅邸,即是杨凭故第,为京师名园。柳宗元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柳家除了在长安西郊、南郊有豪华庄园别墅外,在长安善和坊、亲仁坊均有私宅。善和坊河东第自不必多说,柳宗元长女便出生在这里,故取名柳和。亲仁坊亦是万年县数得上的好坊里,靠近官署,莅临东市,于公于私均极为便利,名将郭子仪旧居便在那里。

柳氏善和坊旧宅河东第中有藏书楼,储有三千册藏书,多是当年柳宗元得宠时顺宗皇帝所赐。后来柳宗元失势被贬,宅子几经易手,最终在数年前被翰林学士令狐楚买下,但令狐楚也不是为了买宅居住,而是想得到柳氏藏书楼的三千图书。如愿以偿后,又取宅子原主柳宗元名作《江雪》诗意,将藏书楼改名为寒江阁。此楼靠近水族大宅,刚好位于东花园边上。

而今令狐楚官任吏部尚书,为上朝方便,一向住在崇仁坊故居,善和坊的河东第则由其孙令狐滈居住。令狐楚之本意,是让素来淘气的孙子学习先贤风范,多读些书,但令狐滈厌书恶学,整日无所事事,只好交游,不愿一人独住大宅,又邀请了好友温庭筠、段成式一同居住。段氏在靖安坊本有住所,然因仰慕柳氏藏书,亦欣然搬入善和坊。至于李商隐,则是令狐楚的旧时幕僚,新近才入长安,令狐楚素来待其若子,因其人年纪与孙子令狐滈相仿,便命他也住入柳氏旧宅中。

今晚的情形是:段成式与李商隐联袂夜入寒江阁,欲在灯下苦读一夜。令狐滈则与温庭筠在前厅饮酒作乐,筚篥起时,二人正往寒江阁而来,欲将段、李二人也拉进酒宴,共行酒令,图个热闹。

温庭筠一听到乐声,便立即竖起了耳朵,他精通音律,亦擅长吹弹,当即拍掌道:“这一定是第一圣手尉迟璋了,只有他才能将筚篥吹得如此婉转空灵。”

令狐滈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此人筚篥吹得确实好,但尉迟璋可是皇宫乐官。那郑注虽然爬上了御史大夫的高位,素来也不加检点,但私用梨园乐人可是大罪。”

温庭筠摇头道:“罪不罪的某不知道,但某敢打赌说此人一定是尉迟璋,除了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人将筚篥吹成这样,若幽咽,若叹息。”又曼声吟道:“不尽长圆叠翠愁,柳风吹破澄潭月。鸣梭淅沥金丝蕊,恨语殷勤陇头水。”

这是形容筚篥乐音如同风吹柳树,柳枝点水,叠起一圈一圈的翠色涟漪,击破了潭中的月影。又似淅淅沥沥的鸣梭织布之声,以及殷勤劝别的陇头之水。

令狐滈笑道:“飞卿素来清高,以才情自许,还自称世间妙手,竟如此推崇尉迟璋!怎么,连你也不能吹出这样的乐音吗?换句话说,就算你飞卿吹不出来,那人也不一定是尉迟璋。”见段成式已闻声自寒江阁出来,忙道:“老段,你来评个理。隔壁筚篥吹得不错,飞卿非说奏者是第一圣手尉迟璋。”

段成式凝耳听了一通,道:“某跟二位一样,未现场听过尉迟璋吹奏筚篥,一时也难以断定。这人筚篥吹得极好,或许就是第一圣手尉迟璋本人。不过私用乐官极易遭大臣弹劾,而今郑注正是浪尖风口的人物,为群臣所忌,何必要多惹是非呢?”言辞虽然婉转,但也不肯相信吹奏筚篥者就是尉迟璋。

温庭筠素来自负,不认为自己判断有误,便决意要翻墙过去,到水族一验真相。令狐滈也是个好事者,连声叫好。段成式到底年纪大些,人也稳重成熟,闻言吓了一跳,忙劝阻道:“隔壁住的可是郑注。尊祖父令狐相公不是再三交代过吗,不要与他来往,就算路上遇到,也要远远避开。”

但温庭筠主意已定,说什么也要去一窥究竟。令狐滈道:“老段怕事。某等只要偷偷进去,再偷偷出来,不让人发现,不就完了。”又进藏书楼叫了李商隐出来,问他要不要同去。

李商隐很不情愿,但因寄人篱下,不能当面拂主人之意,遂道:“某随段兄。”

令狐滈赌气道:“你们不去算了,某跟飞卿两人去。”

段成式最为年长,段家与温家是世交,段父段文昌与令狐滈祖父令狐楚亦是至交好友,他曾受二族家长嘱托,要照顾二子,哪能放心让二人独去?只好道:“那好,要去就一起去。不过一定要小心为上,一旦确认吹筚篥者是否为尉迟璋,某等便立即原路返回,不能再节外生枝。”

于是几人搬来两具梯子,一具搭在墙内,段文式先上墙头,再将另一具梯子搭在水族东花园墙上。四人虽不是习武之人,但到底是年轻男子,健壮敏捷,很容易地便进到东花园。只是没走出多远,便被神策军军将秦诚发现,当场捉住,主人郑注更是听到动静,亲自赶来查看。


虽然禁军环绕,令狐滈自恃祖父官位显赫,也没太当回事儿,他因与温庭筠打了赌,先问道:“吹奏筚篥者,可是第一圣手尉迟璋本人?”

郑注只点了点头,便不再理睬令狐滈,只朝段成式问道:“段公子看着有些眼熟,老夫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应该不是最近,也不是在这善和坊中。”

段成式只好道:“段某爱收集民间故事,经常在市井间厮混。数年前,曾在曲江边上的一家小酒肆遇到过郑注相公。不过当时……”

郑注当即想了起来,呵呵笑道:“当时老夫声名未显,段公子不认得老夫,也不知老夫姓名,只是见不惯店家嫌某貌丑而刻意冷淡,特意帮老夫付了酒钱。”

令狐滈等人身为段成式好友,却未听闻过此事,均大感惊讶,一齐朝段成式望去。段成式忙道:“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时至今日,某也不知道当年所遇竟是郑注相公本人。直到刚才,某才想了起来。”

郑注挥手斥退秦诚等神策军军士,笑道:“说起来,段公子也算是老夫的一位故人。”又道:“令狐公子,老夫与尊祖令狐相公同朝为官,而今又是邻居,当好好亲近才是。几位既对乐舞有兴趣,这就随老夫一道前去花厅,当面观赏吧。”

段成式忙推辞道:“这个倒不必了。既是郑相公府上在宴请贵客,某等实不便再打扰。”

郑注未及接口,忽听到有人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随即有人应道:“是某,翰林学士李训相公的侍从。”

郑注惊然回头,却见心腹门客魏弘节与李训侍从孟傲一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由得皱紧眉头,先招手叫过魏弘节,低声问道:“老夫不是叫你守在花厅寸步不离的吗?”

魏弘节忙道:“弘节并非有意违抗相公之命,只是觉得今晚水族宅中有些古怪,担心郑相公有事,所以跟过来看看,结果发现那人藏在大槐树后,偷听郑相公等人的谈话。”

郑注倒也没有发怒,只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有心。”

那孟傲不待郑注问话,即躬身道:“李相公不见郑相公回去,便命某出来查看。某也是听到声音,赶来这边,一时不及拜见,万望郑相公恕罪。”

郑注似乎并不在意,只笑道:“李训相公是个有心人,孟郎又何罪之有?”

忽又有人急奔而来,却是郑注妻兄兼幕僚魏逢。他见突然多了几张陌生面孔,先是一怔,随即告道:“王大将军久久不见郑相公回去,怕怠慢了贵客,命某速来寻人。”

郑注笑道:“刚好又来了几位客人。段公子,令狐公子,相请不如偶遇,就请你们几位随老夫一道前往花厅吧。”

段成式还待推辞,温庭筠已抱拳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边说着,一边朝段成式使了个眼色。

温氏虽成日与令狐滈浪荡厮混,好佳酿美女,但其实只是恃才不羁,其人大有天赋,文思敏捷,诗词兼工。且精通音律,水平之高,已然达到“有丝即弹,有孔即吹,不必柯亭爨桐”之地步。也就是说,即使是粗制滥造的乐器,一旦到了他手中,也可以演奏出很美妙的音乐。段成式知道温庭筠素来睥睨权贵,对郑注这等以医术媚上而取得高位者也极有微词,料想他抢先答应赴宴,必是想结识那传说中的第一圣手尉迟璋,便不再出声反对,只微微颔首。一行人遂朝花厅而来。


进来花厅时,堂中只有王守澄、李训二人。原来一曲已终,王守澄见王建等人也坐得久了,随代主人下令,请众人先各自方便,一刻之后,再行开宴。

郑注先问道:“宋忆微宋真人一直没有回来宴席吗?”

王守澄不明所以,还是李训答道:“郑相公离开后一会儿工夫,宋真人便回来了。适才宋学士说她总觉得肚腹胀气,宋真人便引她到内堂为她诊治去了。”

郑注一怔,又问道:“那么宋清秋小宋真人呢?”

王守澄道:“小宋真人陪着王先生、毛仙翁出去活动筋骨了。”对郑注进来只问宋忆微、宋清秋姊妹,大感奇怪,料想以郑注为人,必有深意,只是不便当众发问。

郑注也自觉失仪,忙道:“噢,老夫来为王大将军引荐,这几位是……”

王守澄毕竟在朝日久,已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数朝,当即笑道:“这二位年轻郎君,老夫是认得的。段成式段公子,本朝开国名将段志玄段大将军后人,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段相公独生爱子。这位是令狐滈,吏部尚书令狐相公最宝贝的孙子。”

郑注料想令狐滈既出身名门,段成式亦必是权贵子弟,却想不到他竟是西川节度使段文昌独子,不由得吃了一惊。段文昌曾在穆宗、敬宗两朝拜相,后因厌恶党争,主动请出为外镇节度使。因其年轻时曾在西川生活多年,熟悉当地风土人情,故朝廷出其为西川节度使。不独如此,他还是宪宗朝名相武元衡的女婿。也就是说,段成式生父曾为宰相,生母亦是宰相之女。

王守澄又将目光投向温庭筠,却见他脸上长满麻子,容貌奇丑无比,比之郑注尚且不如。他既知郑注本领,早已没有以貌取人之心,便先问道:“这位是……”

段成式忙道:“这位是温庭筠,其先祖温彦博温相公也曾出任大唐宰相。”

忽听到有人道:“以温飞卿的才气,已足以光耀门楣,根本无须抬出门第。”

却是王建扶着宋清秋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温庭筠面前,诚恳地道:“老夫王建,读过温公子所作《瑶瑟怨》一诗:‘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写得好!写得妙!清音渺思,深情遥寄,不言瑟而瑟在其中。梦不成,月自明,不必言怨,而怨已深。”

温庭筠虽出身名门,然至其一代,家世已然衰微,正恨自己不像段成式一般有身份显赫的父母时,大名士王建神奇出现,且当面一番夸赞,登时大喜过望,忙拱手道:“过奖,过奖。足下原来就是王建王先生。某也读过先生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一旁宋清秋抿嘴笑道:“王先生与温郎诗作同为望月怀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自宋清秋跨入门槛,令狐滈一眼看到,目光便再未离开过,又见她怡然浅笑、吐气如兰,愈发神魂颠倒,定了定神,忙上前插口道:“‘一树笼葱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女冠觅香,阶前碎月,这首《唐昌观玉蕊花》才是王先生诗作压卷之作。”

又拱手问道:“敢问女真人高姓大名?在下令狐滈,就住在隔壁河东第中,跟郑相公是邻居。改日某带女真人去唐昌观夜观玉蕊花,便可知王先生诗作绝妙之处。”

宋清秋只抿嘴微笑,并不出言回应。

郑注笑道:“令狐公子,说到玉蕊花,你可问对人了。这位女真人,就是宋华阳姊妹中的二妹宋清秋。”

令狐滈“啊”了一声,道:“你就宋华阳吗?果然名不虚传。”

王守澄摆了摆手,问道:“最年轻的这位小公子,还没有介绍过呢。”

段成式道:“这位李商隐,亦是名门之后,他是……”

时人互相引荐,习惯先介绍门第,以抬高身份。段成式正待说出李商隐有皇室宗亲身份,忽想到血缘已远,堂中之人均不是俗人,一听便明白攀上李氏皇族是有意往脸上贴金,遂改口道:“这位李商隐,是驸马都尉杜悰的表弟,也是吏部尚书令狐楚相公聘请的幕僚,专掌文书。”

听完段成式介绍,堂中众人皆转过头去,目光一齐落在李商隐身上。只见其人二十岁年纪不到,分明是个少年郎,如何能成为令狐楚的幕僚,还专掌文书?要知道,令狐楚可是当世古文大家,尤善四六骈文,被誉为庾信之后的古文文宗。

唐德宗贞元末年,令狐楚在河东节度使郑儋府署任幕僚,与郑儋关系亲近,郑儋自号“白云翁”,令狐楚则自号“白云孺子”。后郑儋暴死,无人料理其身后之事。军中混乱异常,一场兵变在即。乱军将令狐楚胁持,要求他以郑儋的名义起草遗表。于是,在白刃环立中,众军虎视下,令狐楚从容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后,又大声诵读给众军听。众人竟然感动得痛哭流涕,放下了手中兵刃,军心由此而定。

可以说,令狐楚只用一支笔、一份遗表,便平定了一场兵变,自此声名大震,遂应召入朝为知制诰,专门起草诏令。后又为翰林学士,进入中枢。其人为牛氏一党,积极参与党争,因而其宦途也是随着局势发展而上下起伏。而今“牛党”李宗闵执政,也正是令狐楚春风得意之时。

无论令狐楚政治立场如何,但其人才思俊丽,诗文宏毅阔远,是当世公认的文章大家,文坛名家均与其交游甚密。令狐楚骈文与韩愈古文、杜甫诗歌,是当世公认的“三绝”。众人听说年纪轻轻的李商隐竟是令狐楚幕僚,登时对其刮目相看。

宋清秋先道:“小李郎君如此年轻,竟被令狐相公聘为文书,想来文章才华一定大有过人之处了。”

李商隐红了脸,嗫嚅道:“小宋真人谬赞,李某不敢当。”

令狐滈忙道:“小李的文章是不错,不过也是家祖教的。”

原来李商隐早年丧父,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清贫艰苦的生活。他在家乡跟随一位精通五经和小学的堂叔受经习文,少年时便因擅长古文而得名,还写得一手秀丽的工楷。后李商隐移家洛阳,结识了时在东都的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辈。令狐楚爱惜李商隐才华,便将其收入门下,令其与爱子令狐绹交游,并亲自授以骈俪章奏之学。等李商隐年纪稍长,又聘其入幕。

李训也是文士出身,当即笑道:“原来李公子是令狐楚相公门下得意弟子,文章出众,也不足为奇了。”

刚好宋若宪与宋忆微自内堂出来,毛仙翁重新返回堂中,郑注便命人设座,再度开宴。郑注既知段成式等人仰慕乐官尉迟璋,便令尉迟璋先吹奏一曲筚篥。

那尉迟璋虽遵命而行,却一直冷着脸。倒是一曲奏毕后,温庭筠上前询问了几句什么,尉迟璋才立时动容,当即放下筚篥,叉手行礼,道:“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个音乐大行家。”又叹道:“世人解听不解赏,晨飙风中自来往。”

这是盛唐诗人李颀名句,意思是一般人并不能真正欣赏音乐,只是听听而已。而对于演奏者而言,不遇知音,乐曲只徒然荡漾于风中,最终逝去。

尉迟璋并非普通乐官,除了号称“第一圣手”,为当今文宗皇帝宠幸外,还是于阗王族后裔。其人素来自负,今日也是因为有事相求于大宦官王守澄,才同意来水族为众宾客演奏助兴,然从始至终不见其半分笑容。旁人忽见他一改倨傲姿态,如此礼遇温庭筠,料想温氏必是深通音律之人。郑注当即道:“原来温公子亦是身怀绝技。何不奏上一曲,也好叫众宾客开开眼界?”

温庭筠未及接话,令狐滈便抢先接口道:“飞卿快些露上一手,也好叫大伙儿看看,某大唐亦有音律妙手。”

温庭筠也有心显露,不为别的,只因有尉迟璋在场,遂道:“那好,温某就献丑了。”却不接尉迟璋递过来的筚篥,只道:“尉迟君的筚篥技艺已臻绝妙之境,温某自知难以达到,不若改以击瓯,权当为各位助兴。”请郑注派人取十二只瓯来。

郑注笑道:“府中倒是有现成的瓯,有邢瓯,也有越瓯,温公子想要哪一种?”

温庭筠微一沉吟,即道:“各取六只吧。”

瞬间有人取来瓷瓯,置于案上。邢瓯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越瓯则青中带绿,色泽晶莹,温润如玉,明彻如冰,以“千峰翠色”形容也不为过。温庭筠伸出右手,食指微弹,轻轻相叩,声音清脆,妙如方响。又命人取来清水,或多或少,依次倒入瓯中。

堂中宾客均是有见识之人,见温庭筠一番摆弄,料想其人必是要表演击瓯。

击瓯又名击缶,即用器物敲打瓦罐或瓷瓯,因瓯中注水量不同,会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敲击者以节拍来控制节奏,便能形成乐音。但自古以来,击缶只是一种民间音乐,登不了高雅之堂,如《墨子·三辩》中言:“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殓冬藏,息于瓴缶之乐。”意思是诸侯听钟鼓,士大夫听竽瑟,而农夫只能以击瓯自娱自乐。

又如秦相国李斯《谏逐客令》中有“击瓮叩缶,弹筝博髀”之句,以击瓯来形容秦国音乐文化落后。战国以前,秦国地处关中西陲,文化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不习礼乐之事。秦人不善器乐,难为高雅正统之声,即便是贵族大臣,饮酒正酣时,也只击打瓦缶、手拍大腿,打着拍子呜呜而歌。直到战国中后期,秦国引入郑、卫之音及周礼韶舞,这才有所提高。并始终以昔日“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为耻,忌讳提及此事。

再如战国时期,秦国与赵国会盟于渑池。秦王饮酒酣时,忽然道:“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不得已,取瑟拨弄了几下。秦国御史遂上前记录道:“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其实是有意侮辱赵王。赵国大臣蔺相如当即上前道:“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意思是让秦王击瓯回敬赵王。而击瓯素来被认为是庶民的音乐,秦国虽曾有“击瓮叩缶”的历史,但早已是陈年往事,且秦王最恨低人一等,忌惮提及此事,当即发怒,斥责蔺相如退下。蔺相如不退反进,拔出佩剑,大声道:“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秦王左右侍卫欲上前擒拿蔺相如,蔺相如张目叱之,要以死相拼。侍卫怕伤了秦王,只得退下。秦王为情势所逼,不得已拿起筷子,在饮酒的瓦罐上敲了几下。蔺相如这才收剑退开,又召过赵国御史,令其记录道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这一著名外交典故,充分展现了赵国大臣蔺相如的智慧,另一方面也说明击缶为时人公认的低俗之事。

正因为正统人士不予认可,从古至今,击瓯始终只是一种民间音乐,“击缶而歌”从来不被认为是正统音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亦是贬义。堂中众人因“第一圣手”尉迟璋之态度,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温庭筠必是音乐之行家里手,均抱了极高期望,然见他竟欲以击瓯相娱,还是当着尉迟璋这样国手大家的面,不免又有些疑虑起来。

温庭筠将十二只白、青瓷瓯一番摆弄,随即取过木箸,双手各握一支,先朝尉迟璋举了举手,表示尊敬前辈之意,随即便“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与常人由慢入快不同的是,瓯音一起,便骤如风雨,仿如一只发怒的巨龙翻腾于深潭中,激荡起层层巨澜,噌吰有声。众人闻之,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一番激烈的搅动后,巨龙渐渐平静了下来,终就此消沉,潜伏于潭底。乐章由急转缓,由重移轻。潭水尚未完全平静,犹有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水光潋滟中,轻波逐戏,充满动感之美。

然最终涟漪也消失了,人仿若来到幽深宁静的竹林深处,隔绝于世,好像进入诗人王维所述“空山不见人”“独坐幽篁里”之入定境界,清幽绝俗。

然清风却不识趣地闯了进来,拂动竹叶,发出切切嚓嚓的声响,有如女子低语轻喃。

佩玉叮当,鸾铃锵锵,有人骑马飞奔而来,好梦被惊醒。乐声于沉静之中又飞扬了起来,有轻有重,有急有徐,如玉珠跳荡。

正当听者如痴如醉、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晃动身子时,乐音却戛然而止!

听者反应不一,有鼓掌叫好者,有失魂落魄者,有意犹未足者,也有垂首深思者。唯独尉迟璋反应格外不同,竟露出骇异之情来。所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他是大行家,自是知道陶瓯之器不在“革金石丝竹土木匏”八音之内,相比于琵琶、筚篥等,瓷瓯根本就算不上乐器,而温庭筠竟能击打出音律,妙于磬响不说,还能以不同乐章展现出不同意境,这可要有一番出神入化的本事了。

温庭筠放下手中木箸,不无得意,却不是望向尉迟璋,而是望向女道士宋忆微。宋忆微一直目不转睛地观看演奏,立即留意到此节,料想对方有意向自己炫技,她今晚只是陪客,不便先开口夸赞,便微微颔首微笑,表示衷心赞许之意。

自最后一节瓯音散去,堂中便鸦雀无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王建才带头鼓掌道:“好!好!温公子,想不到你貌不惊人,年纪轻轻,却在音乐上有如此造诣,能用最平常的瓷瓯,奏出人间美乐,实在不简单!今晚得闻尉迟君、温公子演奏仙乐,又得与宋学士相识,当真是人生快事。”

一时喜不自胜,当即站起身来,向王守澄举杯告道:“多谢义兄精心安排了今夜这场盛宴,王建实在……”一语未毕,便听到门前有神策军军士大声呵斥。

众人正感惊愕之时,有女子仓皇奔进花厅,指着门外叫道:“出事了!杀人了!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