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暗传消息王心思动 膏雨茫茫死离生别

允禵在遵化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有余。他与大阿哥允禔二阿哥允礽不同,只得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削去王爵,却仍保留了固山贝子的封号。朝廷的邸报和明诏廷寄照例要发寄他一份,因而隆科多“查看家产”的消息,倒比年羹尧还早知道一点。但这个地方是顺治和康熙陵寝重地,寝卫关防都由京师善捕营羽林军执掌,不但遵化县令,就是直隶总督巡抚也不能轻入。间或八阿哥或其他兄弟送来饮食馈赠,或平安书信,都要经内务府陵寝司衙门的官员太监反复验尝才得到他面前,除了大路信息,余外的风闻半点不知。因而,知道隆科多“舅舅”被抄,他反而趁愿,只当笑话讲给乔引娣听:“这个混帐东西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父皇晏驾读了读遗诏么?”乔引娣倒劝他:“这些事爷甭操那么大心,昔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劝爷忘得越快越干净越好。我们小户人家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才看着皇上心思,毕竟还念着一母同胞,要真的打发爷到口外,像九爷十爷那个样子喝风吃沙,爷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跟着,也替不了您哪!”说得心酸,也便掉泪。允礽听了也觉灰心,笑着道:“你这又是何必?木已成舟生米熟饭,我早已不生妄想了。”

话虽如此,允禵毕竟是性情中人,难免事事关心。依着他的想法,接着便要将隆科多拿去交部议处,但接着又有旨,命隆科多以理藩院尚书身份“克日往阿尔泰岭,与策妄阿拉布坦议划准葛尔与喀尔喀游牧地界,事毕就地与罗刹使臣会议两国疆界。若该大臣实心任事思盖前愆,朕必宽宥其罪”。事隔一月又有旨,下得越发稀奇,切责隆科多曾“屡屡参劾允禩,必要将之置于死地,乃包庇鄂伦岱,阿尔松阿都统汝福,意欲代允禩而自立门户,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叵测之心甚不可问”。

允禵原以为雍正不过要诛权臣以自固,说透了还要兔死狗烹的故伎,如今搅进了八爷党,连自己的心腹将军汝福也连带在内,已经“明白”了的他,又堕入五里雾中。他纵有满腹心事,无奈这里不比北京,福晋侧福晋每两个月来探视一次,京里王府和这边一样,消息封锁得铁桶也似,根本带不来什么信儿。偌大陵园宫寝只留几十号宫女,除了乔引娣忠心耿耿,其余的多一句话也不敢随便讲。外院是蔡怀玺钱蕴斗两个管事,带着百十个家人随时侍候,却都是内务府的人,三月一换,人不熟就调走了。就是急煞,也只是自己气闷。

在沉闷焦虑中七月过去了,八月也过去了,允禵见朝局前无变化,索性撂开手,心思倒也放宽,便和引娣计议,九九重阳登高消寒,祛祛积在心中无法排解的郁气。引娣却也喜欢,因道:“这后头宫女,也有十几二十个解音律的,都带上。咱们好好儿乐一日。我把爷写的词都配了调子了呢!”

“引娣,”允禵苦笑着,“别忘了,这是先帝陵寝。叫人告上去,你我都成了‘丧心病狂’。就是没人去献勤儿,在坟上头歌舞,也瞧着不伦不类。”引娣一心要他开心,偏着头想想,笑道:“说爷胆大,泰山都包了,胆小起来,芥菜籽儿也容不下。你瞧,那边是景陵,那边是孝陵,这南边呢?这座棋峰山虽略低些,上头有个亭子。万岁爷前日封了两坛子酒赐了爷,那不是叫爷过节用的?我们就登这棋峰,在上头唱曲儿,算是唱给祖宗听,凭谁说这都是孝道,再落不下不是的。”允禵笑道:“到底你伶俐,说得我也兴头起来,就依着你!”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钱蕴斗进来,在正房处阶下打千儿行礼道:“十四爷,京里来人了,是十三爷王府太监头儿赵禄,想见见爷呢!”“不见!”允禵立刻沉下了脸,高傲地仰头看着远处白杨树上的老鸹窝,“他有什么事,跟你们说了再回我,只怕我还少担着嫌疑。”引娣知道这类事自己插言也无益,只在旁轻轻叹息一声,钱蕴斗赔笑道:“奴才明白——十三爷带的有信,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吧?”

“嗯,去吧。”

“扎!”

钱蕴斗答应一声慢慢退下。刚转身,允禵又叫住了:“既有信,叫他进来。你要不放心,或你或小蔡陪着一道来。”钱蕴斗忙笑道:“爷说哪的话!奴才们也是不得已儿……这是怡亲王的人,更使不着那些规矩了。”说着便去了。

“爷也是的,”引娣见他走远,笑道,“拿他们这些人出什么气?我看这姓钱的和蔡怀玺还算有良心的。上回爷给九爷的信,他们都带出去了,内务府知道把钱蕴斗两条腿都打得稀烂。他们不肯说,还是我逼着问出来的呢!”允禵冷笑道:“周瑜打了黄盖,矇了曹阿瞒!你是女人,男人们这里头的混帐事哪里省得!”

说话间,果见一个太监戴着蓝翎顶子从甬道沿超手游廊过来,后头却是蔡怀玺陪着,恰在正房西侧,蔡怀玺便站住了,那太监自过来给允禵请安,笑道:“奴婢赵禄给爷请安了——爷万福!”

“起来吧。”允禵淡淡说了一句转身便进了堂房坐下。见赵禄进来,便也命坐,“十三爷自己身子骨也欠安,还惦着我,实在心领了。”赵禄忙从怀中取出信双手递上。允禵一头拆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家怡王爷究竟什么病,可好些了?”赵禄斜答身子一弯腰答道:“我们主子这些日子调养得好了些,只不敢劳神。太医说是痰症,后来河南来了个姓邬的看脉,竟是痨疾,按这个治倒是有些效,时好时不好的也不敢定……”允禵看那信,说的无非是静摄养生读书养性的治头,甚无意趣,听说是痨疾,眉棱不禁霍然一跳(痨疾即肺结核,当时属不治之症),叹道:“你说姓邬,我知道是谁了。当年他给十三哥推造,说十三哥九十多岁的寿。有他保着,十三哥尽管踏实放心——引娣,给赵公公上茶!”

赵禄见引娣退下,左右看看无人,迅速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雪涛笺递给允禵,小声道:“这是八爷的信,务请十四爷多加留意。”允禵接过了,狐疑地看一眼赵禄,赵禄忙道:“十四爷明鉴,奴才是廉亲王府何柱儿的把弟。康熙五十二年怡王爷圈禁,八爷叫我跟进去侍候的——要没这个身份,这张纸我也带不进来的。”

“唔。”允禵双眸炯炯,展开那笺看时,却是一张寿纸,不禁一怔。赵禄忙道:“米汤写的,用烟熏……”话未完引娣已端茶上来,便住了口。允禵笑道:“我何至于连一个心腹也没有?引娣,这张纸拿去,用油灯熏了我看。”引娣不言声接过便去了。允禵这才问道:“八哥如今怎样,圣眷还好?”

赵禄笑了笑说道:“面情上还过得去。我跟着十三爷,难得见八爷一面,就见面也说不上话,只听十三爷有回跟张中堂说话,不除年隆,帝权难以独揽,也制不了朝中朋党。隆中堂如今只是个散秩大臣,一点权也没了,皇上要动手剥年羹尧的兵权——这是暗地里传的话,真不真我不晓得,也不敢打听。”允禵一边听一边仔细思忖,这个话断然不是太监能捏造得来的。他也有几分相信了赵禄。雍正要有意加害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弄这玄虚。还要问话时,引娣已经出来,默默将熏得灰暗的纸递了过来,便不再吱声,接过看时,上面写道:

九弟来札,年部事有可为,但年本人尚在似可非可之间。老狗已携人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间。是坐亦毙不坐亦毙,弟谨思之,此机再失,吾等噬脐难悔矣。

虽无头题落款,但草书字迹无一笔矫饰,确系廉亲王亲笔,允禵再无半点疑惑,心里一热一烘气血翻涌,什么滋味全有,晃着火摺子将信燃成灰烬,脸色怅怅地望着外边五彩斑斓的山峦,问道:“汪景祺来了?”

“回十四爷,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哪里?”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爷只要出陵园,汪自己设法见爷。”

允禵立起身来,徐徐踱了几步,突然笑道:“我是心如枯木槁灰之人,早已磨去了昔年锐气。外头兄弟朋友们如此热心,真是可笑!你回去吧,谁派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情愿终老此地,让我静些儿,不要再来扰我了。”赵禄呆呆地看着允禵,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才起身打了个千儿道:“是。爷保重——奴才去了。”又叩了头方怏怏去了。

“十四爷这么处置最好。”引娣一直在旁提心吊胆,此时倒放了心,给允禵沏着茶道,“他们这些人最沾惹不得的!您先在外带兵,八爷怕你成事,还派了人在你跟前卧底,如今您两手空拳,他们倒要救你?就算不是,爷如今处境,搅到他们那些事里,我瞧着也是险得很呢!”“你懂什么!”允禵断喝一声止住了引娣,“什么时候学会了老婆嚼舌头?这是女人管的事么?”乔引娣一向在允禵跟前敬如严师亲如长兄,低头惯了的,听这一声喝斥,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垂手后退两步一声不再言语。

允禵见她这样倒觉不过意的,长叹一声过来轻轻拍拍引娣肩头,温声说道:“你一片心为我,我有什么不省得的?这里……这里是活棺材,活在这里……也是行尸走肉——但外头什么情形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了。我不会铤而走险。累及你,我也于心不忍……”引娣热泪夺眶而出,哽着嗓子道:“爷一个大男子汉囚在这里,爷的心我都知道,大主意您自己拿,水里火里我都跟着……但八爷眼见不是个心术正的,年羹尧就那么靠得住?我不愿爷走险……我身上已经有了……”“我当然不走险。”允禵似在安抚引娣,又似自言自语,讷讷说道,“不过总要趟趟这汪水有多深,有些机缘也未可知……”

原定九月九日携酒登棋峰山登高辞秋,但天公偏不作美,下起大雨来。按引娣的意思,不必出陵园,就在允禵住的偏殿会集家人小酌浅唱乐一乐也就罢了,但允禵想起赵禄的话,一心想会一会汪景祺,执意要出去。引娣便道:“这多些人带了乐器冒雨出棋峰山,太招眼了。爷喜爱雨雪天气都知道的,不如就是我跟了去,外院蔡怀玺钱蕴斗他们跟着,带一个食盒子登山观雨景,就是别人见了,也没得什么说的。”允禵也就答应了。

棋峰山离陵园宫寝并不远,正对着景陵和孝陵南边,叒叒叠叠一座孤峰,整座山都是青灰石,因山顶有泉四溢山下,作养得这山郁郁葱葱径幽林茂。不知何代文人墨客兴之所至,在顶泉边修了一座六角亭。这里远眺,北有景孝二陵,南有马兰峪,东西群山环抱,朝可观云海罩峦,夕可赏落日飞霞,实是天造地设一处观景胜地。允禵也不坐轿,一行四人穿了油衣拾级而上,待到山顶时,靴子下摆也都湿透了。允禵进亭倚柱兀坐,由众人摆布着酒食,放眼四望,但见盲雨如膏簌簌从天而降,远近山峦秋叶正艳,或红或黄或褚或紫,还有大片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笼笼统统迷迷茫茫中丽色杂陈,恍惚若动凝视则静,周匝风声雨声松涛声,泉水泼溅声,瀑布轰鸣声混沌一片,真令人洗心清目万虑皆空。乔引娣几个人安置好酒食,见允禵兀坐石栏,满目怅惘地鸟瞰雨景,一副似悲似喜若痴若醉的神情,都不敢惊动,呆呆地退到旁边侍立。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允禵太息一声,曼声咏道:

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

予让伏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

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

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此时冷雨袭骨劲风扑面,听着允禵悲愤凄楚的吟哦,三个人的心都像浸在奇寒无比的冰水里,紧缩着颤栗。引娣双手合十,无望地看着乱云翻滚的天穹,讷讷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允禵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生不灭,轮回自有理,只是大道渊如海,我们凡夫俗子不能识这造化之数罢了。”说着,便坐了石案前,端起酒一仰而尽。

钱蕴斗见他落座吃酒,忙过来替他斟上,笑道:“爷心里闷,出来图的就是解闷,念这些诗叫人心酸。请爷再饮一杯祛祛寒,做一首高兴诗,奴才们也跟着欢喜欢喜。”蔡怀玺也道:“奴才不懂诗,也觉得太凄凉了。再说,诗里头有些话也不宜传出去。爷没听说?徐相国的公子徐骏为一句诗,叫人告了万岁爷,不得了呢!还有查嗣庭,考题出错了,也下了天牢。万岁爷心性最爱计较这些事的。”允禵不知道徐骏的事,但查嗣庭出考题遭文字狱他是知道的。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根底?查嗣庭是隆科多的人,徐骏是八哥的人,皇上早就恨得牙痒痒了!要寻人不是处,哪里寻不出来呢(查嗣庭狱即后世所传“维民所止”文字狱。其实因当时考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百室宁止妇子宁止”有“正止”相连嫌疑被害)?皇上要杀我,就‘大不敬’三个字也杀得,也不在乎这诗不诗的!”说着便又吃酒,慢慢回顾群山。引娣深知他是抱了个“冀有所遇”的心思,等着要见年羹尧的人,不由得也留心,但见雨雾中树影婆娑白草黄茅伏荡如波,一个人影也不见,既觉安慰又替允禵伤心,一边劝酒,说道:“爷方才的话是。安命守时,总归有出头一日的,佛法讲色空幻象,万缘都无,再强的心也不能和老天抗争啊!”

“引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允禵笑着饮了一口酒,“强汉不与天争,我……我认命就是。”因命三个人也坐了,轮流把盏,直到申时雨小了些,才扶着蔡钱二人肩头一步一捱下了山。

允禵回到陵园寝宫侧殿刚刚更衣坐下,二门外守望的军校便进来禀说:“马兰峪总兵范时绎求见。”允禵未及答话,范时绎已带着二十多名军官直入二门,他只在门前稍一伫立,命:“你们外头候着!”便大踏步进来,马刺佩剑碰得叮噹作响。钱蕴斗蔡怀玺还没有退出去,见这阵势,顿时脸色雪白。允禵便起身道:“范时绎,你要做什么?!”

“给十四爷请安!”范时绎一丝不苟“啪”地打了马蹄袖打千儿叩头起身,“奴才奉圣命和上书房马中堂手谕,有人要劫持十四爷,昨儿已在遵化城大索一日,首犯汪景祺已擒拿在案,特来禀知十四爷。恳请十四爷体恤奴才难处,往后出门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关防保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屋里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地!允禵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是么?还有把我作奇货可居的?那汪景祺是何等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晓得。”范时绎哏声哏气说道:“奴才只是奉命拿人,移交顺天府审理。昨晚直隶总督衙门又递来滚单,说陵寝里有汪景祺的内应——不知哪个叫蔡怀玺,还有钱蕴斗?请指示明白,奴才好遵宪命捕拿。”

蔡怀玺和钱蕴斗不禁惶惑相顾,未及说话,允禵却道:“就是这两个,都是内务府派来的。我看他们素日办差很用心,且受到皇上嘉勉,是汪景祺诬攀也未可知。你回禀直隶总督,还是查明了再拿人不迟,他们没翅膀,也不是土行孙,走不了的。”范时绎略一躬身说道:“直隶总督如今出缺,新任总督李绂大人还没到任。这是直隶总督衙门奉上书房命传来的宪命,火速拿人。总求十四爷体谅,奴才这里再给十四爷谢罪!”说着又打一个千儿,起身命人:

“拿下!”

“扎!”

外头军官们答应一声,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一拥而入,眨眼间便将蔡钱二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架拖了出去。这边范时绎却换了笑脸,说道:“惊了十四爷的驾了,您老明鉴,上峰差遣身不由己。就奴才自己心里半点也不想揽这差使的……”

“你少他娘给爷来这一套!”允禵“啪”地拍案而起,脸胀得血红,脖子上的青筋绷起老高,“爷见过面多了,统过兵也打过仗!直隶总督既有这么大的权,你请他们转奏雍正,十四爷要削发为僧,这个贝子老子不要了!”他气得手颤心摇,一把扯下头上的双层金龙冠下死劲掼了出去,上头缀着的十颗东珠立刻散落得满地乱滚……

范时绎却不生气,仍旧满脸笑容,温声道:“十四爷别错怪奴才,这是钦命又是宪命,奴才没法子。奴才在这里一日,总要尽心周全保护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再怎么也还是奴才的主子,这么着撒野,奴才自己也愧的。”他笑眼望着石头人一样的允禵,又道:“还有下情上禀,十四爷身边这些太监、宫女也都要换换……”他话音虽温驯,但语气中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允禵头“嗡”地一响,心中急跳耳鸣眼昏,不由看了引娣一眼,想想此时处境,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连她们也放不过?必定要赶尽杀绝?”范时绎忙躬身道:“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太监宫人都是内务府的,奴才只是遵命承办。十四爷要有什么话,尽可明奏皇上,料必有恩旨的。”

“我想留一个人。”

“谁?”

“乔引娣。”

“这是没法子的事。”范时绎见允禵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不由也动了恻隐之心,但内务府过来的牌票,劈头便是“乔引娣等四十八名宫人太监”,真的是无可设法,因苦笑叹道:“天威不测天命难违呐!这样,人,我带到马兰峪,先不送京。请爷写奏章,只要万岁爷恩准,我立刻把人送回来……”

“不要求他了!十四爷,他是个提线木偶,求他什么用?”

引娣在旁突然说道,她脸色苍白得像汉白玉雕像,半点血色全无,半晌才咽了一口气,款款移步上前向允禵盈盈下拜,颤抖着嘴唇道:“今日一别,再会无期,我有心腹话告十四爷,引娣原是苏北乐籍家女子,母亲与人相好有了我,因此得罪族人,被迫逃亡山西,寄生乔家。这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今当别离,您既是我恩主又是我夫君,一句不敢隐饰……”她长长的睫毛一眨,顿时泪下如雨,抽咽了几声又道:“前头读《金缕曲》里头一首,我说好,爷说不吉祥,今儿在山上也没唱。这会子爷伴奏,我唱了就此分手,可成……?”允禵此时不知身为何物,他已痛苦得麻木了,浑不觉疼痒,半日才回过神来盯着范时绎不言声,范时绎虽是武夫,见此生离死别凄恻缠绵也不禁悚然动容,只垂手而坐不言。允禵便从书架顶取下瑶琴,略一勾抹,清冷琴音如寒泉滴水,一曲《罗绢寒》过门,已是四座嘘唏,引娣悲声唱道:

秋水漫岗……纷纷膏雨,遮不尽这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恰似离人惆怅。曾忆春华对镜妆,眉日映虚廊,只这愁泪涌涟,祛祛罗衫,怎耐得瑟瑟冷露寒凉。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毕,引娣转脸对范时绎道:

“我们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便出了院。范时绎一声也不敢言语,离座向允禵一躬,便带着军士太监宫女冒雨匆匆而去。

霎时间偌大的寝殿便空落下来。在淙淙大雨声中,允禵独自呆坐了足有移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拉断琴弦,跳起身来将这架价值连城的古瑶琴向石阶上一击粉碎。他急步跑出院外,双目望天,两手空张着接那沁凉入骨的雨水,发出一阵狼嚎似的嘶哑的叫声:

“雍正——胤禛!你还是我的哥哥么?天哪!我前世作过什么孽,罚我生到这不人不鬼的皇家?啊!嗬嗬……”

那雨,是下得越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