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曹操假意征讨刘表,挑起袁绍二子争权 文采风华

曹操对广陵太守陈登始终心存芥蒂,一来是因为他先前有过背叛吕布之事,二来更是因为他曾与刘备私交甚笃。当年孙策意欲北上,曹操急着与袁绍决战不敢节外生枝,所以权且让他留驻广陵,并加封伏波将军,用他充当阻挡孙策的盾牌。可孙策一死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在曹操看来反而可能是隐患,所以命其离开广陵转任东城太守,并把他的左膀右臂陈矫和徐宣召入了幕府。

曹操会见诸位新任掾属,一一见过聊上几句,却把陈徐二人留了下来。陈矫早在平灭吕布时就被曹操认识了,官渡之战时还曾赶到曹营搬请救兵,曹操对他颇为赏识,今日相见格外高兴:“数载未会,季弼有些发福了?”

陈矫很会顺藤爬:“在下得曹公的恩信故而得肥。”

曹操却无心听他玩笑:“我听说陈元龙转任东城太守之际,广陵百姓依依不舍,还有人举家带口与他一同迁徙,可有此事啊?”

“确是不假。”陈矫实话实说,“陈郡将在广陵任职这些年,秉公执法劝课农桑,剿灭海盗南御外敌,百姓安居乐业感念其德。因而听闻陈郡将迁官,父老乡亲甘愿相随,就是背井离乡到东城去垦荒,也要跟着陈郡将……其实是曹公用人有方,陈郡将才能享誉一方受民爱戴嘛。”

曹操听得哭笑不得,简直有些嫉妒陈登,但这个人名望如此之高,即便离开广陵也不能小觑:“动乱年月百姓多遭离乱之苦,好不容易遇上陈登这样的好官,自然愿意跟着他过好日子。不过……”他话风一转,“各地郡县本有民籍,随便迁徙对民生之计不利呀。”

陈矫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体会到话外之音,如今他已被曹操辟入公府,吃秦向秦吃楚向楚,便随着道:“广陵之地乃是蒙曹公之德才得以安定,人心向背天日昭昭,陈郡将这些年也是时常跟我们倾诉对您的敬仰。况且……”

“怎么了?”

陈矫微抬眼皮:“非是在下背德妄言,陈郡将似乎命不久矣。”

“嗯?”曹操一愣,“此话怎讲?”

“陈郡将身患气闷之症已有多年,病发之时胸中烦闷食水不进,去年春天此病又犯,胸臆痛楚面红耳赤,比以往严重许多。眼看关乎性命,便请名医华佗来调治,一副汤药灌下去,竟吐出两升虫子来,赤头红身后尾生鳞,摇摇摆摆还是活的……”

曹操听他描述便觉恶心,赶紧摆手制止:“不要再讲了,这到底是什么病?”

“华佗先生言道,此乃生食鱼肉(陈登所患之症,疑似现今“肝吸虫病”,属于寄生虫疾病。根据古人尸体的解剖发现,中国自秦汉时代便有此类疾病,发于东南沿海之地,多因生食鱼虾等海产品而感染)所致,而且陈郡将自幼有此癖好,患病太久已不能根除。此番虽驱出两升虫子,但五脏六腑早受其害,三年之内必然再次发病,那时就算扁鹊复生也救不了!”

曹操巴望着陈登早早下世,嘴上却假惺惺道:“元龙才智超凡却患不治之症,老天何等不公!不过世间方士巫医皆爱危言耸听,切脉之时说是疑难之症,治愈之后便自夸其能。这个华佗其实与老夫还是同乡,虽有些微末之才,但他说无救也未必确之凿凿。”

“明公奔忙在外有所不知,华佗并非江湖术士,他不单精通岐黄之术,且通晓经籍颇有才干,虽望闻问切皆按章法,却并不以此为业,一般达官贵人想寻他看病也不容易。皆因陈郡将之父陈汉瑜任沛国相时曾举他为孝廉,凭着这层私交才请得动他。”陈矫满脸认真,“在下有个建议,明公何不征辟此人留于府中,一来给他份正经差事,二来明公若有小恙也可令其化解。”

徐宣自给曹操行过礼就在一边站着,直听到此处才插话:“季弼所言差矣!子曰‘君子不器’,巫医、百工、庖厨、倡优之流,绝非士大夫所属。华佗不行正道之事,反钻研方术伎俩,岂不是本末倒置?季弼如今身为幕府掾吏,不向主公荐举大才之人,怎么偏偏提此左道倖进之徒呢?”他与陈矫虽都是广陵人,又皆在陈登帐下效力,共事多年却甚是不睦。官渡之战时一个借兵曹军,一个平叛海西,都为击退孙策立过功劳,才能也不相上下,就是互相瞧不顺眼。

陈矫是个洒脱俊逸之士,言谈举止比较随便;徐宣却是刻板教条之人,以德行方正著称,两人性格宛如针尖对麦芒。今天徐宣当着曹操挑错,陈矫哪里肯依,反唇相讥道:“在下举荐华佗乃为明公身体着想,哪里扯到这般大道理?徐宝坚啊徐宝坚,你真是人如其名,坚得这般不通人情!”

徐宣正色道:“君子之人不可妄言,你讥讽我名也忒过分了。”

“难道你不曾到处传扬我的家事吗……”

曹操久闻二人不和,却没料到沾火就着,眼见徐宣脸色凝重正襟而立,陈矫满脸绯红渺目侧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打了个圆场:“宝坚之言虽是正理但未免过苛,其实喜好岐黄之术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治病救人嘛。人生在世祸福莫测,就比方他陈元龙,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连江东孙策都被他挡回去了。哪知只因爱吃几口生鱼,就把一生葬送啦!”

正说话间王必进来报事:“启禀主公,列位大人前来赴宴,已到大门口。”

“哦,快快有请。”曹操忙起身,带着陈徐二人下堂。杜畿、刘晔、仓慈等新来的掾属都在院子里站着,见他出来赶紧一齐行礼。曹操挥手叫他们平身:“少时宴客你们也不要回避,我命人在院子里设摆桌案,你们随便聊聊,日后共事也当互相了解。”

“谢主公赐宴。”众人异口同声。

曹操刚要走,又见曹丕也站在人堆里:“你怎么也在此处?”

曹丕出列道:“回父亲的话,植儿去寻丁家兄弟了,冲儿玩了一天这会儿回去睡觉了,彰儿嚷着出去骑马,我不放心叫子丹兄陪着他去了……”

“我没问他们。”曹操一瞪眼,“我说你怎么不在后面念书,跑到这儿胡溜达什么?”

“兄弟们都不在,孩儿便与刘桢、阮瑀他们讨论诗文,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所以过来瞧瞧。”曹丕边说边往后退。

“别走了!为父宴客,你留下来跟着支应吧。”

“唉!”曹丕总想在人前露脸,这次总算如愿了。

幕府门前车水马龙,应邀的诸位大臣已自行按朝班排好了次序,自司徒赵温以下共来了三十多位,个个衣裳齐整冠履端庄,拱手寒暄如沐春风。曹操率领众掾属出来迎接,每个人都是再三揖让才迈入府门——在曹操家他们敢不客气吗?

这会儿阖府的家丁仆僮也忙活开了,设摆桌案搬运酒坛,另有些乐工安置编钟瓦缶丝竹管弦,预备着伴宴。曹操一把拉住司徒赵温:“来来来,赵公与我一同上座。”

赵温乃蜀郡成都人士,早年初入仕途曾有狂言:“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以后几十年官升得倒是很快,自西京时期就已位列三公,不过当初有李傕、郭汜乱政,如今是曹操独揽大权,飞是飞不起来了,只能老老实实伏着。他年近七十,这些年当幌子也当出心得了,加上一嘴软绵绵的蜀中口音,说起话来珠圆玉润:“曹公是主我等是客,老朽不敢以客欺主啊!”说罢也不等曹操再让,一屁股坐到了东首头一席上。他算给别人做了样子,后面孔融、华歆、王朗、郗虑、耿纪、荀悦、周近等都依次坐了,唯有荀彧坐镇中台没有来;西边倒不那么拘束,丁冲、董昭都是曹操心腹,另有黄门侍郎张昶、议郎金旋等关西籍贯的人陪着段煨、韦诞入席,即将赴任的邯郸商也插到了中间。至于幕府的众掾属不过是沾沾喜气,在院子里为他们另外列席。唯有曹丕是个稀罕物,左右都靠不着,在廊庑之下设了个独座,倒是里里外外都能瞧清楚。

曹操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吩咐动乐开宴,又一眼打见贾诩在堂下与许攸同坐一席,赶紧招呼刘岱:“把贾文和请到堂上来,他是当过尚书令、执金吾的人,又是凉州籍贯,理应与段将军他们同列。”

少时饭菜如行云流水般拜上每个桌案——五味脯(五味脯、八合齑,汉魏时期著名的菜肴。五味脯,是用牛、羊、鹿、野猪、家猪的肉脯制作的主菜;八合齑,是用蒜、姜、橘、梅、栗黄、粳米、盐、醋一起捣碎制成的佐餐酱汁。中国在汉末时期还未出现“炒”的烹饪方法,多以蒸、煮、烤、腌制菜品为主,而且一般配有佐餐的酱汁,与西餐饮食颇为相似)、八合齑、青蔬果菜,另有西域使者进贡的葡萄、青州诸将献来的鳆鱼,饮的是赊店陈酿、浓香老醪;丝竹乐工各司其能,单演阳春之曲,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无边!

《礼记》有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幕府平日饮食倒也寻常,今天可特别费了一番心思。酒食菜品确是一流,无奈寡宴薄饮无人谈笑。西边大多是有差事之人,低声嘀咕讨论关中局势;东边都是摆模样的官,正襟危坐无话可谈,只一个孔融随随便便;至于堂下那般掾属更不敢随便多言了。曹操平生喜欢吃鱼,这会儿却也提不起兴致,只要一伸筷箸就想起陈登腹中那两升虫子,索性举起酒来没话找话:“伏国丈与杨公怎么没来啊?”

众人听他提起伏完与杨彪,还以为他有意责难,赵温干笑道:“伏国丈这几日犯了痰气,卧于病榻来不了;杨大人还是足疾的老毛病,出门不方便。他们未来还望曹公见谅。”

伏完患病是真的,杨彪的足疾可是自罢免太尉之日就有了,乃是不问世事的借口。曹操也懒得计较这么多,只道:“最近时令不好,侍中刘邈卧病在床,我那妹夫任伯达也病着呢。”刘邈也算是曹操的恩人,虽然在玉带诏之案时闹了些别扭,但曹操还是挂念老人家的,如今年逾古稀,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至于任峻的病也不轻,最近连屯田的差事都不得不放下了,曹操请御医为他治病,又将其转任为长水校尉,让他留在许都安心休养。

只说了这么两句又冷场了,曹操干脆叫曹丕上来给列位大人敬酒。诸人哪敢劳烦这位曹大公子,真有几位朝廷大员不顾身份避席还礼,倒把年纪轻轻的曹丕弄得一脸尴尬。曹操见这帮人实在无趣,灌了盏酒道:“今日老夫设宴,一为酬劳列公辅保朝纲劳苦功高,二也是因南征荆州向大家辞行。这般冷清成何样子,谁能吟首诗歌助助酒兴?”

众大臣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于站出来。曹操索性一摆手:“既然如此,先叫我府下的掾属抛砖引玉吧。繁休伯、路文蔚,你们打这个头阵如何?”

繁钦就坐在堂口,闻听召唤与路粹对望了一眼,赶紧出席跪倒:“启禀主公,我等行文录事多年,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别致的才情,且叫年轻人出来显显身手吧。”他说的年轻人是新近入府的阮瑀与刘桢。他们才二三十岁,却皆以诗文见长。曹操素爱附庸风雅,将他们由书佐(书佐,公府一般的文书佐官,地位在掾属、令史以下)提升为记室(记室,全名为记室令史,是三公、大将军身边专职草拟表章的,地位较书佐要高),拿着令史一级的俸禄,却很少草拟表章,多是陪着曹丕等公子吟诗作赋。

“也好……”曹操莞尔,目视刘桢道,“公幹!你小子快快作出一首为列公助兴,难道还要老夫下去拿你吗?”

刘桢为人诙谐又甚好卖弄,满心要酝酿一首佳作,听见招呼却不肯出列,笑嘻嘻拱手道:“请主公恕罪,在下一时不济,还要再思量思量……不过元瑜兄是文思泉涌之人,且叫他打头阵吧!”他又把这贴膏药粘到了阮瑀身上。

曹操嘿嘿直笑:“不愿第一个出来又不直说,你小子心眼还挺多的。那元瑜就来作一首,少时他若不及你,老夫命人灌他酒。”

阮瑀无可奈何只得离席上堂,给在座之人作了揖道:“敢问主公,要一首何等题材的?”

“今日非是会文,不过为列公佐酒,哪有这许多讲究?你随便作出一首便是。”

阮瑀心中暗想:今天这般阵仗,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诗文。我是头一个被点将的,若是上来就铆足了劲,刘桢的诗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不如规规矩矩作上一首应景的,但求中庸也好做人……想至此手捻胡须慢慢吟道:

〖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布惠绥人物,降爱常所亲。

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珍。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

“不错不错……”华歆就是个老好人,第一个开口称赞。他一说话别人都跟着响应,叫好声一片,气氛马上热闹起来,曹操也点头而笑。

群声嘈杂之中,孔融提高嗓门嚷道:“不好不好!这等平平淡淡的东西怎能说是佳作呢?”

老先生挑刺本不该辩白,但阮瑀只当是逢场作戏哄曹操一乐,便斗胆走到孔融面前:“敢问孔大人,在下这篇哪里不尽如人意?”

“从头至尾皆不如意。”孔融吃了尊酒,微笑道:“先说这第一句‘阳春和气动’,敢问元瑜,现在是几月天呢?”

“大人指摘的是,不过咱们作诗之人图的是意境,今日大家欢聚一堂共赴盛会,岂非人情暖过春意?”阮瑀振振有词。

“也罢,老夫且饶你这一错。”孔融乐呵呵还有话说,“第二句又是什么‘贤主以崇仁’此言谬矣!所谓贤主乃是当……”

华歆听这话头心怦怦直跳,孔融竟要把“贤主”是曹操还是皇帝分辨明白!他赶紧举起酒来,不待其把“当今圣上”说出口,便起身敬酒:“列公请饮……”他是个老滑头,第一个先敬丁冲。丁幼阳这醉猫就是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随即嚷道:“来来来,诸位同饮!”众人纷纷相敬乱了半天,硬是把孔融后面的话给盖下去了,等到人声稍歇,只听了后半句:“这‘五味风云集’说他做甚?难不成你要把佳肴写个遍?若容你再编下去,只怕‘海阔鳆鱼跃,葡萄满堂飞’都要出来了!”这话逗得大伙直笑。

“古人曰‘五行配之五味’。故烹饪者,做熟也,调和五味之谓也。此中大有深意,老大人岂能不知?”阮瑀背着手有问必答。

“牵强啊牵强……”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忽听身后有人赞道:“好字!真真妙笔!”原来韦诞能写一手好字,在西州颇得人喜爱,他又年纪轻好卖弄,在阮瑀吟诗之际找刘岱要了一大张蔡侯纸(蔡侯纸,即东汉蔡伦造纸术制造的纸。中国造纸术发明虽早,但使用并不广泛,东汉仍以竹简、绢帛、羊皮等为主要书信载体,做工精细的纸张是很宝贵的),随着词句就写了下来,这会儿举起叫大伙观看,众人无不赞誉。

“请曹公过目……”阮瑀接过纸来,快步捧到帅案前。

曹操定睛观看——这幅篆字写得铁画银钩一般。虽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鹄,但年纪轻轻有这样的笔法也很不凡了。曹操连连颔首,赞道:“后生可畏啊……若是再加勤勉,日后之造诣不可限量。”

“多谢明公夸奖!”韦诞这小伙当仁不让。

“这幅字老夫收下了。”曹操招手唤刘岱,“你去叫人取一条玉带赠予韦公子,权作交换之礼……哦,再拿些绢帛笔墨赠予元瑜。”

刘岱也跟着凑热闹道:“我替主公拿个主意,搬一箱子绢帛过来,后面不知还要作多少诗,干脆一并赏了吧。”

“好好好,由着你去办!”曹操这会儿高兴,干什么都行。

曹丕看得眼热,突然有了主意——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诗,岂不是人人夸奖,父亲也要高看我一眼?随即也道:“烦劳也给我拿卷书简来。”他不敢公然夸口,打算先酝酿酝酿,写出来再说。

刘桢早在堂下准备好了,待阮瑀出来,还不忘客气客气:“多谢兄长口下留情,给小弟留余地了。”大步流星迈上堂道,“诸位大人,在下也有了一首,请大家指点!”说罢甩起大袖边歌边舞:

〖鸣鸢弄双翼,飘飘薄青云。

我后横怒起,意气凌神仙。

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

流血洒墙星,飞毛从风旋。

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

他不到三十岁正值韶光,又生得相貌英俊,长袖善舞衣袂翩翩,时而摇摆仰俯,时而状若射鸢,真真精彩绝伦,引得堂上之人无不抚掌欢笑。曹操正喝了一口酒,听到“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不禁“噗”地一口全喷了出来,继而仰天大笑——这小子何等伶俐?袁尚、袁谭兄弟阋墙,老夫要的正是箭射两鸢啊!

“好!”西首众人又举起幅字来,乃是黄门侍郎张昶所书。想那张家父子两辈子的狂草,这般家学凤舞龙飞一般。曹操双挑大指:“诗好字更好,妙哉妙哉!”

张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站起来谦虚道:“老朽献丑,诸位实在过誉。若先父、家兄在世,不知比我这两笔强多少!”这倒是实情,他父张奂张然明,不但仗打得好,草书也是一绝;而他兄长张芝下笔如神天下无双。张昶也有几下子,却远不如父兄,不过是张奂、张芝都死了,显出他的本事来了。

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张昶身旁,一把拉住他手道:“老兄弟,这就够他们瞧的了!今日关东人吟诗,关西人写字,他们是文的,咱们来武的……喝酒吧!”

众人顿时一团哄笑,曹操乐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坠到菜里弄湿了。刘岱也会做人,取了双份的绢帛递与刘桢,给张昶的不仅有玉带,还有一柄雕饰精美的玉如意——反正是官渡之战得来的,曹操又不用,敞开来送也是替他买人心。

曹丕琢磨了半天,可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写得雅致似阮瑀,写得豪放像刘桢,想自己别具一格作一首,丁冲、孔融、段煨这几个大叫驴一嗓子接一嗓子,把他脑子都搅乱了。磨叽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还没落笔又见孔融站了起来:“段忠明,你这老兵痞,是不是笑话我关东没有豪迈之士啊?老夫就来作一首,叫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他这一放话,在场之人就连曹操都安静了,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但见孔融拾起筷箸,轻击杯盘,仰天高歌起来: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哈哈哈……”这诗作得狂狷霸气,不少人听得喷饭大笑。段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有你这老狂夫的,岁数越大狂得越没边了。‘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我看你如此不服老,别在堂上坐着,干脆下去与那帮后生小子同列(曹丕日后著有《典论》,其中将孔融、刘桢、阮瑀以及后来归附曹操的陈琳、王粲、徐幹、应玚并列,推崇他们七人的诗赋文章,被后世称为“建安七子”)吧!”

众人都笑,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这胆大包天的孔老鬼,竟敢当着我的面诵这等诗篇!“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太公吕望都看不起,伯夷叔齐全不值一提,这话究竟冲谁说的?难道他诽谤我有意谋朝篡位?但看着又不像……算啦,喝酒吟诗算不了大错,况且现在老夫还用得着你。不过这桩事我且记下,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休怪将来一日我叫你当囚徒!

这堂上有的是细心之人,郗虑、王朗、荀悦等人都听出弦外之音,全拿余光暗暗注视曹操脸色。渐渐地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一会儿工夫大堂竟安静下来,唯有孔融满不在乎还在笑。董昭轻拉贾诩一下,捂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气了……”贾诩却好似没听见,低头照吃照喝。

正在冷场之时,坐于上位的司徒赵温突然开了口:“诸位大人,今天这鳆鱼羹炖得真是鲜美啊!”

华歆赶紧接过话:“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这俩老滑头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尴尬局面,其他人也赶紧没话找话,这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觉出自己失态了,渐渐挤出一张笑脸,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来凑个热闹,步乐府古韵歌一曲《善哉行》,还请列位雅正。”一听主角要开唱,大堂上下无不抚掌逢迎,两旁的丝竹乐工早有准备,赶紧拨转宫商各司其妙。曹操绕出帅案,一边环视众人,一边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

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

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

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

他嗓音宽洪嘹亮,诗句立意高远,将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率领周族由豳地迁往岐山,使周室自此兴旺)、太伯仲雍(太伯、仲雍,两人是古公亶父之子,让位于周文王之父季历,兄弟远走山越建立吴国)、伯夷叔齐、仲山甫(仲山甫,周宣王时期名臣,总揽王命品德高尚)、管仲、晏婴(晏婴,字平仲,后世尊为晏子,春秋齐国大夫,经历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才智过人治国有方)、孔丘几位先贤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听着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韵,谁还能怀疑他辅保汉室的真诚?不过细心之人都能听出,前番孔融指桑骂槐贬损古人,曹操却避实就虚褒扬先贤,两人立意实是针锋相对。

孔融听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暗笑——贬者未必是贬,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颂圣人哪个不会?看人不能听其怎么说,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他人可顾不了许多,赶紧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贤,我等望尘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见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来,谁都没理径直奔至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可恶的大耳贼……”曹操满脸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夫有些军务要办,诸位大人随意。公仁、文和,你俩随我来!”

“诺!”董昭、贾诩连忙起身,快走几步跟着他转入后堂。

他们这一走,大堂的气氛立时沉寂下来。谁有心思在这里饮酒赋诗,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华歆、王朗等人低头不语只是用餐,段煨与张昶、邯郸商小声议论他们的事,至于堂下刘桢、阮瑀和新招来那帮掾属更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唯有孔融大说大笑挥洒自如。

这一静下来曹丕反倒文思泉涌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笔,不紧不慢地还真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本想等父亲回来再献上讨巧,哪知闷坐多时也没动静。过了好一阵子,刘岱忽然从外面走上堂来,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务,不能陪各位大人饮宴了,请诸位大人恕罪。主公还道,请大家吃喝随意,千万不要拘束,少时若要离开也请自便。”

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走了,华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让让联袂而行。其他官员喝口酒、吃口菜、闲谈几句也散了,掾属们三三两两离去,最后连抱着酒壶不撒手的丁冲都走了,临出门差点儿叫装绢帛的箱子拌个跟头。杯盘狼藉的大堂中最后就剩下曹丕一个人,这当众展示才华的机会又错过了,为何总不能如愿呢?他深深叹了口气,抓起刚写的那首诗,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刘桢送客回来,与曹丕走了个迎面,“刚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么佳作不佳作,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曹丕举给他看: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噫!”刘桢惊呼一声,“惜乎惜乎!方才没能拿出与大家共赏,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当他是献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这寥寥几句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刘桢摇摇头:“在下并非奉承公子,您的这一首确有高明之处。《诗经》有云:‘箬(ruò)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此乃世间相思之态。这一句‘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shāi)簁’可算尽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实我自己觉得也不错。”曹丕瞧他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刘桢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诗》不过小试牛刀应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鸢》歌大风赋猛士,贵在一石二鸟,为大家取个乐。孔融那老儿狷狂不羁盛气凌人,不过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人真还比不了!至于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显先贤之仁,自不敢望其项背。通盘看下来唯有公子这一首最妙,袅袅轻轻正合心境。想来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窦已开,思慕美人乃世间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脸色微红,心下并不赞同他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诗经》之语其实是误打误撞。但刘桢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说好那必定是不错,日后寻个机缘巧合再拿给父亲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赞誉。想至此他连连道谢,又闲话几句打算回转后堂,哪知还未走到二门,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呼唤道:“公子请留步。”

曹丕回头一看——是新征召来的一个掾属。此人不似刘晔、杜畿等那般出众,刚才在人堆里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半句话都没说,曹丕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吗?”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将您手里那篇诗文给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为,上下仔细打量:此人二十四五岁,说话略有些兖州口音,个子不高脸庞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众,留着刚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须,身穿一袭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没有冠戴仅是一根黄杨木的簪子别顶——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见曹丕不搭言,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只是听说您颇有文采大笔华翰,想要亲眼瞧瞧您的诗作罢了。”

曹丕料他是个阿谀倖进之徒,若不给看必定纠缠不休,便没好气道:“你看看便是,不过我后堂还有要事,你快着点儿!”

那人接过竹简,低着头猫着腰一身谨慎之相,小声默念了一遍,遂将诗文递还,赞道:“好诗好诗!‘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这世上之人纷纷攘攘追求名利,却不知那仅是芳饵钓钩。人之一生犹如大江东去,争来争去最终为的又是些什么呢!”

“你……”曹丕大吃一惊,心下暗暗称奇,这才是此诗的原意呢!方才刘桢没有品味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现在却叫此人解了个明明白白,当真人不可貌相。他赶紧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不敢当。”那人规矩还礼,“在下吴质,陈留定陶县人。”

“久仰久仰!”其实曹丕根本没听说过,但听其解诗便觉他是个人物了,“方才我与刘公幹言谈,他道这诗仅是相思之意,我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弄巧成拙了呢!还是先生心明眼亮。”

吴质不但会解诗,更会解人情:“刘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书弄札少了几分平和心境罢了。恕在下直言,公子这诗文非是您这样的身份轻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发,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脸一红,这话怎么能轻易吐露呢?摆摆手道:“不过稍有些惆怅之意,没什么要紧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诗。”

“哦。”吴质并不反驳,又默默吟诵了一遍,低声道,“有两句话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若说得不对还请见谅。在下风闻曹公亦颇喜诗赋,精通《诗经》深谙音律,但似公子这般年纪时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公子已青出于蓝,不过……”他话说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过什么?”

“在下为公子考虑,这篇诗文万万不要让令尊过目。”

“啊?”曹丕一愣,“为什么?”

吴质的声音越发低沉:“公子已是舞象(舞象,指男人十五岁至二十岁之间)之年,《周礼》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谓用干戈之小舞也’,公子这个年纪还是前途正盛好勇争强之时,游猎骑射控弓走马,思慕英豪壮志凌云,怎好做此无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气超凡,公子的兄弟们又多,个个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见到您做这样的诗,恐怕……嘿嘿……”牵涉萧墙之内的话他就不说了。

一言点醒梦中人,曹丕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进口产下一子,取名唤作曹整,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们也有十多个了。冲儿受宠自不必说,就是彰儿、植儿、彪儿他们也不次于我,父亲见了这篇诗文,若误以为我不思进取整日哀怨,岂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赶忙再次施礼:“多谢先生指点,承教承教!”

吴质始终保持笑容:“得见公子诗文,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大饱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还有家务,在下就此别过。”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说几句,但是众仆僮来来往往有碍推心置腹,又见校事官赵达、卢洪溜溜达达走过,此等隐秘之言岂能叫这两个小人听去?

吴质恭恭敬敬连退数步,这才转身而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扭头道:“对啦!公子既然喜欢诗赋一道,何不多做些行军阵仗类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军将士高唱公子之凯歌,那该何等雄壮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