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旗,插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得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

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

“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复,原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实是指槐骂桑骂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董福祥惊诧莫名,“中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作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把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那怕有老佛爷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的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独力难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丹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