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平静的代价
只睡了一小会儿,我就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醒了,这声音听起来无处不在而且没有间断,四周一片漆黑,但我发现艾薇此时也醒着,同时感觉到她的身体紧绷得有些僵硬。
“没有关系,继续睡吧!”艾薇轻声说道。
但我还是可以清楚地听到脚在地上拖曳的声音,偶尔传出声声的低吟。还有“啪啪”的声音好像也一直没有停过。
“那是什么?”我轻声问。
“我想应该是牛或者羊之类的动物吧,别担心,娃娃,棚舍里都会有一些动物,不过它们都是农庄圈养的,很和善的。”
“那个抓来抓去的声音又是什么?”
“估计是它们打鼾的声音,它们的鼾声跟人类是不一样的,知道吗?”
这声音与前几个晚上那两名士兵的鼾声确实有些不同,不过我相信艾薇,她说是就一定是了。打消了疑虑,很快我又睡着了。艾薇一定也睡着了,因为后来我们俩都被一声尖叫给吓醒了。
我们睁开眼睛时,面前是一位神色惊慌、张大着嘴巴的妇人,我们本来打算在被别人发现之前早早地就离开这儿,但农场的人总是在破晓时就起来了,眼前的这位妇人估计是来挤牛奶和羊奶的吧,她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身材矮小,体型微微有些发福。
“对不起,我们是要回家去找我们的妈妈的,但是我们在途中迷了路。”艾薇赶忙为我们私自闯入谷仓的行为道歉,并解释道,“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带着一个小孩子,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进来睡个觉。”
那妇人依旧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艾薇赶紧补充说:“我们可以付给您我们在这儿过夜的费用。”
“别傻了,”妇人终于开口,而她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灿烂的微笑,“等我挤好这几桶奶,我就带你们进屋里面吃早点。快来,你们可以过来帮我一把。”
我在一旁用手牢牢地抱住装满牛奶的桶子,以免让牛给踢翻了,我尽情地沉浸在新鲜的牛奶所散发出的温暖香甜的气息中,接下来艾薇和妇人一起把那些桶子提到了厨房。
妇人很高兴有个帮手,不然她自己得提两趟才能完成。我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妇人对我们开始时表现的怀疑有些抱歉:“这种时局让人不得不时时都小心谨慎。”她看看我们,接着说:“说起来也确实叫人难过,就连对小孩子我们也不能毫无戒备。之前也有很多人经过我们这里,当然大部分人都没有恶意,但总有几个例外的。”
我们来到了他们的厨房,里面很温暖,农夫坐在那儿,看到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流浪儿,也不禁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便开始热情地招待我们,把我们带到了餐桌前。农夫看起来比他的妻子老一点,头发也灰白一些,这对好心的夫妇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有他们亲手烘焙的面包和白水煮蛋,还有自家提炼的奶油以及自家蜂巢产出的蜂蜜。农夫的妻子从桶子里盛出新鲜的牛奶,用过滤器过滤之后,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那滋味我至今还记得,既温暖又香甜,可是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奶汁从奶牛的乳头中被挤出的情景。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有点倒胃口,一口也喝不下去。但是我不想显得自己不知道感恩,所以我还是说牛奶很好喝。
于是,农夫很开心地说:“再给她来点儿,这样营养丰富的牛奶,她不一定以后还能喝得到。”
我努力把嘴角往上推了推,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向艾薇使了个眼色,艾薇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后来趁着那对夫妇出去喂牲畜的时候,艾薇帮我喝完了牛奶。临别前,这对夫妇还给了我们一杯亲手榨的苹果汁,这可比牛奶要好喝得多。
我和农夫在厨房的餐桌边聊了起来,那时艾薇正在浴室里梳洗,我试着和主人做礼貌性的交谈,于是,聊起了那晚的“鼾声”。
“我不知道原来牛和羊打鼾的声音是那样的。”我说。
“嗯?什么样的?”农夫满脸疑惑地说。
“嗯……是一种持续轻快的声响,好像有很多小脚在地上行走的声音。”
农夫愣了一两秒钟的时间,继而便笑了起来:“是你姐姐这么告诉你的,说那是动物打鼾的声音,是不是?”
这时艾薇刚好回到了厨房,农夫朝她眨了眨眼睛,说:“你姐姐是个好女孩儿,把你照顾得很好。”农夫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并且在嘴里重复着“打鼾”这两个字。艾薇也笑了起来,我便跟着他们一起笑,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才把他们逗得这么开心,虽然我并不清楚是什么。
关于这件事情,艾薇是在行程结束很久以后才跟我坦白的,我听到的那种“鼾声”其实是老鼠在棚舍里四处乱窜的声音。她看到了两只老鼠,于是在太阳升起、老鼠跑回洞里之前,她一整晚都没有合眼,她担心老鼠会趁着睡觉的时候爬到我们的脸上。艾薇就是这样,一直以来,为了保护我,她不会让我知道她的害怕和无助。
早餐后我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农夫的妻子拿出了她两个儿子的相片,坚持要让我们看看,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了。他们很有可能被派到苏联前线去了,因为苏联军队并没有像美国和英国军队那样遵守红十字会的规定,将俘虏的名单不论是死是活全部通报给德军,苏联军队拒绝透露任何这方面的消息。这对老夫妇心中还怀抱着一线希望,祈祷他们还活在苏联军队的阵营里,而不是被葬在了哪个不知名的坟堆里。农夫的妻子还拿出两个儿子在学校和农工学院获得的证书、奖状给我们看,此时泪水一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农夫告诉我们,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他们无法长时间地维持农庄的经营,但他们想继续坚持下去,一直守着农庄,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孩子就会回来,也许是一个,也许两个可以一起回来。
终究我们还是要分别,农夫和他的妻子在我们的背包里装满了面包以及他们自制的乳酪,并为我们指出了正确的行进方向,我们便再次踏上了旅程。我们失去了小推车,所以我只能自己背着背包,但只要可以,艾薇就会帮我背。那天的天气十分温和,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可以喝些水来解渴,然后坐下来好好享受香甜的乳酪和面包,我们惬意地躺在阳光下,肚子撑得圆鼓鼓的,两腿放松休息着,悠闲快活了好一阵子。
艾薇的背包里放有一小罐像是妮维雅那类的乳霜,每晚在我们入睡前,艾薇都会抹一些在我和她自己的嘴唇上。白天当我们口渴万分又找不到地方喝水时,她就会把小罐子拿出来,然后说:“我们涂一些乳霜吧,应该会好一些。”这个真的很管用,它可以滋润我干裂的嘴唇,而在心理上也安抚了我,每当艾薇在我唇上涂抹乳霜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舒服多了。这个习惯我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我的身边随时都要准备一支唇膏。
远方低声咆哮的炮火声充斥在我们耳边,幸运的是,那一整天我们只遇到了几次在军机飞过时要被迫平躺在地面上的情况。我们大概已经走了十天左右,四月中旬的山坡上各式各样的鲜花相继盛开,山丘上大部分的土地被茂密的树木所覆盖,山谷里一片片的庄稼地蓬勃地生长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平和、正常,只是隆隆的战火和爆炸声时刻提醒着我们仍然身处险境。
在行进的日子里,艾薇会利用这段时间来给我上课,当然,并不是那种很正式的课程。艾薇会鼓励我记下所有树木的名字,并辨别出它们的叶子。几年之后,我中学时的生物老师穆秋女士曾告诉过全班:“芭比应该成为植物学家,她知道的树木和植物比我还要多。”艾薇也会在行进的途中教我九九乘法,考我加减法的运算和拼字。她还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历史故事,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当我们看到一轮皎洁的明月时,她为我解释月亮是如何影响潮汐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激烈的交战声,我们似乎又在走向了火力比较集中的地区,然而我们最终却什么都没看到。而这条道路一直引领着我们穿越了茂密的山丘,然后陡降到了一座中古世纪的城镇——鲁多城,那里竖立着一座高耸的城堡,而它的周围也簇拥着各种古老的建筑物。在进入鲁多城之前,艾薇就告诉了我那里有座城堡,于是,如童话故事里描写的那种角楼、塔楼,或是古代英式的那种有碉堡、炮台的城堡形象便进入了我的脑海。可事实上,那里只有一座建在老房子群落中的十八世纪的宫殿,你根本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么失望。
我们横越了河面广阔的萨勒河,之后便进城了,城里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没有半个士兵的影子,只有寥寥几个行色匆匆的人,他们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们向人打听了镇公社的路,有人告诉我们朝着那一栋红白相间的建筑物的方向走就对了。到了镇公社,里面还有几个排队等着被安排住处的行人。登过记之后,我和艾薇被分配去城里的一户人家中过夜。他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尽管我们当时看起来很憔悴,浑身上下又脏兮兮的。我们盼望着这一晚可以睡一个好觉,恢复一下元气。尤其是在经历了棚舍老鼠来回出没那样难眠的一晚之后,艾薇显然有些体力不支,情况比我还要糟糕。
然而,事实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期望发展,鲁多城当晚遭到了猛烈的轰炸,这就好像是我们必须为白天路途中所经历的美丽与平静付出一些代价似的。
“美国的部队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但好在我们有地下室可以躲藏。”主人告诉我们。
这场攻击实在是太猛烈了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尽管我们希望能够躺在柔软的床上睡个好觉,但还是不得不整晚都待在这个地下室里。主人的所有亲人都躲到了这里,我们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唯一能坐下的地方就只有一张沙发和几张临时使用的床垫。我一直紧紧地抱着艾薇,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睡过去,虽然我猜想自己可能小睡了一会儿。我只记得那个晚上实在是漫长而没有止境,但即便是这样,能够让我们疲累的双脚停下来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还有一点是值得欣慰,地下室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超大的陶瓷脸盆,里面漆着一大朵的玫瑰花,做工十分精巧。它的旁边还放着一只体积超大的水壶,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提得起来。有一位当地人为我们带来了一些热水,和着从水壶里倒出的凉水,我和艾薇痛快地梳洗了一番,实在是舒服极了。
突然,上面传来了玻璃震裂的声音,一定是上面屋子里的窗户被炸碎了,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这声响必定震撼了整座城镇。
“一定是桥被炸断了。”其中一位男子说。没错,他说对了,为了阻挡美军的进攻,那座我们前不久才走过的桥被炸断了。但这招也确实发挥了功效,尽管只是暂时的。清晨我们从地下室走了出来,原本以为街上会被美军的部队占领,但事实上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心的主人一家试图劝阻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但我们心意已决。虽然是艾薇最后作的决定,不过一路上她都会征求我的意见。我的年纪太小,根本提供不了有效的建议,但我喜欢她把我当作大人一样对待。所以不论她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同意;不管我有多累,艾薇也总有办法能让我再多坚持一会儿,多走一里路。
收留我们过夜的这一家人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从地下室走出来,我们看到他们的房子已经遭到了严重的损坏。窗户被震碎了,玻璃碎片散落一地,甚至连窗框也没能幸免。到处都是玻璃的碎片,有些还因为爆炸强大的冲击力而嵌入到了对面的墙壁里。破损的百叶窗帘在空荡荡的窗户间无力地摇摆着,墙皮、泥块从天花板上剥落下来,家具因此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
对面的房屋仍然被火焰包围着,在这平静而无风的日子里,火苗从裸露在外的木头中冒出来,盘绕着向上燃烧,尽管消防员正尽力地控制着火势,但烟雾仍然在笔直地向上冲,并散发出浓烈的木柴烧焦的味道。
对此我们束手无策,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更不想打扰人家。于是,我们决定向着西北方向继续前进,这也是去往卡拉的方向。而这一路上我们所目睹的尸横遍野的景象也是整段旅程中最惨烈的。到处都是横躺着的死尸,甚至都没来得及移到路边,其中很多看起来已经躺在那儿有一段日子了,我们经过时,腐尸散发出的阵阵恶臭,让我们不得不把头巾摘下来捂住鼻子。
“娃娃,不要看。”艾薇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不能四处张望。如果你不小心瞄到了什么,或是望见了这些可怜的人,我要你只看他们的脚,知道吗?”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我并不想四处张望,也并不想看到这些可怜的人,可是我们的周围几乎布满了死尸,我很难做到闷头往前走而不看看前进的方向。所以,那些腐烂中的尸体仍然会不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一直照着艾薇的话去做,只看着他们的脚。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看到了一位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的女子,她的肉体已经渐渐呈现出蓝色,她的裙子是深紫色的,几乎和她的脚是一样的颜色,而现在,每次我看到这样的颜色时就会不自然地想起她。路上还有受损严重的马车残骸、马匹的尸体、弯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崩落的砖瓦,以及爆炸时所产生的其他碎屑。
一路上,我们穿过那些因为建筑物崩塌所产生的碎石残瓦。直到出了城,道路上仍然是死尸遍野,我们还亲眼目睹了狐狸和那些也许是乌鸦的大鸟在腐尸上觅食。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机关枪开火的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近,天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火光,引得受到惊吓的士兵频频开火,爆炸声不绝于耳。我们能听到炮弹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它们在仅距数米之外的地方轰然落地的响声,看到由此升起的滚滚硝烟,偶尔还会有军机从我们头顶急速掠过。
“我们避开大道吧!”艾薇对我说,极力控制着她惊慌的情绪,“如果我们在森林中行进,我想情况会好很多。”
“可是路呢?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路?”我有些担心地问道。
艾薇拿出了她的指南针,说:“这个简单,我们可以用它来带路,看着吧,快跟我来。”
艾薇手握指南针,靠着它,我们穿越这片浓密的山毛桦树林,沿着可能是小鹿所踏出的小径前进,炮弹和迫击炮的爆炸声在我们的头顶咆哮,而周围的树木也随之震动。战火偶尔也会稍稍停歇一下,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似乎还能听到森林原有的各种声响。当脚底不小心踩断了树枝,那“咔嚓”的断裂声会引得鸟群惊慌地振翅飞向天空,并且尖声鸣叫,像是警告有敌人入侵。对于他们的恐惧我并不是很理解,我们并不是恶意闯入的侵略者,可是他们却时时带着战争的敌意。
我们一直努力地向前走,我想一定走了有好几个小时,因为走出树林时已经是烈日当空。在这儿我们发现了一群为躲避持续不断的战火而藏身于此的人。前方不远处有一名德国士兵比画着手势要我们到他那里去,于是我们就跑了过去,结果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直通山丘另一边的矿坑入口处。我们途经的图林几亚地区,在它广阔的地表下隐藏着许多网状的矿坑,在更南一点的区域是煤矿,北方则是盐矿。卡拉是目前离我们最近的城镇,而它周边的地下矿坑因为战时所需而被当做秘密的军工厂使用。长期的轰炸摧毁了大多数的工业城市,于是,从1944年开始,武器以及军机的生产制造便移转到了地下,这个区域的一些矿坑就负责生产梅塞施密特战斗机。
“快过来,到这边来。”士兵边说边指挥着大家进入到漆黑的矿坑里。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艾薇问道,此时我们被困在了一列准备进入隧道的人流中。
“快点,”那名士兵粗暴地说,“这是为你们好。你难道没看到外面的战况吗?美国人已经攻进来了,现在只有地底下会安全些。快点走!过来,快点!”他一边说,一边粗鲁地指挥着我们。
火光和爆炸声在不远处拼命地嘶吼着,能够躲到防空洞里我们都觉得很庆幸。
目前的这个矿坑并没有在运转,它看起来并没有用于军事作业,不过很可能曾经用于开采和制造这个区域有名的陶瓷土。矿坑里黑黑黢黢的,一进到里面,之前外面明亮的阳光瞬间被一片漆黑所吞没,我们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沿着墙壁上的栏杆,我们跌趺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进入一间较大的洞室,才有几盏油灯和偶尔闪动的手电筒光束作为照明之用。
渐渐地,我的双眼适应了这微弱的光线,也看到了这漆黑的洞穴里满满的都是人,数来大概有好几百人。我们进去的时侯,听到有人在喊叫:“没有空间了,根本没有位子了!”
的确是这样的,里面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沿着壁面的长凳上坐满了人,而整个洞穴里也都塞满了人,不管是老年人,还是小孩子,都躲在里面:一位妇人正在想办法给她出世还没有几天的宝宝喂奶;刚学会走路的幼童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裙角;而再大一点的小孩则在一旁哭闹个不停。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其中还有些人在紧张不安地转动念玫瑰经时所用的念珠。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坐在凳子上的、离我们不远的老先生突然向前跌倒在了地上。可是,没有人转头去看,也没有人去帮他。他可能已经昏死过去了,但这似乎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心。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他们被自身的恐惧吓得不知所措:我们将会怎样?美国人会来抓我们吗?我们会被炮弹炸翻或是被机关枪射死吗?
这群人中有一些已经在这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了,而这里面有股浓烈的汗臭味。在那样艰苦的日子里要维持身体干净是件很困难的事,而这群人中的许多人似乎索性已经不去管它了。这里根本就没有清洁、卫生设备,当然,更不要提食物或者水了。如果有人需要上厕所,他们需要走一小段路进入连接洞穴的隧道,但这些隧道也常常排满了人,队伍会一直延伸到好几米远的地方,所以他们必须一路往前走才得以缓解他们的膀胱和肠子的压力,而其中也有一些人怕麻烦,或是害怕走得太远会迷路,就会更加随便,无疑也增加了这里酸臭的气味。我脚下的地面都是潮湿的,但我实在不愿去多想那会是什么,我们根本就不能坐在地上。
艾薇紧拉着我靠在她身边,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害怕,她的眼神中有种绝望和慌乱。我们俩都不喜欢密闭的空间,而像这样的地方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或许就是源于这次的经验,直到现在,我仍患有幽室恐惧症:我宁愿游泳来穿越海峡,也不愿意搭乘“欧洲之星”穿过海底隧道。)而突然进入一片密闭的黑暗之中,更是我无法忍受的。大家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还好洞室很高,声音回荡在里面,而隧道也一直通向山坡。
“娃娃,过来,”艾薇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宁愿去冒被枪弹击中的危险,也不要死在这里。”
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真的担心洞穴里面无法提供足够的空气来维持这么多人的生存需要。于是,在让其他人感到十分不悦的情况下,艾薇带着我开始向后推挤,一路退回到了入口处。
“你以为你们可以离开这儿吗?”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问艾薇。
“我们要出去。我妹妹有幽室恐惧症,我们宁愿出去冒险。”
“他们不会让你们出去的,”那妇人回答道,“他们派人守着入口,还威胁说会射杀所有试图离开的人。你并不是第一个想出去的人,相信我。”
“他们不希望任何人泄露我们在这里的消息。”一名站在旁边的男子补充道。
“他们要把我们困留在这里多久?”
“大概要等到战争结束吧!”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艾薇紧咬着嘴唇,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们转身回到了洞室,努力向更深处推挤,直到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我们呆坐在离连接主洞室的一条隧道的出口不远的地方,盯着微弱的油灯下投射出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影,就这样大概过了有几个小时。
最后,艾薇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就说你要去尿尿,然后去打探一下这个隧道,或许会有别的、没人看守的洞口我们可以出去。你一定要非常小心,知道吗?最重要的是,不要走到任何其他的分支隧道里去,否则你就会迷路,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不要走太远,几分钟之后就回来。你知道分支隧道是什么吗?千万不要进去,会很容易迷路的,即便你以为你认得路。”
我明白她要我做的事情。
“我要尿尿。”我大声叫了起来。
“好,拿着手电筒,”艾薇用其他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沿着这条通道走,直到你觉得自在、旁边没有人了。不要走偏到其他的隧道去。”
她从背包里取出手电筒给我,我们一直都不太舍得用它,因为我们时时刻刻都记得电池是会用尽的,即使是在我们夜间行进的时候,除了用它照亮路标,我们都不会用手电筒。
沿着那条隧道,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逐渐远离了人群,我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两旁一直有那种分支隧道出现,但是我按照艾薇的指示,留在了我走过的那条隧道上,直到最后,我看到左前方有一条小隧道,在它的尽头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日光透射进来。不过因为艾薇有特别交代过,所以我对于走过去还是有所顾忌的。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把放在了两条隧道的交接处,有它做标记,我就能回到艾薇的身边。接着我尝试走进另一条小隧道里,和我预料的一样,那里确实有阳光,光线是从一个边缘长满青草的洞口透进来的。我把头钻了出去,看到那儿附近没有人,也没有士兵,视野所及也看不到矿坑的入口,能看到的只有大片的田野。
我有些兴奋,开始往艾薇所在的地方跑回去,但记得在接近人群聚集的隧道口处要放慢脚步。艾薇正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后来她告诉我,她很担心她做了件蠢事,派我自己一个人去,要是走丢了就糟了。
“我在更往前的地方找到一条出口,有一个洞口通向田野。” 我在她旁边坐下之后,轻声地跟她汇报我的发现。
“亲爱的,你做得好,那么现在,不要让任何人注意到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很快就要出去了。”
于是,我们装作没事一样,静静地收拾行囊,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沿着隧道偷偷溜了出去,很快便走到了有日光透进来的那个洞口。我很轻松地钻了出去,要穿过洞口并不难,虽然洞口并不高,在我的腰际左右。而我也需要先清除一些横长在洞口的欧洲蕨,接着,艾薇把两个背包和夏洛蒂从洞口递给了我,但等到她自己要穿过来的时候,却因为洞口太小而在肩膀处卡住了。她扭动着身体退了回去,接着我们俩有点慌乱了,不顾一切地想要将洞口凿大,我们没有工具,只得用手挖掘,用手指拨开坚硬的土块儿。我心中非常忧虑:如果我们失败了,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回到那个隧道里头,再次被迫加入到那一大群的逃难者中去。一想到这儿,我们想要离开的决心便重燃了起来,每挖一下,艾薇就会试着钻出去一次。
“再有一下就好了。”艾薇总是这样说。所以我们不断地努力,我得做大部分的工作,因为我人已经在外头,被我挖松的泥土不断地落到艾薇的身上。后来,我掰开了一大块泥土,但这次发生得有点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往后一仰,像球一样滚了下去。艾薇看不到洞外的我,就有些担心了,等到我爬回到山丘上时,她正在做另一次的努力,使劲把肩膀往外推,这次她终于成功了,经过许多次向上的扭动,她的身子总算爬出了洞外。
“谢天谢地,自从我们开始了这段旅程,我竟然已经变得这么瘦了呢!”艾薇开玩笑地说。
“我刚才滚成了个布丁卷。”我跟她说,我们俩相视一笑,能从那个拥挤的矿坑中逃出来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我们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虽然两个人都累坏了,但是心情却很好,庆幸着我们的好运。
“你看看你。”艾薇仔细地审视着我手上黏着的污垢,我们原本淡色的头发也被泥土给染黑了,还有我们的脸上,也都沾上了泥巴。我们站起来,尽可能将我们衣服上干松的泥土抖落,再次准备出发,为了避开有士兵站岗的那个入口,我们小心地沿着山丘的边缘前行。
走到山脚下时,我们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山谷间,这里有川流不息的清澈小溪。我们一路沿着河岸走,直到确定离矿坑很远了才停下。艾薇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了母亲给她的清香肥皂,我的母亲和外婆都很喜欢这种高品质的香皂,在开始使用之前都会先储放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她们相信香皂这种东西,越硬就能用得越久。而这块香皂发挥了极高的效用,它几乎伴随着我们完成了整趟旅程。它闻起来有些薰衣草的香味儿,这也是另一股会立刻勾起我对这段漫长旅程记忆的香气。
我屈膝跪在河岸上,将头发浸入溪水中弄湿,艾薇将香皂涂抹在了我的头上,然后帮我搓揉头发直到产生许多泡泡,之后我得再将头浸入水中将头发冲洗干净。艾薇也用同样的方法清洗了她的及肩秀发,而我则帮她抹香皂起泡泡。溪水虽然沁凉,但我俩都因为能彻底清洁一下而高兴,所以对此并不在意。头顶艳阳高照,我们被冰冷的溪水清洗过的身子也因此暖和了起来。我们将手脚清洗干净,然后用艾薇带在背包里的小毛巾擦干。我们没有饭菜可吃,不过艾薇还有两颗为特别时刻所留下的糖果,而现在正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我们慢慢舐着糖果,希望它的形状能够一直保持着不变。那之后,我们喝了一些溪水,便躺在阳光下的一小块儿空地上休息了几分钟,那上面还布满了层层精巧的小白花,毛巾也在一旁晾晒着;几年后我在英国听到了这种小白花儿的英文,它被人们叫做“安妮皇后的蕾丝”。我从这些细小花朵所形成的泡沫状花丛的空隙间仰望天空,感觉它们像是将我们藏了起来。这些花还让我想起了外婆,她总是穿着别着胸针的白色蕾丝上衣,想到这儿,我心中不觉泛起了一阵渴望与家人团聚的酸楚。
我们并不能长时间地逗留在这里,即使我们此刻感到如释重负,所以不一会儿我们又再次上路。艾薇背着两个背包,而我抱着夏洛蒂。我们各握着毛巾的一角,使它在我们之间撑开,这样它便能快点被风吹干。我们沿着前面的路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