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谜底

东三省议会联合会的核心是出台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人选名单。

此前,这个保安总司令的头衔是属于张作霖的。也就是说,谁当了总司令,谁就真正继承了老帅的衣钵。

事实上,在会议前,各派经过明争暗斗、相互妥协后,已基本内定了总司令人选。

会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只有不明真相的少数人需要猜谜。

不过谜底很快就要揭开。

我可以告诉诸位的是:这个人绝不是张学良。

因为“皇姑屯事件”是个猝发事件,张作霖中招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昏迷状态,几乎什么也没交代。他身前也未指定任何人接班。毕竟帝制早已废除,共和也已实行多年,虽然子承父业趋势十分明显,但不到那一步,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过于明白。

老张在世,小张承继大统自然毫无悬念。现在老张不在了,大家都得继续端碗吃饭,谁能保证自己这碗饭继续吃香吃好,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别怪世态炎凉,只能说人性本来如此。

杨宇霆认为,小张肩膀尚显稚嫩,恐怕很难胜任老张留下的这副担子。

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相当多的人都作如是观。

接着,杨先生又把自己给排除了。他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小诸葛”,角色定位就是辅佐型的能臣,在心理上就没有“登大宝”的准备和打算。

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朝野上下树敌颇多,即使有这想法,成功的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他需要提出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名单。

在宣布这一名单之前,这位称职的大管家也充分考虑到了小主人的情绪和承受力。

因此,会场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份《大元帅遗嘱》。

全文意思大致如下:我在回来的路上不幸挨了炸,现在快不行了(“今病势已驾,殆朝暮人间矣”)。现在我把守卫治理奉天的重任,交给我儿子张学良,你们要帮我多照料他。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绝不是张老爷子的语调,倒是很像孙老爷子(孙中山)的绝笔。如果老张当时还能撑着立断气遗嘱,绝不至于这么假文酸醋,他只会说:妈拉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老子今天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弟兄们好好干,帮我把小六子扶上马,再送一程……

杨参议到底做过秀才,愣是无中生有地把老张打扮成了个文化人。

“假遗嘱”的前段部分是套话,实质体现在后面那句:守卫治理奉天。

摆明这是个地方官,没有谁做了省长还兼国家主席的道理,所以这就意味着小六子的东三省总司令肯定是当不成了。

这就是杨宇霆和会议参加者们准备留给张学良的面子。

有人说,这份《大元帅遗嘱》是杨宇霆之流违背张学良意愿偷偷炮制出来的。

违背张学良意愿,这可能是事实。因为小张并没有明确主动地表示过他不想继任掌门。但“偷偷”就谈不上了。毕竟事关重大,大帅没来得及留遗嘱这件事在内部知情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这份假遗嘱不是得到了与会的大多数人(包括张学良)的同意,谁敢再重新捏造一份出来并当众宣读?

就像任何一次颁奖一样,安慰奖总是放在最前面的。

大家都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杨宇霆,等着他宣布那个特等大奖的获得者。

谜底随即揭开,果然是他!

会议主持人随后提出表决,一切毫无悬念,因为赞成的人远远超过半数。

但是人们发现,偏偏这个人没有到场。立刻有未举手的人提出,鉴于被选举人本人不在场,这样推举有欠妥当,不合规矩。

杨参议不愧是宦场老手,回答从容不迫:本人不在而推举甚多,说明众望归一。

再没有任何异议。

主持人当场宣布:选举结果有效。

此时,张学良的心一定已经悲凉到了极点,但他只能选择被动接受,此外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就要新鲜出炉了,这个人却不是他。

就在这时,历史的天平又一次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会场门口,并引起了一片惊呼声。

此人身着孝袍,腰系麻绳,脚蹬麻鞋,不像是开会来的,倒像是奔丧来的。

张学良人生中第二个贵人来了!

张作相,时任吉林省督军兼省长,老派代表人物之一,曾担任奉军第二军军长,是张学良的顶头上司。

听名字,你可能会认为他与张作霖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不是,两人同姓纯属巧合。尽管不是血缘上的亲戚,但这两人绝对有过命的交情。历史上,张作霖两次结盟,张作相均榜上有名。

张作相之所以能“众望归一”,确实是由于他的声望,说得更直白一点,是因为只有他才是当时各派均能接受的人物。

郭鬼子造反,十万精锐直逼奉天,形势危如累卵,幸亏他和吴俊升两人拼死护主,才转危为安。此事不仅使老张感慨系之,认为关键时候还是几个老兄弟最忠心,而且为他自己在老派中赢得了巨大声名。

郭部兵败,除处决郭愤青外,老张气恼之下,还准备将叛乱将领一律处死。幸亏张作相以平叛功臣之身再三苦谏,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郭老师闹事,小张学生自然不能免责,用老张的话说,自己儿子“信任郭鬼子已经胜过信任他老子”了。按照老张的性格,死罪虽可免(总要有人接班),活罪却难逃。也是张作相充分发挥好人做到底的精神,使尽浑身解数,做工作,说好话,总算让小张得以全身而退。

无论老派还是新派,对张作相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厚道,三个字的评价:真厚道。

既有与老帅八拜结交的资历,又有平叛立功的业绩,还不会为难兄弟们,这样的人,不选他,选谁?

在会议召开前,已经有人把总司令军服送到了张作相府上。

但是张作相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进入会场后,他手捧那套保安总司令的军服,把它放在了张学良面前。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人面面相觑。小张本人也手足无措,连忙站起来表示自己太年轻,各方面经验不足,还是敦请老叔(张学良对张作相以叔伯辈相称)统管东三省军政大权为好。

当着众人的面,张作相声泪俱下,动了真感情:老帅在世时,经常要我关照汉卿,我如就任此职,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帅。汉卿年轻有为,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大敌当前不能再拖了。

这些话入情入理,真是说到小张心坎儿里去了,一时间既感动又激动。

对会议的选举结果和任命,张作相表示实难从命,理由是要赶回锦州给母亲办丧事。

一个多星期后,在“讲武系”少壮派的拥护下,东三省省议会联合会推翻举手表决的方法,改用选票推举,张学良顺利当选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奉天保安司令——实践出真知,谁说二者不可得兼。

小张在正式宣布就职的同时,还成立了一个东三省保安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没有什么实权,但能把老棍棍们都装进去,基本相当于后来蒋介石在台湾搞的战略顾问委员会这样的机构。杨宇霆名列其中。

老杨马上提出辞职。

张大帅手下的老兵,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招呼不打一声就给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不就是主持会议时没选你,历史上有那么一点意见吗?

人家一个“小诸葛”,给你个小字辈当顾问逗着玩,也太不拿人当人看了。

知道老杨是嫌职务不够分量,怎么弄一个够分量的位置让他干干呢?小张很头疼,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个“黑龙江省军务督办”来。

老杨不听犹可,一听气得差点抽风抽过去。当总参议那会儿,黑龙江省省长都是要向他汇报工作的,现在竟然反过来,要他这个老前辈到下级那里去当公务员,这在最看重等级的官场体系中,不啻于给人老脸一嘴巴子,是一种明明白白的侮辱。

走人,甩袖子不干了。

老杨走了,小张笑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是一点点难对付。现在走了正好,全世界都清净了。

毫无疑问,在时年27岁的少帅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充满了对那个被他称为老叔的人的无限感激之情。

大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个天底下少见的忠实厚道之人。

当东北王的桂冠向他招手时,他毅然选择了放弃,只为了一句承诺:老帅在世时,我答应老帅要关照汉卿!

东北少帅张学良上台后,对外连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与北伐军议和息兵,将关内所有军队全部撤回东北。另一件是正式发布大元帅张作霖的死讯。

对于田中首相来说,这两件事都不算意外。现在悬在他心头的,是张少帅还会不会做第三件他最担心的事。至于兑现他老子的那些画饼式的协议,则还是其次了。

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东北易帜”,主意是南京的蒋介石先提出来的。

把奉军赶出关内容易,要跑到关外去解决东三省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事实上,在“皇姑屯事件”爆发,奉军逐步退回东北后,原先共同北伐的四兄弟蒋、冯、阎、李就已经不齐心了。

这四位各有各的算盘,都不是什么善茬。眼看随着平津拿下,全国已大半统一(除了东北),蒋介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集中军权、政权、财权于中央,同时削弱地方实力。而那三兄弟谋算的则是怎样凭借参与北伐之功,在既保住自己的山头的同时,还能拿到尽可能多的好处。

四兄弟各怀异心,再提进军东北就不那么现实了。更何况在蒋介石看来,东三省的问题比其他地方都要复杂得多,因为这中间必然涉及到和苏联、日本的关系。

要论凶狠和不讲理,这俩老外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老毛子先撇开不谈,日本军人的处事风格,蒋介石可是在路过济南时就着着实实领教过了,当时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日机扔下的炸弹给终结掉。

对东北问题,蒋介石准备采取“和平解决”的策略,具体办法就是“改旗易帜”,使张学良从名义上归附南京政府。

在北伐军拿下平津之前,中国一直南北对峙。北洋政府使用的“国旗”是五色旗,南方国民政府使用的则是另一种,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旗帜问题很重要。在这之前,新疆已经宣布易帜,正式归附中央,从而标志着关内中国已完成形式上的统一。如果东北也像新疆那样,只要换个旗,就能取得兵不血刃的效果,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东北的新任少帅张学良也是这样想的。

早在关内时,他就不愿与北伐军硬磕下去了,曾经背着老头子,给蒋介石又是送密信又是发电报,要求罢兵息战。

主政东北后,他知道凭东北军一己之力,很难独存,所以也倾向于归附南京政府。

但是“东北易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东北军政内部,最有意见的就是跟老张打江山出来的那帮人。坚决不同意。

什么叫合资上市他们不懂,只知道老张带着他们辛辛苦苦办的企业要被别人合并了,这可是他们当年一块砖头一片瓦砌出来的,就这么没了?

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没少骂:败家子一个!

以张作相为首的老派人物主张:东北只需保境安民,并且善处东邻(日本),至于关内发生什么事咱们别去管它。

不过这帮老头子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好糊弄的,几句话就能把他们给“将死”:你们说不易帜,那试问北伐军来了,谁能出去挡一把?

老头子们面面相觑,都傻眼了,论指挥打仗,还是当胡子时候的那点本事,怎么干得过如狼似虎的北伐联军。

见大家都不动弹,小张缓了口气,接下来便晓之以理:想当年老爷子那么强悍,还不是退到关外来了,现在人家已经打到家门口,我们要是再退,就只能到大海上做渔民去了。

再继续忽悠:所谓易帜嘛,其实只是换个旗,把原来东北的旗,改成南京的旗,重新装修个门面,挂个新招牌,看上去是联营了,其实里面经营照旧。

听到原来是换汤不换药,老头们都不吵吵回家了。

接下来的就不那么好骗了。此人就是杨宇霆。

这位仁兄不是已经辞职回家了吗?

答曰:辞职是辞职了,但没回家。

老杨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因为他在路上就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愣小子这么对待我,其实就是想赶我走。

当初选当家人时,自己好歹还给对方留了个省长的位置,轮到自己,就只能做省长的公务员了。事情做得这么绝,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拂袖而去。

但走很容易。问题是东北这份基业怎么办,毕竟自己也没少在上面出力流汗。更何况,老领导生前待自己不薄,作为托孤老臣,把皇子扶上马,再送上一程,也是绝对应该的。

于是老杨就回来了,而且从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不走也有不走的理由,总参议、委员虽然没得干(那个什么黑龙江省军务督办就别提了),但老杨还有一个职务没免,他做总参议那会儿,还兼任着东三省兵工厂督办。因为没人注意,所以到现在这个职务还在那里挂着。

老杨不走,小张就急了。

组织部的同志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知道发任免通知时把兼职也给一并免掉。现在麻烦了。大家都盯着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前集体当顾问,来个以年龄划界一刀切,大家都没话可说。事到如今,你要再把老杨的这个督办职务拿掉,那就是针对个人,打击报复、赶尽杀绝的痕迹也太明显了。

小张只好亲自找老杨谈心做工作。

出国旅游吧,考察考察,散散心。请放心,完全公费,不要个人掏一个子的腰包。

这么好的条件,要是落在咱小民头上,没准乐得道都走不动了。公费旅游,还是出国,那是最高福利待遇啊。

打住,这是民国!

如果多关注一下民国史,你就会发现,公费旅游其实是政客们常用的一种招数。大致相当于北宋年间的杯酒释兵权。后来蒋介石更是热衷于此道,张学良、杨虎城这些人都架不住他的“劝说”,到国外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把地盘让出来,把队伍交出来,从“司令”变成平民,代价就是一趟出国旅游,换了你,你干?

杨宇霆不是“司令”,可他也不干。忽悠谁呢?老夫哪儿也不去,就抽条板凳坐在这里看你办事,办得好也就罢了,办得不好还得倚老卖老说你两句。

小张头大了,意识到找麻烦的来了。

麻烦果然说来就来。听说张学良可能要搞“东北易帜”,老杨马上就火冒三丈。

恐吓的那一套对他不起作用。

谁能保卫东北?我能!

前面说过,杨宇霆是个军政全能的人。他和奉军悍将郭松龄相比,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两人在军事指挥和部队训练上都有一套。不同点在于,郭为人过于冲动,最后什么事都没办成,自己死得很惨不算(“枪击,曝尸三日”),还差点连累了张同学和“讲武系”的其他师生。

同样是战绩在身的大将,杨宇霆则表现得能屈能伸,很懂权变之道,这种“讲政治”的风格在张作霖生前是最受欣赏的。

话说当年辫子军领袖张勋邀请奉军将领开会,杨宇霆和郭松龄都去了。会前议程没透风,开着开着张勋却说到搞复辟那档子事上去了。杨、郭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留辫子搞复辟对他们来说如同让死人还魂。

但两人临场表现大相径庭。郭松龄马上起身退出,扬长而去。杨宇霆却坚持留下来,继续听姓张的在上面胡言乱语。因为他认为,听你讲是一码事,我是不是要跟着你做,那是另外一码事。彼此都留个面子,以后才好做事。

张作霖对杨宇霆此举颇为赞赏,认为有大局观,而对小郭的表现,只用了四个字形容:书生之见!

杨宇霆不仅是将才,还是帅才。

事实上,对奉军退守关外,杨宇霆一开始就不同意。倒不是他认为一定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也不是跟郭鬼子那样一根筋,非得跟四路北伐联军在关内死磕,而是他很懂战争之外的政治哲学。

老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北伐的那所谓四巨头,又不是真的亲兄弟,虽然都声称是为信仰三民主义而战,现实生活中却都是奔着自己利益而来的。

在杨宇霆看来,北伐军看似凶猛,其实是个容易散伙的团队。奉军强悍时,不得不卖点力气,等到眼看着奉军不行了,自己抢地盘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来打奉军,说不定哥几个自己闹起来,倒反而要找奉军帮忙呢(后来果然言中了)。

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奉军不仅不须退回关外,甚至可以利用矛盾,达到合纵连横、各个击破的目的。

现在奉军不仅全师退守,连东北旗子都要换成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了,等于人家还没动手,自己已乖乖缴械。你说老杨能不窝一肚子火吗。

杨宇霆的实际想法是,可以联合南京政府对抗日本。不过他所谓的“联合”并不是指直接“归顺”(在他看来,易帜就是归顺),而是一种有进有退、软硬结合的策略性“联合”。

应该说,杨宇霆的这种想法体现了他一贯的对外策略,其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对易帜的反对,则主要是出于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要为老主子守住江山(别忘了老杨还是旧社会秀才出身)。

但这种玩跷跷板式的政治谋略,对张学良来说,技巧性要求太高了,他很难接受和认同。

同一时间,田中内阁也在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