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
郭遵的泪水不能抑制,滚滚而下。他缓缓跪在地上,抱起泥浆中的狄青,哽咽道:“狄青,你为何要救我?你本不必死!我如何对得起你……呢?”那一刻他心若死灰,恨不得替狄青去死。脑海中又闪过那如梅花般的女子,女子戟指骂道:“郭遵,你够狠!你伤了我丈夫,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郭遵伤心欲绝,喃喃道:“梅雪,我对不起你们夫妇。可我又害了你们的儿子,我何颜再活在世上?”
叶知秋并没有听到郭遵的自言自语,但知道方才若非狄青,郭遵早已毙命。狄青明知不敌,竟还挺身而出,救人危难,只说这种胸怀,就让人唏嘘。突然感觉到半空光线有异,叶知秋忍不住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天空竟有个火球划过。
那火球极大,炫目非常,从天际划过的时候,几乎耀亮了半个天空。火球划出道耀眼的轨迹,落在西方的远山处,轰的一声大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飞龙坳地动山摇,无数山石从山坡滚落,有如地震一般。
叶知秋感觉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失声道:“地震了?”可那震动只是过了片刻,转瞬趋于平静,虽说山石仍在滚动,但少了先前震撼心弦的那股威力。只是一阵阵波动依旧从地底传来,让人胆战心惊。
叶知秋终于站稳了脚跟,见并没有山崩,舒了口气。可郭遵如此悲伤,竟对天地震动仿如未觉。叶知秋不忍惊动他,抬头向火球落处望过去,见到那个方向竟好像燃了大火,雨夜中满是红彤彤的颜色。
雨歇云收,明月重现。
叶知秋见飞龙坳已是尸体遍布,尚有几个幸存的百姓白痴一样地站在泥水中,不时地还疯狂笑上几声,却不再找人撕咬,想是弥勒佛主已走,迷药的药性已淡,众人这才狂性大减。可是就算他们清醒了,发现自己为了成佛,杀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只怕也会再次发狂,难以自拔。叶知秋想到这里,心中叹息,见西方红光已渺,几次想要前去探个究竟,终于还是压制住这个念头。
正琢磨间,叶知秋突然眉头一皱,蹲了下来,望着狄青的脑门,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因为他发现狄青脑门处,只有轻微的血迹,伸手悄悄搭了下狄青的脉门,突然大呼道:“他还有生机!”
郭遵本是伤心得脑海一片空白,听叶知秋大喊,心头狂跳,忙问,“你说什么?”
叶知秋道:“他还有脉相!”他又伸手摸在狄青胸口处,马上道:“他的心还在跳。”
郭遵一喜,忙伸手指放在狄青鼻下,却感觉不到呼吸,将耳朵贴在狄青的胸口处,这才发现狄青的确还有心跳,只是心跳的速度极为缓慢,若不留心,真的和死了无异。郭遵霍然而起,抱起狄青道:“叶捕头,我要带他去找大夫,这里的事情,交给你处理。”叶知秋道:“可你也是身受重伤,若是再碰到那弥勒佛的手下怎么办?”
郭遵忿忿道:“那帮无胆鼠辈,也敢出来见我?”
叶知秋还是放心不下,说道:“我送你出山,等遇到你的手下再说。”
郭遵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郭邈山他们呢?”望着一地的尸体,难以尽辨,郭遵心想,这几个兄弟只怕已死在飞龙坳,心中一阵黯然。可眼下救狄青的性命要紧,郭遵想到这里,决定先出谷中,可才抱着狄青走了几步,只感觉天旋地转,连站立都困难。叶知秋急忙接过狄青,搀扶着郭遵,踉踉跄跄地出了山谷,走了数里,有人高呼道:“是郭大人!”一人奔出,正是郭遵的手下赵律。
赵律见郭遵身受重伤,不由大惊,放出烟花信号召集人手前来。这时候又窜出几个禁军,叶知秋简单地说明原委,众人见郭遵伤重难行,慌忙派人背负起郭遵,另外有人从叶知秋手上接过狄青。
叶知秋见到烟花,又想起方才见到的火球,问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个火球从半空划过?”
赵律点头道:“是呀,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不过我们都不敢擅自离开,所以无人去看。”
郭遵愕然道:“什么火球?”
叶知秋将所见说了一遍,郭遵也是不明所以,见叶知秋有探究的打算,说道:“叶捕头,你去看看吧,这里交给赵律他们善后。赵律,你派几个兄弟去飞龙坳,看看郭邈山、张海、王则几人如何了。若是没死,当然最好,若是死了,总要把他们安葬才好。李简,你去通知地方官府,让他们处理这里的尸体……”这时候又有禁军陆续赶到,这些人本是负责扼住要道,可都没有见到弥勒佛主和多闻天王的下落。大家也都见了火球,均说那景色极为奇异,但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郭遵随即又吩咐几个手下前往白壁岭周边的孝义、介休、灵石等地寻找良医。等一切吩咐妥当,叶知秋见郭遵身边已有护卫,就想至西方山岭探寻个究竟,当下告辞。临行前,叶知秋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郭大人,当初那个弥勒佛吩咐两个手下进攻你,你可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的话?”
郭遵略作回忆道:“那妖孽所说的话,我也从未听过,会不会是偏僻地区的土语?若是能知晓到底是哪里的方言,说不定能对抓住弥勒佛有些帮助。”
叶知秋也是这般想,摇头道:“不像是方言,我对南北各地的方言都略有涉猎,可从未听过那种话……”见郭遵心不在焉,叶知秋道:“好了,我继续查探,郭大人先救治狄青要紧。”见郭遵捂住嘴轻轻地咳,手上也满是鲜血,叶知秋道:“郭大人,你也注意身体。这次多谢郭大人出手,朝廷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
郭遵点点头,叹口气道:“我是职责所在,没想到连累了狄青,只盼狄青能活转过来。”他和叶知秋告辞,出了白壁岭,又有禁军赶来接应。赵律不知从哪里找来辆马车,郭遵不放心狄青,亲自抱着狄青进入马车。又怕颠簸导致狄青伤势恶化,一路上抱着狄青不肯放手。
赵律等人都是暗自奇怪,心道狄青不过是个普通百姓,郭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厚爱?可是见到郭遵神色凝重,均不敢发问。众人趁夜赶路,天明的时候已到了孝义。这时候早有禁军先到了孝义,请来了这里最好的几位大夫。
孝义本是个小县,县令听说殿前指挥使驾到,忙不迭地赶来拜见。郭遵无心应酬,只看着大夫,希望从他们口中说出“有救”两个字。可几位大夫均是摇头,说出的是同样四个字,“此人已死!”
郭遵大怒,差点让四位大夫跟着陪葬。好在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压抑住怒气,知道这些人的确也是无可奈何,不想浪费时光,让县令找了几匹最好的马,再次上了马车,一路向南,赶往灵石。
到了灵石后,县令早就带着几位大夫恭候,一大夫摸了下狄青的脉门,皱眉道:“大人,此人已死!”灵石县令大皱眉头,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他明明……还有几分生机。”其实县令心中也觉得狄青无救,可不敢得罪郭遵,暗想狄青要死也行,但不要死在灵石。
郭遵长叹一声,束手无策。这时有一老者上前道:“大人,这个小哥脑部受损,导致昏迷不醒,是为假死,这种病症药石无用。”
郭遵心中一动,“那什么有用呢?”
老者道:“老夫忝长几岁,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知道以前也有过一人如这小兄弟一般。那人是个孩童,顽劣上树,结果不留神摔了下来,脑袋被铁耙的铁刺扎了进去,昏迷不醒。”
郭遵急问道:“那孩童后来是死是活?”他盯着老者,只盼说出“活着”二字,因为那孩童如果能活转,说明狄青也有机会。
老者道:“那孩童后来的确醒转过来,是由京城的神医王惟一所救。”
郭遵听到“王惟一”三个字的时候,一拍大腿,喝道:“我真的是急糊涂了,怎么忘记他了呢,竟还在这里浪费功夫?”
郭遵当然知道王惟一其人,此人虽年纪不大,但医术极精,在京城可是大大有名。
王惟一精通人体经络,集古今针灸之大成,对重病之人,往往无须施药,一针见效。前几年更是一展平生所学,借大内之手打造了两具穴道铜人,作为天下针灸之术的范本,弘扬针灸之法,名扬天下。契丹国主闻之,也是渴求一见铜人,却是求之不得。眼下狄青药石无计,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从针灸入手,救回他的性命。
郭遵一想到这里,霍然起身,命赵律备马,见众大夫都是讪讪,想必是对郭遵所言耿耿于怀。郭遵有些愧疚,心道这些人毕竟也是一番辛苦,对知县道:“这些大夫也辛苦了,还要烦劳知县大人给些赏钱。”
灵石知县只求狄青不死在这里,什么都好商量,当下奖赏了那些大夫,又重赏了那位老者,众人皆大欢喜。郭遵突然想起一事道:“这位老丈,当年那孩童现在何处呢?”
老者犹豫片刻才道:“那孩童被救转后,他父母带着他回转故里,但过了半年,那孩童突然失踪,倒让那父母伤心欲绝。”见郭遵满是怀疑的表情,老者忙道:“大人,这绝非老朽编造的故事,你若到老朽乡里,只要一打听,就会知晓此事。”
郭遵忙道:“我并非不信任老丈,只是奇怪那孩童去了哪里?”
灵石知县道:“郭大人,下官倒没有听人报案,是以不知道此事。”
郭遵见他推诿责任,暗想年代久远,多半成了疑案,无心再理会此事。这时赵律早就备好快马,飞龙坳的禁军也已赶到,说在飞龙坳并没有找到郭邈山等人的尸体,可也没有见到郭邈山等人的踪影。郭遵大为奇怪,暗想这几人均是精明强干,若是没死,必然会找谷外的禁军联系,怎么会不知所踪?可这时候他的一颗心全放在狄青的身上,理会不了许多,当下命禁军继续寻找,自己则带狄青上了马车,带着一帮禁军赶往京城。
这一路昼夜不停,前方禁军快马疾驰,不停地调换军马。众人穿隆德军、经怀州、渡黄河到汴口,沿着汴河而下,终于赶到了开封。
京城开封,天子脚下。如今正值宋朝安定兴荣之时,大宋国都开封府可以说是八方争凑、万国咸通,繁华兴荣,鼎盛一时。
眼下大宋虽是军事积弱,但自从真宗与北方的契丹定下澶渊之盟后,大宋已有近三十年未大动干戈。虽有西北战乱频起,但暂时无关大局,此刻的东京开封,锦绣华夏,在天下人心目之中,如同梦幻国都一般。
苍茫天地间,开封城高大巍峨,有着说不出的庄严雄壮。从那杀机四伏的飞龙坳到了这歌舞升平的开封府,直如从地狱到了天堂。众禁军奔波日久,皆是舒了口气,脸上带着惬意的表情。只有郭遵双眉紧锁,望着苍天祷告道,“苍天在上,只求你开眼,救狄青一命。我郭遵就算折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他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嘶哑。他伤势未好,又连日奔波,就算铁打的身体,也有些疲惫不堪。
郭遵入了开封大城,先让手下将狄青送到自己的住宅,然后让人去请神医王惟一,自己去三衙复命。郭遵身为殿前指挥使,隶属三衙管辖,这次虽说并没有成功击杀弥勒佛主,但除去了四大天王中的三个,也算有些功劳,弥勒佛主经此一役,只怕短时间很难恢复元气。郭遵素来管杀不管埋,追查那三大天王身份的事情,自然是由叶知秋善后。
郭遵从三衙回转府中时,王惟一已赶到,正为狄青把脉。王惟一衣着简朴,脸色红润,只是颌下短须根根如针,看起来拔一根都可以做针灸使用。见郭遵进房,起身道:“见过郭大人。”
郭遵深施一礼道:“郭某才回京城,就要有劳王神医,实在过意不去。”
王惟一笑道:“当初若没有郭大人仗义出手,世上早没有了王惟一,些许小事,郭大人何必客气呢?”
郭遵见王惟一还能笑的出来,心中便多了几分指望。
原来王惟一现在虽是神医,可多年前不过是个穷寒的郎中,当初他进京之时,路遇盗匪打劫害命,若非郭遵恰巧路过,王惟一说不定已去当神仙了。郭遵和王惟一自此后,少有交往。郭遵为人勇武侠义,生平救人无数,这种事情很快就忘,不然当初狄青伤重,他也不会想不到王惟一。
此刻听到王惟一如此说,郭遵谦道:“王神医言重了,你慈悲心肠,做铜人济世,医者福音,自然会有善报。这狄青……可醒得过来吗?”
王惟一皱眉道:“其实像他这种脑部受到重创还能存活的症状,我也遇到过几例。不过人体本是一奇妙之物,他能否醒来,并不看我,而要看他自己的生存意志。人之性命或顽如坚石,或弱不禁风,他若想活,我救他倒还有几分希望。”见郭遵满是不解,王惟一解释道:“古书有云,‘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狄青之髓海,也就是他的脑海,和这几样不绝沟通,狄青这才虽昏不死。可这种联系和他意志关系极大,一旦断绝,必死无疑。”
郭遵担忧道:“他若是不醒,还能坚持多久?”
王惟一道:“他眼下这种情况,极其类似动物的冬藏,体力消耗极少,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怕是他也坚持不了几日了,依我看来,七日之限吧。”
郭遵脸色黯然,喃喃道:“只有七日了?”
王惟一和郭遵相识多年,从未在郭遵脸上见过如此颓废黯然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敢问一句,狄青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郭遵犹豫片刻才道:“若没有他,死的就是我!”
王惟一心想,郭遵一生救人无数,这次得人相助,怪不得竭力回报。只是这个狄青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救得了郭遵呢?不便多问,王惟一说道:“郭大人,我当尽力而为。对了,他可有亲人吗?”
郭遵道:“有,狄青最亲的大哥叫做狄云,在汾州的西河县。我已命人请他过来。”郭遵心细如发,一方面在为狄青找最好的医生,一方面也派人去请狄云前来,暗想若是狄青真的不行了,也能让狄云再见兄弟一面。
王惟一欣慰道:“那最好了。我先给他试针,看看能否让他醒来。若是狄云赶来,请他来见我。郭大人,人有四海五脏,十二经脉,四海分髓海、血海、气海和水谷之海,脑为髓之海,如今狄青的髓海重创受制,外刺不能拔出,只怕一拔就死,我当求用针灸之法打通他髓海和五脏之通道,尽力让他苏醒。眼下若要下针,就要从他的百会穴和风府穴下手,百会连足太阳膀胱经,风府连奇经八脉中的督脉,这两条经络都和髓海有关……”
郭遵道:“王神医,这些我不懂,你尽管施为就好。若是连你也救不了,这京城恐怕也没有谁能够救得了他了。”说罢长叹一声,双眉紧锁。
王惟一再不多言,当下施针,他认穴极准,手法熟练,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刺得准确无误。郭遵等了良久,仍不见狄青醒来,见王惟一正在冥思苦想,不时地切着狄青的脉门,不好打扰,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郭遵才到了庭院,一孩童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抱住了郭遵道:“大哥!”郭遵暂放心事,举起那孩童道:“弟弟,你又长高了。”那孩童叫做郭逵,眼大头大,古灵精怪。郭逵和郭遵并非一母所生,可郭遵对这个弟弟十分疼爱。
郭逵好奇道:“大哥,狄青是谁呀,你为何这般费心救他呢?”
郭遵缓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道:“那人……他是个汉子。”
郭逵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大哥,你说给我听听吧?”
郭遵见弟弟满是期盼,不忍推搪,将飞龙坳的事情简单说了下,至于自己如何浴血奋战并不多说,只说自己最危急的时候,狄青突然出手缠住对手,这才给自己搏得生机,可狄青却被敌人所伤,重伤难治。
郭逵听完,眨着大眼道:“大哥,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受伤的。他若是醒了,我一定谢谢他。”
郭遵黯然摇头道:“只怕他很难醒得过来。”
两兄弟沉默良久,郭遵想着心事,郭逵也像考虑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郭逵道:“大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郭遵终日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郭逵都会缠着大哥讲趣闻,这次却是看大哥情绪低落,想要逗他开心。
郭遵抬头望着天际,正逢落日熔金,暮云如璧,天空好一派壮观的景色。
沉默良久,郭遵这才道:“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略作沉吟,郭遵道:“从前有个人,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总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很不将人看在眼中。他武功不错,却不知道韬光养晦,整日只知道和人打架斗狠,总以为可以用拳头来解决一切问题。”
郭逵道:“这和街头的混混有什么区别呢?”抬头望着郭遵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那种人的!”
郭遵拍拍弟弟的肩头,欣慰道:“你果真懂事多了。”
“后来那人怎么了?”郭逵问道。
郭遵叹口气道:“后来那人碰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那人第一眼见到,就下定了决心,想无论如何,定要娶那女子到手。不想那女子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反倒对一个文弱书生大有好感。”
郭逵嬉笑道:“或许那女子觉得……得不到的才好吧?有时候我就这样,看别人手上的糖果总是好吃,可等到手了,才发现也是稀松平常。”
郭遵不想弟弟这么比喻,想笑,心中却满是苦涩,喃喃道:“真的是这样吗?”扭头望向那落日的余晖,郭遵又道:“可那武人并不做如此想,只痛恨那女子有眼无珠,又恨那书生抢他的女人。他本是狂傲的性格,再加上一直没有受过挫折,自高自大,妒火高燃,却从不想自己是对是错。可他越是嚣张,那梅花一样的女子对他越是不屑,反倒刻意和那书生亲近。武人终有一日嫉恨不已,前去客栈找到那书生,给了他十两金子,令他立刻离开那女子。那时候书生正要考科举,当然不肯就走。更何况,就算他不考科举,也不舍得离开那女子。”
郭逵学大人叹气状,“你这故事太俗套了,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结果了。那武人最后打伤了文人,被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斩了,对不对?”见郭遵脸色古怪,郭逵狡黠道:“我知道大哥你的苦心,你不想我学坏,所以总用这种故事劝我了。我明白。”
郭遵良久才道:“你真太他娘的懂事了。看来以后我得请你讲故事了。”
郭逵拍着小手大笑起来。郭遵也挤出分笑容,拍拍弟弟的大头,说道:“你去玩吧,我想静静。”
郭逵逗大哥开心的目的已达到,蹦跳离去。郭遵有些心烦,信步到了后园。等走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旁,这才止步。微风横斜,竹叶刷刷,郭遵缓缓坐在一块大石上,从怀中掏出只笛子。
那笛子是竹子做成,通体碧绿,郭遵横笛唇边,幽幽吹了起来,他吹的曲子却是一首梅花落。
狄云在郭遵到了京城后的第四日,终于赶到了郭府,可狄青仍未醒来。
郭遵见狄云前来,只说了一句话,“狄青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对不起他。”然后郭遵就将狄云带到了狄青的床榻前。
狄云已从禁军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反倒觉得郭遵有些自责过深,道:“郭大人,狄青为救人而伤,就算死……”可见到床榻上的狄青双目紧闭,脸色憔悴,声音已哽咽。他不想弟弟才出了汾州,就身受重伤,狄青若真的不治,那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王惟一正为狄青施针,见狄云前来,有些疲惫的起身道:“这位……是狄青的大哥吗?”见郭遵点头,王惟一道:“眼下能帮狄青的只有你了。”
狄云忙问:“怎么帮?”
“和他说话。”王惟一无奈道:“我不停地刺激他的髓海,以期激发他的活力,可惜效果不佳。人体极为奇妙,我虽已对经络、穴道有所研究,但对髓海仍是所知甚浅,但我知道,亲人的话语有可能唤醒他的神智,你不妨一试。”
狄云点点头,一跛一跛地走到床榻前,握住狄青的手,眼中含泪,却还能微笑道:“弟弟,大哥看你来了。大哥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你再次见面。大哥已知道发生的一切,知道你竟然除去了危害百姓的增长天王,大哥很为你骄傲。我来之前,太过匆忙,你嫂子没有跟来,可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谢谢你当初救了她。她说你一直都在乡下,这次到了京城,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不能在你身边,你自己保重……”说着说着,狄云泪水已忍不住滴下,落在狄青苍白的脸上,狄青仍是没有半丝醒来的迹象。狄云心如刀绞,却还能强笑道:“我当时就笑你嫂子说弟弟已经长大了,不但可以照顾自己,还能照顾你我呢。当初若非弟弟你,我和你嫂子怎能在一起?”
狄云说的虽是寻常之事,可语音颤抖,字字深情。郭遵鼻梁酸楚,抬头望向屋顶。听到狄云说“弟弟,你要快点醒来,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哥腿脚不好,还要你照顾,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你答应过娘亲,要听我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听。”郭遵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出了房门,呆呆地坐在庭院中,神色木然,眼中满是愧疚之意。
郭遵从晨光晓寒坐到晚霞满天,又从晚霞满天坐到晨光晓寒。郭逵数次前来,见大哥神色沮丧,不敢多言,只是悄悄将食物放在大哥的身边。转瞬过了两天,可郭遵身边的食物,始终丝毫未动。这个铁打的汉子,就那么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不吃不喝的不止郭遵,还有狄云。狄云已连说了两天,面容憔悴,嗓子嘶哑,可还是坚持说下去。他认为只有说下去,弟弟才会有命活过来。每过一天,狄青就向死神跨近了一步,狄云又怎舍得浪费辰光去吃饭?
第七日的时候,王惟一缓步从房间走出来,亦是神色疲惫,望见郭遵如石雕木刻般坐在那里,轻叹一声。郭遵被叹声所引,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王惟一,见他无半分喜悦之意,已明了一切。王惟一心有不安,走过来道:“郭大人,我愧对你的信任……”
郭遵摆手道:“药医不死病,命已如此,为之奈何?”虽是这般说,可心情激荡,用手捂嘴,连连剧咳,手指缝间满是鲜血。
王惟一暗自心惊,道:“郭大人,你的病,也需要将养几日。”
郭遵叹口气道:“不急。”他缓缓起身,本待向狄青的房间走去,却终究不敢。他一生征战无数,出生入死,也从未有如此胆怯之时。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人,说道:“郭兄,你……你怎么了?”那人脸上满是风尘之意,但眼中犀利不减,正是京中名捕叶知秋。
郭遵强笑道:“不妨事。你……有结果了?”
叶知秋叹道:“你的那几个手下,依旧没有下落。我去了白壁岭西,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深坑,四周树木有灼烧的痕迹,像是当初火球落地造成的结果。”
“深坑?”郭遵随口应了句。
叶知秋道:“不错,那坑真可谓深不可测。”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郭遵见状,倒有些奇怪,暗想叶知秋见多了光怪陆离之事,如何会对一个深坑大为恐惧?叶知秋苦笑道:“依我之能,竟完全测不出坑的深浅,我最后丢了一块石头下去,等了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郭遵牵挂狄青的生死,随口说道:“天地造化神奇,我等也无能一一破解……”
叶知秋见郭遵全无兴趣,苦笑一声,不再和郭遵深谈那火球的古怪。见郭遵双眸红赤,脸颊潮红,显然是病得不轻,叶知秋关切道:“郭兄,你……”本想让他保重身体,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狄青还没有醒转吗?”他已看出郭遵和狄青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
郭遵摇摇头,叶知秋见王惟一也在这里,暗想他都无能为力,自己更是不行。他本是个干脆的人,见状说道:“既然如此,不打扰郭兄了。只盼狄青能好。”他转身要走,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对了,郭兄,那三大天王的尸体我都查了一遍,已将他们的容貌画了下来,暗令各地捕快留意,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那三人身份的线索。上次弥勒佛所说的话我虽不明其意,却暗中记住了音调,昨日到京城,我找了数位精通天下语言之人询问,终于确定了那句话是哪里的话!”
见郭遵全然提不起兴趣,叶知秋摇头续道:“那是吐蕃语。这说明弥勒佛主可能和吐蕃有关,我打算去吐蕃转转,你……多保重。”他说完后,抱拳离去。郭遵抱了下拳,又无力地放下,喃喃道:“吐蕃?吐蕃的弥勒佛?那他们不在吐蕃,到中原来做什么?”
郭逵正端着热的饭菜进来,懂事道:“大哥,你吃点东西吧。”
郭遵见到饭菜,无心下咽,“小逵,你帮我去看看狄青吧。”他没有入房看望狄青的勇气。
郭逵旋即端着饭菜走进屋内,本想劝说狄云几句,可见到狄云满是绝望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
狄云并未察觉郭逵前来,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神已全放在弟弟身上。狄青这几日来,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更加地苍白,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狄云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就像握住生命的希望。他诉说了两天两夜,不肯歇息,双眸布满血丝,似要滴血,他的嘴唇早起了火泡,嗓子也已干裂,动一下都和刀割一样疼,可这种痛苦,却比不过他心口那锥心的痛楚。
“弟弟,莫要睡了,大哥可要生气了……”说完这句,狄云禁不住泪如泉涌,哽咽道,“弟弟,你还记得吗?每次你犯错了,都不敢告诉大哥。你不怕我责打,你只怕我失望。每次大哥说要生气的时候,你就会很懂事地改正一切。在大哥心中,你是这世上千金不换的弟弟,可有一日我听你对牛壮说,在你心中,大哥也是万金难求的大哥。你可知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泪水点点滴滴地落在狄青的脸上,狄云又道:“弟弟,你真的不要睡了,大哥这次真的要生气了。不,大哥以后再也不对你生气了,只求你醒来,好不好?”五指紧扣狄青的手指,狄云似笑实哭,“弟弟,你还记得娘亲临终时所说的话吗?她说要你我相依为命,要你我互相照料,她说,这世间遇上就是缘,兄弟更是缘。缘分要珍惜,仇恨却不过是些过眼云烟,她说早就不恨当年击伤爹爹的那个人,不希望你我报仇雪恨,只盼你我快快乐乐地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我那时候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可今日我却知道了娘亲的心情,她什么都不希望,不希望我们做宰相,不期冀我们考状元,她只求我们快快乐乐地活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弟弟,我只求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他泪水滂沱,见狄青还是沉睡不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痛,一头扑在狄青的胸前,用力摇着他一只手道:“弟弟,求你了,你莫要丢下大哥,求求你,莫要丢下大哥!”
狄云扑到狄青的胸前,埋头号啕大哭。郭遵听到屋中传来的哭声,只以为狄青已死,心口痛楚,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不知哭了多久,狄云突然感觉有人正摸着他的头顶,以为是郭逵在安慰他,哀声道:“郭小弟……”不想却听郭逵惊叫道,“狄青他……”
狄云霍然抬头,只见到狄青正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只手刚从他头顶落下。狄云见弟弟醒来,大悲大喜,已然呆了。狄青眼中满是泪水,轻声道:“大哥,我不会丢下你的,不会!”那声音虽是微弱,但却不容置疑。
狄云欢喜得差点晕过去,嘴唇张了两张,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说了三天两夜,这一刻才觉得嘴唇刺心地痛,可这种痛,怎能抵得住心中的喜悦?
郭逵亲眼见到狄青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亲眼见到狄青睁开双眼,亲眼见到狄青伸出手来,摸着狄云的头顶,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不能稍动。听狄青说出话来,这才欢喜无限,转身冲了出去,叫道:“大哥,狄青醒了,狄青醒了!”
王惟一精神一振,快步进了房间。郭遵嘴角血迹未干,听到这话,难以置信,颤声道:“真的?”
郭逵一把抱住郭遵,连连点头道:“真的,他睁开眼了,他说话了。”孩童兴奋无限,紧紧搂住大哥,或许只有今日,他才真正体会到兄弟情深。
王惟一终于走出来,笑着对郭遵道:“狄青活过来了。”
郭遵这才肯信,身形晃了两晃,无力地跪在地上,郭逵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郭遵仰谢苍天,嘴唇动了两下,跪叩大地。他将一张脸埋在黑色的泥土中,喜极而泣的泪水,就像那清露晨流,新荷雨滴,无声无息地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