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虎贲万岁(一)
指挥完鄂西会战,陈诚又走了,去云南,经受过一次大战洗礼的孙连仲正式接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
日本统帅部经过情报分析认为,中国的军事重点将再次发生变化,各战区精锐部队会陆续调往云南和缅甸边境,以组织第二次跨国远征。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依此向第十一军下达指令,要求该部于秋季开始进攻第六战区,以牵制中国的兵力调动。
接令后的横山勇很高兴。
鄂西会战后期,除了从宜昌拖回些船外,整个过程都整得特别砢碜,尤其是撤退时遇到“虎部队”那一段,更令横山勇窝了一肚子火,心里像猫爪子挠过一样,十分难受。
这回好,难得上面这么主动,又可以出去扳扳手腕了。
“婆媳”之间
有句话叫做快乐要与人分享,其实这是个病句。
世上快乐能有多少,从呱呱痛哭着坠地,到苦着脸皱着眉离开,自己都没多少开心的日子,如何还能跟人分一半?
“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肯定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如今就很不开心,而这种不开心正是“快乐的横山勇”赐给他的。
包括第十一军在内,几乎每个前线司令官都会埋怨畑俊六和他的“中国派遣军”司令部低能,任何时候都只知道手里拽一根绳子,让你打都打不痛快,以致关内战事长期处于僵持状势。
可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武汉会战后,日军的能量其实已经到临界点了,就像撑竿跳选手一样,别看他呼地一下蹿那么高,要想再把最好成绩往上挪哪怕一厘一毫都不是简单的事。
畑俊六不是没有争取过,当年之所以极力反对“南下战略”,就是想集中在华日军,以达成和冈村、横山勇等人一样的“西进战略”。
然而,提议不是被东条否决了吗?这以后的日子就越来越难,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派遣军”司令官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在为无米下锅而发愁。
这次侵占常德,完全是日本统帅部压下来的活,不能不办,但这样一来,就必然涉及兵力调配的问题。
由于兵员严重不足,日军大部分师团早已由四联队制改为三联队制,新编师团都来不及组建,由一个独混旅团为框架,就匆匆成形了。
以前都说第一〇六和第一〇一师团是日本最弱师团,如今这一概念早就过时,没有最弱,只有更弱,“独混式”的新师团真的只能混混,别提进攻了,连坐着守备都很吃力。
鄂西一战,足足削掉三千多人,单看数字似乎并不高,可那都是实实在在的进攻部队,非新编师团可比。
现在你再让横山勇自己从第十一军凑人,他根本就凑不足,非得“低能”的婆婆给他想办法不行。
畑俊六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从别的仓里搬米,比如上海第十三军。
上海第十三军司令官下村定中将听说他的第一一六师团要被调去武汉作战,急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是一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苦哈哈样,第十三军本来就没几支像样儿的部队,更何况第一一六师团还是顶梁柱,要把它给抽出去,那真是比掏心挖肝还难受。
畑俊六见上海方面没动静,便派人上门做工作,可下村定仍然不肯,而且当着面倒了一肚子苦水。
你就算让我装梦游,那也是体力活,这样七七八八地把人都调光了,我该怎么办?要知道,我旁边就是顾祝同第三战区,只要我这里兵力一空虚,他就有可能攻过来。
来人被下村定说得坐立不安,口气也缓和下来,“要不这样,不抽整个师团,只从第一一六师团中抽一个旅团,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实在要抽也可以,一个大队,还得看人情。
接下来,下村定似乎完全变成了受委屈的怨妇,“‘中国派遣军’做事太不公道,为什么不从‘华北方面军’抽,他们那里人很多啊,不要就知道抽第十三军,我们这些马也得吃草不是?”
南京的畑俊六听到下村定的这番话后,那份闹心就别提了。
他告诉下村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一碗水是端得很平的,所谓帮理不帮亲,没有说对谁好、对谁不好的道理。‘华北方面军’已调一个师团到南洋,短期内不可能再抽它的兵。”
拿一个旅团出来,这事没商量!
几天后,下村定正式答复:“好吧,依你。”
“依你”的意思是表面依你,实质上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旅团被偷梁换柱,大队改中队,出兵数量减少一半,成了半个旅团。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畑俊六的眼睛,人家也是老狐狸了,曾经跟寺内寿一坐一块吃过饭,喝过酒。
跟我玩猫腻,小子,你还嫩点。既然好说歹说不听,那就只有硬来了。
9月25日,畑俊六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的名义下达命令。按照命令,第一一六师团不仅将一个不少地调往武汉,而且还搂草打兔子,搭上了第十三军的另外三个步兵大队。
下村定又摆架子又撒娇,折腾半天,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的脚。
畑俊六如此用心良苦,说来说去全是为了横山勇,可是“勇哥”却并不领情。
横山勇认为畑俊六做事没魄力:你跟下村定磨磨唧唧个啥,不过才一个师团,早下命令不就得了,结果浪费那许多时间,都影响我排兵布阵了。
畑俊六心里是明白下村定的苦衷的,要不然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私下去唠了,硬性下令实属情非得已。
他想不到的是横山勇会如此不通人情,不由得气愤至极,当着别人的面就大骂横山勇是浑蛋,人品太次。
你不过就是在关东军里做过方面军司令官,有什么了不得的,鄂西会战那算指挥得好吗?
畑俊六认为鄂西会战打得一团糟,没什么技术含量,因此在第一一六师团临去武汉之前,特地暗示师团长,让对方帮着横山勇运谋筹划,以免再在原地摔跤。
兵者诡道
人这种东西,理智往往支配了感情。比如,畑俊六说横山勇打仗不讲技术,那就完全是不过脑子的话。
第一一六师团长到武汉后,拿到了横山勇制订的作战方案,看过之后,他马上就有了一种“吾不及也”的羞愧和不安——这么漂亮的攻略,起码我想不出来。
横山勇是战术专家,他对“兵者诡道”的理解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
11月2日,武汉第十一军出兵六战区。
横山勇的第一个动作,看上去就是鄂西会战的延续:五个师团并力向北,把孙连仲往石牌方向压。
孙连仲的反应同样是萧规曹随,将兵力尽量往北收缩,意在复制陈诚在鄂西会战中曾经使用过的那个“诱敌深入”的打法。
可是当横山勇亮出他的第二个动作时,你就会知道,世界上真正精妙的战术从来不能复制,而只能不断创新和变化。
第十一军突然回师南进,矛头直指真正的目标——常德,常德会战由此揭幕。
孙连仲顿时手脚冰凉。
有道是“湖广足,天下熟”,湖南自古就有“天下粮仓”之称,而一座洞庭湖,又将这座大粮仓分隔两处,东面长沙为湘北粮仓,西面常德为湘西粮仓。
常德在地理区域上属湖南,但战区划分又归第六战区,实际上就是六战区的粮仓,湘西军民对之依赖甚大,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鄂西会战前期,孙连仲要急急忙忙赶到常德督战,这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常德丢不得,可是在横山勇“诡道”的欺骗下,常德外围的主力此前已被孙连仲撤除一空,仅有的几支防御部队很快便被日军逐一击破。
11月22日,横山勇完成了对常德的半包围,并安排从上海调来的第一一六师团从正面对常德发起进攻。
第一一六师团与第一〇六师团一样,是日本第二批组建的新编师团。那时候组建的条件还不错,没有像后来这样马虎,拿“独混式”就敢出来混事,所以第一一六师团虽新,却属于甲种编制,武汉会战时就曾代替熊本第六师团驻守过田家镇,有一定的作战经验。
如今不比从前,像第一一六师团这样的,就可以说是很强了,不过在横山勇看来,常德却并不是攻得下攻不下的问题,而是这功劳该给谁。
你下村定左不肯放人,右不肯放人,说来说去,还不是怕我把你的人用没了。好,我现在不光会完璧归赵,还会让第一一六师团得意之余,回去好好宣扬一下,告诉大家我横山勇是如何破敌制胜,克成大功的。
这边横山勇跷个二郎腿,以为稳操胜券,那边孙连仲如梦初醒后,却如坠阿鼻地狱,尽管急调援兵,但已是远水难救近火。
代号虎贲
如果这是一个平庸的剧本,到此已没有任何悬念。
但生活永远是最高明的剧作者,它总是会在我们认为没有悬念的时候再次提供新鲜作料,并制造出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效果。
横山勇在常德碰到了他想碰,但不是这个时候碰到的人——“虎部队”。
几个月前刚刚在鄂西会战中吃过亏,几个月后又山水相逢,败人好事,这真是冤家路窄。
唯一能够让横山勇觉得庆幸的,就是常德城里并不是第七十四军的全部,而只是它三师中的一支——第五十七师,代号“虎贲”。
第七十四军从军到师,都有代号,军代号为“辉煌”,另外两个师,五十一师代号“文昌”,五十八师代号“榆林”,其中,文昌、榆林都是地名,最带劲的就是“虎贲”。
虎贲者,古之勇士也,可斩将搴旗,立不世之功,据说蒋介石也最喜欢这个代号。
虎贲师的师长余程万,广东台山人,毕业于黄埔第一期和中山大学政治系,堪称文武双全,因此他二十五岁便晋升少将,是继中山舰事件的主角李之龙后,第二个晋升将官的黄埔学生。
可是有时候文凭太多也不是好事。政治系大学生,不干点跟政治沾边的活,总让人觉得有些屈才,结果余程万没有像俞济时等人那样一直驰骋沙场,而是去当了海军局政治部主任,如此一蹉跎便是十几年,什么都耽误了。
等到余程万到第七十四军当师长,第一任军长俞济时已经升任集团军副总司令,第二任军长王耀武是黄埔三期生,私下里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老学长”。
三期的跑一期前面去了,这混得差劲。
但余程万绝不是一个差劲的人,他甚至把自己十几年做政治工作的经验用到了治军方面。
秋收季节,余程万都要派兵到常德郊区帮农民收割稻谷,所有干活的人自带干粮炊具,不允许收取任何报酬。野外行军遇雨,虎贲师官兵宁可在老百姓家门口躲雨,你喊他进去他也不敢进,因为万一民家有女眷的话,查到后是要受处分的。
业余时间,军师一级的高级军官各有各的消遣方式,有的是聊天,有的是打牌,比较好的是读书看书,研究兵书战策,余程万格外有心,他利用这个时间去体察民情。余程万重视体察民情
一般驻军能做到不扰民,那就谢天谢地了,余程万驻军常德,不仅能做到秋毫无犯,还经常主动询问当地官吏和百姓,比如在构筑工事,破坏公路方面有无困难,要不要部队帮着运木搬石。
有位当地官员患了疟疾,买不到奎宁,余程万亲自前去探望,他也没办法搞到奎宁,但却弄来了一个中药秘方,病人痊愈后对这位少将师长感激涕零。
发现战火迫近,余程万首先想到的是动员和强制城内外百姓大疏散,尤其城里不准留下一个平民,同时派兵帮助老弱者搬运行李,维持秩序。
在日军合围常德前,全城寂静得可怕,因为居民全部都疏散掉了,而虎贲师则各就各位上了前线,没有一个士兵胆敢乘机盗窃财物。
常德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余程万个人在常德吃了大亏,但他并没有亏待过常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