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逃亡之路

我始终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决定我们必须撤出波兰走廊,穿过欧德和耐思河上的桥返回德国。这或许是柏林当局下达的命令,又或许是当地相关部门的决定。但不论是哪边做出的决定,我们都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我们突然就被告知为了阻断苏联军队前进的行程,波兰和德国之间的桥梁将要被炸掉,而如果我们想要离开,就要尽快赶路。一旦桥被真的炸毁,再想回家,就犹如登天般困难了。

波特斯夫妇住在庄园的大宅里,一听说每个人都必须离开的消息,便立刻派了位波兰马夫来通知我们,六小时后会有人来接我们,我们需要立即收拾好行李。不过事情并没有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进行。马夫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回家去通知了自己的家人,他并没有顾及到这三个德国姐妹和她们的孩子所处的境遇。面对苏联军队的攻击,他们和我们身处着同样的险境。因此在一切都处在动荡不安的情况下,我不能责怪他,即便这个马夫并没有及时地向我们传达消息。

但是农庄里其他一些波兰工人的行径是我绝对无法原谅的。这起突发事件引发了强烈的惊恐,一个波兰工人开枪杀死了波特斯先生。我想他们的这种行为是对那些在他们的土地上进行殖民统治的德国人的报复和抗议,因为有一些德国人对他们确实非常刻薄和残酷,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情。但波特斯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好人,而且非常照顾替他工作的波兰人,他不应该为德国军方的所作所为负责。另外一些波兰人,在知道波特斯先生遇害之后,立刻帮他太太挖了个坟坑,波斯特夫人甚至没有片刻的时间为他哀悼。她和我们一样,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能浪费,她也需要立即展开回国的艰辛旅程。

直到一辆由波特斯太太派来的四匹马车抵达,我们才知道了关于撤退的消息,那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在这个寒风瑟瑟的一月天里,我们原本舒服地待在家里,全身上下都包裹得暖暖的,却从没想过我们需要马上为逃离作好准备。

我们八个人坐在马车的车厢上,它是那种一般用来运牛奶的大型无顶的车厢,所以上面的空间足够大,里面还铺上了一层干草。由于需要立即动身,我们只是匆匆取出了一些路上会用到的生活必需品。正是寒风刺骨的冬天,我们小孩子身上套着好多层的衣服,我穿上了外婆给我织的毛线裤袜,裤袜是与小背心外的针织紧身内衣连在一起的,外面还要穿上几件上衣,再套上很多件罩衫,此外我们还带走了成堆的毛毯。此时我想起了我亲爱的狗狗,我跑到了我们旁边的波兰家庭,亲手把狗狗交给他们的儿子彼得,又是一次令人伤感的离别,而且根本就没有逗留的时间。当时我真的觉得我很快就能回来,然后可以把狗狗接走。我们这些小孩子,虽然知道要想尽办法从苏联人的手中逃走,知道他们是敌人,是要害怕的人,但也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装运行李的过程非常匆促,一袋袋的食物就这样被丢进了车上的干草堆里,以至于我们把一整袋的盐当成了一包干豆,而这却成了意想不到的惊喜,因为后来它被撒在路上,用来清理结冰的路面,为我们解决了很大的问题。母亲依旧是提着她那个不论到哪儿都随身带着的手提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的餐具、连同我们的相册都能够幸运地保留到今天。

我们一个个爬上了马车,开始了逃难的旅程。外婆坚持要坐在车厢的后面,她拒绝像我们其他人一样蹲坐在干草堆上,总是对着马匹屁股看,这一点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于是一只餐椅就被匆匆地举上了马车,摆在了后面。外婆挺坐在那儿,头戴一顶宽边的黑色草帽,看起来如皇室般高贵。这帽子也是另一个我们家中的女人们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例子——外婆亲手编织了这顶帽子,并且把它漆染成了黑色。遗憾的是,这顶帽子并不适合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日子佩戴。没过多久,冰雪便落满了我们的全身,而帽子上的黑漆也开始慢慢脱落,一条条黑线沿着外婆的脸庞流了下来,但外婆依旧是静静地坐着不动,努力地维持着她的尊严。母亲帮外婆把帽子摘下,并为她围上了一条和我们一样的披肩。这一幕看起来一定有些怪异:所有的人都挤在铺满干草的马车上,并且都还撑着伞遮挡风雪。

庄园大宅里的一个雇员驾驶着这架四匹马的马车,我们很快就赶上了前面的车队,其中包括波特斯太太和她的亲属所乘坐的马车。

当时的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波特斯先生为什么不在,而是很自然地认定他是因为需要留下来处理农庄的事宜才没走。一直到了后来才有人告诉我们这些小孩子他过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伤心不已,他是个很慷慨的人,而且待人又和善,我非常喜欢他。父亲入伍之后,一直是他在照顾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命运如此对他实在有些不公平。

车队大约有八或十辆马车,它们一起驶向了离此地约两百里远的德国边界,同时我们还有一小队备用马匹,这让我们能够在马匹疲累的时候适时替换。于是,又一种难忘的气味飘进了我的回忆,那是装满干草和燕麦的饲料袋散发出来的,为了不让珍贵的食物撒出来,袋子被套在了马嘴上,那潮湿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是新割下来的青草一般。

运送牛奶的马车轮子的外围是橡皮圈,所以在雪地上并不太好走。由大片石板铺成的路面上也出现了不少的缝隙,这会令轮子卡住或是打滑,我们有好几次险些在雪地里翻了车。

行进中的马车队伍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如果有人想上厕所,我们只能跳下马车,快步奔向草丛,再跑回来追上马车,反复几次动作就越来越熟练了。好在队伍行进的速度还算慢,我的小短腿还是有可能比马车跑得快些的。可汉宁还太小,不能跳下车去。他戴着一顶小皮帽,帽子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御寒的耳罩,看上去有点像大侦探福尔摩斯戴的那种帽子。当他说要小便的时候,外婆告诉他可以把帽子摘下来,在帽子里解决,这让他很生气,他拒绝照做。僵持到最后,只得是一个大人把他抱过车沿让他在车子外面方便。时至今日,汉宁已经是六十好几的老人家了,我们依旧是开他的玩笑,说他需要往他的帽子里头尿尿。

波特斯家有几辆十分漂亮的全罩式马车,涂着闪亮的黑漆,显得十分高雅,它曾经往返于乡野间接送我们上下学。马车的车身十分华丽,外面还挂着灯笼,里头铺着长毛坐垫,还配有上下车的阶梯。大人们很快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先让外公和外婆坐进了有遮篷的马车里,而到最后我们也都坐在了这种舒服的马车里。我们之前的马车则主要用来运载我们的物品。我们昼夜兼行,为了尽可能快地赶路。夜里我们就挨着彼此的身子,再盖上毯子睡觉。车夫坐在马车的最外头,把帽檐拉得低低的,身上包裹着厚厚的毛毯。他们究竟是波兰人还是德国人,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如果外面的天气晴朗,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获准到外面跟他们一起坐着聊天,偶尔我们还能亲手握一下缰绳,感觉十分刺激。

伴随着车轮发出低沉的转动声,我们继续前进,就这样度过了好几个漆黑的夜晚,即使偶尔经过了城镇和村庄,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不仅没有街灯,连房子也没有开灯,我们就这样在无边而广阔的天际下无止境地走着,只有头顶上的点点繁星。如果白天的时候入城,我们会经过当地长官和社会福利团体在学校或是社区等公共场所设置的休息站,这里为过客提供汤品,有时会有韭葱马铃薯汤或是豌豆马铃薯汤可以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用高汤调制成的清汤,即便如此它们喝起来也很美味,我们对此都心存感激。我们自己并没有停下来煮饭的时间,而路上所带的面包也变得越来越硬了,大人嘱咐我们要细嚼慢咽,而这些汤成了最棒的佐餐,把面包泡在清汤里,之后我们就能享用那完整而温暖的一餐,那些热气从汤锅中徐徐冒出的美妙影像到现在还时时浮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会用自己带去的金属浅盘去盛汤,小心翼翼地踱步走在鹅卵石上,让脚底暖和起来,但同时也要很小心,确保我们渴望已久的热汤不要洒出来。

车队暂停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从随身带着的食物中拿出最为珍贵的苹果和萝卜来喂给那些马匹,好让它们知道我们是多么感激它们替我们拉车。记得有位大人曾教我如何把握着食物的手平展伸出,让马儿那毛茸而温湿的嘴巴在我手上嗅食食物,那种痒痒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沿路上还有很多车队,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汽车和货车,因为它们都已经被军队征用,更何况当时根本买不到汽车的燃油。我们时常身处一大串车流中,有时前头有马车的轮轴断了或是在雪中翻了车,车队就会被迫停下来,这时所有的车夫都会跳下来帮忙——行进中的车队组织得很好,非常有效率。一旦进入小城或是村庄,我们就会被分批带到不同的汤品供应厨房,当我们再度上路时,不同的车队就会被分配到不同的线路上,这样做是为了让我们不至于全都挤在同一座桥上。那些来为车队提供食物的志愿者有的是波兰人,其他的则是在瓦尔特纳区住了大半辈子的德国人,即使面临苏联军队的威胁他们也不愿离开。对于我们来说,毕竟只是在那儿住了十八个月,所以要决定离开还算简单,而对于这些人来说必定是生死存亡的决定,我真怕那些最终留下来的德国人有一天会后悔他们所作的决定。

车队的前行持续而稳定,尽管马匹因为长期的疲累必定会影响一些行进的速度,但我们从来没有耽搁很久。大人们依旧把我们保护得很好,即使他们对于我们是否能及时赶到目的地有过些许担心,但至少没有在我们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他们依旧是带着我们唱歌、玩文字游戏,一直到我们真正抵达横跨欧德河的大桥,我们已经走了三天的时间。欧德河是形成波兰和德国之间自然分界的两条大河中的其中一条,我们在葛罗区附近过了河。后来我们在一个叫斯波诺特的小镇里停留了片刻,在那儿,妈妈给在塔巴兹的艾薇寄出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艾薇在她的日记中写道:

终于等到了她的消息,我实在太高兴了,现在我知道苏联人追不上他们了。妈妈还不知道爸爸的下落,我们只能为他祈祷,希望他会安然渡过,并能很快捎来一封信。妈妈、芭比和其他亲人都没事,这消息实在太让我高兴了。

我们终于快到家了,车队抵达第二座穿越柯特布斯的耐思河桥时已经是夜晚了。车队成功地完成了它的旅程,我们似乎安全回到了祖国。周围的德国士兵们催促我们快点过桥,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炸弹,马上就要把桥炸掉。

每个人在抵达桥的另一端时都变得很振奋,忍不住唱起歌来,但是我们一刻都不能停下来,要尽快逃离那个区域。我们快马加鞭走了一两里后,听到了背后“轰隆”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我回过头看到天边亮起了一束巨大的、橘红色的火光,他们已经把桥炸了,我们刚过桥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后来我们听说那些太晚到达的车队就只能搭船过河了,而那意味着他们必须把仅剩的财物全部抛弃在岸边,即便是这样也要比面对四处掠夺的苏联军队要好得多。

一月二十五日,我们抵达了德国的土地,与此同时在我们之前所住的波森那一带的街道发生了激烈的枪战,武力和人力上都占了上风的苏联军队将德国军队击败,而那些选择留下的德国人遭到了极不人道的对待。我们的逃离真可谓是千钧一发,虽然作为小孩子的我并不了解其中的惊险,但当我们逐渐远离那两条曾经帮助我们踏上故土的桥梁残骸,并能够安全前行时,那股如释重负、欢欣庆贺的喜悦感包围了整个车队,我们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我们这支车队继续马不停蹄地前行,在经过了那晚和隔日的一整天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哈勒附近的小村庄唯德村。哈勒是座中古世纪的城市,同时也是德国主要的产盐城市,以注释的出生地闻名,幸运地未遭受到战争的破坏。抵达城墙之前,车队暂时停留在唯德村休息,当地的社会福利组织依旧运作得出奇得好,这个不到一千位居民的小村庄户户敞开着大门,欢迎我们这些逃难的民众。我们在极恶劣的天气里持续行进了约一百六十里,无论如何,我们最终都平安回到了德国。

从这里开始,波斯特太太和她的亲属搭乘了他们的马车分头行动了。他们在汉堡的南面有间房子,我想他们最后应该都回到了那里。我知道直到波特斯太太去世我的父母亲都还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但是我不记得有再见到过这家人。战争期间,人与人之间原本就会更加亲近,我对他们依旧是心存感激,因为他们对我们真的是特别得好。

与波斯特一家道别后,另一户同样仁慈的家庭收留了我们,只记得主人是一位校长和他的太太,但我却不记得他们的全名了。意玛阿姨、希达阿姨和妈妈三姐妹各自带着一个孩子,被分配到了他们家,我们的外公和外婆则住在了对街的另一户家庭里。能再一次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真是令人万分欣喜,在唯德村的第一晚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艾薇连续几天都不知道我们人在哪里,她给我们的一个表亲打电话,但他们仍然没有我们的消息。艾薇在她的日记里写道:

他们会在哪里?我很不开心,希望谁能给我带来个好消息。

几天后,艾薇在日记里贴上了两张相片:一张是她穿着滑雪衣,另一张则是她坐在草地上的。

今天我贴上了我在塔巴兹这里的两张相片。照了这两张相片后,发生了很多事。我试图向东去帮助家人,但却没有办法到达那里,战况实在太激烈了,我不得不原路返回,也没有人能够再向前行进了。好在我得到了他们都安然逃出的消息。亲爱的爸爸人还在外地的某处打仗,我知道他是最忠诚的士兵。我相信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这样优秀而勤奋的国家不会就这样沉没。

我们一安顿好,母亲就写信给艾薇,艾薇将它记下了:

终于又收到了妈妈的信,可怜的她们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平安无事了。我们仍然没有爸爸的半点音信,根本不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真的很担心他,希望很快就能得到他的消息。

虽然收留我们的这户人家的宅院很大,但我们这么多人一下子住进来也显得十分拥挤,我和母亲同住在一间小房间里,这次我能清楚地看到母亲时时挂在脸上的愁容,她在担心父亲的情况。我们常谈到他并一同为他祈祷,希望他并没有如同文件所指示的那样被送到了苏联前线。但我想妈妈心里头一定知道这几乎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父亲一定会尝尽了艰难与险阻,而且很有可能从此不再回来。

食物和家的气味一直环绕在我对唯德村的那段时间的记忆中。校长和他太太的地窖里放满了苹果和梨子,都是用棉纸包裹着保存的,整齐地放在一排排的架子上。地窖里还有一大堆装满自制果酱的玻璃罐,以及用自家园子里产的蔬果制成的腌渍蔬菜和水果。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个小孩子有幸被校长带下了地窖,他让我们各选一颗苹果和一个梨子。地窖里那满溢果香的美妙气味是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

好心的主人还为我们补过了圣诞节的庆祝大餐,他们自己养了一些鸡和几只鹅,所以我们依旧吃得到德式烤鹅搭配着红色的卷心菜的传统大餐。吃大餐之前,我们小孩子还可以烤些做成星星或是月亮形状的饼干,他们家有糖粉,我们把一半饼干撒上白色的糖粉,另一半则撒上粉红色的糖粉,同时还烤了用无子葡萄干作为眼睛、坚果当成鼻子的姜饼人,一直到现在,刚出炉的姜饼人散发出来的香气依然会触动我回忆起当时的时光。

我记得当时他们让我们吃得不错,但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有所失真,所有的记忆都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层瑰丽的玫瑰色。但我又确实知道有一次我母亲和两位阿姨准备去偷他们的鸡来煮给我们吃。这件事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了我们多年以来一直津津乐道的家庭轶事。事发当时,我们小孩子全都在梦乡中,三个姐妹成功地包围住了那只鸡,还把它赶进了屋子,结果还是抓不到它。她们越是要试,那只鸡就越在厨房里到处飞蹿,还发出“咕咕”的叫声,三姐妹怕吵醒鸡的主人,她们一度还想给这只鸡灌酒,希望它会喝醉,然后就能安静下来。直到最后,当她们认清她们当中根本没人有胆量宰了这只鸡的事实之后,她们才把鸡赶出了屋外。这件事让她们哄堂大笑,之后还给那只鸡取了个名字,叫做Mesimeco,是用我们所有人姓氏前面的几个字母组合在一起拼成的。

现在我们似乎在唯德村安顿了下来,我开始逐渐有了安全的感觉。逃离波兰的时候,不断在眼前浮现的那些暴戾的苏联人的形象,也开始从我的脑中慢慢消退。然而母亲知道这样的情势根本称不上安全,所以她还是给艾薇写了一封信,叫她过来接我,要把我带到塔巴兹。

艾薇答应了,便随即动了身。与上次相比,这次的尝试会简单得多,火车照常发车,她从哥达搭车到莱比锡,再转搭另一班车到哈勒,而且一路都很顺利。我看到她时简直欣喜若狂,她要在校长家和我们住几天,为此我十分高兴,而校长和他的太太看来也很乐于再迎接另一位家庭成员。

母亲悄悄把我带到隔壁的房间,对我说:“娃娃,现在你要离开这里,和艾薇一起去塔巴兹住一阵子,这样不是很好吗?就算是你一个美好的小假期。想想看:可以和很多像你一样的女孩儿一起玩,滑雪橇、溜冰和远足,和她们在那里会多么开心呀!你觉得怎么样?”

“哦,好呀!”我当时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我马上就可以和我的姐姐一起出远门了,去塔巴兹和那里的女孩儿一起参加姐姐告诉过我的所有的活动。何况在校长家的日子也并非一直都很舒适,因为我们的人实在太多,因而十分拥挤,活动也比较受局限。而我们也知道无论何时都要乖乖地严守礼节,不能制造任何噪音——我不记得校长有训斥过我们,不过他看起来不怒自威,而大人也都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家作客,所以也会紧紧地盯着我们。妈妈和艾薇把塔巴兹说得这么好玩,着实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又是离别的一刻,只是这次的我并不觉得跟妈妈说“再见”是件很难过的事情,和姐姐即将展开的这次奇妙而刺激的旅程简直让我兴奋不已。

“再见了,我的小芭比,”妈妈说着亲了亲我的脸,“这是给你的小礼物,让你看到它就能想到妈妈。”

那是一条刚好适合我用的漂亮的、粉红色的小毛毯。这下我真的开始难过了,我意识到我是真的就要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我的妈妈呢?我并不想走,但是她们告诉我只是离开一阵子,而在她们的描绘下,浮现在我眼前的就像是一个美妙的假期。

艾薇和我跟妈妈道别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次的分离会有多久,也不知道之后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我们又会经历些什么。

我和艾薇一起坐在了行进的火车上,除了透过窗外看到的田野景色飞一般地在眼前飘过,我记不太清楚那次旅程的主要部分了,可是我却对旅程最后从哥达到塔巴兹那段路的印象很深刻。哥达是座有名的欧洲古城: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皇室都称呼它为萨克森·科堡·哥达,后来改了个听起来德国味不那么重的名字——温莎,而《哥达年谱》则是欧洲贵族政治统治的谱籍。这个城市并没有遭受到空袭,所以城里的建筑都保存完好,而且还有一间壮丽典雅的宫殿,只不过我们不是来观光的。艾薇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主要是考虑到要把我安全地接到塔巴兹的照护之家,所以我们要搭乘穿越图林几亚森林的那列迷你火车,这趟行程只需要花六十分钟就可以完成,这在我看来真是趟神奇的旅程。

火车缓慢地向前行驶,经过了哥达公爵的狩猎场——莱因哈兹布鲁,也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喜欢的避暑胜地之一,火车穿过了弗列希若达,继续前往塔巴兹。这列火车上装有一个车铃,每当快要抵达一个小站时便会响起,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坐玩具火车一样。森林里的树木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住了,我们身边的每样东西都雪白晶亮得令人陶醉。

我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钟声,火车最后在照护之家附近停了下来。每当有访客到来的时候,钟声就会响起,此时照护之家的女孩儿们就会奔跑着下来迎接火车。艾薇在那里很受欢迎,所以我们抵达时有很多人是来欢迎我们的,艾薇不在的时候,那里的女孩儿们和教职员都很想念她。

她们也都一直盼望着我的到来。第一次艾薇没能把我成功地接过来令她们非常失望,因为她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我。艾薇和我一被引领进照护之家,女孩儿们就把一个由她们亲手缝制的拼布娃娃送给了我,我十分开心,并且立刻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夏洛蒂。它非常得漂亮,在我看来是小孩子所能得到的布娃娃中最漂亮的一个了,它的脸上还绣着一个微笑的嘴巴,大约有十二英寸高,身上穿着一件红紫相间的套装,连着一顶小帽子,内里则是细密的卷羊毛,女孩们还给它做了一个摇篮和一条柔软的包巾。我太喜欢我的夏洛蒂了,以至于去哪儿都会带着它。夏洛蒂跟我一起睡在艾薇房间的小床上,盖上我粉红色的毛毯,我会抱着它一起听艾薇说故事、唱摇篮曲,一起做睡前的祷告。

负责管理照护之家的兰洛女士还送给了我一个迷你的木制玩具小火车,它有五个车厢和一个引擎,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来时所搭乘的那列迷你的森林火车,我把它小心地摆在床的一边。照护之家里有许许多多的玩具,但是只有这些是属于我自己的、特别的玩具,也是我现在仅有的宝贝。我其他所有的东西,不是在逃离波兰时来不及带出来,就是在汉堡的空袭中被烧毁了。

照护之家里大约住了五十个女孩儿,艾薇负责的那组大部分都是十岁,不过也有稍大一点儿的。女孩儿们原本都在德意志女青团,后来考虑到安全问题,她们便从大城市撤了出来。在那里我和大家一起上课,虽然我比其他女孩都要小三岁,但还是可以跟得上她们所学的东西,我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新生活。诗词、绘画以及家政都是我喜欢的课程,而数学则是我最喜欢的课程。照护之家有着非常严格的作息规定,艾薇每天六点起床,梳洗完毕之后便把女孩儿们都叫醒,检查她们的床、橱柜、手指和头发。早餐之后有朝会,我们会一起为那些战死以及仍在前线作战的人祷告,每当此时我就会将眼睛合得特别紧,心里一直想着我的父亲,希望他仍健在并且早日归来。其中的一位教职员会作简短而不失幽默的致词,轮到艾薇致词时,她谈起了德国伟大的诗人席勒的生平。在此之后我们便进入了正式的课堂学习,我想这里的生活应该跟英国寄宿学校的生活很相似吧!

除了上课之外,这里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事情可做。有的时候真的很难让人相信,战争还在继续进行着,因为这里的生活很平静,而且无忧无虑。艾薇的日记里记满了各式各样有趣的活动,包括远足、滑雪橇、溜冰,等等。做完学校的作业,以及忙完了一些像打扫卫生、织补袜子这类的杂事之后,女孩儿们就会聚集在大荧幕前准备观赏影片,或是忙着制作短剧表演时所需要的道具。每当这里的教职员中有人过生日时,女孩儿们就会演出一场她们自己编排的特别节目。

我曾经也在她们为一位教职员的生日所准备的剧目中饰演了一个角色,艾薇是编剧,我们的演出地点则安排在了森林里一处群山环绕的小空地上。而此前的演出都是在照护之家的大厅里进行的,每次一到要演出的时候,就会引起一阵兴奋的骚动。我还记得在演出的时候自己的脸上好像被画上了胡须,所以我当时饰演的应该是兔子或是某种森林中的动物。

短剧的主角是个远方的来客,她已经走了好久的路,最后终于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她所说的每句台词我都记得,在我们后来漫长的旅程中,艾薇和我常常引用这些话说给彼此听,尤其是当我们在户外夜宿的时候:

如果走了一整天的路,可想而知到了晚上会是多么得疲惫。我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看不见终点。但有个路标在那儿,如此我便一定能找到地方歇一下脚。路标显示往右走的城镇有三公里远,而往左走的是七公里远。哦,我可怜的双脚!可惜你们无法开口给我建议,我该怎么做?其实我也可以待在这里——我很确定没有警察会逼我继续往下走,更何况到了塔巴兹那儿,也没有人会在这么晚了还为我敞开大门。既然如此,那就晚安吧!

于是,旅人在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之后便在森林里找了个地方倒头就睡。夜深时,精灵和小动物都来到他的身边翩然起舞。

这些都是在此地开心的经历,我很喜欢跟这些大姐姐们一起演戏。

原本这间照护之家是间庄园的大宅子,厅堂里还有个锣。一般情况下,锣声响起的时候都是在通知我们要用餐了,可一旦遇到空袭警报,锣声也会被敲得又急又重,这时我们就要全部躲到地窖里去,有的时候一个晚上我们就要下去三四次。

我非常喜欢和艾薇待在一起,这里的女孩儿们好像都很喜欢她,这让身为妹妹的我感到非常得骄傲。她已经成为了我的偶像——我希望快些长大,然后变得像她一样。露西离开的事实让我更加珍惜艾薇的存在,我们在那里一起度过了露西去世两周年的纪念日,虽然艾薇并没有在我的面前显现出她的沮丧和伤心,但我可以想象那有多难过,因为艾薇在她的日记里写着:

目前局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但我们会坚定地一步步走下去。有时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会突然变得很沮丧。对不起,我不应如此脆弱,只是我再也不了解这个世界。有时候我希望我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事情要如何收场呢?

艾薇在这时已经知道美国和英国的军队正在跨越莱茵河,气势汹汹地向德国横扫而来。炸毁莱茵河上的桥只是暂时阻挡了他们,在我们展开旅程的前一个月,也就是三月七日,他们已经过了河。而到了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了莱茵河的东岸,一直攻到了杜塞多夫,那里距离我们不到一百五十里。像以前一样,我被全力保护着而对此毫不知情,但每个大人都相信美国人会把我们活活饿死,最终包围像塔巴兹这样的村落,切断所有的供给,直到每个人都死去,对此所有人都充满了恐惧。可是这些都是纳粹分子不断灌输给我们的观念,在我们的印象中,这些外国的军队都是怪物,行为卑鄙而且对我们毫无怜悯之心。

我们所要面临的悲惨命运让艾薇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想当时她很有可能以为我们将会遭遇不测,如果是这样,她希望我们俩最后能和母亲待在一起,至少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人世。

于是一天傍晚,艾薇带我回到了我们的卧室,手里拿着一杯热巧克力,还有前一天我们和女孩儿们一起烘烤的饼干,这让我误以为是要为谁庆祝生日,可是接下来艾薇说:“亲爱的,坐下来,我有件很严肃的事要问你,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艾薇要和我一起商讨事情,这真是太棒了。一直以来,我都当惯了“小不点儿”,做家中长辈要我做的事,现在她竟要跟我商量事情,真是太令人激动了。

“你想念妈妈吗?”艾薇问我。

“哦,当然会呀,”我老实说,“我非常想她。”这是真的,尽管艾薇非常爱我,而塔巴兹这里每个人也都很欢迎我,但我仍旧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妈妈。

“你知道,这次战争我们已经不再占上风了,而且联军的士兵已经进入了德国。这就是说以后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艰难,甚至很危险。我想我们应该回到唯德村跟妈妈在一起,你说好吗?”

我点点头。她这么一说,我就立刻意识到这是目前我最想要的了。

“你觉得你可以坚持走到她那边吗?我们会走很多、很多、很多路哦!”艾薇认真地看着我。

“是的,当然。”我立刻说,“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可以的。”

我原本就会跟随着艾薇的脚步,即使是去天涯海角。但艾薇在征询我的意见,这让我觉得她把我当成大人一样对待,不论这任务显得有多么艰巨,我都是出于自愿且同意参与的。能被征询意见让我觉得自己很成熟并且十分重要。

“这不像跟女孩们一起去远足,这会是一趟真正的旅程。唯德村离这很远,我们会走好些天。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我知道我做得到,”我回答说,“我很能走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如果艾薇想走,我想和她一起走。她绝对不会撇下我自己离开,所以如果我说不要,我们就永远不会展开那段漫长的行程。

“那么我们明天就走,”艾薇坚决地说,她微笑地望着我,“小不点儿,你很勇敢。我知道我们会安全到达妈妈那边,我敢保证。但是,今晚你一定要睡个好觉,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或是在何处能再好好睡上一觉。”

我不晓得是要兴奋还是该害怕,但是我知道我期待能再见到妈妈。那晚,我上床准备睡觉,然后开始和夏洛蒂说话,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我告诉她妈妈的事,还有我们过不了多久就要跟她团聚了。