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千乘万骑将军凯旋 泪尽露干弱女饮泣
雍正也被惊得一震,但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盯视着允禩道:“老八,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议事,不是怄气嘛!”他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良久,才徐徐说道:“朕如令落了恶名儿,是个‘抄家皇帝’,朕自己心里有数。施恩是要施恩的,不是你那个施法。待整顿好吏治,朕自能把这恶名儿给改过来。上回刘墨林讽谏,写了一首诗,里头有两句,‘人事如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说的就是被抄人家的苦。朕说,先甜者必后苦,甘于苦者必甜。这些赃官污吏,听任他们以贪婪横取之钱财,肥身家养子孙,国法何以立则,人心何以示儆?贪墨即是国贼,这些钱又没有拿来充朕的内库,满朕的私囊,朕有什么错?你老八说!”
“如今抄家抄得官员谈抄色变。”允禩毫不示弱,“打牌都打出‘抄家糊’了!官员为士大夫,难道不应稍存体面?朝廷办事还得指望他们嘛?”
他一心想兜着这个扯不清的大国策和雍正争论,一改平日徇徇儒雅的风度滔滔不绝,说得振振有词。张廷玉见雍正满脸乌云越聚越重,眼看就要发作,便给方苞使眼色。方苞立刻会意,笑道:“八爷,主上刚刚回京,一路鞍马劳顿,这些事留着慢慢议的为是。”
“朕未必一定要和你议这事。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雍正一腔怨毒之气,幽幽盯着允禩道:“你是好人,总在替别人着想,朕这样的寻常主子,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圣贤?你病着,且回府养病,回头朕自然有旨给你。”听着这阴狠苛毒的讥讽,堂里堂外几十号人心里无不发瘆。允禩却毫无惧色,伏身一叩头,说道:“臣弟与万岁政见不合,但并无自外万岁的心思。既然万岁有这旨意,臣弟自然凛遵如命,回府养病读书。”起身又打个千儿掉头便走。雍正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扬手道
允禩还未走到门口,听见这一声喝,怔了一下,旋即回身,却不肯失礼,深深一躬道:“万岁有什么旨意?”
“你读的那些书,都是作官的道理。”霎时间雍正也恢复了常态,只嘴角仍微吊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侧过身从文卷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身边的隆科多,说道:“舅舅,这是李卫上的折子,里头有一首《卖子诗》,拿给廉亲王带回府里看,民为国本,让廉亲王体味一下‘廉’字要紧不要紧!”隆科多两只汗湿了的手颤抖着接了折本,过去转给允禩。允禩伏身又叩头,说声“遵旨”,袖了折本竟自悻悻而去。
雍正盯着允禩潇洒飘逸的身影,许久才无声透了一口气。这才问马齐和隆科多:“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畅春园出了什么事,两军对垒似的?”隆科多眼见马齐白发乱颤口鼻不正,生怕他恶人先告状,因抢先一步,口说手比,自己怎么请示三贝勒弘时,又与允禩合议,如何因管着善捕营的允礼去了古北口,又防着小人作祟,潜伏宫中有不利于雍正之举……一一备细说了,又道:“马齐并不管军政,靖园又没有干扰政务。他突然插手,本来没事的事,倒搅得满世界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里放肆辱骂,臣真的是忍气吞声,颜面扫地……”说着不知怎的触动情肠,心一酸,眼圈便觉红红的。
“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万岁安全,不是你一人的责任。”马齐不管不顾,扬脸盯着隆科多,“搜宫、靖园,其实应该请旨才能施行。就是我们一处合议过,也有些越礼,何况方先生、十三爷和我都不知道!”允祥觉得这事自己不应缄默,叹息一声道:“这事不妥当,马齐和舅舅不要犯生分了,我身子骨儿太不争气,由我来主持原是正理,也不会有这种事。”说罢连连咳嗽,嗓子一甜,知道是咯上血来,不敢吐,忙偷咽了。
方苞皱着眉头一直在沉吟,他是上书房唯一的布衣臣子,只有参赞权没有决策权,隆科多不来找自己商议,大理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但他精熟书史,人臣擅搜宫禁,除了曹操、司马氏、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自唐而后,连严嵩也没敢干过。这一迹象可怖不在于隆科多的莽撞,是后头有没有更深更大的背景。但京师内外人事纷纭乱如牛毛,他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想着,方苞说道:“都是为国事着想,国舅还该有个商量。这种事开了例,后世不堪设想。”隆科多腾地涨红了脸,说道:“你在穷庐整理先帝国书,几次找你不见,今儿才知道你住了十三爷那儿。”马齐立刻顶了回来:“就是十三爷的钧命,马齐也不敢领!你那一千二百人是我赶出来了,你不要寻刘铁成的不是——这事回头我还要具本明奏,参劾你!”
“马齐,没人说你不是,”允祥勉强笑道,“不过舅舅也是好心。先头大行皇帝巡狩热河,也都要净一净避暑山庄嘛!”
“那不同。那是奏旨了的!”马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擅自带兵进避暑山庄的凌普已经正法!”“你太不象话!”隆科多目中喷火,“我是谋逆么?”马齐一梗脖子道:“我没说你谋逆,我说的凌普!”
雍正一直在静静地细听,至此见几个大臣翻了脸吵成一团,突然扑哧一笑:“都动了肝火,忘了君前失礼了么?舅舅这事做得粗了,但世人千反万反,朕保舅舅不会有谋逆的事,马齐也疑得太重了。这里放着个丰台大营,一千二百人能在畅春园据守么?不要这样——你们谁也不许说话——听朕说,事情慢慢就过去了,慢慢就有分晓了。谁也不要再追究这事。好么?”
马齐隆科多在畅春园闹到两军对垒的地步,众人原都以为雍正必定要穷追这件事,谁也没想到竟是轻描淡写的这么几句话,一片和息是非的意思溢于言表。隆科多本自怯情,吊得老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众人的脸色也渐平静下来。但马齐仍旧心中不服,叩头道:“臣与隆国舅并无私怨。现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陈兵园外,传到外边甚骇视听。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兵士归营!”雍正一笑,看了看左右没言语。张廷玉道:“奴才以为马齐说的是。”方苞却道:“既来之,则安之为好。”
“也不宜太不给舅舅留面子。”雍正斟酌着字句说道,“进园也不好,退回去也不好。这样,李春风部带的这一千多人,改拨善捕营指挥,算是善捕营靖园,仍由舅舅主持。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没话了。十三弟,就这么办,你叫张雨去园门口传旨办理。”待允祥和隆科多辞出去,雍正才笑对张廷玉道:“衡臣,没想到一回北京就看了一出龙虎斗!”马齐气咻咻还要说话,张廷玉道:“松公,从长计议嘛!”一时,又见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率着几十个太监进来请安,大臣们方都辞了出去。当晚,雍正御驾返回畅春园,德楞泰、鄂伦岱、刘铁成、张五哥一干侍卫带着畅春园原班护卫亲兵,新补进来的李春风驻守外围,风平浪静,一点意外的差池也没有。
允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遵旨”回府“养病读书”。“养”了不到十二个时辰,畅春园传来旨意:仍着廉亲王筹办年羹尧入城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欲待硬顶,他不敢;软辞推谢,旨意里先就有话:“廉亲王与国同休之体,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王断不至因中暑疾推诿周张,致朕失望”!明话明说,必须带病办差。允禩心里倒了五味瓶价,悲酸苦辣辛搅成一团不成个滋味,此时才真的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景况。只好磕头接旨,勉力到上书房,一一召见礼部兵部户部司官,布置郊迎大礼。那里该搭彩坊,何处应设芦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员排列次序,又传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设香案,户户鸣爆竹,醴酒香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得胜还朝。所幸这些部院大臣官员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奔走门下,服从惯了,事事都觉顺手,无人不肯听令。渐渐地,允禩的心绪愈来愈好起来。待到五月初八年部兵马已到长辛店,初九可抵丰台,稍事休整,准定初十辰时入城受阅,前头驿站滚单递到,已是万事安排妥当了。允禩犹恐雍正挑剔出毛病儿,冒了暑热乘坐亮轿亲自踏看了潞河驿至午门一路布置情景,便向畅春园递牌子缴旨。
其实刚过端午,园中榴花甫落月季盛开,浓绿丛中猩红黛白灿花纷呈,金缸贮长春之水,朱门插溢香青艾,夹花墙鹅卵石道上官员们翎顶辉煌来来往往,三三两两聚一处,有的是等候上书房大臣接见,有的是接见过刚出来的,都在兴奋地议论年大将军凯旋归朝的大典。见他过来,忙都逼手让道儿,请安的、问好的、搭讪着说话,各种媚态自具一格,也不能尽述。允禩这才深味,办差虽苦,苦中之乐难以言传,因见隆科多从澹宁居闷头摇着方寸步过来,两个人只一对眼,允禩便偏转脸去,招呼正在镏金大铜缸前和翰林们说话的徐骏:“你过来一下!”
“八爷,您叫我?”徐骏撇了众人趋步过来,抢一步打了千儿笑道:“我刚刚儿见过万岁。这回迎接大将军回朝,在午门颁诏奖谕,他们拟了几稿都叫张中堂打了回来,方才万岁传旨叫我当场草拟,倒得了彩头呢!”允禩一笑,瞥眼见隆科多已经过去,方问道:“万岁还有什么旨意?是单单召见你的么?”徐骏起身道:“万岁说翰林院的几稿文字都太僵板,颂圣颂功颂德,要华美贵重,不能带八股气。其实我的文章也只词藻华丽些,谁知就对了主子脾胃!哦,方才接见,张中堂也在,听说话是隆中堂递了折子,请辞去九门提督,别的也没听见什么话。”
允禩头“轰”地一阵发懵:看来隆科多真的要洗手下船了,这怎么处?!怔了片刻,方想到和这个满脸得意之色的徐骏说不着这个,因冷冷道:“用了你一篇文稿,就兴头得这样,我真得恭贺你了!我还以为抄你父亲的家产赏还给你了呢!告诉你,彭鹏和孙嘉淦联名儿参了你一本,万岁爷是个三伏脸,今儿塞你一把蜜,明儿不定就送你绳匠胡同!”
“他们——他们参我什么?”正高兴得心花怒放的徐骏像挨了一闷棍,脸色变得雪白。
“你和刘墨林争那个婊子苏舜卿。”允禩口气淡得像白开水,“刘墨林随宝贝勒西去劳军,你叫堂子,乘酒灌药,迷倒了那婆娘,嗯?有没有?下头的事用得着我说么?”见徐骏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允禩冷笑一声又道:“你虽有才,缺德缺得冒烟。巴豆汤泻死了你的老师唐敬,这事参上去,幸亏隆科多跟我通气,‘查无实据’保了你,隆科多要垮了,我也垮了,看是谁来用纸包你这把子邪火吧!”说完,也不等徐骏答话,拿起脚便扬长而去。
徐骏站在花荫下,通身都是冷汗。苏舜卿的事是实有的——刘墨林离京三天,他就叫了苏舜卿的局子。怕她不来,还拉上了王鸿绪、王文韶,听了几个曲子吃了几道菜,众人都辞出去,他就下了手用药弄倒了舜卿……因事毕发觉她不是处女,还骂了几句——这事外人并不知道,难道是家人吃里扒外走漏了风声?想想允禩的活,“查无实据”,眼下只有尽速灭口。不然,刘墨林回来就有一场好看儿——想着,徐骏再不迟疑,因见几个同寅兀自闹着要吃酒,说几句“改日奉请”,一脸假笑退出园外,吩咐家人:“备轿!——悄悄去嘉兴楼,好歹软硬请苏姑娘到府里!”
但苏舜卿却已不在嘉兴楼,早已搬到了前门外棋盘街。自从在徐骏府唱堂会上当失身,苏舜卿像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见人也不说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悔恨,不应图谋王文韶状元虚名,轻易着了徐骏的道儿。也没料到徐骏竟如此胆大心黑,明知自己是刘墨林的人,居然就下蒙汗药,居然就……。她心里像塞了一团烂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脏六腑都是满满的,起先只是躺在床上整日无声流泪,后来连泪一并没有,只张着一双明洁的眼睛死盯着天棚出神。老鸨虽深知其中缘故,她开行院几十年,经这种事不止一遭,原想过几日自己想开了就撂开手了,眼见舜卿水米不进,倒象是立意自戕的样子,这才慌了神,过来安慰道:“咱们吃这碗饭的,就是卖嘴不卖身的,哪得个干净?何苦自己烦恼,糟踏了身子骨儿?不是我说句逞强话儿,我要立心从你身上嫌夜度钱,早就有这一日了,探花爷也不得占这个先。话说回来,说煞了咱们是行园里头厮混的,就冰清玉洁,也没个立贞节牌坊的理。我的老姐姐上回带几个女孩子,说开封呆不住,田大人封了所有妓馆,叫孩子们从良,遵的是万岁爷贱民脱籍的旨。但说‘从良’二字,哪得那么容易的,戏子王八吹鼓手,几百年代代传下来,不会种地,不会驾船,耕读渔樵谁不知道好?做不来作不得也是枉然呐!我也是苦过来的人,‘老鸨’是个什么好名儿?我也都认了,孩子,听我的,咱们得认命!”
“就是探花爷,我看你也不必要那么痴。”鸨母见她翻转身向里,知道劝的路子不对,抚着舜卿肩头道,“男人们有几个好的?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个!我年轻时候接的头一个,是个举人老爷,你没见他那个正经,坐那儿听我唱曲儿,活似个关老爷,众人一走就变了个模样,我身上来着红,他就拱头抱腿地舔下头,不管前头后头都……我是个娼妓,也恶心他那下作样儿!唉,谁叫咱们是女人来着?依着我说,吃个哑巴亏结了,一床锦被遮盖了,这事哪来的痕迹?”
苏舜卿“唿”地翻转身来,指着鸨母道:“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跟墨林没那些脏事,就是有,也是我心甘情愿!你要说就说人话,再作践刘老爷,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走!”
“我是为你好嘛!”鸨母看了苏舜卿一眼,垂下了头,苦笑着一叹,又道,“……当然更为我自己。徐公子是徐老相国的公子,又是八佛爷的红人。刘老爷新贵人,万岁爷跟前说得响的人。无论谁治我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眼见刘爷就回京来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刘爷找我要人,我去哪里哭皇天呢?好妮子,千不念万不念,你总叫过我一声‘妈妈’,记念我从不逼你接客……”说着,掏出手帕子,已是泪如泉涌,握着嘴哽咽着就要放声儿。
苏舜卿大滴大滴的泪水扑簌簌淌出,长叹一声和衣又歪倒,双手捂着脸道:“我是没脸见他,可又想再见一面……妈妈你别凄惶,我……吃饭就是了……”
果然自此苏舜卿渐进饮食,作养数日,已能下地走动,只神情间冷冷的,连素常往来的姊妹们也不大理会。巴巴儿等到五月初十,是年大将军入城的正日子。苏舜卿料知城里必定人山人海,她厌闻人声,早早儿坐一乘二人抬竹丝凉轿,带了酒食香烟迤逦出了西直门,却见外头驿道两边挨挨压压都是城里拥出来瞧热闹的,不但树荫下,就是老日头下,不少人张着大青布凉伞,在伞盖下设香案迎候——其实雍正登极以来,还没有在京师子民前露过面,人们跑这么远,一为瞧“王师凯旋”的风光,心里倒是更想瞧瞧“皇帝老子”长什么样儿——苏舜卿见近城道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卖小吃的、汤饼烧卖凉粉酥糖炒面烧鸡卤肉小摊子上,高一声低一声唱歌儿似的叫卖声嘈杂不堪,便沿驿道继续向前,足足走了十里之遥方见人流渐渐稀少,便在一株大柳树下设了香案,端坐静等,她只求远远再见刘墨林一眼便于愿已足。
卯正时牌,听得丰台大营三声炮响,一队队兵士举着矛戈顺序出营,沿驿道布防,每隔二十丈一道彩坊,中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坊两边各站一名军官,按剑挺立分段指挥,全部军士都是一色簇新的号衣,煞是威武森严。苏舜卿漠然坐着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便见几个军士由西南官道打马飞奔入城,料是年羹尧军派人入城联络。不一时,便听城中拱辰台鸣炮三声,钟鼓楼齐撞响了,各个寺院大钟立刻相互遥遥相和。几乎同时,潞河驿那边画角齐鸣,军乐高奏,前头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个黄土道踩得一震一颤,接着是一百八十匹健骡拖着十架红衣大炮炮车隆隆而过,也真亏了那些驭手,连骡蹄子都齐刷刷踩着鼓点子,黄尘都扬起老高。道旁的人们已经看怔了,苏舜卿好奇地看时,仪仗已出——前头是八十面龙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过去。紧接着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一色米黄色,只最后两个一翠一紫,为“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两长队军士都走得很从容,八面门旗导引,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四面销金小旗,出警入跸旗各一随后,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钺、卧瓜、立瓜、钺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苏舜卿巴巴地望眼欲穿,眼见五花八门的仪仗徐徐开过足有一刻,还不见年羹尧的影子。正发急间,便见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过来。纛车造得异常宽大,车上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都是二品服色,昂首瞋目按剑,活似中岳庙里的四大金刚,车中纛旗旗杆有两丈余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宝蓝底色的纛旗足有丈二长短,上写着斗大的黄字:
钦命征西大将军年
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纛车后才是年羹尧的中军仪仗,却是十名穿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骑马先行,后边几十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尚方剑,擎着明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年羹尧,却并没有别人陪着。
苏舜卿虽是个女子,也知道允禟随军,是皇帝惩处这个“九爷”,自不能随在年羹尧身后。但宝贝勒和刘墨林是宣诏钦使,专门迎接年大将军回京的,至不济也要和年羹尧并辔而行,怎么连个影儿也不见?一时想着也许弘历不想喧宾夺主,留在西宁徐徐随后回来也是有的,一时又想莫不成刘墨林病了?胡思乱想着已是痴了,后边长长一队队兵士旗甲鲜明的仪仗也都没有留心看,只张着眼寻找刘墨林,却哪里得见?一直到三千人马过完,她才发觉树荫早已错过,自己已经坐在热烘烘的太阳地里,思量许久,苏舜卿轻叹一声起身来,对轿伕道:“回城去,西门进不去,从宣武门绕道儿回去吧……”一坐进轿,她便浑身瘫软,昏昏沉沉晕迷过去了。
坐骑上的年羹尧当然理会不到苏舜卿这点小小的心思,这番“班师”回朝大典,四月初从青海出发,入关后一路都是黄土垫道,香烛鲜花迎送。沿途甘陕豫直四省,从入境到出境都是总督巡抚亲迎亲送、行跪拜礼吃仿膳餐,礼敬如对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馈赠的“仪程”堆山积海盈庭积屋,总计在百万两上下,根本无法携带,也不便带来北京,都暂存各地藩库回程时再带。此刻千乘万骑簇拥着他,座下紫骝,手中黄缰,论千论万的百姓香花醴酒望尘舞拜,走到哪里,人们都像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荣耀自古以来人臣有谁享受过?扫一眼前头,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全都为自己是功勋盖世的大将军,得胜回朝来了!他铁青着脸,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沉醉,江牙海水四团龙袍外套着金灿灿的黄马褂,明黄丝绦束着黑纱战袍和顶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微微的熏风中飘动,目光炯炯凝视着愈来愈近的京城。灰暗高大的西直门前三百余名礼部司官,远远望见纛旗,从尚书侍郎黑鸦鸦跪了一片,齐声高呼:
“年公爵爷亮工大将军万福安康!”
年羹尧正眼也没瞧众人一眼,略一颔首便纵马入城。此刻城里烟花齐放香雾缭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锅稀粥价响得不分个儿。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拥,万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将军风采。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手拉手结成人墙为年羹尧的三千仪仗开道,个个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的香案都被挤得稀烂,哪里还能执行礼部传谕“拱揖伏礼,虔诚示敬”?做好做歹,总算在辰末时牌赶到午门。这里关防得没有一个百姓,连同入京引见述职的官员,由简亲王、恭亲王两个皇叔带着,廉亲王领衔,足有上千的官员,一见纛旗中营到达,允禩一声“百官跪接”!亲王以下“唿”地全部跪了下来。接着静鞭三声,年羹尧才从惊怔中醒悟过来,忙下马来,便见午门正门呀呀而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端坐在明黄亮轿上的雍正皇帝迎了出来。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中,嘴唇一张一翕,念念有词地唱道: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繄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雍正含笑徐步下了乘舆,静静听完歌乐,便向年羹尧走去,亲手解掉了年羹尧身上的战袍,年羹尧这才形式上“去了甲胄”,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嵩呼:
“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雍正含笑受礼,亲自扶年羹尧起身,说道:“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一手携了年羹尧,另一手摆了摆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正门而入。允禩忙高叫:“礼成!百官由左掖门入大内领筵!”众人起身来,立时便是一片嗡嗡嘤嘤啧啧称羡之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写着“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大石碑前站着允祥和刚刚到京的邬思道。允祥只笑着观礼,邬思道架着双拐站在一旁,叹息一声道:“粗材,亮工没几日好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