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小浪漫
我们在破晓的时候醒来,整装待发。这已经是我们步行的第四天了,战火使我们偏离了既定的路线,我们的进度有些缓慢,所以我们早早地出发,希望能多赶一些路。幸运之神又再一次眷顾了我们。有位农夫驾着他的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便顺道载了我们一程,大概有六七公里的路程,我们坐在马车上面,双脚在马车的边缘晃来晃去,享受着不需要走路的愉悦和奢侈。
在农夫放我们下车之后,我们接着步行。每当听到军机或是炮火的声音时我们便会扑向路边的沟渠,或是在树林的掩护之下爬行前进。记得有一次,在空袭过后我正准备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发现艾薇在咯咯地笑我,原来因为我太用力地伏倒在草地上,我的脸蛋儿被小草染成了淡绿色。还有一次我十分难过,在我起身后发现自己竟然压垮了整片小巧的蓝色“勿忘我”的花床。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还有一些是要和我们去同样的地方。虽然我们并不随便和陌生人攀谈,但偶尔也会和他们中的一些一起向前行进,尤其是当他们认得路的时候。城镇的附近有时会有叫做“坦克坟墓”的战壕,那是当地居民为了阻挡美国坦克的前进而专门准备的,每当我俩听到枪战声时,便会蜷缩着躲在这些战壕里。那天有场特别激烈的交战,我们俩都很害怕。艾薇在日记里写道:
敌人再次发动了攻击,我们不得不退回到树林里。攻击十分猛烈,我们真的不知道能否能活着出来。我在想:“是不是就只能这样了?这就是尽头了吗?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好在最终我们毫发无损地逃过了一劫,这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可是对于未来我依然非常担忧。
我想此时艾薇已经意识到我们的旅程有多么危险,我们要冒着多大的危险才能回到妈妈的身边。当我们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一群士兵正在和一个外国的男子说话,那人身材高大,身上穿着深色的大衣,空气中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一名德国军官大叫着质问他的身份,“你的证件呢?”军官显然很生气,接着便从他的皮带中掏出了手枪。
艾薇迅速挪动身体想要挡住我的视线,但是已经太迟了。我看到了军官向那名男子瞄准、开枪的全部过程,听到了手枪射击的声音,看到了那人的身体慢慢垮下,并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的全部经过,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鲜血从胸口慢慢流出,最后染成了一摊血渍。艾薇牵起我的手,赶忙将我拉向她身边继续向前赶路,可是我从头到脚一直在抖个不停。“不要想它了,娃娃,忘掉你看到的,想那些高兴的事情。”她说。
我们沿路前行,渐渐远离了刚才目击可怕事件的地点。艾薇开始唱起了歌来,过了一会儿,我也试着去忘记刚才看到的可怕一幕,跟着艾薇一起唱了起来。艾薇并不是冷酷无情。几年后和她谈起了这件事,我才知道当时的她是和我一样的震惊和痛苦,但是她的任务是要带我活着回家,并且尽可能地避免我受到内心的创伤,这是支撑着她一直坚持到底的动力。
途中我们经过了一个几分钟前还是战场的地方。那一幕恐怖骇人的场景让人难以释怀。遍地都是伤亡的士兵,战地救护人员将伤者一个个抬上车;坦克和武装车辆四散在各处,有些车身上还冒着浓烟,有些则还在燃烧;救护人员提着担架到处跑,抬起受伤的士兵,空气中充斥着士兵们痛苦的呻吟声,偶尔还会传来因剧痛而引发的、尖锐的哭喊声。有些士兵蹲在那些一动也不动、好像已经死去了的士兵身边。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艾薇。
“他们在确认那些人是不是依然活着。如果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他们便会拿掉这些士兵身上的姓名牌。所有的士兵都会在脖子上挂一块用链子串好的牌子,以便识别他们的身份,一旦他们遭遇了不测,就能及时地告知他们的家属。”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拜托,拜托了。”我开始祈祷,请不要让我们也收到任何这样的消息,不要让爸爸躺在哪个地方让别人取下他的姓名牌,告诉我们他在这场战争中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将永远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
我当时一直在想,即便是现在我也依旧在想,这些士兵会不会把他们战友的尸体和敌军士兵的尸体放置在一起,埋葬在相同的坟墓里呢?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学到了一句德国谚语:“我们悼念死去的人,而他们已经找到他们的安宁。”每当眼前出现这一幕时,我就会对自己说这句话。
我们蹒跚地走出了那片战场,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让我们的心情稍微地舒缓了一些。途中我们遇到两名军人,幸运的是他们和我们同路,而且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通过他们的介绍,我知道了他们是欧斯德曼先生和史登军官。
他们带我们来到了葛拉芬那村,那是靠近欧柏利姆的一个小村庄,在这有一间军属的医院,他们说服了医院里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提供一个房间过夜。之后我们被带到了一间只有两张床铺的房间,所以最后这两名军人睡一张床,我和艾薇则睡在另外一张床上。此时,我和艾薇已经非常累了,而且我们知道在这个时候能睡在床上是多么得难得,尤其是在深沟里睡过一夜之后,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介意这个安排,况且这两位也都是品德良好的年轻男子。睡觉的时候他们穿着所有的衣服,甚至包括靴子。他们说这很重要,因为危险无处不在,随时都要做好逃命的准备。我从来都没有和陌生人在一个房间里夜宿过,感觉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尤其是在听到他们其中一人的鼾声时,我想到了爸爸,我听到过爸爸的鼾声,但那好像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医院病房里受伤士兵的啜泣和哭喊声将我吵醒,另一种记忆永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糟糕的卫生情况、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破裂的、沾满鲜血的伤口。我们的房门半开着,也许是为了在发生危险的时候可以紧急逃生,正如那两位士兵之前所说的。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偶尔能让我看见从这里经过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在地上投射出影子,先是逐渐变大接着又填满整条走廊,再逐渐减弱直到最终消失。我虔诚地向天主祷告,感谢他没有让我们受伤或是经历任何苦痛,慢慢地我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这里无疑要比睡在深沟里舒适得多,即使我和艾薇是挤在同一张单人床上。但我们还是让自己好好地睡了个懒觉,隔天起程准备去欧柏利姆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史登军官和欧斯德曼先生和我们同路,我们很高兴有他们陪伴,我们都觉得和他们在一起会比较安全,虽然这也很可能是一种错觉,因为和我们俩独自走起来相比,他们的制服反而更容易引起敌军向我们开火。不过我们相信,即便我们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如果敌人发现了我们俩,还是一样会杀死我们的,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一天的路程还是很漫长的,我们依旧要努力避开战火以及头顶上的空袭,所以在小镇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都变得极为振奋。
欧斯德曼先生对这个区域相当熟悉,“我的姐姐就住在欧柏利姆,”他说道,“我想她一定愿意帮助你们的。”
他说得没错。我们抵达小镇后,他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姐姐家,她非常热心地为我们安排了过夜的地方。她家隔壁的房子被炸毁了,但储藏在地窖里的酒却奇迹般的逃过了一劫,后来她送了几瓶酒给我们。我们过夜的地方是在一间大别墅的地下室里,屋主一家人将那里打理成了一个舒适的住所。因为是在地下,所以房间里没有窗户,不过房间的布置却十分雅致。这家人是有小孩的,尽管我们抵达时家里的孩子已经入睡了,但主人还是把他们的玩具拿给我们玩。地下室里还有一个临时的、带炉灶的厨房,甚至还有一间地下的淋浴间和厕所,里面的每条毛巾上都绣着黄色的小鸭子。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个充气的营地睡垫、枕头和毛毯。我和艾薇把我们的“床”一起挪到角落里,在周围拉起帘子,这样比较有隐私。这个地方虽然空间不大,但是很温馨、很舒适,让人很有安全感。
每天晚上,艾薇都会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睡着,她还会给我按摩双脚,尤其是在我们走了一整天的路之后,我的脚总是会感到很沉重,难以举起,臀部也会酸痛不堪,艾薇总会在这时给我做些按摩,放松一下过度紧张的肌肉。同时,艾薇总会说些安慰我的话,她对所有事都抱有乐观的态度。“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痛苦,”她会这样说,“而且,经常做这样的运动和锻炼你会长得更高哦!”
在艾薇给我按摩后,我的疲倦以及各种酸痛总会感觉减轻了很多。即便是在极度混乱的局势下,艾薇都能想出绝佳的方法让我平静下来,并让我感到很安全。她就是我的依靠,总会在布满暗礁的恶海中紧紧地抓住我。有时晚上她帮我按摩双脚后,我也会要求帮她按摩,而她也会欣然同意。“真好,”她总会这样笑着说道,“真是舒服极了。”虽然实际上我这双小手的力道只能触及到她皮肤的表层,她也总会在这之后温柔地告诉她觉得好了很多。
艾薇很担心我的头上会长出虱子,所以每天晚上都会仔细地帮我把头发梳开,再重新绑好辫子,而且梳得很用力。这总让我想起妈妈,在家的时候她每晚都会这样帮我重新绑好辫子,一边梳还一边在嘴里咕哝说我玩得像个野孩子,头发都一团团地纠结在了一起。我好渴望妈妈能再帮我梳头发,就算同时让她念我两句也行。
那天晚上我睡着之后,艾薇和我们两位友善的军人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她在日记中记述了那个愉快的晚上。
第二天清晨,我们起身准备出发,并和史登军官与欧斯德曼先生道了别。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又上了路。已经整整两个礼拜了我们都没有换过衣服,甚至连晚上的时候都穿着衣服睡觉,好在艾薇有毛巾和香皂,也确认过我有清洁牙齿。如果有房子可以过夜,我们就可以使用那里厕所和浴室。但如果是在路上,那我们就连卫生纸都没得用,渐渐地我们变得十分善于辨识沿途中的大片软树叶,会在路上捡些这样的叶子以备不时之需。
对我们来说,步行并不十分困难,况且我们还有如此之多的强制休息时间,每当遇到空袭的时候,我们便要蹲在灌木丛下或是平躺在地上。当我真的感觉到累的时候,艾薇仍然会抱有坚定的信心,并以面对大人的方式来对待我,若不是这样,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我们剩下了几瓶酒,艾薇将它们装在了背包里,因为放在小手推车里实在是太重了。她在日记里记录着:
这几瓶酒真的好重,我的背疼得让我好想把它们拿出来放到路边。幸运的是,就在我准备把酒丢掉的时候,一辆大型军用卡车停了下来,载了我们一程。
娃娃坐在了一名士兵腿上,而我则坐在两名士兵的中间。看到坐在我右边的男生时,我的背脊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他有一张十分俊俏的脸庞,对小不点儿也非常好。他们给予我们的关心是我们真正需要的。
我仍旧记得我们坐在卡车里的情景。士兵们尽一切可能来让我开心,他们或是讲些好笑的故事,或是做鬼脸来逗我笑,偶尔也会问一些有关我自己和我家人的事。他们也问起了我的洋娃娃,我告诉他们它的名字叫夏洛蒂,之后他们还正式地向夏洛蒂做了自我介绍。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可以体会到当时他们强烈的思乡之情,渴望着正常的家庭生活,渴望能有家人的陪伴。他们待我十分好,不知不觉中,我可能也算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的生命带来了短暂的、孩童的纯真与笑声,希望他们真的可以从我的身上获得他们所渴望的。
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村庄,我们到那儿的避难者服务中心寻求帮助,他们会为我们安排夜间住宿的地方。最后我们被安排在了一间大型的社区公社过夜,里面有一间站满了妇人和士兵的厨房。很快我们就跟一位名叫哈娜的年轻女孩成为了朋友,我们找到三张连在一起的床位,其实就是三个排在墙边的垫子。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啊?”哈娜问我们。
“我们是从塔巴兹那边过来的,要去唯德村,”艾薇说明了我们的情况,“那你呢?”
“我之前被送去做战时的服役工作,你知道的,就是在农场里工作。但是我告诉他们,战争既然就要结束了,那么我必须回家,农场主人和他的太太同意让我离开了,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家人身边。”
哈娜也是想办法要回家的人,和我们的情况一样,这样真好。
我们在睡觉前吃了一顿晚餐。艾薇在日记里写道:
一名士兵给娃娃、我和哈娜做了晚餐,我们被照顾得很好。接着我们一起享用了剩下来的最后四瓶酒,我们一起举杯祈求和平。有时能不去理会我们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不去多想明天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也是挺好的。
一位和我们同乘一辆卡车的军官向我们谈到了他有多么想念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两个人是在学生时代就认识的了,但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再见到她和他的小男孩。克劳斯·鲁迪格,不知道为什么,他儿子的名字至今还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真的希望克劳斯·鲁迪格能够再见到他的父亲。艾薇被这位军官对他的家庭所付出的心力,以及他对妻子的爱意所深深感动,最后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些话:
不知道我是否也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让我能爱他就像他爱他的太太那样深。能像那样去爱和被爱是件美妙的事情,但这也一定使得分离的痛苦变得更加难以承受……
第二天,社区公社里的一些士兵警告我们不应该选择在白天行进。“情况越来越危险了,”其中一个人说,“一直都有平民因误入交战区而被杀的消息传来,没有人知道这种事情下次会在何时何地发生,如果你们真的要走,那么一定要在晚上,这样会比较安全,不容易被发现。”
“是这样的,”另一个人补充道,“在路上遇害的平民人数与日俱增。”
艾薇听得很认真,然后把我拉到了旁边,“你听到了吗,娃娃?”她问,“我们一定要更加谨慎,我们已经用掉了很多的好运,不能就这样用掉剩余的运气,你听到刚才那位士兵的话了吗?”
“也就是说我们以后要改在夜间行进了吗?”我问。
“是这样的,假如我们必须如此。刚开始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以后会慢慢习惯的,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像白天那样走那么远,不过多花一点时间、能够活着回到妈妈身边,总比永远回不去的好。”
“嗯,是呀!”我说,心里一下子满是对妈妈的想念,想再见到妈妈的渴望是那么强烈。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确保我们成功地回到她的身边。
其实对于能在这里作比较久的停留我还是挺高兴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多休息几个小时——早上就不必早起,这样一来我想睡到多晚都可以。此外,我们算是得到了额外的好处,士兵们给我们煮了意大利面和一些肉食。
下午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躲在地下室里面,听着追击炮射穿我们周围的建筑物时所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都努力保持着精神,因为我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小孩,所以他们都对我非常关心,常常轮流讲故事给我听,有时是童话,有时则是他们自己编的小故事,而主角也常常就是像我一样的小女孩儿。我们还在一起玩游戏,比如“我用我的小眼睛作侦探”,还有一个游戏,是由一个人说出一个字,而其他人则要想出一首含有这个字的歌曲,当然,之后还得把这首歌唱出来。
我们躲在地下室的时候,听到了炮弹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的声音,接着是炸弹击中墙壁所发出的沉闷声响,极为接近,感觉就在我们附近。在接下来几秒钟的时间里我们的周围一片寂静,突然就听到了砖块、泥瓦“哗哗”崩落的声音。那一刻,房间里充斥着惊慌和恐惧的情绪,我们都在担心我们所在的这栋建筑是不是也要倒塌。感谢上帝,它并没有遭到攻击!后来我们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了隔壁紧邻的一座房子被击中了,而一位中午还和我们一同吃过午饭的士兵被炸死了,他的战友把他的尸体抬了出去,并将他埋葬。街道上有一排房子都被炸出了一个缺口,就像一排牙齿中少了一颗一样。我们感谢上帝,让这栋躲藏了那么多人的建筑没有被直接击中,而只有一个人遭遇了不测。
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在社区公社的大厅里度过了十分奇妙的半个小时。那里有一架战前用于村里表演和演奏会的钢琴,一位士兵为我们演奏了一段扣人心弦古典乐曲。
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古典音乐。就是在这个村庄,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我并不很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都如此坚信而误以为真,总之很可能是在这个地方,在这样一场充满血腥的骇人战争余烬将熄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直到现在,每当我感到悲伤时,就会播放这首曲子,它会让我感受到抚慰,仿佛将我带到了另一个宁静的世界,可以让我将所有的问题和忧愁都抛到九霄云外。
我们一群人静静地环坐在钢琴周围,听着乐符缓缓地从指尖流出,轻柔的曲调让我们沉醉在其中。我和艾薇坐在一起,她用手臂紧紧地揽着我,那一刻,我们都不由地想到了我们在汉堡的公寓,在那里我们也有一架钢琴,三代同堂的家庭聚会时,我们会一起享受着文学之夜或音乐之夜,每个人都要朗诵一首诗或是书里的片段,当然有时还要唱一首歌。这些都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而现在的我们,不得不担心是否能再见到我们的家人,还能不能回到家中。
夜幕降临,又一次的离别到来了,哈娜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行进了。我们和她道别,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我们再次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没走多久就有另一辆军用卡车愿意载我们一程,并且可以载我们好长一段路,于是我们满怀感激地爬上了车。为了避开白天战况激烈的区域,卡车选择了走小路。即使是在晚上,我们依然可以听到大炮发射时传出的低沉回声,红白相间的火光偶尔会划破夜空。远方出现一团红色的烈焰,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我蜷缩着靠在艾薇身边,坐在卡车里的黑暗角落。在到达村里或是要穿越主要道路的时候,司机会关掉前车灯,车子便会在一片漆黑中缓缓前行,最后我们到达了内克罗达村——一个离泰歇尔市不远的地方。
到达那里的时候,艾薇决定要在这儿停下来。当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不过即便是在这个时段避难者服务站里还是有志愿者在工作的,我们再次被安排到了排满野营床垫的村公社去过夜。我觉得非常疲惫,因为在白天其实真的很难睡着觉,所以在吃了一顿被艾薇在日记里叫做“晚早餐”的餐点之后我便很快躺下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床边故事或是摇篮曲,我便立刻进入了梦乡。
艾薇的日记里记载了有关那天的其余部分:
有人带了一瓶由巧克力和坚果制成的甘甜烈酒。因为当时没有玻璃杯,所以我们就传着喝,每个人都可以喝到一点。由于房间里的人很多,所以我们都只是抿了一小口,虽然并没有什么酒精的效果,但那种一起分享、品尝美酒的感觉真的是很好,我们借着这个机会开始轻松地聊起天来,气氛一下子热闹、欢欣了许多。
那晚,艾薇在确定我已经安睡之后,并没有立刻睡下,她整夜都在和一位名叫汉斯的士兵促膝谈心,两人心底都暗生情愫。汉斯是个帅气的年轻人,年纪和艾薇相仿,身材修长,头发的颜色淡淡的,而且很柔软。汉斯是单身,而且又和艾薇很谈得来,但他们俩并没有互相交换地址。在他们眼里,就我们目前所处的状况来看这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更别说是一段时间以后!况且我们也没有住址,确切一点地说,我们没有家。而他很可能也和我们一样,如果他来自被轰炸过的大城市,那么他的家庭很有可能和我们处于同样的状况。最后,汉斯把他的幸运手表作为礼物送给了艾薇,它并不是那种昂贵的高级手表,但却是他唯一一件能够送给别人的私人物品。艾薇非常珍惜这只手表,在她死后多年,这只手表依然摆在她的首饰盒里。
那晚,艾薇在日记里写道:
感谢上帝,在我们身边所发生的这些令人害怕的事情中间,偶尔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美好的时刻,给了我要坚持走下去的希望和力量。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找到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我认为没有什么能够比爱情更加美好。
第二天,我们和那些士兵道别,他们要去往另一个方向,去找他们所属的部队。艾薇不知道汉斯是否平安渡过了接下来动荡不安的日子,我希望他是。他给予了我姐姐那么多慰藉和肯定,让她知道尽管身处无边的恐怖之中,她仍然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儿,让她在如此苦闷、慌乱的生活中得以喘息,而对于他而言,效果或许是同样的。他们只是两个年轻人,在恶劣的情况下分享了一段小小的浪漫,帮助彼此熬过这冰冷而寂寞的夜晚。在战乱时期,你只能希冀得到这些,而不能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