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冒险开始
等待我们的是如奥德赛般的漫长的旅程,艾薇在出发的前一晚摘录了一句尼采的话记在她的日记里,简短却极其有力:
永远别让你灵魂里的英雄死去。
艾薇拿起了针线,手举我粉红色的小毛毯,转眼间将它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背包,隔天,我们就将我的长裤、背心、裤袜连同羊毛外套一起打包放了进去。艾薇还告诉我说不准带除夏洛蒂以外的玩具。趁着艾薇在打包她自己的东西时,我偷偷将我的木头玩具火车装进了裤子口袋。
我们就要出发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子领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儿即将步行穿过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国度,横在我们面前的是无处不在的难民、士兵、强盗以及侵略者,国家正在饱受战火的侵袭,民众们充满了绝望、畏惧以及对未来的惶恐。如果早些知道摆在我们眼前的是这样的场景,我们还会下决心踏上这次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吗?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依然会出发,在与妈妈团聚的渴望面前,我们所有的恐惧都将显得微不足道,因为这种渴望将给予我们十足的勇气和力量。
我们的天真无邪说明我们着实无法预见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我们依旧乐观。艾薇并非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只是她也无法猜想我们所将遭遇的麻烦到底有多大。即使如此,她依然鼓起勇气,独立担负起了照护我、将我安全带回到妈妈身边的责任。
1945年4月7日星期六下午四点,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我们的大冒险正式展开。
我和艾薇全副武装,我穿着长裤和艾薇织给我的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那件外套上连着帽子,还有用圆扣扣起的双排扣子,我也因此常被唤做小红帽。我穿了双高过脚踝的浅色皮鞋,当时在德国有种说法:“小孩儿应该要学习保护自己的脚踝。”艾薇则穿着她的滑雪裤、上衣以及她滑雪时穿的束腰夹克,脚上套着一双厚底的皮鞋。我俩都戴上了头巾,我的是一块红白相间的可爱头巾,这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在穿夹克的时候可以搭配着戴。艾薇用这块头巾套住了我的辫子,再用美丽的发篦固定梳到我头顶的发束上,我们叫这种发式为Tolle,这在当时很流行。
我们还带了一把火炬和一些食物,包括在照护之家烘焙的黑麦面包,我们将其中一些涂上了肝酱,另一些则涂上了我最爱吃的蜂蜜。此外,还带上了两包原味的硬土司,吃起来的口感既像是饼干,又像是脆饼。时局好一些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吃到裹着巧克力或是撒上肉桂粉的硬土司。我们还拿了两个厚实的浅盘,作为盘子和杯子。照护之家的女孩们还做了一个带把手的小型木头推车来送我,这样就可以用来运载我们鼓鼓的背包和我亲爱的夏洛蒂。
艾薇在邮局里有一些自己的存款,还有一些妈妈之前给她的钱,只是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并不认为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把它们提出来。六年后,当我读到艾薇在日记里记录有关这笔存款的内容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在邮局账号的旁边,艾薇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重要信息:一旦我不幸离开,这笔钱将全部归芭比所有。
起程时的我们并不感到孤单,萝、汉娜和希德尔等四个在照护之家工作的女孩儿与我们同行,可惜第四个女孩儿的名字我记不得了,旅行的第一天晚上她们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这是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到处散发着大自然的气息,果树绽放出洁白、淡粉色的花簇,而森林里被踩压的松树针叶所散发出的浓烈清香更让我至今难忘,还有脚下青苔和蕨类植物踩起来像地毯一样轻柔的感觉。野生番红花、水仙和小巧的紫罗兰在池边和河边随处可见,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趟旅程其实没那么艰难,老实说,应当说还比较有趣吧!
凭着艾薇身上带着的指南针和地图,我们知道去唯德村的方向是往西北走,我们的路线与来时乘坐的小火车的轨道是一致的,不过此时小火车已经停驶了,我们只得沿着轨道前行至森林里的另一座村庄弗列希诺达。
在我们快到村庄的时候,自远方隐隐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随后声音迅速扩大,一架飞机瞬间出现在了我们头顶的上方,而转瞬间又好似有上百架军机在我们头顶呼啸着越过树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路上不停地扫射、轰炸地面,一路向村庄冲去。
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子弹射击地面所发出的“砰砰”声,看到机翼周围那因为爆炸而闪出的火光,艾薇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了灌木丛里躺平,在接下来这令人惊恐的几分钟里,我们跟其他几个女孩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我们四周依然响彻着如闷雷般的枪弹声,飞机的影子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在房屋间穿梭,我们甚至听到了子弹撞击墙壁的声音,之后这群军机便呼啸而过,防空炮弹也停止了回击,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我抖了抖身子,可是艾薇依旧要我躺好不要动,我的手脚已经越来越僵硬冰冷,但是她要我待在那儿,直到她确认我们可以继续前进。我们慢慢地从灌木丛下爬出,甚至没有谈及一丝我们所看到、所听到的东西,村子里的其他人好像都还躲在防空洞里,我们是街上唯独可见的行人。
那只是我们旅程灾难的第一站。
白天的温暖逐渐消逝而被冷凝的黑夜所替代,已经是入夜时分,我们一行人抵达了芬斯特贝恩,好在这一路上再没有遇到更多攻击,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与照护之家类似的一个青年旅馆——林德旅馆。我们知道在这里我们会受到接待的,因为我们有塔巴兹照护之家的院长兰洛女士为我们写的一封介绍信。
旅馆里头有守卫在那儿的士兵,他们身穿制服、脚上套着厚重的长靴,走起路来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看起来高大魁梧,而且难以亲近。开始我很畏惧他们,甚至有点害怕。但他们有时又会笑着拍拍我的头,当他们其中一个人给我饼干吃时,我才不觉得他们有那么可怕。之后他们还会慷慨地把他们的餐点分给我们吃,那餐点真的很棒:有米饭和好多好多的肉。那时的肉食很短缺,能够有这样满满的一盘简直太难得了。
我们和同行的女孩同住在一间,但晚间的几次空袭警报让我们不得不躲到地下室去。而我总是又累又困,一心只想赖在床上,这给艾薇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她总会在我耳边说:“起来了,亲爱的娃娃。”然后把我抱起,并将我摇醒。似乎在整个漫长的徒步旅程中,我们都得穿着外套睡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们准备好了要再次出发,同时也要跟我们的四个同伴道别,她们将要回到塔巴兹去。临别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哭了。
“艾薇你确定吗?”汉娜问,“你真的要继续往前走吗?”
萝抱紧了艾薇,“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吧!”话里面既有担心又有不舍。
但艾薇表现得很坚决:“我们必须继续,旅程已经开始了。但还是要谢谢你们陪伴我们走了这么远。我保证我们不会有事,你们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泪水早已挂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我们彼此祝福着,互相拥抱亲吻,然后各自上了路。
格根谷是我们的下一个行进目标,每当我们遇到十字路口或是岔路,不确定怎么走时,艾薇便会对一下指南针,选择一条往北走的路,但我们还是有好几次都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后来我在地图上追踪我们的路线时,才发现其实我们多走了很多路,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开交战区。这也就是说,在最初的几天我们几乎都是在原地绕圈而没有前进,就相当于我们白走了。幸运的是沿途的路标都完好无损,后来我读到,当联军攻进德国,发现完整的路标时都感到十分惊讶;在英国,为了阻碍敌军的入侵和前进,路标早已被移除。
行进于清晨的乡间,周围的景色美不胜收,今天此处已改建成了一处国家公园。树丛中由上至下弥漫着轻烟薄雾,这些在我眼中就犹如魔法一般。远处是蜿蜒起伏着的山丘,朦胧灰暗的破晓转瞬间变得清朗明媚,化为了舒朗、强劲的春季阳光。虽然人类制造了死亡、毁灭,为经历了这场恐怖战争的民众们带来了苦难和哀痛,大自然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仍然用它恣意挥洒的美丽,庆祝周而复始的温暖再度降临世界。
我们开始手牵着手齐声唱起了歌,艾薇说得对,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行进,我们确实能走得快些,而且能够保持昂扬的精神,我们所唱的歌中有一首名为《汉堡,我的家乡》,这显然是在汉堡遭受空袭后写成的:
舒劳位于美丽的易北河
汉堡仅剩下成堆的砖瓦
大量的废墟,无数的碎石瓦砾
那儿就是我的家乡
就是我的家
轰炸机在夜空盘旋
四周被火舌包围
窗户破碎了,灯光熄灭了
那儿就是我的家乡
就是我的家
敌人屠杀着妇孺和弱小
众多的死伤等待悼念
疲惫的双眼泪盈盈
那儿就是我的家乡
就是我的家
到处听见求救的哭喊
随处可见破碎的家园
人民失去了所有
那是汉堡,我的家乡
我们用德国人的鲜血捍卫它
我记得我们还唱了一首有关空军的歌,内容大概是“如同老鹰般翱翔于天际,空军健儿在空中展雄风”,这首歌的节奏十分轻快,很适合我们的行进。德国所有的儿童都学过这些爱国歌曲,尤其是那些年纪足以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或德意志女青团的人。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只不过是适合行军、节奏较强的音乐。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唱的是德国民谣,是我在幼稚园里学到的。如果有一个人开始唱,另一个就会接着一起唱,我们俩学过合声,所以我们就边走边练习,唱错的时候就咯咯地笑。
路上我们也遇到过其他的人,但并没有时间停下来交谈或是结伴而行。大家都在赶路,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快速行进,也或许是对陌生人都有所顾忌。
我们继续向前走了不过一两里路,就有一辆军车停在了我们的旁边,车里有两名士兵和一位驾驶员,他们热心地和我们打招呼,说要载我们一程,我们就高兴地挤进了车里。他们将我们送到了当地的一处地标性建筑——史台格宅邸,那是二十世纪初为普鲁士公主所建的一所大宅,但现在早已变成了纳粹政府高级首长打猎时落脚的官邸,因为那几位士兵奉命要到此处执行任务,所以我们便在附近下了车。离开的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还给了我一袋点心,它是一种在表面淋上一层巧克力、味道很独特的德国姜饼,通常是在圣诞节食用的点心。看着我期待的样子,艾薇当时就准许我吃掉一块。这样的旅程对我来说还是很新鲜的,我心想:“真是太棒了!我一路上都可能会收到礼物。”
艾薇在她的日记里写着:
当他把姜饼送给她时,小不点儿瞪大了她的眼睛,开心地笑了。
“不要一次全部吃光,”艾薇说,“为了撑到最后,我们需要它们。所以我们每天晚上只能吃一块,把它当作是对于我们辛苦地走了一天的奖赏。”就这样,我会在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把袋子递给她,我拿出一块儿,她也会拿出一块儿。但我知道她从来就没有吃过,她总是趁着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把饼干放回到袋子里,只是为了能让我多吃些日子。艾薇这个无私、单纯的举动让我永远都记得她对我的爱和照顾。
我们没有在史台格宅邸多做停留,最后选择在一处交战激烈的地区搭营夜宿。艾薇在日记里写道:
我们的四面八方都被枪弹的猛烈交锋所包围,炮弹从我们的身边飞过,我们非常、非常得害怕。
我们好像进入了美军突袭德国的路线上,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的周围随时可能会发生激烈的交战,我们缓慢地前进,尽量远离危险路线,希望在到达某个村落的时候可以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我们在途中的一棵树下的长凳上坐下,这里离格根谷大概只剩下一两里路了。这儿的确是个休憩的好去处,倘若没有那些零星的战火、尖锐的射击声以及手榴弹从高空呼啸而过的话。现在还只是四月天,但太阳已经烈到需要让我们脱下外套,我们很高兴可以找到树荫乘凉。
我们坐在那儿时,有个身穿绿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向我们走来,他肩上扛着一把来福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
“他是不是军人啊?所以才穿着制服?”我轻声地向艾薇询问。
“不是,”艾薇低声回答,“他是守林人。”
“你们要去哪里?”他靠近的时候大声地问道。
“我们要去格根谷。”艾薇说。
听到这话,守林人变得严肃起来:“你们到不了那儿的。那里的村庄、路上到处都在打仗,那儿已经不安全了,美国人的军队正在往那个方向去,如果你们也往那个方向走,一定活不了。你们应该到史督茨豪斯去。”
“谢谢您,”艾薇很感激地说,还没等艾薇把接下来的话说完,那人就如同到来时一样飞快地消失了。艾薇看上去有些担忧:“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到达史督茨豪斯。来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我们刚起身,正准备继续前行,两个德国士兵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戴着头盔,手里握着步枪,长裤塞在长统袜子里,他们脚上的靴子满是泥土。
“小姐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他们问道。艾薇向他们说明了我们的情况后,他们说:“我们也是要去史督茨豪斯,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们一起去。我们会在树林里行进,这样安全得多,美军炮弹一直在轰炸路面。你们还是跟着我们来吧!”
对于他们的帮助我们心怀感激,开始的时候我们是沿着马路走,但很快我们便开始在树林里穿行,在听到枪战声的时候,我们甚至需要在树丛中爬行。我们一直沿着田野的边缘行走,一听到任何引擎的声音,便立刻紧靠着树篱或是跳进沟里躲避。仅仅在这段旅程开始的第二天,我已经学会了要在战火声临近的时候,藏身在水沟、树篱或是地面凹陷处。我们知道如果听到手榴弹高声飞过的声音,就要立刻趴下。
当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掩护我们时,艾薇告诉我要尽量在地上平躺着,不要移动身子,这样一来,即使有敌人看到我,也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那两名士兵很老练,对路线也很熟悉,而且他们非常有耐心,因为我的步伐远不及他们,所以应该耽误了他们不少的时间,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快到史督茨豪斯时,他们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人抬起手指向城里,“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你们就进城了,知道吗?”
“非常感谢你们,”艾薇说,“如果没有你们,我们绝对到不了这里的。”
“不用客气。”说着他们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在去往城里的路上,我问艾薇:“他们为什么是单独行动?不是应该和其他的士兵在一起的吗?”
“他们很有可能是侦察员,”艾薇答道,“或者是被派出来掌握美军情报的,现在正要返回总部进行报告。又或者他们只是信差,把他们所属军队的消息带到总部。”
“他们很勇敢。”我张大眼睛认真地说。
“这就是军人的天职,如果他们是奉命行动,他们就必须这么做,但你说得很对,娃娃,他们很勇敢。我想他们或许是本地人。”
“你怎么晓得?”
“这个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地图就能顺利带着我们穿越田野和树林。”
像到达大部分我们会在那里过夜的城镇一样,在到达史督茨豪斯时,我们要去村公所登记。即使是在政府崩解、国家面临战败之际,德国人做事的效率还是依然值得称道的,人民仍旧有条不紊地应付着所有的问题,对此我们引以为荣。像我们这样的逃难者,需要登记好我们来自哪里、要去哪里,之后就会被指派到一个处所去住宿。我不知道艾薇是否需要对此支付费用,但我想不用。在混乱的局势里,每个人都做好了要贡献自己力量的准备。
那晚我们被安排在一家面包店里过夜,当时情景很让人感动,虽然所有的窗户都被炸碎了,面包师傅仍然照常做着面包。这也勾起了我孩童时期在汉堡生活的美好回忆,我们公寓大楼一层的那家面包店的香气瞬间全部涌现进了我的脑海:酵母发酵的香味、刚出炉的面包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四散的面粉、温暖的大烤炉,这些都让我的心灵在这战乱之中得到了一丝的慰藉。
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吃到这刚出炉的、松软的新鲜面包。
然而这几乎又是一个未眠夜,深夜里不时地传来空袭警报,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每每总让我背脊发麻。有时我睡得太死,甚至连警报声也无法将我叫醒,这个时候艾薇只得硬生生地把我摇醒。我模糊地记得有几次艾薇试着不叫醒我而将我抱起,但背着已经七岁大的我,她根本走不多远,最终她还是得把我叫醒,我俩踉跄着走到地下室。我们会一直待在那里,等到警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危机才算解除。。
在之后的一次空袭中,我们又躲到了地下室里,我对艾薇说:“我们为什么还要再回到楼上?为什么不干脆就睡在这里?”
“这里太挤了,娃娃。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怎么睡?”
艾薇说得没错,不是只有面包师傅一家在用地下室,其他人也知道这是藏身的好地方,所以地下室里挤满了人,空气难以流通,睡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每次警报解除,我们就都得上楼回到自己的床上,在下次空袭前尽量抓紧时间补充睡眠。
尽管有颗炸弹击中了距我们只有几百米远的一座建筑,但空袭并不是那晚最让我难忘的事情。虽然爆炸也造成了我们所在的这栋建筑的震动,每个人都紧紧地抱住彼此,好像炸弹下一刻就会落到我们的头上,紧接着烟味向我们飘来,我们都很担心会因此而困在地下室里,遭到活埋。灭火时的喊叫声、嘈杂声不绝于耳。后来我们听说,有些居民在这次空袭中不幸丧生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在那之后几天发生的事。事件第一次发生的时候,虽然我并没有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但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依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当我们试图在房间的一扇窗户下休息一会儿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暴乱声,因为当时所有的窗户都碎了,所以外面的动静我们能听得一清二楚。镇子里头有士兵在来回巡查,我们听到他们在大声地盘问一个人,说是要看他的证件。显然那人没有证件,或是证件不对,又或者是拒绝配合他们的审查,他们便对他开了枪,只开了一枪。虽然我已经习惯了枪击的声音,但我却从未如此近地听到过开枪的声音,一个人就这样被枪杀死了。来自远方的枪击声总是疏离的,我们并没有亲自看见或听见子弹击中目标。而这次却不同,我亲耳听见一把枪对着一个人开火,而那个人当场死亡。
艾薇在士兵一开始盘问那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所以她开始给我讲童话故事,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但那盘问时的咆哮声、含混不清的回答以及最后那令人厌恶的子弹射击声依然极为清晰地进入了我俩的耳朵。在那之后我们还听到了士兵继续前进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好像没有人去移动那具尸体。
隔天或许会有人来为他安葬,我希望如此,但我并不知道事实是怎样的。从那时起,我便常常猜想那个人会是谁,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来到史督茨豪斯而又如此的结束了他的生命。或许他是美国侦察员,尽管我们听到他说的是德文,而不是英文;或许他是德国军队的逃兵;或许他是从巴尔干半岛被带到德国来工作的农场工人,希望在战争结束之际也能为自己争取到自由;他也可能是意大利人:1943年秋季,在意大利脱离轴心国之后,意大利人便成为了德国的敌人,许多在德国的意大利人都遭到了枪杀。无论他是谁,我都为他感到遗憾,之后的岁月中,我常想想他的母亲、父亲和兄弟姊妹是否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结婚了吗?他有孩子吗?孩子是否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直追问着“爸爸在哪里”?然而,我也很同情那些枪杀他的士兵,他们很可悲,在战争后期那样惊恐、困惑的日子里,他们还误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在非常时期里,可怕的事情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