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频易宰相走马灯 夺哀九龄回京城

光阴荏苒,时光飞逝,不觉又有数年过去。李隆基的治国之策依旧,老天似乎继续眷顾李隆基和其治下,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括户之事已进入尾声,户口人丁年年有序增加。

眼见诸事皆顺,李隆基心情甚好,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就是他入梨园的次数日渐多了起来,其入园之后或观歌舞,或敷演自创新曲,过得十分惬意。开元之初,李隆基为了专心治国,将自己深爱的音律之事藏于心间,基本上不到梨园走动。如今事顺时变,他也就稍稍改换了心意。

然有一件事儿缠绕李隆基数年,且始终没有改观,令他一直苦恼不已。此事绝非小事,即是宰相人选始终不能遂意。

张说罢相之后,中书令一直空置,源乾曜为侍中,李元纮以平章事的名义行使宰相职权。李隆基对此二人皆不完全认可,除了觉得他们无能充任中书令之外,还认为他们没有军事之能,于是又授安西副大都护杜暹为平章事,如此就有三名宰相同时在朝。按照李隆基的考虑,三人中自以源乾曜为主,其下有一文一武两名宰相,由此可以彼此取长补短,使政务顺利前行。

然李元纮与杜暹二人共事后,不过数日就针尖对麦芒,其口角相争也就罢了,数次还要老拳相搏。

李元纮以公正之名名扬天下,与卢怀慎一样不治家产,散俸禄于亲族,素有清廉的名声;而杜暹之所以能入朝为相,李隆基除了认为他有军事之能外,也认可杜暹的清廉名声。

杜暹昔为婺州参军离任时,属下小吏将公事结余下来的一万张纸送给他。其时造纸皆由手工而成,产量甚少,纸价甚贵,则纸与当时绢锦一样,皆有货币的功能。官吏离任之时,属下以纸作为赠礼,实为通例。杜暹当时仅取百张,其他的原物奉还,由此初有清名。其职务渐升,亲族之人少不了找他办事,杜暹却一概拒绝,最后亲族之人竟然不再与他来往。

李隆基之所以擢拔两名清廉之人为相,也是惩于前任张说不干不净,想让他们的清廉之名楷模天下。

可令李隆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皆以清名为恃,各持己见,从此吵闹不断。他们当面争吵不说,还各自到皇帝面前说对方的坏话。

如此到了开元十七年六月,李隆基终于对他们失望了。其下制说道:“虽清以自牧,而道则未宏,不能同心戮力,以祗帝戴。而乃肆怀相短,以玷朝纶,将何以缉叙三光,仪辟百刑。”遂贬李元纮为曹州刺史,杜暹为荆州长史;源乾曜身为侍中,不能居中协调,有失职守,也被同时罢相。

李隆基虽罢源乾曜侍中之位,犹保留其尚书左丞相之虚职,并让其五日一参,极尽礼遇之事。由于宰相皆罢,李隆基还让源乾曜荐人。

源乾曜推荐李林甫为相。

李林甫是时已任吏部尚书,这其中既有源乾曜的功劳,也有武惠儿的暗中之功。

李隆基却不看重李林甫,过了不久,他将安西节度使萧嵩任为中书令,并以宇文融、裴光庭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由此新成宰相三驾马车。

李隆基欲授萧嵩为中书令,派人前去征询宋璟的意见。宋璟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说道:“萧嵩美须髯也。”

李隆基得闻宋璟如此评价萧嵩,也是微微一笑,明白宋璟不认可萧嵩,缘于萧嵩少文。

萧嵩为中书舍人时,李隆基令其拟制书一道。萧嵩奔回中书省,找出此前类似制书东拼西凑一番,由此成文。李隆基阅罢觉得其中的“国之瑰宝”用得不妥令其修改,萧嵩作势要走,李隆基唤住他道:“仅改一字,何必离开?屏风后有笔有墨,你改之即可。”

萧嵩不情愿地步入屏风后,在那里待了许久不出来。李隆基还以为他将制书大改再写,由此颇费时辰,就在那里耐心等候。

然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萧嵩出来,李隆基觉得奇怪,遂踱步过去观看究竟。这一看顿时令李隆基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其伸手扯过那道制书将之抛到地面,再踏了两脚,骂道:“你实为‘国之珍宝’,赶快滚吧。”

原来萧嵩用了诸多时辰仅改一字,即将“国之瑰宝”改为“国之珍宝”,其所拟制书上滴满了墨点和汗滴,显系其改此一字竟然耗力如此。此事后来传扬出去,人们私下皆呼萧嵩为“国之珍宝”。

萧嵩任为宣州刺史倒是政绩不差,吏部历年考功评语甚好。其到了安西为任,也是迭立大功,先用王忠嗣取得大捷,继而对吐蕃使用反间计,使吐蕃赞普杀掉了对唐境最有威胁的大将悉诺逻恭禄,由此名声大震。

李隆基未听宋璟的建言,毅然授任萧嵩为中书令,并兼知安西节度使,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萧嵩的儿子,他们由此成为儿女亲家。

宇文融骤升为宰相,其昔日的敌对之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宇文融自以为得志,放出大话道:“使吾居此数月,庶令海内无事矣。”他上任后常引宾客故人,旦夕欢饮,且轻易表态,无端斥责属下,由此引来弹劾无数。李隆基此时也认为宇文融“彰于公论,交游非谨”,不宜居中枢之位,宇文融为相不及百日,即被出为汝州刺史。

裴光庭原为兵部侍郎,封禅泰山之前曾提醒李隆基要防备大典之时外夷入侵,张说由此提出届时邀四方君长观礼,以为牵制。裴光庭与李隆基还有一层渊源,裴光庭娶了武三思之女为妻,李隆基应呼武三思为舅,两人于是亦为姻亲。

李隆基与萧嵩为儿女亲家,与裴光庭为姻亲,则三人就有了私谊。

按说萧、裴二人同僚为相,又有私谊,大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吧。然过了不久,二人又开始争吵不已,动辄闹到皇帝面前。

二人争执的焦点,在于人事授任。

李隆基现在配相的考虑,萧嵩长于军事,就让他以中书令之身兼知兵部尚书、安西节度使;而裴光庭长于吏事,则让他以侍中之身兼知吏部尚书(李林甫是时调任门下省侍郎)。如此二文一武,可谓相得益彰。

然裴光庭极度鄙视萧嵩无文,私下里以“珍宝”唤之。其对自己辖下的事体独自决断,根本不与萧嵩商量。萧嵩认为自己为中书令,是为主丞相,则诸事必须经过自己。

裴光庭根本不听招呼,依旧我行我素。譬如用人一节,裴光庭掌管吏部,坚持“循资格”选人,其亲信阎麟任中书门下吏房主事,阎麟出具授任名单,裴光庭即下笔签署批准,再由吏部依单办理,根本没有萧嵩过问沾手的机会。

萧嵩大怒,向李隆基奏报此事。然裴光庭办理时并非任人唯亲,皆为依序办理,实在找不出毛病。萧嵩除了争吵别无他法。

二人愈争愈烈时,眼见就要失控,开元二十一年三月,裴光庭忽然病故,二人的争吵方才休止。

这期间,朝中有数件大事发生。

开元十八年,张说久病不治,由此逝世,年仅六十四岁。

张说致仕不久,李隆基又复其修书使之职,继而再授为尚书右丞相,最后授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开元之初至此时,被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者仅有王仁皎、姚崇、宋璟、王毛仲四人,由此可见张说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

张说患病期间,李隆基每天派使者探问,还亲手为张说开具药方。张说逝后,李隆基甚为忧伤,赠以太师之名,并御笔赐谥曰“文贞”,为之撰写神道碑文。张说一生曲折,其文名远播,且文武全才,唯其人品为时人所讥。李隆基如此对待张说,则当时荣宠,莫与为比。

李隆基也数次亲入张说宅中探病,其时李隆基正被宰相纠纷闹得苦恼不已,也让张说荐人。张说叹道:“臣多次向陛下荐张九龄,奈何陛下将之置于边荒,惜不可用。臣今日还荐张九龄。”

李隆基问道:“张九龄到底有何长处?”

“为宰相者,须有宰相之道,以姚公、宋公和臣为例,我们三人本身皆有毛病,然有一点还是共通的,即有心有情治国为要,兼而目光深远能识时弊。恕臣说句大话,臣身后至今的为相者,皆无如此眼光,而张九龄则有。”

李隆基微笑不语,他现在没有看好张九龄。

开元十九年正月,太原府少尹严挺之向李隆基奏报,言道王毛仲移书太原府索要甲仗,实有不臣之心。

其实王毛仲此前多次到幽州、太原、朔方巡边,由此计会兵马,各地供应甲仗为正常之事。严挺之本为京官,向以直言善谏闻名,王毛仲此来索甲仗,严挺之认为此为昔年所欠,现在无兵事,遂坚决不予,同时奏闻皇帝陈说理由。这严挺之本为言官出身,对王毛仲恃宠掌控禁军的事迹颇有耳闻,遂进而指出王毛仲如此威权独运,易生祸变,请李隆基事先防范。

臣子每天的奏书甚多,其中多有偏颇之论,李隆基无非阅读一遍不多理会,然对严挺之的这道奏书上了心。他阅毕沉默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隆基令高力士前去传旨,晚间要在“花萼相辉楼”赐宴。

亥时以后,被邀之人结伴进入“花萼相辉楼”,其中以王毛仲居首,葛福顺、陈玄礼、李宜德、李仙凫等人簇拥其后。

众人入室之后,发现其中未有皇帝的踪影,且其中几案上空空荡荡没有饮食,非是皇帝赐宴的模样。众人正在惊愕的时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声,就见两列身着飞龙军服饰之人拥入进来,将王毛仲等人围在中间。

高力士戎装进入室内,立定后沉声说道:“王毛仲接旨。”

王毛仲不明何意,急忙跪下。

高力士展卷朗声读道:“开府仪同三司兼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使王毛仲,是唯微细,非有功绩。擢自家人臣,升于朝位,恩宠莫二,委任斯崇。无涓尘之益,肆骄盈之至。往属艰难,遽兹逃匿。念深唯旧,义在忧容,仍荷殊荣,蔑闻悛悔。在公无竭尽之效,居常多怨望之词。迹其深愆,合成诛殛,恕其庸味,宜从远贬。可瀼州别驾员外置长任,差使驰驿领送至任,勿许东西及判事。”

这篇诏文系李隆基亲手所写,他愤愤不忘起事时王毛仲不辞而别的这笔老账,然后痛说王毛仲不识好歹,居此高位还想索取兵部尚书之职,因未遂意颇多怨望之词。此诏书中根本没提王毛仲索取甲仗之事,看来李隆基也认为以此理由问罪王毛仲,实在过于牵强。

葛福顺也被贬为璧州员外别驾,李宜德为业州员外别驾,李仙凫为道州员外别驾,另与王毛仲亲密者如左监门将军卢龙子、唐地文,右威卫将王景耀、高广济等人皆被贬,共有数十人受累或贬或流。王毛仲的六个儿子皆被夺官。

李隆基的诏令中还具体指明三点:其一,所有人被贬官之后,不许回家,由飞龙军严加看守并送至贬官之地;其二,他们到任后不得离开驻地;其三,其官称为虚名,到任后不得问事。

入室之人中,唯有陈玄礼未被提及,他心中正在惶恐不已的时候,高力士微笑言道:“陈将军,请随咱家行走。”

陈玄礼被引至“勤政务本楼”,就见皇帝正在那里秉烛观书,陈玄礼急忙跪倒,口称:“罪臣叩见陛下……”

李隆基起身来到陈玄礼面前,俯身将陈玄礼搀起来,笑道:“你很好呀,怎么又成罪臣了?你从不骄盈放肆,日常淳朴自检,与王毛仲他们大为不同。”

陈玄礼此时方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彻底逃脱了这次大难。李隆基当场任陈玄礼为辅国大将军,兼内外闲厩监牧使,如此一来,陈玄礼取代了王毛仲,从此掌控了禁军。

高力士刚才率领的飞龙禁军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其人数不多,不足千人,不归北门禁军的节制。

唐初以来,皇帝拥有内外闲厩之马,共计十二闲,例由内外闲厩监牧使统领;则天皇后时增置禁中飞龙厩,由宦官掌管。李隆基今日拘押王毛仲等人,当然不能从他们所统领的禁军中调派,则高力士统领的飞龙禁军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王毛仲由飞龙禁军一路押解,其行到永州地面时,李隆基的诏文又追踪而至。诏文中的内容甚是简短,即赐死王毛仲。

王毛仲被赐死,其实与上官婉儿被当场杀掉一样,即李隆基为了预防他们今后生事,干脆立斩永绝后患。

开元二十年,宋璟感到身子衰弱,遂向李隆基请求致仕归居洛阳。李隆基仍赐其全禄,准许其归居。宋璟从此在洛阳养老,再不过问朝中之事。

裴光庭死后,李隆基早就厌倦宰相之间无谓的吵闹,这日对萧嵩言道:“朕若为你配置辅相,你们闹不好又要争执。这样吧,你可自行择相一名,今后勿复争吵。”

萧嵩闻言大喜,当即奏称欲选王丘为相。李隆基封禅泰山时,王丘任怀州刺史,李隆基在宋州酒宴上盛赞王丘,赞他“讫牵外无他献,我知其不为也”,对其印象甚好,当即准奏。

然而王丘得闻此讯,却不愿入京为相,他认为自己为一地方刺史尚可称职,实无宰相之才,遂向李隆基和萧嵩婉拒好意。

王丘不愿就职宰相之位,却向萧嵩荐来一人。此人名韩休,现任尚书右丞。王丘向萧嵩说道,韩休现在虽默默无闻,其诸项才具皆在自己之上,若能为相,定能成就佳话。萧嵩暗自想道,尚书省属官多为性格柔和之人,则能容易制之,遂从王丘之言向李隆基荐引。

韩休为相,确实成就了一段佳话,然与萧嵩起初的愿望相违。

韩休颇有贞观时魏征之风,为人刚直方正,不会拐弯抹角。其为相未及十日,即与萧嵩争论是非曲直,弄得不可开交,后来愈演愈烈,韩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当面直斥萧嵩之失,弄得萧嵩后悔不迭。

韩休待萧嵩如此,就是见了皇帝也毫不客气。某一日,万年县尉李美玉有罪,李隆基欲将之流放岭南。韩休此时出面拦阻,进言道:“县尉为小官,所犯又非大恶。今朝廷有大奸,请得先治。”

李隆基即问朝中大奸为谁。

韩休道:“金吾大将军程伯献恃恩而贪,居所规模及用马皆逾朝廷法度。臣请先将程伯献治罪,然后再说李美玉的事儿。”

王毛仲被贬之后,禁军的将领进行了大量的调换,程伯献执掌金吾军,实为李隆基的亲信之人。程伯献系高力士所荐之人,去岁高力士母亲去世,程伯献当场哭得哀哀切切,甚至比高力士还要悲痛。李隆基对于身居重位的亲信之人还是相当宽宏的,像韩休所提程伯献的罪状,李隆基内心认为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韩休拿李美玉的事儿要挟自己,李隆基当然拒绝。

韩休下面的话更加强硬:“陛下不容李美玉之小罪,而对巨奸大猾却置之不问。若陛下不治程伯献之罪,臣不敢奉诏。”

李隆基遇到这种执拗的人儿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将程伯献惩戒一番,以堵韩休之嘴。那些日子,韩休似乎专盯皇帝的错儿,大至国家大政,小至生活细节。韩休的奏章日日皆有,弄得李隆基噤若寒蝉。李隆基闲暇时,即入禁苑或狩猎或观歌舞,他此时环顾左右道:“声响不可弄得太大,若韩休得知,定来诤谏。”其话音刚落,韩休的谏章已至,李隆基只好起驾回宫。

宋璟得闻韩休事迹,大有知音之感,赞道:“不意韩休如此,仁者之勇也。”

李隆基被韩休折腾得七荤八素,不能尽兴,又不能斥责,日渐憔悴。某一日,李隆基取镜自观,看到自己的憔悴容颜,不禁喟然长叹。武惠儿其时在侧,心疼说道:“自从韩休入朝为相,陛下无一日欢颜,竟然憔悴如斯,日渐消瘦。妾以为陛下不用如此隐忍,将韩休逐出相职即可。”

李隆基摇摇头,说出了一番名言:“吾虽瘦,天下肥矣。萧嵩每奏事必顺意而奏,我退而再思天下,却难以安寝。韩休敷陈治道,多鲠直之言,我退而思天下,却能睡得安然。惠儿,我用韩休为相,非为自身,实为社稷大计耳。”

李隆基有如此胸怀能够容忍韩休,萧嵩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当初信任自己,为免争执让自己选人,谁知竟然选来这样一个人儿。其间他曾见过王丘,登时将王丘骂得狗血喷头。

萧嵩实在难以忍受,又无法张嘴说韩休的坏话,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条苦肉之计。他可怜兮兮地找到李隆基,禀道:“臣近日来忽觉精神恍惚,深恐如此下去会误了国家大事。臣请陛下开恩,允臣卸任致仕吧。”

萧嵩明白皇帝聪颖无比,自己言说精神恍惚,肯定是韩休闹的。或者皇帝不忍放弃自己,肯定会放弃韩休,自己就可以另选他人继任。

是时韩休为相刚刚六个月,韩休如此性格,又资历尚浅,断难继任中书令居中枢之位。萧嵩之所以行此苦肉计,正是基于此点。

孰料李隆基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好呀,萧卿不愿勉为其难,朕当照准。致仕就不必了,张说去世后,尚书右丞相一直空置,卿可继任吧。”

萧嵩不料皇帝爽快答应,顿时傻了眼。

李隆基下面的话令萧嵩有了一些安慰,其说道:“韩休性格峭鲠,也不宜继续为相,你们就一同罢相吧。可授任韩休为工部尚书。”

是时为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李隆基再也不能容忍宰相继续在自己面前争吵了,他决定要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萧嵩与韩休争吵正酣的时候,李隆基已在考虑下一任宰相的人选,如今萧嵩主动提出卸任,尽管他行的是一条苦肉计策,毕竟给李隆基送来了罢相的理由。

萧嵩与韩休之所以争吵,非为私怨,缘于他们对政事的见解不同。萧嵩行事粗疏且往往顾及人情世故,而韩休则基于儒家正义且铁骨铮铮,二人由此相撞。李隆基之所以能容忍他们,在于他们争吵未殃及朝廷大政,且争吵之后,往往是韩休的意见占了上风,对时政实有裨益。

李隆基想到宋璟与张说之荐,决定授任张九龄为中书令,京兆尹裴耀卿则被授为侍中。

李隆基东封泰山时,裴耀卿为济州刺史,他向皇帝建言济州贫瘠,无能支应,由此封禅队伍仅过其境而未停留。李隆基由此对裴耀卿甚为看重,并在宋州酒宴之时对其大加旌扬,此后不久,裴耀卿被改授为京兆尹。

裴耀卿此次被授为侍中,在于他想彻底解决长安运粮的问题,李隆基同时授任其为江淮河南转运使,正为此意。

自高宗皇帝开始,关中若遇到天灾,其缺粮问题顿时凸显。贞观年间,长安及关中有户三十二万余户,人口一百四十三万八千余人;到了此时,有户五十四万余户,人口三百一十五万余人。人口增加甚快,加之京官甚多,皇室供应渐增,还要供应庞大的军粮,则关中自产粮食不敷使用,每年约短缺一百多万石。

如此大的缺口需要从外地调粮,然转运艰辛,又无相应的仓储之地,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朝中衙署皆到东都洛阳办公,由此解决长安的供应压力。

高宗皇帝、则天皇后、中宗皇帝乃至李隆基动辄带领百官前往东都,皆缘于此因。时人讥之,将他们称为“逐粮天子”。

就食东都洛阳,固然有体念百姓困苦的想法,终究为一件不体面之事。

裴耀卿认为,要想解决关中缺粮问题,须改进漕运,使江南的粮食能运往关中。具体而言,须改陆运为水运,并利用沿途前代旧仓,然后分段节级转运。李隆基亟盼解决这个犯愁的事儿,遂甚赞裴耀卿之言,让他以侍中之身号令全国,加速改进漕运。

张九龄在洪州都督任上干了两年,之后又转授为桂州都督,并兼岭南按察选补使。张说逝世不久,李隆基想起其言,就将张九龄召回京中,授其为秘书少监、集贤殿院士。恰在此时,渤海国遣使入京进贡,朝廷当下要赐以诏书,然无人能识渤海文,李隆基想起张九龄,召之,张九龄入宫后援笔立就。

张九龄的母亲年长体弱,这些年又随着张九龄颠沛就任,入冬时一口气未喘过来,由此逝去。张九龄归家葬母,并居家守孝。

李隆基夺情授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起初坚决不奉召。奈何李隆基派来数拨人力请,并厉言相催,张九龄只好奉旨回京入职。

是日为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初五,还在朝廷规定的七日假期之中。午后天空幕云低垂,继而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李隆基观之甚喜,吩咐高力士道:“晚间就在此殿治一小席,单邀张九龄与裴耀卿过来,我想与他们围炉赏雪,饮酒叙话一回。”

高力士深知前面数任宰相争执不断,皇帝为之甚为劳心,少有展颜的时候。如今新宰相被授任不久,再过一日即要上朝视事,则皇帝对之希冀甚多。这次小宴看似简单,皇帝肯定大有深意,其答应后急忙精心安排。

张九龄与裴耀卿按时入殿觐见,李隆基唤其平身就座,并笑言道:“张卿风威秀整,今日并非朝会严肃之时,你之装束犹一丝不苟,实令朕精神顿生啊。”

张九龄为人严谨端庄,反映在其衣着装饰和体貌细节上,皆精心规整、举动得宜,其在朝会之时,风度异于百官。李隆基授任官吏时,对风度一节视张九龄为标杆,常常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

唐代授官,常以“身、言、书、判”四项作为择人标准。其中的“身”项,即是人物要生得英俊且有风度,后世貌俊者在仕宦场中大讨便宜,恒由此起。

张九龄恭敬答道:“面圣为庄重之事,不管任何场合,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裴耀卿闻言瞧了瞧自己的装束,就见袍角之上既有折迹又有污痕,与张九龄相比确实反差不小。这种习惯大约是他任济州刺史时形成,其自慰想道:把事情做好就成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呢?

李隆基又道:“张卿,你服丧未毕,却被夺情。你累累拒却,朕坚意如此。须知守孝固为个人大事,然与国事相比,毕竟为小节。你能识朕此心意吗?”

“臣明白此节,方顺圣意夺哀返京。陛下,臣才疏智浅,妄居此中枢之位,总怕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李隆基凝视二人,缓缓说道:“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张说逝后,你实为文场之帅,何谈才疏智浅?至于裴卿,其德高恤民,善识经济,这往关中运粮重任,非你莫属。你们二人相辅相成,只要不像前任者无端争执,定能将政事处置好。”

李隆基如此盛赞二人,他们闻言大为感动。其提到不许争执,可见李隆基对他们的极度希冀。

张九龄道:“臣今后每遇要事,皆事先与裴侍中商议,不敢独断专行。且裴侍中任刺史多年,熟谙吏事详细,臣多居京城,此项正为己短,正好向裴侍中求教。”

裴耀卿也急忙表白:“请陛下放心,张令为文场之帅,又久居中枢之地能识巨微,臣向来钦服有加。张令与臣虽皆为宰相职,然张令为主,臣为辅,臣不敢僭位越权,定谨守本位。”

李隆基见此二人谦逊有加,显非虚伪之言,心想自己总算选人妥当,他又转念一想,叮嘱道:“你们能如此谦让,朕心甚慰,然也不能一团和气,由此忘了朝廷的规制而争为好人。韩休与萧嵩争竞,动辄向朕诤谏,朕身受其累,然对天下大有益处,朕因之对他最为看重。你们今后为相,不能如前任那样在小节上动辄争吵,须有肚量;然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朕允许你们争吵,朕若有失,你们也可当面指出。”

李隆基如此说话也为衷心之言,张九龄二人听言心中又是大为感动。自古至今,能够衷心接受臣下的谏言且身体力行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二人皆为科举出身,多听圣贤之言,“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实为这帮文士的终极理想,一个开明的时代必有一个从谏如流的皇帝,除了此前的太宗皇帝之外,眼前的这位皇帝实为承载他们理想的极佳之人。因为他们不用以死来谏,只要忠心办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即可,他们认为恰当其时实为自己莫大的幸运。

张九龄道:“请陛下放心,遇大是大非面前,臣定依圣贤道理和国家法度来行事,虽在陛下面前,臣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还想陛下今后多多包容。”

李隆基笑道:“张说在世之时,曾数次说过你有魏征和宋璟之风,这很好嘛。然为相之人,须虚怀若谷,能容巨细之事,不可因小节冲动动辄肝火上升。韩休之所以罢相,正因此点,他为一某部尚书还能称职,而居中枢之地就要多一分镇静。”

此为皇帝的训诫,二人急忙起立躬身答应。

裴耀卿言道:“陛下的训诫,臣定牢记心中谨守本分。其实陛下不用担心,臣为办漕运之事,今后在京时少,出京时多,则朝中政务大多由张令费心了。陛下,臣就是想与张令争嘴,惜无机会。”

李隆基闻言不做声,裴耀卿说的是实话,其兼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要将关中动辄乏粮的问题彻底解决,他不知要办多少巨细事儿。如此一来,裴耀卿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待在京中,则其侍中之位有名无实,张九龄须独力撑持朝局。

李隆基想到这里,暗暗地摇摇头,天下巨细之事甚多,前朝宰相有数人之众,自己将之减为两人,若仅剩张九龄一人主持朝中大局,他岂不是要忙累太过?

君臣说话有了一段时辰,外面的夜色早已张起,忽然一阵疾风将一扇未关紧的窗子吹开,就见外面疾雪如疾雨一般冲入进来,一宫女急忙上前关紧窗子。李隆基此时方才想起今日实为赐宴,遂自嘲说道:“嗬嗬,今日佳雪更添节日气氛,朕有心请卿等二人来此围炉赏雪,兼而饮酒闲话,怎么说起朝政之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来吧,请二卿举盏,我们共饮。”

李林甫自从在洛阳牡丹园中偶遇武惠儿,二人从此修好沟通管道,自是由牛贵儿来回穿梭传话。

武惠儿能够面见李林甫绝非“偶遇”,显是处心积虑有意为之。武惠儿那次想继为皇后不成,后来得知主要因为张说等人的反对所致,其再往深究,最终弄明白了这帮文士出身之人内心所思渊源,也就不再指望这帮文士能给自己提供帮助。

武惠儿知道,他们之所以对自己如此警惕,还是拜自己那位强势的姨奶奶则天皇后所赐。

其实则天皇后主政之时,她为固自己皇位,就大力杀戮排斥皇亲贵戚等显族之人,并大加开科选士,使许多庶族微贱之人登上重位。李隆基为帝之后,如姚崇、宋璟、张说、魏知古、郭元振、张九龄等人为其出了大力,这帮人恰恰正是则天皇后擢拔而来。

他们虽由则天皇后擢拔而来,然秉持圣贤道理,对“女主天下”极端痛恨,认为此为祸乱天下的起源。李隆基当时势单力薄,他们义无反顾地站在李隆基一边,其内心实在不愿意再看到韦皇后和太平公主权倾天下。

如今武惠儿似乎又想重复则天皇后当初的故事,他们岂能容许?

武惠儿知道,既然号为天下文宗领袖的张说如此态度,那么天下文士定然亦步亦趋,所以她不再考虑从中筛选支持自己的人。

李林甫实为最佳人选。此人非文学之士,其以括户有功为皇帝赏识,然后随同崔隐甫、宇文融一举扳倒张说,可谓有胆有识。

最令武惠儿叹服的是,三人中以李林甫年纪最轻,其一击而中之后立刻选择全身而退,绝不与张说再行纠缠。后来崔隐甫归家侍母、宇文融被贬、张说致仕,可谓两败俱伤,而李林甫安然调至吏部后毫发未损。

武惠儿从此时看准了李林甫,她知道李林甫读书甚少,那些圣贤道理知之甚少,其思虑就不会因之受累。自己现在主动向李林甫示好,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琚,将来李林甫必有大用。

李林甫何等聪颖,其在牡丹园与武惠儿相会的时候,心中狂喜无比:自己今后若有皇帝的宠妃相助,强似源乾曜又何止数倍?

源乾曜罢相之后,曾向李林甫言明自己曾向皇帝推荐他。李林甫听言后表面上千恩万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知道,源乾曜在皇帝面前不过尔尔,他所荐之人当然要大打折扣。且论自己的资历和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火候实在不到,他还需耐心等待。

李林甫升任吏部尚书后,其心思日渐活络。他知道,武惠儿这些年在皇帝面前说过自己的不少好话儿,自己的分量一日日在加重。此次萧嵩和韩休罢相,他对自己的期望甚为殷然,不料皇帝却任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令他心里一度很失落。

待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之后,李林甫见之心中狂喜,觉得机会来了。这日正是牛贵儿约定入府的日子,牛贵儿果然如约而至。

二人常常见面不用寒暄,可以直接切入正题。

李林甫道:“你速速回去告诉惠妃,圣上不日间又要择相了?”

牛贵儿的一张丑脸充满疑惑:“圣上果然说了此话吗?”

“圣上并未明说。然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务必专注漕运之事,他就没有空儿日日待在京城。如此一来,张九龄独木难支,圣上定择相为之辅的。”

牛贵儿还是不相信:“李大人此话当真?李大人还有其他话吗?”

“没有了。你将此话告知惠妃,她定会明了。”李林甫想不通武惠儿为何选中牛贵儿倚为心腹?此人又丑又笨,与人说上几句话,对方定会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