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镇邺城,曹丕结党 各自心肠
建安十六年夏,曹操正式决意亲讨关中,率中军部队自邺城出发,西奔潼关与司隶校尉钟繇、征西护军夏侯渊、安西将军曹仁三路人马会合。并以刚刚担任五官中郎将的长子曹丕留守邺城,国渊任留府长史,协理政务;徐宣任左护军,统留守部队;另有奋威将军程昱参知军事。不过除曹丕外,曹操的第二子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连丞相夫人卞氏都要随军出征。
而就在出发前一晚,曹丕的府邸灯火通明。这位年轻的朝廷二号人物大宴宾朋,吴质、窦辅、刘威、朱铄、夏侯尚及幕府记室刘桢、阮瑀等尽皆在座。这个节骨眼上宴客,似乎大有深意……
这一晚曹丕显得格外兴奋,几乎和赴宴的每个人都干了杯,最后满面春风走到了新任参军窦辅的眼前:“窦兄,小弟敬你一盏。”
“不敢,不敢!”窦辅转天就要随军出征,没敢沾酒,听到五官中郎将这么称呼自己,忙不迭站了起来,“大人切莫自折身份。”
曹丕却道:“叫的什么‘大人’?咱们还照旧。你是我的窦兄,我是你的贤弟。”
窦辅自然不敢领受:“礼乃国之本,在下安敢逾越?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了,在下身为臣僚,理当……”
“不说这个!”曹丕漫指席间众人感慨道,“窦兄,想来小弟结识你比结识他们晚得多,却志气相投,别有一番厚意。”这话倒也不假,当初赤壁战败,他与窦辅在逃亡路上一同服侍曹操,可谓患难之交,“人生在世为了什么?若以我之愚见,既非富贵亦非仕禄,为的应该是情义。”
朱铄这次不从军,明显喝得有些过量了,笑道:“公子天生富贵,锦衣玉食使奴唤婢,自然无需为富贵而忙……哎哟哟!”一句话未说完就被夏侯尚提起耳朵:“你小子插什么嘴?”满满一碗酒硬灌进他肚里,惹得哄堂大笑。
曹丕接着道:“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温香暖玉不过片刻韶光,便有盖世的功业最终不免归为尘土。唯有这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可以永存!似我这等人,虽生于侯门口衔珪玉,却难有几个知心的朋友。窦兄,请饮下这盏酒,此乃我之情义。”他侃侃而谈说得感人肺腑,众人也附和道:“窦参军领受吧,莫要辜负公子这番厚意。”
窦辅有些激动,端着酒微微直颤:“在下愿领受公子厚遇。”说罢一饮而尽。
“好。”曹丕不容分说又为他满上第二盏,“来,这盏酒我依旧要敬你。愿此番出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我父建功立业大展宏图!”
“这……”窦辅颇有些为难,倒不是怕喝醉,是曹丕的话太重,自己简直有些喧宾夺主了。还在犹豫着,朱铄又插了话:“快喝呀!公子敬你,你不喝就是不够意思。”窦辅无奈又干了。
紧接着曹丕又满上了:“来来来,这第三盏酒……”
“公子切莫再斟了。”窦辅赶紧拦下,“非是在下不愿领受,实是怕吃酒误事,明早误了点卯。”
曹丕笑道:“这是最后一盏,小弟有事相求。”
“公子千万别这么称呼了,我实在不敢当!”
“兄长听我把话说完。”曹丕叹了口气,背着手踱着步子道,“为人子者理应在父亲身边尽孝,但我留守邺城也是为国出力。常言道‘为人莫当官,当官不自在’,这也是忠孝不得两全。父亲年近六旬兀自征战沙场,我又不在他身边,烦劳窦兄替我尽人子之道,多多侍奉处处关照,方不负我这片赤子之心。”
夏侯尚赞道:“公子至忠至孝,这酒窦参军一定要喝。”
刘威也站了起来:“窦兄,你就只管替公子承欢吧,你家中之事我等替你照料。若需要什么钱财之物,小弟一定帮衬。”
窦辅端着这盏酒环视众人,渐渐品出了滋味——何谓承欢?何谓尽孝?大公子留守邺城,三公子随军从征,承欢尽孝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啊!即便我此番受了重用,这帮人也不至于如此恭维。夏侯尚乃曹家之婿;刘桢、阮瑀幕府近臣;刘威听说已内定为豫州刺史,不日就将赴任。这帮人为何如此殷切……哦!我明白了,大公子不在军中,唯恐三公子大展才华被父青睐,威胁他五官中郎将之位。在座之人皆与其相厚,也怕三公子在丞相面前进言。他们是叫我紧随丞相,盯住曹植啊!
窦辅想清楚了,随即应道:“公子放心,丞相我来照顾。军中若有大事小情,我修下书信派心腹亲兵给您送来,以免公子挂心。”说罢一仰脖把酒干了。
“多谢多谢。”曹丕感激不迭。
吴质始终没说话,这会儿才端起酒来:“别光让公子敬咱,我们也该敬敬公子。”要紧的事已办完,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刘桢是个生性洒脱的文人,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公子待我等真是不薄,记得前年在谯县还曾关照过咱们。在下愿赋诗一首,为公子庆贺。”说罢吟道: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郡,与君共翱翔。
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镫熺炎光。
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
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一)
一片吟诵声中曹丕缓缓坐到了吴质身边,低语道:“窦辅已答应通报军情,应该没问题了吧。”
吴质沉吟道:“这都是小伎俩,关键要看公子自己。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您把邺城的事务打理好,善待群臣虚怀纳谏,丞相自然会高兴,群臣自然会拥戴您。不必在三公子那边费太多心机。”
“是。”曹丕虽然答应,但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我给子丹他们也下了请帖,他们怎么没来?”
“哼。”吴质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三公子府里也摆宴呢。”
“哦?你是说他们都去那边了。”曹丕一阵蹙眉。
“不会的,论年纪他们皆与大公子您相仿,论共事的交情也厚得多。但毕竟都是同宗兄弟,大面上不能厚此薄彼,两边都请客,索性哪边都不参与,这才是曹真、曹休的精明之处啊!”
“司马懿怎么也没来?”曹丕点手唤过朱铄,“你小子就知道喝,叫你请仲达赴宴,你去没去?”
朱铄打着酒嗝道:“去了,他来不了。昨天他兄弟司马孚从温县过来看他,哥俩出外闲游,他不留神受了点儿凉,今天差事都没应,在家躺着呢。”
吴质扑哧一笑,险些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心道:好狡猾的小子!知道这时走动太敏感,刚下水没必要蹚太深,在家装病呢……
恰如吴质所料,此时此刻平原侯府也在宴客。这边虽不及曹丕那里热闹,却透着一股风雅之气。曹植只邀请了四位客人——丁仪、丁廙、杨修、邯郸淳。摆两张精巧的楠木小桌,中间燃着香炉,备下鹿肉、鹅掌、牛腱、鱼羹等精致小菜,酒里浸着梅花。曹植与邯郸淳对坐,那边是丁仪、杨修,丁廙则在一旁抚琴助兴。
丁杨二人与曹植畅谈的无非文章诗赋,无半句仕宦之语;邯郸淳年逾七旬须发皆白,却似一老饕,低着脑袋只顾着吃,亏他一把年纪牙口还真好!
丁廙瞧着老人家可笑,手底下一乱,瑶琴猛然迸出一声杂音,坏了清幽的逸趣。杨修停箸笑道:“你这点儿本事浅得很,连你兄长都及不上,还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丁廙叹道:“我何止琴技浅,声誉也浅得很。公子几番向毛孝先、崔季珪二公推荐,想让我到幕府当个令史什么的,人家都不要。”
“咳!误矣!”杨修摆摆手,“越是公子举荐,毛玠、崔琰越不能用。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你还是好好习学以图将来吧。”
丁仪是心细之人,不想当着老前辈说这个,又欲显耀曹植的学问,便道:“我与公子相交多年,却不知您也擅琴艺,倒要讨教公子几个问题。”
曹植知他是何用心,便道:“好啊,我是有问必答。邯郸老夫子,请您老做个见证,晚生答得对与不对,还劳您指教。”
那位邯郸老夫子俩眼光盯着菜,嚼着牛肉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丁仪正襟危坐:“请问公子,方才舍弟所弹之琴唤作何名?乃是何人所创?”
“这有何难?”曹植笑道,“此琴乃太昊伏羲氏所作。昔日伏羲偶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遂有凤来仪。想那凤凰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料想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遂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灵微弱,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混沌闷响,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间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便以之为良材。送于常流水中,浸了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数。待到日满,捞出阴干,选良辰吉日,请高手良匠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他一口气把琴的来历典故说得明明白白,回头再看邯郸淳——牛肉是咽下去了,又端起鱼羹来了,根本没注意听。
丁仪暗暗摇头,接着又问:“那这瑶琴的尺寸、雕饰有何讲究?七弦之中又有何玄机?”
曹植手捻梅花娓娓道来:“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应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合八节之数;后阔四寸,寓四时之分;厚二寸,暗合两仪。饰有金童头、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代表天上地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来分;又有一中徽,乃是闰月。五条弦在上,合《洪范》之五行,水火木金土;按五音,宫商角(jué)徵(zhǐ)羽。尧舜之世都是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因周文王被囚,其子伯邑考被杀,文王为吊子,添一根弦,其因清幽哀怨,谓之文弦。此后武王伐纣,聚会诸侯,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扬振奋,世人谓之武弦。合在一起共是七根,故后世亦称武文七弦琴。邯郸老夫子,晚生说的可对?”
“嗯嗯嗯……对!”邯郸淳把鱼羹灌下去,紧跟着左右开弓,抓起两只鹅掌。
丁仪见此情势有点儿坐不住了,却听曹植反诘道:“你问过我,我也要考较考较你。你可知抚琴有六忌、七不弹?”
他俩比试学问并非作假,丁仪确实不知,羞赧道:“在下见闻难及公子,见笑见笑……请您赐教。”
曹植满面得意道:“六忌者,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弹呢?”
“所谓七不弹者,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说罢曹植起身净手,“今日来的皆是知音,我就抚上一曲请列位赏耳。老前辈,您也多多指教。”
邯郸淳兀自大吃大嚼,丁仪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您倒是说句话啊!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悔’,公子如此厚待先生,您岂能一言不发?”
邯郸淳把啃了一半的鸭掌放下,油乎乎的手捋着白胡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憨笑道:“说什么?老朽遭逢乱世,避难荆州原以为要客死他乡了,没想到丞相肯收留,又蒙公子错爱,让我在这侯府里吃碗闲饭。我心里庆幸之至,知足知福颐养天年,只要有吃有喝,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一席话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曹植到底是豁达之人,笑道:“您老何必这么自轻?一处吃酒说笑,并非议论军国大事,随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编《笑林》嘛,说个笑话也好啊!”
“笑话……”邯郸淳眼珠一转,“新近倒是听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争斗,甲咬下乙鼻子,乙挟其告官。官吏欲断其案,甲却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问:‘人皆鼻高口低,岂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阵爆笑,杨修的酒洒了一身,揉着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过终究逃不过打板子。哈哈哈……”丁仪虽然也笑,却不禁摇头——费老大劲却请来个老废物,只会开心取乐。
哪知邯郸淳接着又道:“老朽以为这个人说得虽妙,脑袋却不甚灵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长得再好终究在鼻子底下,永远不可能跑到上面。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人都是这么长的,这就是规矩!”
刹那间,四人都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面面相觑半晌无言。邯郸淳以嬉笑怒骂为掩盖,实质上却是最纯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礼仪宗法看得比天还高!
曹植一笑没再说什么,端然坐于琴边,轻轻抚弄起来。众人静静聆听——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林摇曳;悠悠荡荡,若波涛起伏;袅袅婷婷,如流云浮动;时而欢快激扬,时而舒缓轻柔,时而若即若离,时而缠绵悱恻,到最后音似倾盆暴雨、风卷狂沙,听得人心弦颤动如醉如痴。
邯郸淳也听进去了,惊诧地望着这个风流俊逸、多才多艺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长叹一声又拾起筷子,继续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