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忠王掞忠谏讽胤禛 烈郑氏烈殒答胤禛
胤禛巡视大内一周,回到北定安门四贝勒府前,掏出杯表看了看,刚刚过了亥初。正吩咐高福儿安排明早事宜,却见十七阿哥胤礼从门房闪身出来,一揖说道:“四哥,辛苦了!”
“是你呢!”胤禛笑道,“不是说明儿我去王师傅那儿见么?这黑天大雨的,你还等在这儿。”胤礼笑道:“是王师傅不肯,一定要来,没法子,我只好陪着了。”说着便见王掞咳嗽着从门侧耳房里出来,胤禛一怔,忙道:“王师傅,您老天拨地的,怎就冒雨来了——门上的谁在?你们怎么敢这么怠慢?叫十七爷和王师傅在这个地方坐在等我?眼瞎了,心也瞎了么?”
王掞皓首白发,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兰粗布截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里三家村老学究似的。听胤禛发作下人,忙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要坐这里等的。这个西耳房很僻静,我跟四爷说几句话就走。”胤禛只好点了点头和胤礼王掞一起进了大门西配厢。亲自给王掞沏了茶,打火点烟,自坐了对面,揣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意。
“四爷,”王掞呼噜噜抽了一阵水烟,说道:“长话短话,原想不急的,今后晌内廷传出信儿,说西边军事不利。又有信儿说十四爷要统大军出征,我想知道四爷怎么想这档子事。”
胤禛刚刚揭出二阿哥的事,见王掞心里难免有点愧怍,见是问这档子事,松了一口气,笑道:“师傅有什么不知道的,大哥、三哥、老十三老十四,有的跟阿玛出过兵,有的练过兵,看如今这局面,阿哥带兵自然是十四弟最宜的了。我的长处只在琐碎民政上,对这些不懂,也没去多想。”
“四哥不想十三哥带兵么?”胤礼在旁说道,“如今想带兵的哥哥可是太多了。”胤禛吃惊地看着胤礼,说道:“老十七这是怎么说?十三弟如今行动都不自由,你又不是不知道!”胤礼冷笑道:“如今朝廷就这样儿,告诉四哥,你大约不知道,大哥也在托门子想出来带兵呢!”
胤禛想到胤礽,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王掞叹道:“四爷,要我想,阿哥们带兵,有的是真想为朝廷立功,有的就未必,那是看着皇上老了,他要手握兵符,眼里心里盯的北京城,并不是蒙古人,这一条四爷心里得有数。”这是很知心的话了,胤禛不由低垂了头,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话该怎样说。王掞叹道:“实言相告,太子爷二次被废,我几次服毒,万岁爷看得紧,都没有死成。我先祖为保明武宗,九死一生,终于成功,没想到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爷身上,到头化为一场烟云……午夜扪心,愧对万岁寄托,愧对祖先神明。我这人,算得是大清无能之臣,王家不肖子孙……”说着眼圈一红,老泪夺眶而出。胤禛忙劝道:“是二哥不争气,我也拼命保他来着,他自己是阿斗,你就是孔明又怎么样?”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擤了擤鼻涕,“我要做天下第一事,也得辅佐一个明达知礼的。看看我们这些爷,养尊处优,只知道看戏玩鹰的就一大半,有的做事,有的拆台,有的看笑话儿,有的心藏险诈,一心要做杨广!有几个操心天下实务的?我今儿见你,就是明一明心迹。我快死的人了,未必够得上侍候下一代主子,但我心里想着,盼四爷将来有福继立!”胤禛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得窗纸一样,颤声道:“王师傅,这……这是妄言不得的!”王掞一摆手道:“我灯干油尽之人,没什么可怕的。我今晚来此,不为攀附你,只为提醒你,十四爷为将,八爷如虎添翼,你要小心加小心!”
胤禛为他的真情所动,不由点头道:“师傅风烛残年的人了。说不上攀附不攀附,我只随遇而安罢了,只告诉师傅,我虽愚笨,别人想怎样,心里明白着呢!”王掞坐正了身子,说道:“既如此,请四爷处死郑氏!”
见胤禛惊愕得目瞪口呆,胤礼摇着扇子道:“四哥不要慌张。这件事不但我们知道,八哥他们更了如指掌!他们手里握着这张牌不打,并非念手足之情,是想着什么时候打出来才能致你于死地!”
“郑氏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十三爷告诉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十三爷囚禁第二日,我去看了看他,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在我心里已经埋了七年!十三爷说他很放心,说四爷是佛爷心肠,断不会叫这可怜人没下场。我原想这事是太子造孽,宫闱秘事历朝皆有,撂开手罢了。如今看来如不处置,终有一日危害四爷,所以要请四爷详虑。”
胤禛咬着牙沉吟,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有点猝不及防。
“朱子云‘妇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王掞说道,“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如今她干碍到国务社稷,四爷不可操妇人之仁!”
“我……咳!她是无罪之人呐!”
王掞立起身来,冷冷说道:“她罪通于天,过大于地!四爷你不忍,我和她见一面,她不肯死,我当场羞死她!”
“王师傅,”胤禛也立起身来,说道:“就这样吧,您先回去。这事容我思量。我宁可不得天下,断不肯枉杀无辜,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肯负了天下人。郑氏是极有血性的,我料着,只要她知道二哥复位无望,也就自行断了。”
胤禛送他二人出门,心头兀自突突乱跳,接郑氏来府做得极为机密,到如今连福晋都不知这“郑大奶奶”真实底里,何由传了出去?“家贼难防”四个字闪电般在脑海中一划,胤禛暗自咬了咬牙,径自向北书房而来,因见年羹尧已守候在书房门口,胤禛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进了房从容坐下。早有周用诚、墨香墨雨几个伴读侍候着,端了奶子来,胤禛因道:“乏得很,倒盆热水,一边洗一边给我揉摩一下小腿。”墨香墨雨忙用铜盆端了热水,一边一个跪了给他洗脚。年羹尧蹭进来,见胤禛神色淡淡的,竟对自己视有若无,只好讪讪地跪了道:“四爷……”
“见过八爷了?”
胤禛搓磨够了他,一边啜着奶子,由着墨香墨雨揉捏洗浴着,终于开了口:“大约还有九爷,想必也都拜望过了?”
“回四爷的话,”年羹尧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五爷、十一爷、二十四爷奴才都见了,八爷那儿是路上碰了十爷,扯上一道儿去的。别的爷那里奴才都没去。奴才这次回京,实在是带的人多,怕惹主子烦没敢回府住。见别的爷是实,打心底里说没一分自外主子的心。”胤禛冷笑道:“这是你自己的话,天理良心,我几曾说过你有‘自外’的心?无论三爷五爷八爷十一爷,都是我的骨肉兄弟,十四弟更不必说,亲近得没法再亲近了。你若替主子去拜望他们一下,我巴还巴不得呢!还会怪你?我指的你的心!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用得着你放这些虚屁糊弄你主子?”年羹尧想到,仅只为先去拜望了几个阿哥,胤禛就犯这么大的醋味,心里不禁一灰,下着气回道:“主子教训得是。奴才明白,主子并不计较奴才先见谁后见谁,是指着奴才没有时时事事处处设心为主子着想。”
胤禛没有答话,脚从盆里抽出来,由着两个书童擦干,换了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舒坦地踱了两步,说道:“昔日有人游十八地狱,王阎罗殿前楹联写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四爷就是这么个脾性。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奴才——你看,我洗脚吃奶子,你毕恭毕敬站着回话,这原本不公道,但这是造化安排就的名分,天经地义的事,——你安于这一条,心里想着这是该当的,无论做什么事,做好了做坏了,我都替你担待。心里没有这一条,善,我也不赏你。恶,我必罚你。我今儿对你不客气,就冲你这一条。你回京述职,见了万岁就该见我,见不着我,你还有三个少主子,还有福晋,怎么就想不起来?”
“回四爷,实在是四爷忙——”
“放屁,我今个不忙么?”胤禛恶狠狠道,“怎么今儿就见着了?不要盘算着天上这块云那块云,你头上只有一块云,那就是我!”
年羹尧见这话说得重了,忙双膝跪下,说道,“这一条奴才敢对天发誓的!奴才日日想夜夜盼,指望着主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才这心天知道!昨儿见李光地,他说阿哥里数八爷好,奴才还说‘八爷得的官望,四爷得的民望,四爷刚毅明断,无论哪个阿哥爷都比不了’。十四爷将兵去西宁凉州这些地方,奴才就在陕西,把着中原门户。总有一日,叫四爷明白奴才的心!”
“你说这话就该剜眼割舌!”胤禛棱起眼道,“我叫你为忠为孝,并不叫你为非作歹!告诉你年羹尧,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今日我教训你,就是叫你懂得,你主子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社稷柱石!戴铎在福建给我写信,他求我给他谋台湾的差使,说要给我在台湾经营一块退步余地;你呢?来信说什么‘今日之忠于主子,即异日之忠于皇上’。哼!即‘异日’二字,就可断送你满门!”
年羹尧蓦地冒出一身汗来,他突然意识到,前几日冒出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不但荒唐,而且是极其危险的,且不说他自己与胤禛根深蒂固丝绕藤缠的关系,就胤禛手中掌握的把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致自己于死地!明知胤禛言不由衷假话连篇,年羹尧连连叩头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来吧!”胤禛陡然间却已完全平静下来,“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也是人之常情。阿哥们如今这个情势,你有些别的想头并不奇怪。我教训你,为的你好。我说这话,你流的什么泪?你须知,你是我奴才出去最大的官,事事做好表率,做个一心为朝廷为国家君父的纯臣,不但对你有好处,也是为我争了脸,我岂有不感激的?北京这么乱,你胡走乱撞,惹出事来我保不了你呀,亮工,你明白你主子的心么?”他拊心痛切而言,谆谆复恳恳,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竟也落下泪来。
年羹尧拭泪起身,抚了抚跪得发疼的膝盖,哽咽道:“主子,你的心我今儿算明白了。往后,你瞧我的,我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四爷的忠仆!”
“明白了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胤禛含笑说着,口气变得温馨宜人,“用诚,给你年大哥倒一杯普洱茶来!”
周用诚尽自聪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里糊涂,后来又看得眼花缭乱。李卫几次来信,告诉他年羹尧在军中专横霸道,四川官场都知道有名的“年豪猪”浑身是刺不能沾惹的角色,竟被胤禛揉来搓去如弄小儿!正出神间,听胤禛吩咐,忙答应一声沏了茶捧过来,却听胤禛又问道:“方才你说李光地的话,倒见了你的心。你回北京,官场里还听了些什么话?”
“四爷。”年羹尧捧着茶欠了欠身,说道,“听内务府皇史宬的万家辉说,方苞方先生正给皇上起草遗诏呢!”
胤禛目中波光一闪,随即平静下来,漠然一笑说道:“遗诏不过就是几句话罢了。方先生这么许久一直陪驾,想必是要替皇上查阅一些旧档,去几次皇史宬,小人们就造作出这么大的谣言,真真是可笑。”年羹尧道:“奴才也这么想。老万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说万岁要请方先生替他写一部书做遗诏,把自己一生文治武功、学术、治平之道一编一编写成圣训,垂之子孙后世,叫子孙们当祖宗家法遵循呢!”胤禛猛地想起,康熙确曾说过,不学历代皇帝,临死时指一个继位人拉倒,要趁着清醒,把要说的话一条一条都写出来。想到这里,胤禛已是信了,陡然又想到李光地是方苞的座师,心里又是一阵慌乱,口中却转了题目,说道:“遗诏不遗诏的不关我事。往后这类事你只可听不可传,觉着该让我知道,回我一声就是。你且说说,万岁召你回京,陛见时都有些什么旨意。”
“没有什么要紧话。”年羹尧摇头道,“我回京时传尔丹败亡的军报还没来。万岁命我驻节陕西,西北的军事不要我管,只管从中原往陕西调粮,宁可多,不可少缺,传尔丹军中乏粮,唯我是问。没有别的话。”
“就这样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胤禛起身踱了两步,伸欠着说着,“传尔丹全军覆没,恐怕全盘都要重新安排。我估着朝廷要命将西征,大张挞伐,不会坐视西北局面糜烂。但这么大的事,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预备好的,从古北口、喜峰口、奉天调八旗兵,从四川河南调绿营兵,朝廷得忙几个月,你不妨多住几时,将来哪个阿哥将兵,你随着大军回任也好。兴军,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军务怕忙不过,我已经给吏部打了招呼,调李卫到你军中应差。你可给李卫写封信,别说我的意思,变成你自己的话,算你请他去帮忙,这样你脸上好看些。去吧!”
待年羹尧辞出,自鸣钟连敲十一响,恰交子时,胤禛乏得连连呵欠,问周用诚道:“你日间说回事情,说吧,简捷些。”周用诚眼一闪,说道:“高福儿养了外宅,四爷知道不知道?”“大惊小怪!”胤禛笑道,“高福儿早就回我了。就为这个巴巴儿等着要回我?”说着便躺在椅中闭目养神。
“他弄的这女人,和八爷有瓜葛!”
胤禛瞿然开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用诚眯眼儿一笑,说道:“当初狗儿出去,我留下进书房,四爷当时有一句话,说书房差使要侍候笔墨,还要当好主子的耳目。”
“唔。”
“我想,任事不懂的赖小子浑丫头也能磨墨铺纸端茶递水。”
“唔?”
“所以,四爷的后一句话最要紧。什么叫‘耳目’?主子眼不见的,我们替主子见了,主子听不着的,我们替着听见了,这就叫耳目。”
“唔!”
周用诚掰着指头道:“高福儿起初结识那婆娘,他没回主子,我们也不在意。有一回我和墨香擅了去讨酒吃,见那婆娘和槐树斜街开杂货铺的黄娇娇在一处鬼鬼祟祟说话。见了我们,那姓黄的娘姨变貌失色地,支吾了几句就走了。当时我就问那婆娘,黄娇娇是什么人?她说是娘家嫂子,住在梧桐三棵树。因地址不对,我起了疑,打听了一下,梧桐三棵树压根没黄娇娇这个人!叫墨香去槐树斜街仔细盘底,那黄娇娇竟是万永号当铺逃走的柳增仁家的娘子!”
胤禛头枕双手,已是双眸炯炯,见周用诚打了顿儿,便道:“你说,我听着呢!”
“事关柳增仁,我更不敢马虎了,”周用诚说道,“专一请了粘竿处一个家丁,叫他悄悄盯着高福儿的外宅,看了半个月,那黄娇娇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却不回槐树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白云观进一炷香才回她家!十三爷没出来,有一回对我说过:‘白云观窝着一干子贼道士,是八爷的黑盘窝儿,早晚我得剿了它!’——四爷,您连着想想,这事蹊跷不蹊跷?还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福儿外宅,也都打听了一下,都是嘉兴横八爷戏班子的戏子,到底她们和八爷府连着没连着,还没查清,因为这些女人都是八爷分送别的阿哥爷的使唤人,拐弯抹角的难弄清楚。”
胤禛听得异常专注,已全然没了睡意,问道:“这事你怎么不早回我?”周用诚道:“高福儿和爷是什么情分?没证据我怎么敢胡说?”胤禛想想,问道:“听你口气,你如今手中有了凭据?”
“也不敢说是凭据。”周用诚朝墨雨努努嘴,墨雨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是三十两一张见票即兑的钱庄票子,也不言声,满腹狐疑地盯着墨雨。
墨雨忙道:“这张银票是高福儿昨个给我的,说瞧着我家里穷,可怜见的,我就接了。他又问我,北院郑大奶奶是怎么回事?月例和福晋一样多,他不见郑大官人,也没听说四爷有这门子亲戚。我说不知道,他说叫我问问坎儿,说那个小鬼头必定知道。”
胤禛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说道:“你替他打听了?”周用诚笑道:“他不是打听,是这钱来得糊涂,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高管家不问,这事就算了;要问,你就说郑大奶奶是奉天将军郑天祐的夫人,郑天祐是四爷的门人,早年战死在科布多,一直是四爷养活,才接来府里。”
“昨儿后晌,高福儿又回去一趟,”墨雨沉吟道,“今儿早起,送四爷走,高福儿又问我,郑大奶奶的事打听没有,我照用诚的话回了,他又说不问这个,问大奶奶是不是还住在北院。我和墨香用诚合计一下,再不回四爷,出了事不是玩的,所以才……”
胤禛趿着鞋起身来,悠悠地闲踱两匝,走至案前,提笔略一沉思,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周用诚,说道:“他给你三十,我加一撇,给你三千,你三个分了!只管到帐房支,就说墨雨修房子,主子赏的!”
“谢四爷!”
胤禛端着茶碗一边踱步一边沉吟着:“不过就你们说的这些,还不能算凭据。你们知道高福儿么?他原是山东饥民逃荒关外,他父亲饿死在热河叶柏寿的白马川,我奉旨去奉天祭陵,遇见他在人市上卖他的妹子葬父,自己身上挂着牌子,愿与人为奴养活他的老娘,论心而言,这算得是个孝子。既是孝子,就不至有卖主的事,跟了我之后,又有黄水之灾那件事,我们又有患难之交,是患难之交自能同舟共济。他识字不多,能耐有限,我没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没有拿他当寻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银子比弘历兄弟还多五两,年节赏赐从来都是头一份,我赏他的庄子一年也有万两白银的进项。一个人受恩如此——换了你坎儿,会做出卖主子的事?所以,你们说的这事,我还有些信不及。”
三个人看着他的赏银札子,听着他的话,不禁都愣住了。
“那为什么还要重赏你们呢?”胤禛一笑道,“我取的是你们的心。你们这个耳目当得好,确是事事时时处处为主子设身着想,这一条难能,所以我不心疼银子。你们比他聪明年轻,读点书,将来做到年羹尧那一步儿,也不是不可巴望的事。就这样,好生做去。四爷眼里不揉沙,恩怨分明,赏重罚严,亏负不了你们的。”说罢吩咐道:“今晚我就住在书房,你们几个侍候,明儿早一点叫我儿,恐怕万岁一定要召见的。”三个人忙答应着,替胤禛铺好床,往银瓶里注了开水备着他半夜漱口,点了息香,只留一支烛罩了红纱笼,悄然退到外间各自拖了一张春凳和衣胡乱躺下。
“用诚……进来倒茶,我口渴。”
后半夜鸡叫头遍,胤禛突然醒了。周用诚一骨碌爬起来,从茶吊子里倒了一杯茶捧到胤禛跟前,说道:“四爷一个劲翻身,睡不沉,是这屋里热么?”
“是心里烦,一直做梦。”胤禛喝了一口,两腿垂下床坐直了身子,红微微的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色,“至人无梦,看来我还算不得至人。”周用诚笑道:“圣人还梦周公呢!至人无梦,是说至人不信梦,不是说他不做梦。”胤禛笑了笑,说道:“你果真长进了,这一层连我的老师顾八代先生,连熊赐履都还没想到呢!你跪下,听我说!”
周用诚这才知道,胤禛是有意召自己密谈,忙跪了下去,说道:“请四爷训示。”
“你们今晚说的,我已经全信了,但书房还有十几个人,难保他们不偷听,我只能那样讲。”胤禛目中灼然生光,“阿哥们的事,大面上兄弟雍穆温情脉脉,其实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必你也心中雪亮。”
周用诚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算是明白。
“本来也难怪,”胤禛叹道,“一君一臣、一主一奴之差犹如云泥之别,成者王侯败者贼,逐鹿场上无兄弟。大阿哥害二阿哥,三阿哥害大阿哥,八阿哥害十三阿哥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我焉能掉以轻心?所以我身边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场!”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都诉给了周用诚,周用诚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脸上迷糊,心里清明,这个长处人所难有。”胤禛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紧高福儿!”
“扎!”
“不但他,府里所有人你都得盯着!”
“扎!”
“所有人,”胤禛慢吞吞道,“连文觉,性音在内!”
“——扎!”
“写信给狗儿,把年羹尧盯死!见什么人、说的什么话,去什么地方甚或和谁一处吃酒看戏,三天一封信,用传驿送府,你来拆阅!”
周用诚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忙叩头道:“扎!奴才明白!”
“办好了,你功德无量。”胤禛嘴角微微吊起,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佛天都不亏你的——去吧!”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