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曹操封官安抚关中诸将 君臣离析

曹操揣着满腹狐疑回到许都,但目睹的一切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城外有曹洪坐镇大营严密防卫,城内有许都令满宠带领兵丁往来巡查,士农工商各行其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他将刘备、张辽等人留于行辕暂驻,带着一干掾属回府。哪知离着府门甚远,就见一大群人迎了出来。留府长史刘岱、书佐徐佗,毛玠、何夔(kuí)、刘馥(fù)、路粹等留府掾属,还有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义子曹真、曹彬……刚刚顶替他成为车骑将军的董承竟也在其中。

见曹操马至近前,董承紧走两步抢过缰绳,恭恭敬敬为其牵马,殷切笑道:“曹公诛灭吕布收复河内,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真是辛苦啦!”

扬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曹操也不好失礼,赶紧翻身下马:“哎哟……在下何德何能,敢叫车骑将军为我牵马,您这是折杀我啊。”

董承听他故意强调“车骑将军”四个字,脸上一阵惭愧,越发地紧紧攥住缰绳,羞赧道:“您不要取笑我了,在下实在不敢与您争位。是圣上执意要给我加官,我再三推辞不得应允,这才不得已……”

“咳!国舅何必谦让?你我都是朝廷之人,听从天子调遣乃理所应当之事,我岂能挂怀,又岂敢挂怀?”曹操阴阳怪气道,“再者,这个车骑将军本就该外戚贵勋担任。我孝和皇帝以舅父窦宪为车骑将军、孝安皇帝以舅父邓骘(zhì)为车骑将军。如今您的爱女得奉天子,身有贵人之位,您身居此职再合适不过了。”

车骑将军乃是汉文帝设立,名将灌婴、周亚夫、金日磾(dī)都曾官居此职。但光武帝中兴以后,此官逐渐成了外戚把持朝政的专利。窦宪、邓骘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曹操将他们一一点出,明为恭维实是恐吓。

董承听出弦外之音,暗自埋怨天子抛给自己一块烧红的火炭,这有名无实的官实在难当!赶紧撂下缰绳,给曹操深深作揖:“在下无才无德,蒙曹公宽纵才得以官居此位,从今往后自当唯曹公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您的恩德。”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敢对您颐指气使?您应该唯天子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朝廷的恩德啊。”

董承也在许都战战兢兢过了三年多,深知曹操的脾气。曹操若是言辞狠辣劈头数落,那发作之后八成就没事了;他越是无动于衷娓娓道来,心里便恨得越甚!这会儿听他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万般无奈竟撩袍跪倒,颤巍巍道:“曹公不要误会,我就是想跟您解释清楚。为了这件事我心中实在不安,每日都到您府中迎候您归来,就是想吐露心迹,您千万要相信我啊!”

曹操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国舅,料他也没胆子撺掇天子对付自己,便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将他搀起:“国舅何必自折身份,我相信您啦……”

董承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擦擦额角的汗水,低声下气道:“在下确实没有办法,既不敢担抗诏之罪,又不敢冒犯曹公之威,实在是……”实在是两头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国舅无须多想,我绝对信得过您,再这么絮絮叨叨,岂不是让旁人笑话?”曹操脸上和蔼可亲,但心底的阴霾却愈加凝重——既然此事与董承无干,那就意味着天子公开表示不满了!

董承想对曹操再说点儿亲昵话,但搜肠刮肚半句都想不出来,曹操何尝把他当过自己人,又有什么知心话可讲呢?他暗自叹息,抬头又见四下里众掾属正用鄙夷的眼光瞅着自己,曹丕等几个小孩更是一脸讥笑。当朝车骑将军在街上向人跪拜,这是何等难堪的事啊!他自觉处境尴尬,羞赧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您了。您鞍马劳顿想必疲惫,改日我再来拜望。”

“岂敢岂敢。我从徐州带回一些鳆鱼,佳肴难得不敢独享,少时我差人给您送去一些。”

“多谢多谢。”董承作揖而退,没走几步便回头道,“曹公若有差派,在下招之即来。”又走了两步,觉得表态还不够坚决,再回头道,“您若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在下可以叫小女向万岁私下进言。”说罢又想起妇人干政是大忌,赶紧纠正道,“还是直接跟我讲吧,我替您向天子禀奏。”说完了又觉背着曹操见天子必然招惹猜忌,赶紧又回头修正,“还是咱们一同面见天子禀奏吧。”董承就这么三步一嘀咕,两步一回头,生怕被人家挑出半点错来。见曹操一直冲他点头微笑,这才放开胆子登车而去。

郭嘉凑到曹操跟前:“我看这厮似乎真的与任命无关。”

曹操苦苦摇头:“那就更不好办啦……”

曹彰、曹植半年多没见父亲了,见“不速之客”走了,便一股脑儿扑了过去,拉袖子的拉袖子、抱大腿的抱大腿。曹操心中欣慰却训斥道:“放开放开,好歹也是公侯子弟,怎这样没规矩?”

曹丕十四岁、曹真十六岁、曹彬十三岁,都是大孩子了,一齐拜伏于地:“恭迎父亲大人回府。”

“我久不在京中督促,你们的课业如何也不清楚,回头把最近抄录的文章拿给我看看。”说罢曹操一手拉着曹彰、一手拉着曹植,迈步进府门。刘岱、徐佗等人见他们父子已然问候,这才纷纷拜倒。

入二门来至堂上,众掾属都退下了,曹操默默把曹丕拉至身边,耳语道:“你那新来的杜氏姨娘可曾安置妥当?”不过分别数日,他心中还是很挂念美人。

曹丕面有尴尬,支吾道:“夫人把他与周姨娘安排到一起了。”他所谓夫人,不是生母卞氏,而是曹操的嫡妻丁氏。

丁氏自从儿子曹昂在宛城战殁便与曹操产生了矛盾,夫妻关系分外紧张。这会儿曹操听说丁氏竟让杜氏跟丫鬟出身的周氏挤在一处,颇感不满:“怎么这样办事,府中又不是没有空房!”

曹丕乍着胆子道:“可能夫人嫌弃杜姨娘是再嫁之人吧。”

曹操心里清楚,纳尹氏带来一个何家遗腹子何晏,为了纳张绣的婶娘王氏害得曹昂战死宛城,如今又带回一个再嫁寡妇,丁氏一定不痛快,便轻描淡写道:“居家过日子以息事宁人为上,叫后面拾掇间新屋子,让杜氏搬进去也就罢了。”

曹丕左顾右盼一番,又低声道:“我娘早就有此提议,但夫人硬是不允。这几天周姨娘又快临盆了,杜姨娘在一处住着也没少帮忙照顾,是不是等周姨娘生完了再搬?”周氏原是王氏的丫鬟,也得曹操宠信,去年已身怀有孕,眼看九个月就要瓜熟蒂落。

“好吧好吧。”曹操不耐烦了,“天下大事那么多,哪有闲工夫操这些心,让你娘跟夫人商量着办吧。”

曹丕眨巴着眼睛道:“爹爹是朝廷砥柱,关心的都是国家政务,自然不会顾念家事。好在有我娘在府里张罗,夫人做的对不对的,众姨娘、丫鬟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曹操警觉地盯着儿子——这孩子白皙水嫩一张宽脸,龙眉凤目,鼻若悬胆,大耳朝怀,唇若涂脂,牙排碎玉,随的都是他和卞氏的优点,讲起话来也恭恭敬敬似乎颇有礼数,但越听他言语越感寒意!他话里话外仿佛是暗示丁氏不好,凡事都是他娘做得对,应该休掉丁氏把他娘扶正。小小年纪不在诗书学问上下工夫,竟然跟老子动这种歪心眼……

曹操不好挑明了发作,阴笑道:“这些琐碎的话,不是你当儿子该说的,你把《孝经》抄一遍,晚上给我送来。”

“诺。孩儿抄书去了。”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我已征辟陈长文到咱府里为掾属,他陈家三代贤良孝悌。以后你们兄弟要好好尊敬人家,跟陈群学学忠孝之道……去吧。”

曹丕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躲到后堂去了。曹操呆呆望着儿子的背影,一阵阵失落。久在外面打仗,父子情都疏远了……

这时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荀令君过府。”

曹操缓过神来,强笑道:“请他进来吧……你也在军中忙活好几个月了,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叫刘岱、徐佗他们照应。”

过不多久,尚书令荀彧端端正正走了进来。曹操这会儿回到家落了座,疲惫之意袭上来,也懒得再客套了,好在是自己人,便指了指东首的坐榻:“坐吧。”

荀彧的做派甚是端正,恭恭敬敬按规矩见了礼才落座:“此番东西征战,明公受罪不少吧?我看您添了几根白发。”

“哦?”曹操浑然不知,不由自主摸了摸发髻,苦笑道,“早过了不惑之年,这也没什么稀奇……擒吕布确实没少费工夫,不过更难的还在后面呢。”他两句话就带入正题,“最近袁本初可有表章送到?”

“没有,一份都没有。”荀彧摇摇头,“原来还敷衍敷衍。自迁都之事被驳回,袁本初就视朝廷若无物了,灭掉公孙瓒这么大的事竟连表章都不上。”

“人家决心跟咱玩命,官样文章都懒得做了……”

话音刚落,王必又来了:“启禀主公,前任议郎赵达求见。”赵达是个一心登高枝的家伙,身为朝廷议郎为了谋实惠竟主动要求当曹操掾属。曹操嫌他不要脸,诓他辞了官却不辟用,急得他三天两头跑来巴结,还四处乱托人情,人家不理就跟人家仆僮套近乎。

曹操连连摇头:“好长的耳朵,我刚回来他就到了。”

王必笑道:“听说他跟这许都城各府的守门仆役都混上了交情,想必咱府的家丁也不例外。”

荀彧插了话:“这个赵达越来越不像话,昨天还叫我赶出门。”

有仆人端来水,曹操咂了一口,越发觉得慵懒,顺手拉过一个小几凳,把身子斜倚到上面:“谁有工夫理这个下作小人?把他乱棒打出去!再敢来就扭送给满宠治罪。”

“诺。”王必退下去了。

曹操打了个哈欠,把话拉回来:“徐州兖州无碍了,我有意让车胄为徐州刺史、魏种镇守河内,诏书的事你办一下。”

“嗯。”荀彧点头应允。

“另外,加封缪尚、薛洪为列侯。还有……”曹操一边想一边说,“刘备这次也回来了,给他在许都安置一套宅邸,他跟孔融、袁涣等都是旧交,宅子选宽敞体面一点儿的,别人让笑话。”许都不比洛阳,文武官邸多半狭小。“另外我还收服了并州骁将张辽,他虽在军中,甭管住不住的也给他安排个宅子。他率部投诚,又说降臧霸等人有功,暂拜中郎将,赐关内侯,统领吕布那点儿残兵……”

荀彧提醒道:“并州部军纪败坏久不服化,况且新近归降,咱们是不是给张辽派个监军?”

“嗯,有道理。叫祭酒武周转任监军,协助张辽统兵吧。”武周是曹营的老人了,不但忠心耿耿性格刚毅,而且籍贯是沛国竹邑,与曹家算半个老乡,充任监军最合适。

“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想……吕布原来的职位还空着,晋封刘备为左将军。”

“又给他升官?”荀彧不解其意,“他已是镇东将军兼豫州牧。”

经过在徐州的这段日子,曹操对刘备的印象愈加好了:“刘玄德毕竟是归降之人,也该树个样子给人看。他虽用兵无能,毕竟跟东方不少名士有交情,还要借他安定陈登嘛。嗯……就是这些事吧,想起别的来我再知会你。”曹操故意不谈董承之事。

荀彧一一记下,又道:“陈纪父子已经安置好了,老人对京里环境挺满意,就是嫌老有人拜会,打扰他清静。名气太大也是累赘啊!”

“你多劝劝老人家,既然来了京师至少得做个官吧。现在九卿中大鸿胪出缺,正好请他担当。”

荀彧眨眨眼:“陈元方可跟我说了,您在下邳承诺过,不授予他官职。”

“我是承诺过,但不等于朝廷承诺了、天子承诺了。”

荀彧见他强词夺理,摇头道:“这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跟老人家慢慢商量,挂个大鸿胪名分就好。愿意上朝就上朝,不愿意上朝在家歇着。就算是天子朝会,老人家只要不想参与,拍屁股回府谁又敢说他一个不字?”

“行,我有空去谈谈。”荀彧随口答应一句,便扔到脖子后面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裴茂就带着段煨和关中使者到了,可以亲自见一见。”

“很好很好。”曹操点点头,“这个段煨不愧是‘凉州三明’段颎(jiǒng)的弟弟,倒是眼里有天子有朝廷。”前一年尚书裴茂以谒者仆射身份持节入关,召集关中诸将讨伐李傕、郭汜。中郎将段煨攻克长安杀死李傕,郭汜被叛变部下所杀。段煨此番随裴茂入京,表示他从此以后也是许都朝廷的人了。

素来矜持的荀彧忽然笑了:“段煨这一来,可把关中诸将的心思都牵动了。大大小小的割据都派了使者随他一起来,就连远在西凉的马腾、韩遂也派了人,凉州刺史韦端更是老早就派从事杨阜到弘农与裴茂接洽,这次恐怕要来一大堆人,许都馆驿都不够住了。”

灵帝末年西凉贼首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等作乱,马腾、韩遂各拉队伍组建义勇抗敌。可是仗打到后面,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相继败亡,马韩倒成了反贼头子。董卓西迁,李郭弄权,马韩二人也曾攻到长安城下,后来被李郭击退。此后天下愈乱,西京朝廷对凉州鞭长莫及,任命马腾为征西将军、韩遂为镇西将军,默许他们割据。又以京兆名士韦端为凉州刺史,缓和他们与朝廷的矛盾。

曹操听这西边的割据头子都要派人来,也笑了:“许都人气旺,证明朝廷步入正轨。等他们来了,咱们可得好好招待。”

荀彧莞尔道:“这让我想起了光武爷收服乌丸之策,咱们不妨照猫画虎。”当年刘秀平定天下,乌丸人不服,可是多年战争士民疲乏,刘秀也不想再打仗了。于是他诚邀乌丸各部酋长入京做客,又命人把洛阳装扮得花团锦簇。那些穷乡僻壤的野人首领见到繁华的都市、巍峨的殿宇、精美的饮食,竟有一大半不愿意走了,从此乌丸迁居东北境内服从天朝。刘秀未动一刀一箭不战屈人。

“妙哉妙哉!叫丁冲、满宠去办,一定要张灯结彩好好欢迎他们。”但是笑过之后,曹操脸上又渐渐泛出了愁云,“光武爷不战而屈乌丸,可如今乌丸人却在袁绍那一边……东南西北到处都有威胁啊……”他直起身子,见书案上摆着笔墨,便顺手拿起来,在空白的竹简上慢慢写着:关中诸将、荆州刘表、江东孙策、淮南袁术、南阳张绣。他每写一个便随着念一个,等都写完了把笔一撂,叹息道:“要跟袁绍决战,就得先把他们稳住,绝不能叫他们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荀彧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逐个来,先稳住关中诸将再说。”

“是啊,急也是急不来的,世事瞬息万变,只要抓住机会,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荀彧见已没什么可说了,便起身告辞,曹操强打精神站起相送。走到堂下时,荀彧忽然收住脚步,一脸为难道:“还有……关于车骑将军之事,在下实在是……”其实他急着见曹操主要为了澄清这个,但坐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眼见要走了所以不得不提。

曹操深知荀彧是个谦谦君子,拍拍他的肩膀道:“文若,这些不必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心机良善端正守礼,温良恭俭让都占齐了。天子执意要办的事情,你是拒绝不了的。”

“您这么开通,我还能说什么呢?唉……”荀彧见他全理解,重重叹了口气,“圣上最近脾气有些大,可能是皇子染病心情烦躁吧。”皇子名叫刘冯,是伏完之女伏皇后去年所生,由于刘协得子时还不到二十岁,孩子有些先天不足,从生下来就一直闹病。

“孺子之疾何干政事?”曹操不能体谅。

“其实我也考虑过,董承是西凉旧将出身,这个时候给他升升官,对笼络关中也有好处,能包容的尽量包容吧。”荀彧也不好说得太深,“这样吧,明天咱们约董承一同面圣,君臣见面把话讲清,顺便奏报诛灭吕布之事。”

“算了吧,我累了。”曹操又打了个哈欠,“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用兵,我先休息几日。一会儿叫繁钦替我修个表章呈上去,待段煨来了共同面君吧,不过就是摆样子的事儿。”

荀彧知他赌气,软语道:“那就随您便吧。当今圣上毕竟年轻,咱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多体谅。在下告退了……”

曹操送走了荀彧,心头还是很别扭——天子十九岁了,这个年纪正是满怀壮志的时候,当然不会甘心叫我主持一切。但他就不能拍拍胸口想想吗?没有我曹某人,哪还有这个朝廷,哪还有汉室天下?要是我不在了,谁还能站出来对付袁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