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袁尚袁谭同室操戈,曹操坐收渔人之利 辛毗投诚
辛毗字佐治,颍川阳翟人,董卓乱政之际他与兄长辛评前往河北避难,被当时的冀州牧韩馥录用,转而归属袁绍帐下。曹操奉迎刘协迁都许县之后,以荀彧为尚书令,因为军中几任谋主戏志才、荀攸、钟繇、郭嘉都是颍川人,所以也曾想拉拢他们至自己帐下。无奈辛氏兄弟对袁绍忠心耿耿,根本就没理睬什么司空辟令。但岁月流转本末舛逆,现在轮到辛毗觍着脸来求曹操了。
最近几日辛毗心中急如火焚,曹操明明已答应回军北上,可一连数日丝毫拔营起寨的动静都没有。荀攸也避而不见,只弄来个郭嘉陪着他东拉西扯,今天观观士卒操练,明天逛逛附近山川,却对发兵之事丝毫不提,可把辛毗急坏了——救不救袁谭倒也罢了,这还关系着辛氏几十口的身家性命呢!
原来袁谭逃出邺城之时情势危急,郭图是早有准备了,已把家眷秘密迁至军营,可辛氏兄弟单单跑了一对,满门老小来不及转移全被审配扣押了。辛毗之所以敢闯重围搬请曹操,一是救袁谭脱困,二来也是想借曹操之力,或逼袁尚放人,或打破邺城救出家眷。因怕事情难办,他还特意托了辛韬与荀攸的人情。曹操拖延一日,全家人就在牢里多受一天的罪;若袁尚攻克平原灭了袁谭,辛氏满门也必然以同罪论斩。再这样拖下去可怎么得了?
直熬到第五天头上,眼瞅着红日西落又是一天,辛毗实在憋不住了,索性硬闯中军大营嚷着要见曹操。守门军兵哪肯依,横住刀枪死活不让进。辛毗直喊了半个多时辰,没惊动曹操却把嘻嘻哈哈的郭嘉给闹出来了:“这大晚上的谁在这儿搅扰啊……哟!佐治兄不在客帐好好休息,怎闹到中军大营来了?莫非是伺候的小军有所怠慢?哪个敢小觑您,只管告诉小弟,同乡人为你出气。”
辛毗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姓郭的!你少要敷衍,快带我面见曹公面议出兵之事。”
郭嘉大大咧咧打了个哈欠:“佐治兄何必这般着急啊,主公已经答应援助袁谭,不过是战事吃紧,一时抽不开身罢了。”
“哪里有什么战事吃紧?”辛毗横眉立目怒不可遏,“一连数日曹公坚守不战,倘若如此只令偏将把守关隘便可,何必还在这里耗下去呢?我看曹公必不相信我此番诚意,故而叫你假意搪塞于我,这件事一定要当面说清楚!”
“何必呢。”郭嘉一副稀松态度,“此乃曹公与袁氏之事,又不关咱们痛痒。”
“这……这……”辛毗心中叫苦,又不便当面道破家事,想了想才道,“身为朝廷宰辅就当言而有信,岂可弃诺言于不顾?”
“哟!您还真是振振有词。想当初官渡之战时,袁绍命陈琳修撰檄文遍传天下,辱及曹公祖父三代,左一个奸佞右一个悖逆的,怎么这会儿又拿我们曹公当朝廷宰辅了?”郭嘉咯咯直笑。
“你、你少说废话!”辛毗不与他饶舌,“快带我去见曹公!”
郭嘉倏然收起笑容:“你当真要见?”
“一定得见!”
“好吧……军兵闪开道路,叫辛先生去见主公吧。”郭嘉说着话也退到辕门边。辛毗总算闯过一关,不过怎么说动曹操才是更难的,他整理整理衣冠,便思虑说辞迈步往里走,却听郭嘉在一旁叹息道:“长胳膊拉不住短命,不听良言非要找死,我又能何如啊?唉……小弟与你也算同乡,我在这儿等着给你收尸吧。”
辛毗猛回头:“郭奉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郭嘉把手一揣,挑着眉毛道:“佐治兄一进此营死在临头,难道还不知道?”
“胡言乱语!”辛毗甩袖便去,可走了两步又禁不住回头看看,见郭嘉抱着肩膀莞尔而立,丝毫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实在耐不住好奇,“你方才言我将死,究竟是何意?”
郭嘉乐呵呵走上前:“咱们两军相争各为其主,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与兄长又是同乡,还是想提醒你几句。”
辛毗咽了口唾沫,耐着性子道:“你说吧,愚兄洗耳恭听。”
“兄长岂不闻‘烛之武退秦师’之事?袁氏与曹公本为雠仇,今袁谭一旦受困求救于外,救与不救于我家曹公有什么好处呢?袁尚、袁谭乃是兄弟,皆可为河北之主。若曹公助袁谭而破袁尚,日后收归冀州的还是袁家人,一场辛苦又为谁忙?”
辛毗连忙狡辩:“我家将军并非借兵,乃是诚心投降……”
“别来这套纵横捭阖之辞啦!”郭嘉努努嘴,“这话骗得了谁呀?今日说句归降,明日破了袁尚就该跟我们翻脸了。”
“若曹公不信,袁谭可遣人质。”
“人质?”郭嘉仰天大笑,“你们那个车骑将军,连手足之情都不念,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区区人质又算得了什么?”
一句话把辛毗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搭茬道:“那还有……还有青州等河南之地,也可、可让与曹公。”
“辛佐治!你死就死在这句话上啦!”郭嘉把眼一瞪,“青州之地除了平原、乐安皆已叛乱,臧霸、孙观日日攻城夺地,青州早晚必属我家曹公,何劳袁谭相赠?况且这天下十三州哪里不是汉室天子的?曹公奉天子以讨不臣,就是要扫灭狼烟归为一统,你胆敢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认定青州之地姓袁吗?曹公不杀你还等什么!”这番话把辛毗吓得面如土色。
郭嘉见他有所动容,便又和缓下来,“曹公明智叡断非同等闲,兄长那般说辞连小弟都说服不了,怎能撼动他老人家呢?若再一时激动言辞失当,曹公恼怒将你处死,那你这满腹才志一世富贵岂不付诸东流?你一人死倒也罢了,可怜辛家数十口性命也都没指望喽!”
“你……”辛毗见他捅破窗纱大吃一惊,既而又想到荀攸这几日避而不见,料是早就跟郭嘉说明白了,哭笑不得长叹一声,“原来你已知其中隐情。”
“岂止我知道,就连曹公也知道。”郭嘉自然而然攥住辛毗的手,一边摩挲一边道,“其情可悯其仇可恨,无奈当此乱世这样的事太多了,曹公即便仁义也爱莫能助。不过小弟倒能给兄长一些建议,要想说动曹公回军北上,救家眷脱苦海倒也不难,但不能基于袁谭之利益,当为曹公而谋啊!”
辛毗默然点头,可转念一想——不对!受袁谭所托却为曹公谋,这岂不是背主投敌了?他抬头欲争辩,却见微微火光下,郭嘉的笑容宛如春风一般友善,竟一时无言可对。
“佐治兄,有句话从你一来我就想说了。昔日光武爷中兴之时,麾下大将马援有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袁绍在世之时虽不能胜过曹公,却也兼并四州成一方之英豪,那时兄长抗拒征辟不肯南归实属当然。换言之即便袁绍已死,其诸子若能谨守孝悌休养生息,继续辅保他们也说得过去。但是袁尚、袁谭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视亡父基业如草芥,累万千将士死于内斗,河北之民饱受其苦,就是袁本初生前重用的那些豪族也没得着什么好处吧!如此昏聩之辈保他们作甚?”
这些道理辛毗岂能不懂?不过一则他保袁氏已久颇有顾念,二则卖主求荣遭人唾骂,三则其兄辛评辛仲治乃袁谭死党,是万万不可能转投曹操的。
郭嘉已看穿他心事,又软语道:“请兄长再思,何人扣押你家族老幼,还不是袁氏兄弟吗?以小弟之见你与袁氏非是主臣乃是仇人!若非他们兄弟不睦,何至你们兄弟之家眷蒙囹圄之灾?方今之计唯有助曹公破袁氏夺邺城,才是复仇之正途!”
“自古忠义不得两全,我兄弟既保了袁谭便顾不得许多。”辛毗依旧振振有词,但底气已不足了。
“佐治兄若真无贪恋家眷之意,岂会托荀攸为你说情?”郭嘉又使出激将法,“恕小弟直言,今日你若不改投曹公麾下,只恐日后遭天下人耻笑。”
辛毗也是性情中人,一闻此言火往上撞:“笑我何来?”
“嘿嘿嘿,笑颍川辛氏兄弟有眼无珠错保庸主,日后曹公扫平河北,我们这些同乡做高官骑骏马,你家破人亡还要披枷带锁受辱军中!”
“可恼!”辛毗气得红头涨脸,背着手在辕门怒冲冲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下脚步,但口风已经变了,“若能救一家老小脱难,我个人之名节倒也罢了,当年陈登受吕布之使反为曹操而谋,至今也无人说他什么不好。但我临来之时兄长再三嘱托,若我归降曹操,日后有何颜面见兄长仲治?”
郭嘉摆摆手:“凡事都有通融嘛。想荀令君之兄荀谌,不也是在邺城为官吗?就是那十头牛拉不过来的郭图,论起来还是我同族呢。辛韬与你也是同族,各为其主有什么相干?他日曹公平定河北之后,念及你的功劳也不会亏待仲治兄。天下大势如此,佐治兄不过早到了一步,令兄早晚也要步您的后尘。好好思量一下吧,袁氏兄弟相争,害的不仅是亡父之基业,还有帐下之士大夫,还有三军之儿郎,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百姓啊!你们兄弟那点忠心与这些相比孰重孰轻,掂量掂量吧。”说到最后,郭嘉几乎就是央求。
在幽暗火光照映下,人影修长犹如鬼魅。郭嘉直勾勾望着辛毗,而辛毗紧锁眉头只是冥思,守门卫士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辕门之下寂静无声,连草丛夜虫的鸣叫都能听见。过了好一阵子,辛毗才缓缓吐出口气,以低得几近幽咽的声音颤巍巍道:“事已至此……那愚兄也只得……只得……”他不好再说下去,这就算是委婉投诚了。
郭嘉不叫他犯难,赶紧深施一礼:“佐治兄,深明大义日后必得朝廷倚重!”说罢拉着他便走。
“上哪儿去?”辛毗愣住了。
“哈哈哈……曹公早就等着你呢!”
辛毗到此方悟——他们早就串通好啦!可话已出口反悔无益,也只能咬牙认命了。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曹操早备下酒菜,歪在那里边饮酒边看书呢,对面还空设了一张坐榻。郭嘉带着满面含羞的辛毗进来,曹操很自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郭嘉推了辛毗一把,可辛毗抱着拳头实不知是该叫“明公”还是该叫“主公”,一时呆立无语。曹操也不为难,亲自满上一盏酒道:“辛先生,千里奔波效命朝廷,老夫先敬你一盏。”
辛毗双手接过这小小酒盏,感觉真有千斤之重——此酒当然沉重,“千里奔波效命朝廷”这酒未喝之前保的是袁氏,一旦过了咽喉主子就是曹孟德啦!情势如此辛毗不敢再想下去,猛地仰脖灌下去,连这卖主之酒是何滋味都没敢细品。
“请坐吧。”曹操指着对面早已设好的坐榻。
酒都喝了还装什么忠臣?辛毗也不退让,一屁股就坐下了。
曹操手捻胡须笑道:“老夫只问你一句话,袁谭投诚是真是假?该不会假老夫之手破袁尚,他自己坐收渔人之利吧。若是有诈老夫且叫他们兄弟再自相残杀一时,我趁此机会先定荆州。”
“是真是假又有何异呢?”辛毗此刻已拿定主意,既然为曹操而谋,就得显出些真本事,不能叫郭嘉等人小觑了,索性放胆道,“明公无须问是真是诈,只论情势便可。”
“哦?”曹操不禁皱眉,“此话怎讲?”
辛毗娓娓道来:“袁氏手足相伐,非他人离间所致,兄弟二人都以为夺得大位天下便可定于己也,同室操戈全不识天下之大体。今求救于明公,可知其何等昏聩。袁尚虽困袁谭而不能克,此乃力竭也。兵革败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阋墙国分为二,连年战伐,甲胄生虮虱,加以旱蝗饥馑并臻,国无囤仓行无裹粮,天灾应于上,人事困于下,河北之民无论愚智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亡袁尚之时也!”
曹操万没想到辛毗竟能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赶紧为他再满一盏酒。辛毗不退不让仰头就喝,接着又道:“兵法有云‘有石城汤池带甲百万而无粟者,不能守也’。今明公往攻邺城,袁尚若不还救,邺城必失无处可归。若还救,袁谭则将追击其后。以明公之威,击困穷疲弊之寇,无异于迅风之振秋叶矣!老天赐袁尚与明公,明公不取而伐荆州。荆州丰乐国未有衅。仲虺(仲虺,又名莱朱,殷商时期的名臣,曾辅佐商汤,与伊尹并为左右相。“乱者取之,亡者侮之”之语见于《左传》引述)有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方今二袁不务远略而专务内斗,可谓乱矣。居者无食行者无粮,可谓亡矣。朝不谋夕民命靡继,明公此时不取欲待何年?若袁尚灭了袁谭,再逢来年五谷丰登,又改悔前失休养生息,明公岂不是错失了良机?如今出兵乃袁谭相请,名正言顺利莫大焉。况且四方之寇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三军盛,三军盛则天下震,天下震则明公扫灭狼烟统一四海大业可成矣!”
辛毗一口气将天下局势和盘托出,曹操听得连连拍案——好个辛佐治,此人非泛泛之辈啊!他一把攥住辛毗的手:“老夫受教匪浅啊!有佐治前来搬兵请降,无论真假老夫一律准降。”
“那出兵之期呢?”辛毗连忙追问。
“这……”曹操又顿住了——这边是没问题了,未知刘表、刘备是否还要纠缠。
正在此时就听帐外一声报事,王必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启禀主公,刘表派荆州别驾刘先前来议和!”
“议和?哈哈哈……”曹操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拍拍辛毗肩膀,“我看一两天内便可回军。”
公事已说私事尚存,辛毗虽羞于开口,可还是忍不住央求:“望明公早日克复邺城,救我满门老幼脱囹圄。”
“那是自然!”曹操起身吩咐王必,“去跟刘先说,南阳之地老夫不争了,且叫大耳贼速退,老夫也尽快收兵。咱两家就此罢战!”
王必都听糊涂了:“他若问咱们为何无故攻伐荆州呢?这场仗可是咱们挑起来的啊!”
“哼!这乱世之中老夫想打谁就打谁还要什么理由吗?”他说罢又觉自己失口,这么回答太失当朝司空的身份,便又改口道,“他若真这么问,你就说天子责刘表久不遣使朝见有失臣子之道。至于要议什么,不在这里谈,叫他随老夫回到许都,到天子金殿上说去。明白了吗?”
“明白!”王必口称明白,心里糊涂着呢,上支下派怎么吩咐就怎么办呗。
曹操伸手拉起辛毗:“老夫之言你都听到了,来日回转许都奏明天子,咱们立刻兵发黎阳解袁谭之围……到时候,可还有劳你之处啊!”
辛毗知他说的是带兵引路、联结内奸之事,连忙应承:“明公放心,在下竭尽所能。”不为曹操还得为家眷呢。
“天色不早,我送佐治回帐安歇。”郭嘉拉着辛毗谈笑风生而去。
曹操望着郭嘉背影不禁暗叹——刘表之退辛毗之降,一切皆如奉孝所谋。使老夫成大业者,必此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